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 純臣

作者:湛兮若存
只有王后番己沒有變化。夷王依舊是隻有每月初一和十五的規定日子纔來中宮陪伴王后,日子依舊平靜似水。

  午後,番己準備在內室小憩片刻。屋裏正中立着的佛手黃銅暖爐正飄散着雲霧,番己靠在臨窗的榻上,身後墊着一個吉祥如意團花迎枕。纔剛閉上眼,只聽一聲:“大王駕到。”

  姬燮一進來便拉着她坐回到榻上,笑嘻嘻地說:“孤可是打擾王后休息了?”

  “臣妾哪有那般嬌貴?大王可是日理萬機,就不必拘泥了,有事可直說。”這大中午不請自來,肯定是有事,番己早料定了。

  姬燮搓了搓手心,像在考慮如何開口:“那個嘛------還是紀姜的事。之前孤曾應許過她,要將孟姜之女許給紀世子爲嫡夫人,這事已定下。”

  “此事臣妾已知曉了,親上加親,這是好事。”

  “只是------”姬燮似有些爲難:“表妹她又說,若那丫頭的身份只是個庶出公主說出去不好聽,紀侯的面子也掛不住。所以想讓她改稱爲仲姬,”他擡頭心虛地瞟了番己一眼:“記在她自己名下。”

  來了,終於還是來了!番己在心裏冷笑道:到底還是按捺不住了,這是覬覦她的後位呢!她正色道:“大王,臣妾支持這門親事。可以擡孟姜之女爲仲姬,以全紀國顏面,但按規矩,此女應效仿伯姬收在臣妾名下,纔是名實相符。既稱仲姬,又記於次妃名下,是什麼意思?”

  “孤不是不知道這不合禮制。”姬燮無奈地嘆了口氣:“可表妹她畢竟因爲孤的過錯失去了孩子,今後很可能再懷不上了。孤實在是內疚,如今她就這麼一個要求,孤實在不忍心拒絕呀!”

  “大王以爲這是小事一樁麼?”番己忿然站起,冷冷說道:“昔者,商紂王爲象箸而箕子怖,以爲象箸必不盛羹於土硎,則必犀玉之杯,玉杯象箸則必不盛菽藿,則必旄象豹胎,旄象豹胎必不衣短褐而舍茅茨之下,則必錦衣九重,高臺廣室也,稱此以求,則天下不足矣。聖人見微以知明,見端而知末。大王以爲此不過婦孺微事,實則藏禍國災殃。”

  姬燮凜然:“此事固不妥,但還沒有如此嚴重吧?”

  “我大周立國之基在於《周禮》,而《周禮》要義則是嫡庶有別。自先成王起,周室一直便是嫡長子繼承王位,其餘嫡子分封各處,以藩屏周室。庶子憑軍功或才能各顯其能,無能者自謀出路。不但王室,各諸侯國也是如此,嫡長子封世子,其餘諸子各憑本事。便是到了民間,大富小足之家,亦是如此。至於女子,嫡女娶爲嫡夫人,庶女爲媵,大抵如此。只因臣妾生育不足,但各諸侯都有願迎娶王姬,臣妾爲周室江山計,樂意將大王的女兒全收於膝下,許配四方以拱衛我周。但若仲姬記於紀姜名下,這算什麼?這是亂了《周禮》嫡庶規矩,壞了天下安定之根基。此事非同小可,臣妾斷然不許!”

  一番話說完,姬燮是倒吸一口涼氣,他斷斷沒想到此事幹系如此重大,看來是自己想得不夠深遠。他撫着番己的雙臂說:“王后所言甚是,的確是孤思慮不周。孤這便回了表妹,可以改稱仲姬,許婚紀世子,但只能記於王后名下,孤這便讓孟姜把孩子送到中宮來。”

  “大王且慢!”番己笑盈盈地說:“那孩子還太小了,尚需生母精心照料,臣妾後宮事務繁雜,如何看得了?不如還讓孟姜照料着,待長大些,明瞭事理,再送到臣妾這裏學些規矩,也好備嫁,大王看如何?”

  “還是王后想得周到,就這麼辦。”

  姬燮一走,番己撫了撫笑得有些僵硬的臉龐,衝着裏間喊了聲:“出來吧!”

  孟姜從裏間怯生生地走了出來,一頭拜倒:“多謝王后娘娘成全,奴婢感恩不盡!”

  番己淡淡一笑:“也幸虧你先來報信,本宮纔有應對之策。今後在你嫡姐那裏,多多長些心眼。”

  “諾!王后娘娘運籌帷幄,我那嫡姐只知一味逞強,哪裏比得上娘娘?”孟姜嘴裏這麼說,心裏也是這麼想的,以嫡庶之禮打退了紀姜的又一次進攻,又賣了自己一個大大的人情,在紀姜身邊安插了一個釘子,這心機,也是沒誰了!

  寒風似刀,歲入隆冬,密密的雪花片覆蓋了整個庭院。召國公府的堂屋正中置了一個五層高的鎦金八寶蓮花座暖爐,裏頭的銀絲炭一閃一閃的。若是關門閉戶的,自是溫暖如春。可偏偏臨院的窗戶非要大敞着,弄得屋中亦是北風嘯嘯。

  召伯虎是怕冷的,他守着暖爐,搓了搓手,仍是打了個寒噤。無奈之下,只得對着站在窗前發愣的姬胡說:“太子殿下,外頭冷,還是把窗子關上吧!”

  太子姬胡身着一件湖藍色繡銀絲交領長袍,腰束一條淺藍色綴玉腰帶,外搭一件銀色灰鼠皮大氅,襯着漫天飛雪的背景,十分打眼。聽到召伯虎的吩咐,他默默關上窗子,脫下大氅,走到暖爐邊的葦蓆上坐了下來。

  召伯虎見他鼻尖上還落着一顆晶瑩的雪粒,已漸化成水滴,便伸出食指替他輕輕擦去,心疼地說:“這大雪天的,若太子殿下有什麼不明白的,召臣入東宮便是,何須巴巴跑一趟呢?”他雖守父喪,但只要宮中有宣詔,還是義不容辭的嘛。

  姬胡訕笑了一下:“無妨,還是來一趟的好。少傅這裏寧靜,坐於此處,可以拋卻煩憂之事,專心致志。”

  召伯虎心裏“格登”一下,關切地問道:“怎麼?宮中有什麼事發生了麼?”

  “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無非是紀姜復寵後,明裏暗裏已給母后使了不少絆子。”姬胡一面說,一面拿過掐絲銅火鉗,百無聊賴地撥弄着爐中的銀絲炭。

  “上回仲姬之事,不是已經落定了麼?最近,姜氏又生事了嗎?”

  姬胡望着爐中跳躍的火焰,亦是一臉迷茫:“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太多心了。昨日冬至大日子,也沒有大辦,只是宮中親眷聚聚而已。父王見到尚父在學走路,十分高興,摟着他在懷中很是歡喜的樣子。當時,次妃娘娘笑着說了一句話,讓我很是心驚。”

  “她說了什麼?”召伯虎追問道。

  “她說‘尚父與大王毫無嫌隙,親父子就是該這般。以後有什麼事也彼此能說開,這便是親密無間’。”姬胡放下銅鉗子,擡眼望着召伯虎:“少傅,她是不是又想翻出當年灃水之事,離間我與父王呢?”

  召伯虎在思索,紀姜此話的確厲害,暗示太子與夷王已有嫌隙,日久天長必會生出異心,不利於王。這是在大王心中扎刺呀!厲害呀!

  “那,大王有何反應?”他問。

  “父王只是笑笑,並未吱聲,想是並未往深了想。但母后與我皆覺後怕,所謂‘天長地久,水滴石穿’,倘若那姜氏一直在父王耳邊進讒言,那該如何是好?”

  不過八九歲的年紀,眉宇間早已不復稚齡童子的天真,召伯虎不由一陣心酸,他語重心長地說:

  “太子呀,須知儲君是天下最難做的位置。天無二日,國無二主,可太子是將來之君,必會招來許多人眼紅。有人要拱你下位,有人要阿諛奉承以爲將來進身之階,稍不注意便會招來大王的猜忌。畢竟,王權是獨一無二的,太子往往是天子的最大心病啊!”

  姬胡聽得後背直冒冷汗:“少傅,那您說,我該如何自保?”

  召伯虎肅然道:“太子殿下,你只消記得一條——爲人子者當忠君愛國,不論外頭如何狂風驟雨,終將過去,要緊關節非得把牢。切不可隨意陷入無謂之爭中,做個純臣纔是正理!”

  “何謂‘純臣’?”姬胡不解地問。

  “忠誠篤實之臣。大王與太子殿下,既是父,更是君,所謂君父是也。太子只需一意效忠與盡孝即可,不問有無回報,不求大王同樣信重。只需太子做到這等本份之事,天下有目共睹,誰想對太子不利,上至列國諸侯,下至庶民百姓,都不會答應此等悖逆行徑。”

  姬胡畢竟一點就通,站起身來深深拜了一揖:“多謝少傅指點,吾受教了。”

  太子的馬車剛剛駛離,家臣密伯應召入見:“公爺!”

  召伯虎一臉期許:“叔伯,這一趟去朝歌還順利嗎?打聽到子良的下落了嗎?”

  密伯搖搖頭:“人沒找到。但聽說姬小將軍回府當日,母子倆見面沒多久,夫人便離世了。姬小將軍悲痛過甚,其母入殮後竟不肯入葬,一直等到姬鄭將軍回來。父子兩個大吵一架,姬小將軍扶着母親的棺柩往北邊去了,說是要把她葬到草原去。姬鄭將軍怒極,把他母子二人都清出族譜,再不承認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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