五十三 鄂姞

作者:湛兮若存
“叮噹”,裏頭傳來什麼東西碎裂的聲音,接着是一聲聲宮婢的勸說:“娘娘想開些呀!您還有二王子呀!”接着是紀姜撕心裂肺的哭聲劃破凝滯的空氣。

  姬燮想衝進去撫慰一番,卻不知爲什麼拖不動腿,他真的有些害怕。害怕面對紀姜,面對她痛徹心扉的苦痛,他甚至不敢看到她那雙秋水明眸------他退縮了,番己微微一勸:“大王也累了,這裏有這麼多人侍候着,就回殿去吧!”

  就這麼一句話,他就像個聽話的孩子一般跟着番己離開了秋寥宮。

  紀姜小產後,曾經烈火烹油,鮮花着錦的秋寥宮迅速地冷寂了下來。雖然周夷王不斷送來各種高檔補品,但自那日後,他的足跡再沒有踏入過秋寥宮一步。當然,後宮中也沒有出現新寵,多數時候,姬燮都是自己獨自在大殿過夜的。

  夏末的夜空,靜謐異常,映照得御花園中一片暗淡,一彎慘白的月牙若隱若現,如同尖尖蹺起的蘭花指,晶瑩剔透中帶着一抹欲語還休的暖昧。姬燮順着小徑慢慢走着,園中草木幽靜,枝頭上的桂花和池塘裏的荷花爭相吐着幽幽的清香,清冷香馥。

  也不知走了多久,姬燮只覺得心頭舒暢了些。內侍賈不合時宜地問了句:“大王累了麼?不如去哪位娘娘那裏歇歇?”

  姬燮苦笑了一下:“哪位娘娘?孤哪兒都不想去,就想一個人呆着。”

  是啊,他能去哪兒呢?秋寥宮嗎?雖然也牽掛着紀姜,但他實在害怕見到她那雙幽怨的眼睛,就像見到債主似的,打心眼裏發怵。其他妃嬪麼,跟他說不上三句話便會大眼瞪小眼,太沒意思。他倒樂意和王后說說話,可是------又不是初一又不是十五,再說又無朝事可議,難道心煩意亂也要番己來爲自己撫平?那不顯得自己這個天子太無用了?

  唉——他長嘆一聲,偌大一個後宮,竟無一人可以說說知心話?

  他正要說出一句“回宮!”忽然不知何處傳來一陣樂音,低沉婉轉,柔美悠揚,舒緩而憂傷,便如靜夜中一個女子低低地傾訴------姬燮不知不覺聽癡了,循聲而去。

  夜晚地氣潮溼,不遠處的山石邊上一個身材纖巧的女子正坐在上頭------月色如水,薄霧瀰漫,樂聲已停,姬燮猶覺餘音不絕。

  “此爲何音?”姬燮這一問,那女子回身吃了一驚,忙跪在地上叩頭道:“大王恕罪,奴婢月夜吹壎,驚擾了聖駕!”

  “你認得孤?且擡起頭來。”

  女子擡起頭來,月夜下是一張清麗而有些眼熟的臉龐。姬燮皺眉問:“孤似乎見過你,汝爲何名?”

  “小女鄂姞,入宮當日曾與其他江漢貢女一起參拜過大王。”

  “哦,原來是你。”姬燮模模糊糊記得似乎有這麼一個女子,和鄧曼黃嬴一起在自己面前露過臉。因爲當時另兩名貢女姿色遠勝過她,因此並未引起注意。但或許月夜下此女嬌弱可憐的姿態更顯動人,此時看來,竟十分入眼。

  “你說,此物爲壎,那適才聽你奏來,十分悲涼,卻是爲何?”

  鄂姞垂首答道:“壎爲奴婢故國所產樂器,因思念家鄉,所以纔在此吹奏。”

  內侍賈站出來喝了聲:“大膽!既入得宮來,自要以侍奉大王爲要務,怎能思鄉?”

  “非也!”姬燮瞟了他一眼:“離鄉千里,思鄉也是人之常情嘛!你兄長已經另外闢地建國,你也不必過於牽掛,萬事都會好起來的。”

  “多謝大王。”鄂姞深深拜首道。

  姬燮忽發一問:“你既入得宮來,可有什麼願望麼?”

  鄂姞迷茫地擡起眼瞼:“願望?”

  “比如,你兄長心心念念要收回銅綠山,這是他的願望。可也是你的心願麼?”姬燮試探道。

  鄂姞一驚,不住叩首道:“奴婢決無此非份之想。此乃國事,豈是我一介小小宮嬪所能左右?奴婢只想在宮中平安順遂,將來能骨肉環繞,便滿足矣!”

  姬燮捋了捋頷下短鬚,笑了笑:“平安順遂,骨肉環繞?曾幾何時,孤也擁有過這樣的日子,可惜,自即位後,一切都變了!”

  他的語氣帶有一絲苦澀,看着鄂姞的眼神變得有些空洞,似乎透過她看到另一個人似的,看得鄂姞有些害怕。

  “罷了,你跟我回宮吧!”末了,他命令道。

  獳羊姒風風火火掀起中宮後寢殿的錦簾時,番己正閉着眼睛,季桑在爲她梳頭。她劈頭就是一句:“王后娘娘!大王把鄂姞帶回寢宮去了。”

  “知道了。”番己纔剛迴應一句,就“噝”了一聲,回頭望着季桑:“你這一天怎麼回事?做什麼事都魂不守舍的?”

  “奴婢走神了,請娘娘恕罪。”季桑跪下求饒道。

  獳羊姒接過她手中的玉梳,揮了揮手:“這裏我來吧!毛手毛腳的,什麼都做不好。”

  番己的長髮油亮及膝,獳羊姒一面細心地梳理着,一面絮叨着:“娘娘算無遺策,奴婢服了!那鄂姞姿容並不出衆,怎麼娘娘就能算到她一定能入得了大王的法眼呢?”

  番己彎起淡紅的嘴角,曬然笑了笑:“紀姜小產,大王心懷愧疚,正是心情最低落之時。鄂姞性子柔順,身形嬌小,最適合撫慰大王的心傷。何況,夷己眼見着是不中用了,也只有她勉強能頂上吧!”

  “娘娘爲了大王真是煞費苦心啊!”獳羊姒感嘆道。

  番己已換上了肉桂色的寢衣,準備睡了,忽然那個毛手毛腳的季桑又進來了,囁嚅着說道:“娘娘,那個------姜氏來了!”

  “哪個姜氏?說清楚!”

  “是孟姜,她說有要緊的事情,一定要求見娘娘!”

  “都這麼晚了,她可真能挑時候!娘娘,”獳羊姒轉臉說:“不如讓她明日再來吧!”

  番己略一思忖,從牀榻上披衣坐起吩咐道:“引她悄悄進來,不要讓他人知曉!”

  “諾!”季桑應聲而出。

  不一會兒,孟姜滿面愁容地進來了,二話不說就撲通跪下叩了幾個響頭:“王后娘娘,請幫幫臣妾吧!除了您,臣妾再指望不着別人了!”

  番己示意獳羊姒將她扶起,問道:“可是爲了你女兒之事而來?”

  孟姜臉色蒼白,說話間帶有幾分怯意:“既然王后已經知道了,臣妾便直說了。次妃她有意收養我女,大王對她心懷愧疚,定會答應。可我的孩子還這麼小,她搶去只爲與娘娘爭寵而已,又豈會細心照看她?求王后娘娘可憐臣妾,和大王求求情,還是把女兒留在我身邊吧!”

  說完,便不住地磕頭,額頭隱隱滲出血來。番己也有些於心不忍,畢竟稚子何辜,她喃喃道:“都是做孃的,我又何嘗不能體會?此事容我慢慢設法,若是大王執意如此,那本宮也沒有辦法。”

  孟姜大喜:“只要娘娘開口,定沒有不成之理。這後宮嬪妾有如春花開了一茬又一茬,可只有娘娘您纔是花開不敗之常青樹。”

  番己啞然失笑:“你倒是乖覺,比你那嫡姐可是強多了。”

  秋寥宮,紀姜無力地倚靠在雲紋堆枕上,臉色蒼白,一雙曾經靈動的眸子如今也黯淡無光。豎刁跪在榻前,正捧着一盂補湯哄着她喝:“娘娘,您且得保養好自己的身子。您也見到了,自打出事後,大王可再沒踏進宮門一步。您不心疼自個兒,那別人更指不上了!”

  紀姜形容枯槁,說起話來也是有氣無力,一副心灰意冷的樣子:“我又何嘗不知呢?你素日勸我的話都是好的,都怪我一味逞強,最後只是自己喫虧。”

  “娘娘,”豎刁放下銅盂:“您該知道,這後宮之中王后爲大,便是大王再寵着您,只要有她在上頭蓋着,您和二王子永無出頭之日。這個女人心思深沉,您已經得罪她了,現在好歹還有大王在,她不敢造次。倘他日太子登基,到時別說這後宮,便是娘娘的母國都得由着她擺佈了。娘娘不能不早做打算哪!”

  “可我又能怎麼辦?大王又不來見我?”紀姜一派悽然之色。

  豎刁鼓勵她:“大王雖人沒來,但心裏肯定對娘娘是愧疚的。娘娘,您該知道,一個男人的愧疚自責也可以成爲使您立足於後宮之根本。最重要的是,娘娘要打起精神來,專心侍奉大王,再莫提起小產之事。您越不提,大王越愧疚,您說呢?”

  紀姜陷入深深的思考中

  芙蓉花開,秋風送爽之時,鎬京王宮的形勢有了些變化。首先是紀姜復寵了,心懷歉疚的周夷王對她甚是憐愛,幾乎是有求必應。秋寥宮的賞賜幾乎佔了王宮開支的三分之一。再就是一直默默無聞的鄂姞忽而成爲新寵,從一介貢女晉升爲一宮之主,算是異軍突起了。好消息是,鄧曼與黃嬴都相繼有喜,夷王的後宮子嗣廣添,一派欣欣向榮之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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