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80
卡佩語速很快地說出那一大串名字,語速很快,鍾明都差點沒有聽清。
他反應過來,擡頭望向公爵:“這是你的名字?”
公爵神色淡然:“是嗎?”
鍾明:……
他忘了,這個人老年癡呆。
卡佩的臉色沉地可怕,看向公爵的眼神惡狠狠的:“別裝傻——李·馮·卡迪維爾!”
這次鍾明聽清了。更別說牧師的語氣惡狠狠的,尾音中甚至還帶着些許太過憤怒的顫抖,這麼一本正經地念出他的名字,聽起來還有點搞笑。
鍾明神色稍緩,對公爵道:“聽起來就是你的名字。你叫李(Lee)嗎?”
公爵垂下眼看他:“我不記得了。如果你喜歡,可以這麼叫我。”
鍾明皺起眉,對這種模糊的回答並不滿意,偏過頭,小聲道:“怎麼連自己的名字都記不住。”
公爵笑了笑,低聲說:“時間太久了。”
他們這邊旁若無人地打情罵俏,下方站着的卡佩舉着槍的手被氣得微微發抖,他完全被忽略了。在憤怒之下,他又開了一槍。這次對準的是被公爵抱在懷裏的鐘明。
“砰”
下一瞬,巨大的觸角憑空出現在樓梯上,擋住子彈。發出堅硬的’砰’的一聲。聽起來簡直像是子彈打在了牆壁上。
鍾明看着面前體積大到充斥了整個空間的觸角,目瞪口呆。深紫色的觸角從木質階梯上翹起,一直抵住了天花板,完全遮擋住鍾明的視線——他完全不知道公爵的觸角還能變得這麼大。
下一瞬,鍾明反應過來,側頭急促地對公爵道:“先別殺他!”
公爵一頓。緩緩轉過視線,他的視野不受觸角的遮擋,在觸角的另一邊,牧師卡佩的頭已經着折下一半,頭顱和頸椎只有薄薄的一層皮連着。
公爵:……
他垂眼看向鍾明,道:“他剛纔想要殺你。”
“……你不是保護住我了嗎?”鍾明伸手抓住公爵的袖子,輕輕搖了搖:“先別殺他,好不好?算我求求你了——”
見鍾明如此輕柔婉轉地哀求他,公爵略微一頓。心中一瞬的怒氣消散下來。其實一個玩家的生或者死對他來講沒有任何關係。公爵只是需要爲卡佩膽敢朝鐘明開槍感到憤怒。
但現在既然鍾明這麼說——公爵回過頭,在鍾明看不到的地方,一根小一些的觸角伸到了卡佩面前,’咔嚓’一聲,將他的頭顱歸位。
卡佩的神情還帶着生前的驚愕。他脖頸內部的骨頭和血管重新連接,下一瞬,他藍色的眼眸中再次出現光彩。
擋在他們面前的觸角憑空消失。鍾明再次看到了樓梯下方的卡佩。
他依舊端着槍,表情很迷茫,似乎不明白髮生了什麼。
接着,他看向公爵與被他抱在懷裏的鐘明,神色由迷茫轉爲疑惑,擡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放下手一看,手心裏有些許尚未凝固的鮮血。
他像是意識到了什麼,臉上驟然變色,擡頭不可置信地看向公爵:“你——”
鍾明疑惑地蹙起眉。不明白爲什麼卡佩的神色看起來比剛纔還要更加憤怒。
卡佩簡直是被氣的在控制不住地發抖。他臉色鐵青,將手上的槍扔到地上,看着公爵咬牙道:“這些在你眼裏難道都是笑話嗎?”
公爵神色冷淡。低下頭對鍾明道:“你想問什麼?問吧。”
問了他好把這個人殺了。
下面的卡佩滿臉漲紅,脖子上青筋凸起,朝公爵怒吼:“爲什麼不殺了我?爲什麼?!”
他的聲音比剛纔還要大,聲音中飽含着一種即將要瀕臨崩潰的憤怒。鍾明不明白他的憤怒從何而來,他的視線下移,突然注意到了什麼——
卡佩被他打瘸的左腿不知什麼時候長好了。
鍾明微微睜大了眼睛。明白過來剛纔發生了什麼,應該是公爵手太快已經殺了卡佩,又將他復活了,所以纔會連帶着將他身上的舊傷也一併治好了。
按照規則來說,牧師已經用完了他的三次生命。上次的死亡之後,對方應該沒有再次復活的機會。
但顯然公爵是凌駕於規則之上的。
他可以輕易地殺死玩家,也可以輕易地復活他們。所以卡佩纔會如此憤怒——他拼上了生命參加的這個遊戲,在公爵的角度竟然只是一個隨手就能改變的小事。這讓他的一切決心和掙扎都顯得像個笑話。
卡佩咬緊後牙,神情中充滿痛恨地看着公爵:“你最好殺了我,不然——”
不知道是不是因爲他的聲帶在剛纔修復中還沒有完全長好,卡佩的聲音嘶啞而又難聽,而且還非常大聲。公爵的最後一點耐心都被消磨殆盡。
他轉過頭,冷然道:“不然怎麼樣?”
聲音非常不耐。這輕飄飄的一句話,盤旋在卡佩上方,卻如同一顆巨石壓在他的心頭。他驟然頓住話頭,看向公爵的臉色迅速灰敗。
槍對於這個怪物是沒有用的。公爵強大的力量宛如一座無法逾越的巨大懸崖。卡佩站在他的陰影之下,臉色幾變,突然極快地看了鍾明一眼。
鍾明捕捉到他的眼神,瞬間想到被他藏在那一堆洗護用品裏面的紫色藥水。
但是在這個節點,卡佩看他的這一眼太刻意了。鍾明幾乎是立即就感到公爵的動作微頓,他立刻開口道:“你剛纔的話是什麼意思?”
鍾明看向卡佩,不着痕跡地轉移話題:“你說公爵判你有罪?是什麼意思?”
卡佩一頓,看向他。
其實鍾明也有些許疑惑。就他的感覺上來講,卡佩雖然嘴很臭,說話像個神經病,但確實不像是個罪孽深重的人。和沈爲年、泰利這種臉上寫着「我以前犯過事」的人比起來,卡佩像是個認死理的殉道者,和真正的犯罪比起來還是有一定距離。
卡佩顯然也非常不服氣,他看了一眼公爵,語氣冷硬地說:“我沒有罪,一定是他動了手段。”
他話音剛落,鍾明就聽見自己身邊的公爵發出一聲短暫的冷笑。
他臉上嘲諷的神色很淡,在眉宇間一閃而過,很快消失。但如果將他的情緒放大一點,鍾明覺得意思應該是「對付你還需要使手段?」
反正卡佩顯然是被嘲諷到了。他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嘴脣蠕動了幾下,開口便是語速極快的德語。他的憤怒顯然已經不能支持他用非母語說話。
鍾明聽着他嘰裏咕嚕說了一串,一個字都沒聽懂。
公爵顯然是聽得懂的。鍾明偏過頭,看着他的臉色一點一點變冷。但他顯然並不想跟卡佩辯解。見他沉默,卡佩反而越說越激動,加上他的嘶啞的聲音,鍾明第一次覺得德語這麼難聽。
幸而就在這時,一個沉冷的女聲響起:“還不閉嘴。”
鍾明擡起眼,看着瑪麗夫人從門外走進來。
她臉色黑沉,顯然也聽得懂卡佩說的話,灰藍色的眼眸神色冷厲,對他道:“按照你祖輩犯下的罪孽,沒要你的命已經算是輕的了。”
卡佩的話頭一頓,轉過頭,看向瑪麗夫人,高高揚起眉:“我的祖輩犯了什麼罪?”
他顯然不覺得自己有任何錯。在卡佩以及他們同家族的兄弟姐妹心中,李·馮·卡迪維爾這個名字就是惡魔的代名詞。從小,家族的長輩就在他們耳邊反覆灌輸關於這個家族背叛者的故事。
許久之前,慈愛英明的伯爵將他名下豐饒的土地分給了四個兒子,其中平原上三個伯國的君主被稱爲「三賢王」,三個人都是飽有賢名的英明君主,各自守護着名下的土地,國家裏的人民過着安居樂業的生活。然而,有一天,他們平靜而幸福的生活被打破。伯爵最寵愛的小兒子誕下了惡魔之子——臭名昭著的李·馮·卡迪維爾毫無徵兆地向剩下的三個國家發動了戰爭。
傳說中,李·馮·卡迪維爾獻祭了自己的雙親,與惡魔達成交易,擁有了無與倫比的力量,在戰爭之中他的鐵蹄踏遍了日耳曼大陸,將三個伯國的王室成員都悉數屠戮殆盡。
大陸上血流成河,卡佩的祖先從此開始了長達幾個世紀的流亡——暴君李·馮·卡迪維爾佔有了全部三個伯國的土地,並且禁止其他帶有三個伯國血統的人進入公國。卡佩的祖先背井離鄉,在外漂泊多年,直到多年之後黑森公國突然消失,他們才得以重返自己的故土。
幾個世紀以來的血淚歷史被記載在了宗教文獻之中,隨着三個家族的壯大被傳頌至今。然而,只有少數家族的核心成員才知道,李·馮·卡迪維爾並不只是傳說中的人物——這個惡魔之子,還活在大陸的陰暗面之中。
被選中的族人需要通過層層副本,才能最終找到這個讓他們的家族揹負千百年血淚史的罪魁禍首。世世代代所有家族成員只有一個信念——
殺死李·馮·卡迪維爾!
這件事幾乎成爲了他們所有人的信仰。卡佩作爲家族中的接觸成員,自然對這點也是深信不疑。
“我有義務殺死他。”卡佩蒼白的面孔上,兩隻碧綠的眼睛閃着殉道者崇高的光芒:“就算我死,也有其他族人會完成這個使命。”
他自顧自地說得很激動,身上幾乎聖光閃爍。但瑪麗夫人的神色很平淡,甚至有點厭惡,她顯然是已經看慣了和卡佩一樣的人。這麼多年間,抱着和卡佩同樣目的的人一批接着一批,她早就麻木了。
鍾明一直沉默着聽卡佩的話。他擡起頭,看了眼公爵,男人沉默着,神情始終居高臨下的默然。沒有因爲卡佩口中的指控產生任何情緒波動。
鍾明看着他,睫毛顫了顫,小聲道:“……你不解釋嗎?”
公爵眉尾微動,垂下眼看他。
鍾明從他眼中看到一種沉默的拒絕,再往那漆黑的瞳仁中看進去,還有一絲隱藏在默然之下的,冷淡的疲憊。
鍾明心尖微顫。他抿了抿脣,轉過頭,看向樓下容光煥發的卡佩牧師,突然發問:“有件事我沒聽明白。”
卡佩話頭一頓,擡起眼看向他。神色稍緩:“什麼?”
鍾明垂下眼,道:“你說伯爵最寵愛小兒子?既然這樣,他爲什麼把山地分給了最愛的兒子。其他三個人卻得到了平原?”
此言一出,卡佩的神色驟然一愣。下意識地想要反駁。
然而鍾明的話並不是沒有道理。這處大宅建在山谷之中,四周都是連綿不絕的羣山,離水源也並不近,按照小鎮上的人以及馬修的說法,最近的田地都在幾天車程的距離之外。那麼這座大宅所在的位置很可能是周圍一片局域裏唯一的平地。而且通往山谷外先是得經過山谷裏的那條小道,還要再渡過那片巨大的灰湖,交通十分不方便。
不管是從農業還是商業的角度來看,公爵父親分到的這塊土地都很糟糕。
鍾明並不覺得他會是伯爵最愛的兒子。父母如果真的愛自己的小孩,不會只給錢,但不給錢肯定是不夠愛的。
卡佩張開嘴又合上,沒找出反駁的話,皺起眉頭。
鍾明沒有給他繼續思考的時間,繼續問道:
“還有一個問題。”鍾明道:“處在山谷中的小國同時向三個在平原裏的邦國宣戰,你覺得這合理嗎?”
鍾明的聲音平靜,帶着淡淡的疑惑。並不是什麼語氣強硬的質問,卻宛若當頭一棒打在卡佩頭上。他的表情明顯地怔住了,顯然從未從這個角度想過這個問題。
在片刻的沉默之後,他用有些不確定的語氣說:“……或許,是因爲他們的土地很貧瘠,所以纔想要往外侵略?”
這倒也不是沒有可能。
但是——鍾明微微眯起眼睛:“至少,這跟你所聽到的不一樣,不是嗎?”
卡佩閉上嘴,臉色鐵青。
俗話說,歷史是勝者書寫的。這句話雖然不完全絕對,但也在一定程度上說明了歷史會因爲記載人的角度不同而產生很大的變化。
鍾明並不覺得卡佩口中所描述的是完整的真相。
此時,瑪麗夫人發出了一聲嘆息。她看了一眼陷入混亂的卡佩,用冷硬的聲音道:“戰爭是由你的祖先發起的。”
她神情不耐,用冷漠的語氣說:“你口中的「三賢王」自從分到土地之後彼此之間就一直征戰不休,他們三個都覺得自己應該是那個能再次統一黑森公國的主人,但是誰也無法完全擊敗另外兩個。”卡佩驀地扭頭看向她,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情。
瑪麗夫人都懶得看他,他這些話並不是說給卡佩聽到。她擡起眼,看向鍾明,緩緩道:“公爵的父親——當時的伯爵大人是最不受寵的兒子,也沒有參與幾個兄長的爭奪。當然,其他三位賢王也看不上我們這個窮地方。”
她說到這裏,話頭微微一頓,接着道:“如果山谷裏沒有發現鐵礦的話,伯爵大人和夫人應該會平靜地在這裏生活到老。”
鍾明聞言,微微睜大了眼睛。心裏驟然發沉,意識到瑪麗夫人接下來要說的可能不是什麼太好的故事。
瑪麗夫人的臉上稍稍暗了下去:“發現鐵礦之後,那三個人突然邀請伯爵大人去王都爲年齡最長的兄長慶壽,伯爵帶着夫人去了,兩個人都再也沒回來。”
她沒把話說的很清楚,但是伯爵夫婦爲什麼沒回來,答案已經昭然若揭。
“在壽宴的第二天,那三個人對我們發起了聯合進攻。“
說到這裏,瑪麗夫人微微擡高下頜,嘲諷中帶着倨傲:“他們以爲我們只剩下少爺,就能肆意欺辱——真是一羣蠢貨。”
鍾明一愣。接着意識到,她現在話中的「少爺」指的是年少的公爵。瑪麗夫人繼續敘述下去,跟說道「三賢王」時諷刺的口吻不同,在說到彼時只有十五歲的公爵是怎樣帶領邦國的居民利用山谷的地形優勢在車輪戰中抵擋了三個伯叔的攻擊時,她的臉上全都是驕傲。
在瑪麗夫人的敘述中,從小熱愛文學的少爺從陰暗的書房中走出來,第一次拿起鐵劍便在灰湖畔斬落了第一伯叔的頭顱。
他便是那個向伯爵夫婦發出生日函的人。
“那是一場偉大的戰爭”
瑪麗夫人微擡着臉,眼角眉梢都閃耀着驕傲的光輝,連蒼白的顴骨上都浮現了兩糰粉紅:
“少爺帶領着我們,堅守在灰湖畔,所有的敵人都被他斬落與湖水之中,一個星期後整片湖水都被敵人的血肉染成了淡粉色——”
她微笑着看向卡佩,挑起尖利刻薄的眉梢:
“你知道這裏哪裏的玫瑰長得最好嗎?就是灰湖畔邊的,因爲那裏的土壤都被敵人的血肉所滋養——”
“夫人。”
就在這時,公爵的聲音響起。
鍾明已經聽得徹底呆住了,連勾在公爵脖子上的手都不自覺地鬆開來。公爵抓住他下滑的手臂,引導他將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一邊朝瑪麗夫人投去一個眼神。
瑪麗夫人合上了嘴,也意識到自己激動了些,低下頭,輕咳了一聲。
而在她對面,卡佩已經陷入了徹底的混亂。
瑪麗夫人口中的戰爭和他從小受到的教育完全是相對立的兩個歷史!!
李·馮·卡迪維爾是惡魔之子,是暴君,是侵略者,是將他們趕出家園,讓他們進行了幾個世紀的流浪的罪魁禍首——
這是根植於卡佩腦中的觀念,也是支撐他豁出性命來也要進入這個副本的最大動力。
“不……不會是這樣。”
卡佩滿面蒼白,強撐着瞪大了眼睛。然而在其下,他的靈魂搖搖欲墜——一方面他不願意相信瑪麗夫人口中的故事,另一方面,他又無法完全忽略那些顯而易見的矛盾。
卡佩顫抖的瞳孔中倒映出瑪麗夫人蒼白的臉,神色幾變,沒人知道他心裏經過了多少掙扎。最終他下定了極大的決心,盯着瑪麗夫人,咬牙道:
“你有什麼證據?”
瑪麗夫人從鼻腔裏冷哼一聲,根本不搭理卡佩這巨大的決心,冷硬的臉上寫了四個大字——「愛信不信」。
她這段話根本不是說給卡佩聽的,也不是想要自證些什麼。
畢竟卡佩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懷着這種「證道」的心態前來挑戰副本的人。在漫漫的歷史長河之中,不管是公爵還是他們都早已厭倦了這種反覆無常的政治、污衊、利益鬥爭以及完全沒有意義的輿論戰爭。
他們願意書寫歷史,那就讓他們寫去吧!
瑪麗夫人只是不想讓鍾明誤會公爵是個可怕的暴君而疏遠他。不過似乎有點用力過猛了。
她擡頭看向被公爵抱在懷中的鐘明,現在他臉上已經沒了驚訝的神情,只能看出臉色有點蒼白。
公爵的手託在鍾明的背部,將他抱緊,輕聲問:“聽好了?”
鍾明抱住他,收回看向樓下的眼神,將頭靠在男人肩上,輕輕點了點頭:“嗯。”
“那走吧。”公爵抱着他轉回身。這次他沒往樓上走,而是向左一步踏入陰影,直接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看得出來他是早就想走了。
瑪麗夫人見兩人消失,微微吐出一口氣,偏頭瞥向滿頭冷汗的卡佩,對這個長相與公爵有些許相似的青年道:“既然公爵大人不殺你。我也不會做多餘的事。”
撂下這句話,她便轉身離家。
卡佩穿着蹙起,收到的巨大精神衝擊讓他幾乎站不住。他眼睜睜看着公爵消失在黑暗之中,又收到了巨大的打擊。要是之前他一定跳起來喊這是惡魔的力量,但若公爵根本沒有獻祭自己的父母,那惡魔的力量又從何而來?
他的腦中全是矛盾,見瑪麗夫人要走,下意識地想追上去攔住她。然而就在這時,一個人從後面拉住了他。
卡佩緩緩扭過頭,看到了金元的臉。
“冷靜一點。”金元神情鎮定,不知已經聽了多久,右手穩穩拉住卡佩:“你想找死?”
卡佩的腳步頓住,瞳孔顫抖着看向金元。
金元只拉了他一把就放開。視線在卡佩蒼白如鬼魂的臉上掃過,神情淡下來:“既然撿回來一條命,還是珍惜點吧。”
·
同時,鍾明被公爵抱着,直接出現在了臥室裏。
公爵將他放在穿上,擡手將他身上帶有絲絲寒氣的皮草取下來,放在一邊。接着半跪下在地上,幫鍾明脫下鞋,又拿來一張毛毯,搭在鍾明的雙腿上。
做完這一切,他擡起頭看了鍾明一眼,接着轉身走到浴室離去,回來的時候手上拿了一盆溫水和一條毛巾。
公爵挽起西裝袖子,打溼毛巾,用來擦拭鍾明汗溼的額頭:“出了這麼多汗。”
鍾明確實出了很多汗,一半是因爲生病,另一半是爲瑪麗夫人口中的故事。
公爵邊替他擦洗,臉上微微笑了笑:
“害怕了?”他用毛巾擦過鍾明頸側汗津津的皮膚,垂着眼道:“是瑪麗夫人說的太誇張。”
鍾明低着頭,纖長的睫毛顫了顫,在公爵的揉搓下擡起頭,些許水色從瞳孔中映出來。
“我沒有害怕。”
他伸出手,一把握住男人肌肉堅實的小臂,輕聲道:“我是心疼您。”
第072章生病
公爵爲他擦洗的動作一停,擡頭看了他一眼。接着握住鍾明的手,將他的袖子挽起來,用溼毛巾擦拭他的手臂。
鍾明見他不說話,微垂下眼,小聲道:“伯爵夫婦……後來怎麼樣了?”
他第一次看那張小油畫,便覺得伯爵夫婦看起來感情很好,彼此很相愛。那樣恩愛的夫婦,應當也給予了他們的兒子很多愛。伯爵看起來那麼嚴肅的一個人,也會爲了自己天天泡在書房裏的小兒子在森林裏搭建鞦韆,這個在雪山深處生活的王室家庭彼此提供着溫暖,在這個偏僻的小角落過着自己的小日子。
他們走出山谷去赴約的時候,有想到這是一場有去無回的鴻門宴嗎?
公爵手上的動作沒停,將毛巾放回溫水裏洗乾淨,回答道:“後來,我出去把他們帶回來了。”
公爵洗乾淨毛巾,低下頭,握住鍾明的腳踝讓他踩在自己的膝蓋上,用毛巾擦拭起來:“墓碑在後山。如果你想去,我改天帶你去看。“
溼熱的毛巾貼在小腿的皮膚上,鍾明細微地顫抖了一下,低頭看着公爵的發頂,點點頭,道:“我想去的。”
他默了默,又低聲道:“他們看起來是很好的人。”
公爵聞言,擡起頭,臉上浮現出一點清淺的笑意,湊近在鍾明的側臉親了一下:“是啊。”
鍾明溫順地接受他的親吻,眼眸在濃密的睫毛間閃着細碎的水光,靜靜地看着公爵。
他這個樣子,就算一句話也不說,都能讓人感覺到他的情緒。像是緩緩散發出一層柔光。
公爵忍不住又親了他一下,低聲道:“沒關係,我已經不難過了。”
時間是良藥,也是最有力的武器,他的情緒和記憶在漫長的時間中都變得模糊。如果不是收藏着那副油畫,他恐怕連雙親的長相都已經不記得。
公爵心裏很明白,他早在漫長的時間中扭曲成了一個怪物,
但是鍾明很乖,他擡起手環住自己的肩,用柔軟的嘴脣貼在他的耳鬢旁,不遺餘力地用溫暖的懷抱安慰着他。
公爵在他展現出的柔情前幾乎感到了羞愧。但這並不妨礙他接受鍾明柔軟的安慰。
他伸出手,環住鍾明的腰,感受着鍾明略燙的額角貼在他的臉側。
“爲什麼之前不告訴我真相?”鍾明略帶抱怨地在他耳邊說:“他污衊你,你也不解釋。要是我真的相信了怎麼辦?”
公爵沒說話,只是沉默地抱着他。
鍾明擡起手,摸了一下男人濃密的鬢角,小聲道:“真笨。”
他覺得公爵老是故意裝神祕,像只鋸了嘴的葫蘆,什麼都不說。有人向他潑髒水他也就站着任人家潑。殊不知像卡佩這樣的人公爵見了不說上千也有幾百,他早就習慣了,根本不可能去與他們爭辯,來一個殺一個就是。
況且,公爵並不覺得自己有瑪麗夫人口中那麼可憐。他們殺了他的父母,他便踏平了他們的國土,這很公平。至於什麼惡魔之子一類的話,他從來就沒有在意過。
但是公爵很享受鍾明的憐惜,於是什麼都沒說。保持着半跪的姿勢,雙手緊緊環住鍾明的腰,感受鍾明像安撫一隻皮毛豐饒的大狗一樣撫摸他濃密的發頂,還時不時低頭親他一口。
“你那個時候才十五歲,打仗是不是很可怕?”
鍾明低聲問。公爵擡起眼,他可以不說話,但真要讓他說違心的話以討得鍾明更多的憐惜,還是有些難度。公爵沉默了一會兒,勉強道:
“還好吧。”
鍾明光是想想就覺得可怕。對於一個從小隻喜歡讀書的少年來說,戰爭應當是很殘酷的。他覺得公爵有逞強的嫌疑,於是低下頭,捧起公爵的臉在他眉眼處親了親:
“真可憐。”
公爵順着他的力道擡起頭,喉結一動,呼吸沉了些。
鍾明自顧自地可憐他,沒主意到男人的眼神變暗了些許。下一瞬,一雙手按住了他的腰。不知使了什麼巧勁,鍾明一下子向後倒在了牀上。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公爵的臉便出現在他上方,手撐在他臉龐,俯身下來吻住他的嘴脣。
鍾明猝不及防地被親了個正着,連呼吸都輕了些。一時沒想到要反抗。
因爲發燒,他的體溫很高,公爵的嘴脣有些涼,輕柔地含了一下他的下脣:“討厭嗎?”
鍾明微微睜大了眼睛,他燒得有點糊塗,而且現在正是心疼的公爵的時候。他猶豫了一下,看見公爵燃燒着熱意的雙眼,心軟了下來,垂着眼眸沒有掙扎。
公爵的動作下一瞬便覆了上來。
鍾明被迫仰起頭,長髮在絲絨的紅色的牀單上散開,纖細的脖頸做出吞嚥的動作。
房間裏響起些許布料的窸窣聲,鍾明感到公爵胸口垂下的領帶垂在自己的鎖骨處,磨擦中產生些許癢意,他忍不住抖了抖,哼了一聲。
公爵動作一頓,短暫停止親吻他,擡手拉開領帶,將那片輕飄飄的布料扔下牀,接着又俯身下來。
鍾明呼吸了沒幾口便又被堵住,皺起眉掙了兩下。公爵用手按住他的肩膀,鍾明便軟下來,任由他怎麼樣了。
房間裏的壁爐盡職盡責地燃燒着,但房間裏溫度的上升卻不只有它的功勞。
鍾明滿臉通紅,已然軟成了一灘水,什麼都不知道了。在輕微的水聲中,公爵鬆開按在他右肩上的手,向下移動,手指放在了他領口的第一顆釦子上。
然而就在這時,兩聲敲門聲響起。
鍾明被嚇了一跳,猛地睜開眼睛。公爵蹙起眉,發出一聲很輕的悶哼。
見沒人迴應,門外響起一個陌生的男聲:“公爵大人。”
鍾明急促地喘息了兩下,意識到門外的可能是醫生。公爵顯然也想起來了,他頓了頓,放開鍾明,撐在他身邊起身。
鍾明張着脣,在極快的一瞬間看到公爵舌尖上一點細小的傷口。他剛纔把對方咬到了。
公爵臉上沒什麼異色,他站在牀邊,眉目間涌動的情緒很快消失,朝門外道:“進來。”
大門上的門把動了動,一個人推門進來。和鍾明料想的一樣,這個陌生男人穿着白大褂,右手提了個醫療箱,確實是醫生。
醫生是個藍眼睛的白種人,不知爲何神情有些微縮,耷拉着肩膀,一副做賊的樣子。
鍾明兩手撐在牀上,試圖直起身去看醫生,但公爵轉過身,正巧遮住了他的視線,伸手托住他的背,將他扶起來靠在自己肩上,擡手捻去鍾明眼角處的一滴眼淚,手掌捧住他潮紅的臉蛋,回頭對醫生道:
“你過來吧。”
醫生雙手提着醫療箱,縮着肩膀站在門口。聞言纔開始戰戰兢兢地往裏走,在經過壁爐的時候,他突然感覺自己踩到了什麼,低頭一看,是一條做工精良的羊毛領帶,此時正委委屈屈地掉在地上。
醫生腳步一頓,擡起頭,看到了公爵鬆開的領口。
下一瞬,鍾明看到這個醫生臉上露出經過控制後依舊抑制不住的驚駭表情。他明白對方在驚訝什麼,禁不住紅了臉,低下頭靠在公爵肩上悶悶地咳嗽起來。
公爵皺着眉,伸手拍了拍鍾明的背部,擡頭瞥了醫生一眼。
醫生這才一個激靈,低下頭,忽略那條領帶,幾步走到紅色的大牀旁邊。
“您、您好。”他的聲音中有些顫抖,極其小心地看了公爵懷中的鐘明一眼:“請問病人是這位嗎?”
“嗯。”公爵點了點頭,手托住鍾明的下巴,讓他轉過臉:“應該是着涼了。”
醫生的視線落在鍾明的臉上,嘴在短暫地變成’O’狀——居然是個亞洲小美人。
醫生還沒來得及多看兩眼,就感覺一道視線落在自己的身上,他轉過眼,直接對上了公爵漆黑的兩隻眼睛。他沒什麼表情,但是醫生卻莫名從他臉上讀出,這個大BOSS的耐心即將告罄。
他打了個抖,立刻低下頭,去翻醫療箱:“受涼了是吧,嗯,我看看——”
公爵看着他慌亂的動作,眉頭緊皺。他還特意叫送個醫術好的進來。
鍾明生病又被按着親了一通,腦子成了漿糊,現在才慢慢回過神,擡眼便見金髮的醫生舉着一個儀器,對準他的額頭’嗶’了一下。
“唔。”那儀器上的燈閃了幾下,變成了綠色,醫生低頭看了看屏幕上的數字,道:“體溫有點高啊。”
體溫?鍾明睫毛一顫,擡起眼,這才意識到儀器是體溫計。
這時醫生已經收起了體溫儀,在醫療箱裏面翻找一番,拿出一隻壓舌板和一個小型手電筒,對鍾明道:“請張開嘴。”
這是醫生的固定操作,鍾明順從地張開了嘴。
醫生用壓舌板低着他舌根,按開手電筒往裏一朝,立刻道:“咽喉有炎症啊。”
他現在神情鎮定了許多,醫生的專業素養超過了面對副本大Boss的恐懼,眯起眼睛朝鐘明的口腔裏看,突然’咦’了一聲:
“怎麼舌根這麼腫?”
鍾明一頓,立刻鬧了個大紅臉。連公爵的動作都略微僵了一下。
醫生是個愣頭青,沒意識到突然古怪的氣氛,盡職盡責地用壓舌板碰了碰鐘明略微紅腫的舌頭,問道:“痛嗎?”
鍾明用微啞的聲音說:“……不痛的。”
“那應該沒事。”醫生點點頭,收回壓舌板,按滅手電,擡頭對鍾明道:“確實是普通感冒,就是體溫有點有點高,給你打一針退燒比較好。”
鍾明臉頰通紅,聞言,頓了頓:“……可以不打針嗎?”
醫生皺了皺眉,看了公爵一眼:“最好還是打一針。體溫老是降不下來的話,比較危險。”
公爵聞言,垂下眼,用手摸了摸鐘明的頭髮,道:“還是打一針。”
鍾明只好點了點頭,看着醫生低頭,從醫療箱裏拿出一隻針管,和一小罐藥水。針管和藥水的包裝上都寫着密密麻麻的英文小字,被塑料密封包裹着。
鍾明眉尾一跳。醫生手上的東西,再加上剛纔的體溫槍,全部都是現代的東西。
這個醫生不是副本里的人。鍾明暗暗道。
醫生將針管插進小罐的藥水瓶中,抽出藥水,擡頭對鍾明道:“請把袖子挽起來。”
注射要在上臂。鍾明穿的衣服不太好挽袖子,公爵只好將他的衣領解開,從肩膀褪下來。
醫生非常專業,沒有看不該看的地方,拿着針管刺入鍾明上臂的皮膚。他注射時手很穩,鍾明幾乎沒有感覺到多少痛意,同時,他的注意力全在地上的醫療箱上。
白色的醫療箱上印着一個紅十字。醫生穿的白大褂上仔細看去,似乎左胸的口袋下方還寫着一排小字。
還沒等他看清楚,醫生收回了針,動作利落地將一隻棉籤按在鍾明右臂的針孔上:“好了,用力按住五分鐘。”
不肖他擡手,公爵就已經按了上去。他擡眼向醫生道:
“還需要喫什麼藥嗎?”說完還補了一句:“他這兩天咳得有點厲害。”
醫生正將針筒和藥瓶回收好,聞言表情又有點怪異起來,他頓了頓,才低下頭,在醫療箱裏翻找起來:
“嗯、咳嗽是吧……我看看。”
最終他從醫療箱裏面掏出了一小瓶粉色的糖漿,遞給公爵:“這個,一天兩次。有助緩解咳嗽。”
他看了一眼鍾明,輕咳一聲:“我再留點消炎藥吧,看他嗓子和舌根都挺腫的。”
鍾明:……
這醫生看起來二十歲出頭,人高馬大,有點像那種沒幾個心眼子,剛大學畢業就一股腦地加入世界組織,最大的夢想是世界和平的那種白人青年。
而他的談吐也印證了這一點,自以爲將神情藏得很好,但兩個清澈的藍眼睛老是在公爵與鍾明之間轉來轉去。
公爵倒是沒說什麼,他接過藥,淺淺掃了一眼,擡頭問:“他的熱度今天能下來嗎?”
醫生道:“應該是可以的。如果明天還沒退燒的話——”
他本來是想說就找他再打一針,但是突然想起這裏是在副本里面,頓時噎住。
公爵看着他:“那就請你在這裏再留一個晚上。”
醫生顯然是沒想到還可以有這種操作,神情頓時變得驚駭,張嘴想要說什麼,然而公爵已經先一步道:“進來。”
門被打開的聲音響起,馬修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的視線在鍾明身上一頓,接着轉向滿臉驚慌的醫生,微微俯下身:“請跟我來。”
醫生張開嘴又合上,看起來想說什麼又不敢說。最終還是耷拉着腦袋,垂頭喪氣地跟着馬修走了出去。
鍾明的視線一直跟着他到門口。等到大門被關上,他也沒看清楚醫生的白大褂上到底寫了什麼。
“在看什麼?”公爵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第073章深處
鍾明收回視線,擡起頭看他,也懶得試探。做的這麼明顯,想來公爵也沒有要隱瞞他的意思。
果然,公爵低頭親了親他:“害怕治不好你,從外面找的醫生。”
聞言,鍾明的睫毛微微顫了顫,知道這個「外面」指的是副本外。那個醫生顯然不是玩家,卻也能進來。這個副本里一定有他不知道的通道。
他追問道:“是什麼地方來的醫生?”
公爵這時又不不說話了。他擁住鍾明,低頭親吻他的額角:“等你好一點了再讓他走,有什麼不舒服立刻跟我說。”
他答非所問的技術現在是越來越嫺熟了。
鍾明噎住,知道他是不打算跟自己說了。垂下眼,低聲道:“卡佩那樣污衊你我都沒有相信,你爲什麼不能告訴我之前的事情?我會有自己的判斷的。”
公爵的手拂過他的頭髮,對這件事避而不談:“少說點話,對你嗓子不好。”
鍾明見狀,知道他是鐵了心不告訴自己任何事。剛剛打的那一針藥效上來,他頭有些暈,懶得和公爵再爭論,遂低下頭靠在他的肩膀上。
公爵無比愛憐地擁着他親吻,用哄小孩似的語調道:
“真勇敢,不怕打針。”
鍾明有點昏昏欲睡,懶得跟他說話,任由男人細碎的吻落在自己臉上。
五分鐘過去了,公爵擡起手,扔掉沾了點血跡的棉籤,見見鍾明上臂處留下了一個紅色小血點,在白皙的皮膚上顯得有點可愛。他看了一會兒,低下頭,在他圓潤白皙的肩頭吻了吻。
鍾明本來還沉浸在思考中,被這一下弄得抖了抖,回頭瞪着公爵——對方衝他笑了笑,道:“把衣服換了睡一覺吧。”
鍾明將他的手拍開:“我自己換。”
公爵點了點頭,’唔’了一聲,人卻沒動。
鍾明瞪着他,略有些紅的嘴脣擰緊,感覺這個人在他們親過以後更變態了。剛纔就不應該親的。
公爵很會看他臉色做事,從善如流地放開他,從牀上站起來:“睡吧,有什麼事就叫人,我就在門外。”
說罷,他轉過身朝門口走,在經過那條領帶時俯下身,動作自然地將它撿起來。鍾明看到那條領帶,呼吸一滯,臉又有點紅。幸好公爵沒有多做停留,走到門外,爲他掩上門。
·
鍾明睡了一覺,等再醒來的時候,窗外的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
醫生的藥很管用,鍾明一醒來就感覺身上舒服了一些。他眨了眨眼,轉過視線,看向被關着的門,故意咳嗽了一聲。
果然,下一瞬腳步聲在門口響起。臥室門被打開,公爵出現在門後:“醒了?”
他問。鍾明點點頭,公爵走進來,坐到牀邊,自然地伸出手貼了貼他的腦門:“好點了。”
說罷,他俯下身,用自己的額頭貼在鍾明的額頭上,皺了皺眉:”還是有點燙。“
鍾明還沒有完全退燒,他自己知道,應當是退燒針的效果還沒有完全發揮,到明天早上應該就會順利退燒。
公爵扶着他,讓鍾明向後靠在牀頭上。瑪麗夫人端着餐盤,拿來易消化的食物和調了蜂蜜的溫水。
鍾明面前擺了一個木製的小桌子,第一次享受到了如同英國貴婦人一般可以在牀上喫飯的待遇。
瑪麗夫人站在牀邊,看鐘明還是喫得不香,擰起眉,低聲嘟囔:“……外面人的藥,有用嗎?”
她性格保守,非常不相信外面的人。但是她用慣了土辦法有些血腥,公爵肯定不會同意。
以前,感冒發燒都是靠自己痊癒,或者就是放血。
公爵坐在牀邊,從醫生給的藥瓶中拿出兩片藥,道:“臉色比之前好多了。”
他雖然一直呆在這裏,但是對外面的事情還是有所瞭解的。瑪麗夫人聞言也不再反對。鍾明就這溫水服下藥,在公爵喂他治咳嗽的糖漿時卻皺起了眉:
“好苦。“
鍾明扭開臉,被苦得緊皺起眉。喝了好幾口蜜水纔將嘴裏的苦味壓下去。
公爵見狀,竟直接拿過藥自己喝了一口。
瑪麗夫人瞪大了眼睛:“公爵大人!”
鍾明也驚訝地看着他,見公爵嚥下那口糖漿,眉頭緊鎖:“怎麼這麼難喝。”
見他沒什麼事,瑪麗夫人長出一口氣,略微不贊同地看向公爵:“您也太不小心了。”
“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想要我的命。”公爵看起來不太在意,他將糖漿倒到一個小湯匙上,遞到鍾明脣邊:“來,良藥苦口。”
鍾明:……
他被迫乖乖吃了藥。擡眼看向兩人:“我想下樓走走。”
公爵還未發話,瑪麗夫人便皺眉道:“不行!走什麼?病還沒好呢。”
公爵用沉默附和瑪麗夫人的話。鍾明見兩人不同意,看了眼關上的臥室大門,收回視線,垂下眼道:“我只在家裏走走,不會出去的。”
聞言,瑪麗夫人和公爵都頓了頓。
鍾明用「家」稱呼這座大宅,他們是很樂意聽的。瑪麗夫人的神情肉眼可見地柔和下來,有點動搖地看了公爵一眼。
“那也不行。”
公爵沉聲道。他向瑪麗夫人偏過臉:“我想現在樓下應該比較亂。”
瑪麗夫人一頓,接着立刻點頭附和:“是。那些玩家烏糟糟的。”
這是堅決不讓他出去的意思了。鍾明斂下眼,揣摩這其中有幾成是抱有不想他與那個醫生接觸的目的。面上,他有些失望地’哦’了一聲。
見鍾明擺出如此可愛的表情,公爵的神色柔和下來:
“乖一點。”
他伸出手,摸了摸鐘明的臉,用哄孩子的語氣說:
“等你好了,我再讓他們帶你出去玩,這次去遠一點。”
鍾明垂着眼,用側臉蹭了蹭男人乾燥溫暖的手心,悶悶地’嗯’了一聲。公爵的神情更加溫柔,微笑着擁住他,低聲問:
“還想睡嗎?想不想聽故事書?”
瑪麗夫人在旁邊冷眼看着,覺得當初公爵如果對艾伯特或者瓊有現在的一半耐心,那兩位也不至於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鍾明睡了一整天,現在倒是沒有睏意了。公爵陪在他牀邊,還真念起了故事書。
鍾明靠在枕頭上,看着壁爐裏暖色的火光映在公爵臉上,爲他蒼白的皮膚染上些許暖色。他單翹着一條腿,坐在深紅色的絲絨椅子裏面,身後的窗子外面正簌簌落下白雪。
這個畫面莫名地讓鍾明聯想到聖誕夜。他先前用’家’形容這個大宅是抱有複雜的目的,但現在竟真從氣氛中汲取到了些許甜美的安全感。
男人低沉的聲音非常優雅動聽,鍾明聽了一會兒,漸漸生出了睡意。
然而就在他即將快要閉上眼睛之時,公爵的說故事的聲音突然停住。
鍾明睜開眼,便見他偏過頭,不知將視線投到了什麼地方。
片刻後,公爵扭過頭。
“沒事。”他微笑着伸出手,摸了摸鐘明的頭髮:“先睡覺,我出去一下。”
鍾明團在被褥中,淺淺地打了個哈切,向公爵點了點頭。
見他如此乖巧地躺在牀上看自己,公爵笑了笑,將故事書放到一邊,俯下身親了親鍾明微翹的嘴脣:“我一會兒就回來。”
這個親吻只是輕輕貼着,淺嘗輒止,但男人親他嘴巴的動作已經很熟練了。
鍾明猝不及防地被他吃了豆腐。看着公爵直起身,沒什麼威脅性地瞪了他一眼。
公爵的迴應是愛憐地伸手摸了摸他的側臉。轉身走去了房間。
待他離開了以後,鍾明閉上眼睛,蜷在牀上等了一會兒,接着低頭咳嗽了兩聲。
沒有腳步聲響起。公爵徹底離開了。
鍾明在黑暗中’唰’地睜開了眼睛,接着走下牀,到浴室之中,扭開了水龍頭。
水流的聲音在浴室之中響起。
鍾明單腿跪在浴缸邊,接了一整盆冷水,擡起手——
“唰”
冷水被他自己從頭澆下。鍾明的長髮被打溼,頓時如同水鬼一般。
接着,他走出浴室。來到窗戶邊,擡手打開了專門爲防寒所鑄造的,極其厚重的兩扇玻璃。
大宅的寒風頓時呼嘯而入,吹在鍾明溼淋淋的頭髮上。
鍾明在刺骨的冷意之中打了個抖,閉上了雙眼。
·
第二天清晨,鍾明又發起高熱來。
彼時,公爵才從外面回來,一進臥室便見鍾明燒地兩頰通紅,在被窩裏發着冷汗。
醫生迷迷瞪瞪地被叫起來——他被安排在了一樓的某個房間裏。前一天夜裏他被自己身在Boss關副本的恐懼所折磨,直到天矇矇亮才堪堪睡着。剛沒睡多久就被叫了起來,急急忙忙地趕到鍾明牀邊。
‘嗶’
體溫槍得出一個比前一天更高的數字,於著名醫學院畢業,畢業後在戰場上當過多年無國界醫生的金髮青年皺起眉:
“這不應該啊?”
他百思不得其解,打着手電筒一看,鍾明的喉嚨腫的不像樣子。金髮醫生眉頭緊鎖,想不出是什麼原因,回頭朝公爵道:
“藥按時吃了嗎?”
公爵坐在牀邊的紅色絲絨椅中,右手放在扶手上,食指不斷敲擊着,道:“吃了兩次。”他又補充道:“粉色的那個味道不好,他喫的少一些。”
醫生往牀頭櫃上一看,治咳嗽的藥少喫一點,按理來說是無傷大雅的。他疑惑地皺起眉,見鍾明燒得滿臉通紅的樣子,果斷道:
“還是再打一針。”
鍾明被扶起來,靠在公爵肩頭,上臂的皮膚上多出一個針孔。他人在半昏迷中,只在針扎進來的時候哼了一聲,眼睫顫動了兩下,卻沒能睜開眼。
公爵攬着他,右手撫在鍾明的右臉上,手心貼着高熱的皮膚上,眉頭緊鎖。
醫生收回注射器。看見公爵眼中不作僞的關心,默默長大了嘴。
他往日裏對這個恐怖屋大BOSS有的想象大多更貼近於那種遊戲裏面不可名狀的怪物。沒想到「公爵」居然是個如此英俊的男人,還有個這麼親密的伴侶。
醫生正兀自震驚着,就聽到公爵低沉的聲音響起:
“現在怎麼辦?”
醫生打了個激靈,回過神,對上了公爵漆黑的眼睛,對方正目光沉沉地看着他。醫生登時感到一縷寒氣從背脊竄上——這個大BOSS的眼神不比他以前在戰場上見過的那些恐怖分子暴虐,卻讓他不自覺地產生恐懼。像是古舊閣樓中一道不經意出現在你身邊的黑影。
醫生開口的時候聲音都是抖了:“他、嗯……咳、應該沒有什麼大問題。再觀察一下,隔四個小時打一次退燒針。”
公爵面色陰沉,醫生看了眼在他懷中病得氣若游絲的亞裔美人,自己也有點心虛,聲音越來越小:“打過三針,不管怎麼說熱度都該退了——”
再不退,他就把醫生執照撕下來吃了。
公爵從他身上收回視線,擡起手摸了摸鐘明被冷汗打溼的額角,道:
“麻煩在這裏再呆一天。”
他這樣說道,動作輕柔地將鍾明放回被子裏。背後,醫生的表情如喪考妣,雖然他剛纔就隱隱感覺到自己一時半會兒走不了了,但還是抱有一絲僥倖。現在聽到公爵真的說出來,他的心徹底死了。
他額頭冒汗,滿臉慘白,嚥了口唾沫,鼓起勇氣道:“那……那組織那邊——”
公爵看了他一眼:“我會通知他們。”
金髮醫生聞言,視死如歸地閉上了嘴。
公爵垂下眼,看着躺在牀上,雙頰潮紅,略微痛苦地蹙着眉頭的鐘明,凝視了他片刻。接着伸出手,用手心擦拭他汗溼的額頭。
片刻後,敲門聲響起,醫生扭過頭,看見是昨天領他到房間裏面的金髮男僕走了進來。
公爵轉身,對他們道:“麻煩你們在這裏陪到他醒來。”
馬修點頭稱是。醫生戰戰兢兢,也跟着點了點頭。
公爵的目光在他們身上一頓,接着轉過身,離開了房間。
房間裏頓時只剩下馬修與醫生兩人。
他們分別坐在兩把椅子,等在牀邊的兩側,氣氛很沉默。醫生在這窒息般的空氣中坐立難安,和一腰背挺止,像個士兵般一動不動的馬修不同,醫生安靜了兩分鐘便坐不住了。他一會兒擡手撓撓鼻子,一會兒扭頭去看窗外,終於在五分鐘後,他忍不住偏過頭,看向馬修面無表情的側臉:
“哥們兒,你叫什麼名字?”
他主動介紹自己:
“我是亞瑟,亞瑟·安金森”
馬修抱着手臂,腰背筆直地坐在椅子上。聞言,他瞥了醫生一眼,接着便收回了視線,重新看向鍾明。半點沒有要搭理他的意思。
亞瑟醫生自討沒趣,很尷尬地低下頭,伸手在鬢角處撓了撓。
這裏的NPC都好冷漠啊。E人醫生被凍得直髮抖。
然而就在這時,一陣敲門聲突然在門外響起。
醫生’噌’地一下轉過頭,兩隻藍眼睛裏面射出好奇的光芒,手搭在椅背上就想站起來。
然而馬修先他一步站了起來,掃了眼他:“等着。”便擡腳走向門外。
亞瑟看着他的背影,不得不坐回了原處,門口的方向傳來些許說話聲,似乎是有另一個男性在門口,於馬修產生了什麼爭執。
過了一會兒,略沉的關門聲傳來,馬修似乎走到了外面,亞瑟徹底聽不到交談聲了。
房間裏面只剩下他自己。
亞瑟回過頭,在寂靜之中坐着,等了好一會兒都沒等到馬修回來。
他沒事幹,只好擡頭去看臥室裏面的擺設和裝飾,屋內精緻而復古的陳設讓他嘖嘖稱奇,彷彿回到了幾個世紀之前。
打量完屋子,亞瑟沒處可看,回過視線,落在了不遠處全紅色的牀上。
牀上的病美人安靜地躺着。亞瑟實在無聊,用一隻手撐着下頜,視線往他病懨懨的臉上看。鍾明的臉頰潮紅,人事不知地躺在枕頭,呼吸聲淺道幾乎聽不見,在睡夢中眉心都微微蹙着,好不可憐。
但還是很美。亞洲人的皮膚很細膩,像是易碎的白瓷,五官在他看來都是小巧而精緻的。
亞瑟的視線看向他小而飽滿的嘴脣,視線向上,滑過他挺翹精緻的鼻尖。他用一種欣賞新奇事物的眼神探索這位公爵的親密伴侶。
他的視線再往上,落在美人因爲高燒而略微泛紅的眼皮上。
下一瞬,他驀地對上一雙烏黑的眼睛。
鍾明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靜靜地看着他。
第074章工作
亞瑟頓時愣在了當場。
他看着那兩顆玻璃珠子一般烏黑柔亮的眼睛,脖子肉眼可見開始變紅,接着,那紅色肉眼可見地漫上他的臉頰。不出一分鐘,醫生整個人便紅得如同個大番茄一般。
“……對、對不起。”
他騰的一下從座位上站起來,很不好意思地說:“我不是故意要看你的。”
鍾明緩慢地眨動了一下眼睛,道:“沒關係。”
亞瑟醫生站在原地,肢體動作有些僵硬。他從小到大都是個三好青年,還沒幹過偷窺別人被抓包的事情。
鍾明看他無措的樣子,朝高大的青年彎了彎眼睛,主動從牀上坐了起來,擡手去拿牀頭邊放着的蜜水,喝了一口。
亞瑟站在原地,逐漸冷靜了下來,見鍾明行動自如,眉鋒驟然一挑:“……你沒事?”
鍾明將水杯放回到小桌上,擡頭看向他,用低啞的聲音道:“倒也算不上沒事。”
發熱是真的,他的喉嚨也腫的幾乎說不出話,只是沒到之前完全起不來身的地步。亞瑟不是笨人,腦袋轉得很快,立即反應過來:
“你是故意生病的?”
他是說爲什麼昨天燒已經褪下去了,今天又突然發熱。
亞瑟從犄角旮旯裏撿起醫生的職業素養,立刻皺起了眉頭,十分不贊同地看向鍾明。
感冒雖然是小事,但這樣反覆發燒對身體很不好。如果不得到及時控制,對心臟和肺都有影響。
他緊皺着眉:“你爲什麼要這樣?”
鍾明回答:“我想讓你留久一些。”他低下頭,咳嗽了兩聲:“對不起。”
亞瑟聞言愣住。這句話從字面上來看是容易讓人想入非非的,但亞瑟還沒有自大到認爲他們兩個頭一回見面的人會有什麼干係的程度。
他疑惑道:“什麼意思?”
鍾明沒有解釋:“我們的時間不多,公爵懷疑我,所以纔會讓馬修跟着一起。”
亞瑟沒聽懂,愣愣道:“啊?”
鍾明直截了當地說:“我想問問你,你是從哪裏來的醫生?”
亞瑟聽得雲裏霧裏,見鍾明的視線看向自己的右胸處,他低頭一看,瞭然道:“我是無國界醫療組織的醫生。”
他將右胸口的衣服扯起來,朝鐘明展示上面的標誌,擡起頭,怕鍾明不知道,還解釋道:“你知道國際紅十字會嗎?我們是紅十字會下面的組織。”
鍾明點了點頭,道:“我知道的。”
他緊接着追問:“你是怎麼進來的?”
進來?亞瑟一愣,反應過來他是說怎麼進入副本的事情,便回答道:“怎麼進來這裏的?坐船啊。”
鍾明登時愣住。隔了片刻,他才追問道:“坐船?你從灰湖上坐船來的嗎?”
亞瑟道:“灰湖?那片灰色的湖叫灰湖?”他說:“不管叫什麼,我就是從那片湖上坐船來的。”
鍾明聞言,睫毛顫了顫,沉默下來。
亞瑟從他的眉目間看出幾分端倪,問道:“有什麼不對嗎?”鍾明擡起眼,搖了搖頭:“沒有。”
亞瑟皺着眉頭,鍾明這反應,分明就是有事情不對。他皺起眉:“你問這些幹什麼?”他再沒心眼,此刻也看出了不對。那個大BOSS公爵對鍾明很愛護,鍾明卻要故意裝病,還要支開那個男僕和他說話。
亞瑟一根筋的腦子轉過幾圈,疑惑地朝鐘明問:“你不是這裏的NPC嗎?”
鍾明擡起眼,看向他,沒有回答。
亞瑟覺得他神情有些複雜,卻說不出複雜在哪。他張開嘴,還想再問,這時門口卻響起了腳步聲。
亞瑟閉上嘴,坐回到椅子上。馬修的推開門走了進來,臉上還帶着點怒色,在看到鍾明時,他神色一滯,接着勾了勾脣角:“你醒了?”
鍾明有些虛弱地靠在牀頭,輕輕咳嗽了一聲:“剛醒。”
他看向馬修,小聲問:“公爵大人呢?”
聽他這樣問,醫生眉尾一跳。幸好他背對着馬修,沒別對方看出端倪。馬修走進來,將蜜水端起來,遞到鍾明手裏:“公爵大人出去了,叫我來照看你。”
他全程忽略了坐在一邊的醫生。鍾明垂眼接過水杯,擡頭看他:“你剛纔去哪了?我聽到爭吵聲。”
馬修一頓,微皺了下眉頭,又鬆開,道:“沒什麼。李逸之找上來,幾個玩家挑事。”
他沒有多說,在這件事上,他和公爵是一條戰線的,他們都不想鍾明和李逸之走得太近。
鍾明聞言,也沒追問,低頭喝了口水。
見他如此乖巧,馬修的神情緩下來,又伺候着鍾明服下藥片和糖漿。到了這他想起醫生來,回頭看向亞瑟:“醫生,他的身體怎麼樣?”
亞瑟擡起頭,神情還有些遊移不定:“哦、我來看看。“
馬修見狀,眯起眼睛。這外面的醫生怎麼跟喝醉了酒似的?亞瑟站起來走到牀邊,查看了一下鍾明的喉嚨,皺眉道:“炎症還在——”他說到這裏,看了鍾明一看,短暫的停頓之後,道:“還需要觀察幾天。“
他將’一天’改成了’幾天’。聞言,鍾明心緒微動,與亞瑟短暫地對視了一眼。馬修沒有懷疑,只是有些憂慮地蹙起眉:“嚴重嗎?”
亞瑟收起手電筒,輕咳一聲,道:“重倒是算不上,只是需要時間靜養。”
他這句話也沒有完全說錯。鍾明反覆將自己折騰病,頭一次容易治,再一次就難了,需要慢慢調養。
馬修質疑的目光在醫生身上一轉。覺得這個外來的愣頭青沒什麼要騙他的理由,只是醫術可能不太行。回頭衝鍾明道:“那就再睡一會兒吧。”
醫生帶來的西方藥比華國的藥劑量更大,鍾明確實睡意上涌,順勢躺回到牀上。
鍾明在牀上又躺了一天,捱了三針,熱度終於在傍晚褪了下去。
公爵回到大宅後,因爲不放心鍾明,怕他半夜溫度又燒上來,硬生生地坐在鍾明牀邊守了他一整晚。
鍾明半夜裏模模糊糊地睜開眼,便看見他坐在牀邊看書,發覺他的動靜後,男人看過來,衝他笑一笑,伸手用手背試一試鍾明額頭上的溫度,再幫他掖一下被角:“睡吧。“
鍾明會在他低沉而柔和的聲音下緩緩閉上眼睛。感受着男人修長的手指撫過他的鬢角。不管真病還是假病,這個人的陪伴確實讓他很安心。鍾明聞着壁爐中煤炭燃燒的溫暖香味中閉着眼睛,陷入深甜的夢鄉之中。
第二天清晨,鍾明能下地了,但嗓子還是啞的。
因爲他不論如何都想下去走走,公爵同意他工作半天,但是午飯之後必須回房間休息。
鍾明病了兩三天,身材消瘦了些,他穿着一身寶藍色的裙子,站在高大威猛的男僕堆裏,腰似乎更細了。
李逸之的視線一下一下往他身上飛,終於忍不住,在給僅剩下的幾個玩家放完飯後,偏過視線看向鍾明:“你病好了嗎?”
鍾明擡頭,朝他道:“還沒有。”
他說了三個字,李逸之的眉毛立刻要飛到天上去,誇張地說:“哎呦,聽聽這小嗓子啞的——”說罷,他悄悄伸出手碰了碰鐘明的左手:“這次可受了大罪了。”
鍾明的眉梢微微一動,攥住了手心裏的紙團,垂眼看着李逸之不着痕跡地收回手:“少貧嘴。”
李逸之挑了挑眉,現在才真的開始貧嘴:“我昨天被馬修狗血淋頭罵了一頓,還受傷了,你還不心疼心疼我?”
鍾明擡眼看他,不覺得馬修是會出手打人的人,道:“受傷?傷到哪了?”
李逸之略低下頭,朝他指了指自己的眉鋒:“他推我。我的頭撞到牆上了。”
鍾明看他撩起額角的頭髮,露出下方一塊小到不能在小的紅痕。
鍾明:……
李逸之看他不爲所動,難過地耷拉下眉眼:“你都不心疼我。”
鍾明瞥了他一眼,道:“那等公爵回來我去請他將你治好。”
李逸之神色一僵,立刻放下手站直了身體,道:“那還是算了。”正巧這時,他又從餘光裏看到馬修的身影出現在轉角處,立刻腳底抹油:“那個啥,我先走了。”
鍾明好笑地看着他的背影。現在玩家少了,男僕們幹活也逐漸鬆懈下來,沒了之前的草木皆兵,每天找到空子就摸魚。
馬修走過來時,見鍾明一個人站在餐桌邊,皺了皺眉,加快腳步朝他走過來:
“怎麼站着?”他看着鍾明略微蒼白的臉色,道:“找張椅子坐着吧。”
鍾明輕咳了一聲,搖了搖頭,道:“沒事。”
他這兩天在牀上躺得骨頭都要酥了,下來站站反而好受些,且他也沒有表現出來的那麼虛弱。說話間,他擡起眼,這才發覺馬修身後還跟着一個人,是在這又呆了一夜的醫生。
亞瑟看起來還沒睡醒,明明是來餐廳喫飯的,卻還是穿着白大褂,右手提着醫療箱。
馬修將他領到餐桌邊就不管了,自顧自地跟鍾明說話,他說:“頭還痛嗎?”
鍾明道:“不痛了。”
“嗓子還痛嗎?”
鍾明抿了抿脣:“還有一點。”
馬修看他垂着眼睛,柔柔弱弱的樣子,憐愛之心大起。鍾明平日裏也很漂亮,但是現在周身縈繞着一股病氣,臉龐消瘦了些,倒更顯出五官的輪廓,白皙的臉上豔光四射。
他很想擡起手碰一下鍾明的白皙的臉頰,但想到公爵說過的話,剋制住自己,低聲道:“公爵說了,到十二點立刻就得回去。”
鍾明點了點頭:“我知道的。”
馬修見他乖順的樣子,很想伸手揉搓一下他白嫩的臉蛋。於是待他走後,鍾明便得到了一大把五顏六色的糖果。
鍾明:……
還真把他當小孩了?
鍾明將糖果往兜裏一揣,擡頭,便見亞瑟杵在那,有些手足無措,眼中帶着和其他玩家格格不入的清澈。
鍾明看他一眼,走到他身邊,低聲道:“請把箱子給我吧。”
“……哦、好的。”亞瑟如夢初醒地看向鍾明,見他低頭接過醫療箱,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麻煩您了。”
“不麻煩。”鍾明垂頭爲他拉開椅子:“請坐。”
亞瑟受寵若驚地坐下來。見鍾明拿着醫療箱轉過身,將它放到了一旁的櫃子上,略微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他沒想到鍾明居然是這個大宅裏的僕人。他滿以爲鍾明是公爵夫人。
別誤會醫生,他當然知道鍾明是男的。只是他見公爵對待鍾明的方式,心裏將他放到了大宅女主人的位置上。
鍾明將醫療箱放好,復又走回到他身旁,輕聲細語地說:“把外套也脫下來吧。”
亞瑟一愣,這纔想起自己還穿着白大褂。他呆呆愣愣地站起來,張開手臂讓鍾明將它脫下來,掛在一旁的衣架上。他看着對方在裙裝下格外窈窕的背影,神色幾變,對大Boss公爵有了新的揣測。
待鍾明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盡頭,他纔回過神,有空看了看其他坐在桌上的玩家。
他來得晚,其他人已經喫完了,但都坐在桌邊沒走。亞瑟的視線轉過一圈,從他們臉上看到一種深沉的壓抑,那種眼神比他在戰場上看到的匪徒還要可怕些。其中一個挑染着紫色頭髮的亞裔男最讓人心驚,他整個人蜷縮在椅子上,深深低着頭前後晃動,時不時發出一聲神經質的笑聲。
亞瑟聽不懂華文,不知道他在嘟囔些什麼。只是他有些時候切換成英文,聽到「槍」、「道具」一類的單詞。
可能是被他嘟囔煩了。坐在他身邊一個牧師打扮的男人突然用力拍了面前的桌子,眼神陰冷地瞥向他:“閉嘴。”
巨響之後,那紫頭髮的年輕人停了一會兒。但沒多久,他又發出一聲大笑,並且笑得前仰後合。
臉色慘白的牧師見他如此瘋魔的樣子,下頜線繃緊,臉色也非常陰沉。
亞瑟不敢多看他們,趕忙接着低頭的動作移開視線。這整桌都不像正常人。亞瑟開始坐立不安,他盯着自己的皮鞋看了一會兒,擡起頭,看了眼牆壁,再看了看華美的吊燈,最後看向了坐在自己身邊的人。
所有人當中,似乎只有在他旁邊的這個亞洲青年顯得比較正常。
“你好。”亞瑟看向他,汲取了昨天的教訓,沒有一開始就介紹自己的名字,而是道:“今天……天氣挺好的。”
那青年轉過臉,衝他笑了笑,看了眼窗外:“是。難得出太陽。”
見他迴應,亞瑟大大地出了口氣。他是個熱情的人,得到了迴應便立即伸出手,道:“我是亞瑟。”
那青年脣邊始終啜着一絲溫和的微笑,回握了一下他的手:“你好,我叫金元。”
“哦,那我叫你金吧。“
亞瑟道。不怪他樂意和金元說話,金元坐在這羣人中間,臉上沒有半點緊繃感,姿態是一騎絕塵的沉靜自如。
金元微笑道:“您是醫生?”
亞瑟道:“是。”
金元點了點頭。亞瑟見他是個能溝通的正常人,忍不住壓低了聲音,問他:“你們……都是這裏的玩家?其他人怎麼了?”
金元看了他一眼,接着視線在其他人身上掃過,道:“他們……收了點刺激。”
亞瑟皺起眉:“什麼刺激?”
他對這個遊戲的瞭解不多。只知道通關之後會有豐厚的獎金,然後副本里面的怪物特別危險。這才他被派來,一方面是因爲只有他年紀最輕,不像其他同事一般上有老下有小,而且他膽子大且好奇心重,腦子一熱就進來了。
金元聞言,神情微微變了變。接着,他笑了笑,道:“這您還是不要知道的爲好。”
亞瑟困惑地皺起眉。
就在這時,腳步聲響起。亞瑟回過頭,便見鍾明的身影自走廊中出現,手上端着一隻餐盤,走到他身前,彎腰將餐盤放下。
亞瑟看着面前熱騰騰的飯菜,眼神立即亮了起來。他已經整整一天沒喫過任何東西了——沒什麼其他原因,單純是因爲所有人都把他忘了。
他用極快的語速讚美餐盤中肥嫩的白香腸,隨即立刻埋頭苦喫。
這時,鍾明的聲音於他旁邊傳來:“您要咖啡嗎?”
亞瑟剛咬了一大口吐司,聞言擡起頭,含混不清地道:“嗯……嗯、麻煩你了。”
鍾明聞言斂下眸,爲他的杯子裏倒滿熱咖啡。
在食物蒸騰的香氣中,亞瑟有些怔愣。因爲他的母國人口老齡化嚴重,他已經想不起上次受到這種待遇是什麼時候。美食配美人,讓亞瑟的神經都有些酥軟。
就在這時,金元的聲音響起:“我能也要一杯嗎?”
跟着他的聲音,牧師也說:“我也要。”
鍾明收回咖啡壺的動作一頓,轉過身,給金元面前的杯子也倒滿了咖啡,再朝下一個人走去。亞瑟在大口朵頤的同時也沒忘記觀察他們,他有些疑惑地發現,鍾明的臉色似乎變冷了些。
也許是不耐煩被使喚吧。亞瑟心想。
其他人早就喫完了。於是便形成了整張桌子上的人都看着亞瑟一個人喫的局面。但他本人不知是沒注意到還是不在意,依舊喫的很開心。
青年喫的很快,但動作並不粗魯,看起來就讓人舉得他胃口很好。鍾明看着他蓬鬆的金髮隨着喫飯的動作在空中一蕩一蕩,覺得他像只奮力喫狗糧的大金毛。
他斂下視線,在卡佩面前的杯子裏倒滿咖啡,沒有理會對方陰沉的注視,在倒完後便轉身離開。
卡佩的視線一直粘在他背後,直到鍾明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後,才收回來。
他伸出手,剛想端起面前的咖啡杯,便感到食指突然碰到了什麼東西。
卡佩低頭一看,便見咖啡杯的盤子下面,不知何時被放了一個小紙團。
第075章儀式
卡佩走出餐廳,進入到走廊裏時,便看見鍾明抱着手臂靠在欄杆上。
他正側着頭看走廊上垂掛着花籃中的月季花,身後玻璃窗外射入陽光,輕柔地灑在他的側臉上,連他纖細濃密的睫毛上都照滿了金光。
卡佩看着他,心情很複雜。從一開始,他便將鍾明視爲因爲心智不夠堅定而被惡魔蠱惑的人。偏偏鍾明還十分固執,看起來不管怎樣都不願意同公爵切割,所以他們纔會想利用對方,達到靠近公爵的目的。
然而現在,一切他的認知都被顛倒了。
卡佩自己還在混亂之中,但他確實在鍾明面前感到一絲隱祕的羞愧。或者說是一種雄性尊嚴被損傷的羞恥。
他神情幾變,看着鍾明緩緩從花上收回了視線,看向他。
“我的信仰也許有所偏差。”還沒等鍾明開口,卡佩便率先道:“但這並不代表他就是個好人。”
這個「他」自然是指公爵。鍾明看着卡佩梗着脖子的樣子,沒說話。卡佩等不了一秒,便急赤白臉地說:
“如果他真的有嘴上說的那麼珍視你,就不會讓你來做這種僕人的活。”他仰着下巴,聲音冷硬:“而且他並不信任你——那個叫馬修的男僕在做什麼,你不會沒察覺吧?”
鍾明沒說話。也許是他沉默的態度鼓勵了卡佩,對方挑了挑眉,繼續說下去:“說到底,他不過把你當成一個好控制的小玩意兒罷了,你有想過他對你沒興趣之後你會怎麼樣嗎?”
卡佩說罷。面色陰沉地盯着鍾明,等待着他的反應,彷彿想要通過他的表情證明什麼一般。
鍾明靜靜看着他,白皙的臉上看不出任何破綻。
卡佩的呼吸略微發沉。
半響後,他見鍾明微微張開脣,道:“我在你的飯菜裏面下了東西。”
卡佩愣住,
鍾明看向他,道:“你給我的「聖水」,我放在你的早餐裏了。”
他輕柔的聲音消散在空氣中。
卡佩的臉色大變,咽喉滾動兩下,整張臉緩慢變成了青色。下一瞬,他頭上的青筋暴起,垂在身側的右手張開又握上,這樣幾次三番後,卡佩終於忍耐不住,跑到走廊的窗戶邊去用力扣自己的咽喉。
“嘔——”
聽着牀邊發出的嘔吐聲,鍾明纖長的睫毛顫了顫。窗戶外清風撫過,花香掩蓋了不少嘔吐物的味道。他等了片刻,才走到卡佩身後,看着他彎下身體,拼命將自己胃裏的東西吐出來的樣子,開口道:
“我騙你的。”
卡佩嘔吐的動作一頓。
片刻後,他僵硬地轉過頭,擡眼看向鍾明。他這幾天休息的不好,眼窩深深地陷下去,臉色蒼白如鬼魂。鍾明垂下眼看他,聲音很輕柔:“我看你早上也沒喫什麼,難受嗎?”
卡佩的大腦艱難地轉動,嘴脣顫了顫。鍾明繼續道:
“只吃進去那麼一點就慌成這樣。”他語氣和緩:“那個聖水根本不是你說的能麻痹公爵的藥。”
他看着卡佩道:“那是可以殺他的毒藥是不是?”
鍾明直視着卡佩的眼睛這樣說道。卡佩的眼珠子已經不轉了,看起來像是靈魂出竅一般。片刻後,他緩緩地眨動了兩下眼睛,接着轉過身,用背靠在牆壁上。
他擡起手,按住自己的眼睛,用力地吸了口氣,接着放下手,看着鍾明道,臉色幾度變幻。他知道鍾明對公爵有感情,如果直接給對方毒藥,鍾明不一定下得去那個手。所以將毒藥謊稱是有麻痹作用的聖水。一旦鍾明動手,公爵確實就會死亡。
但很顯然,他小瞧了鍾明。對方比他預想到要更加謹慎耐心。
卡佩吐得胃都有些抽痛,想起自己剛纔狼狽的模樣,自覺他的臉已經是被鍾明扯下來扔在地上踩了。他的臉色幾經變幻,眉尾不自覺地抽搐。
鍾明神色平靜,對他道:“這種東西憑空編不出來,你手上一定也有「聖水」。”
他伸出手,很理直氣壯地說:“給我。”
卡佩看着鍾明伸到自己面前的白嫩手掌,眉尾狠狠一跳,有種想要將他拉過來,用力在手心揉碎的衝動。
他垂在身邊的手微微一動,卻還是剋制住了自己,沉聲道:“我爲什麼要給你?”
鍾明沒有收回伸出的手:“我知道關於出口的線索。”
卡佩的神色一愣,臉色幾變。但現在他學乖了,知道自己但凡露出一點破綻就會被鍾明利用,遂收斂神色:
“什麼意思。”他擡起下頜:“跟我有什麼關係,我的目的是殺掉他。”
這個「他」自然是指公爵。卡佩依舊是一副清高剛烈的殉道者模樣。鍾明的視線在他身上掃過兩遍,嘴角很淺地勾了一下,道:
“看你剛剛吐得那麼用力,應該也是不想死的。”鍾明道:“再說,你就算死了也殺不了他。”
卡佩聞言,眉尾抽搐了一下。臉色變得青白。自卡佩的道德標準來看,他剛纔近乎於狼狽的求生欲是一種對於自己道義的褻瀆。
這時正好到了整點,窗外沉重的鐘聲晃盪着,變成旋渦裝傳來。
鍾明輕柔的聲音隨着鐘聲傳入他耳中:“你還是想活下去的,對嗎?”
隨着時間的變化,光線換了個角度,從卡佩背後照過來,模糊了他的表情。窗外簌簌落下新雪,他垂在身邊的手緩緩擡起,伸入自己的衣服口袋之中。
衣物摩擦的輕微窸窣聲響起,一隻綠色的瓶子落入鍾明手心。
‘咚——’
最後一聲鐘聲落下,卡佩看着鍾明收回手,粉色的脣角捲起,露出一點可人的微笑,忽而感覺自己是跟魔鬼做了交易。
·
亞瑟·安金森覺得自己真是倒大黴了。
雖然他從小就是個膽子很大的小孩,但不管他做多麼冒險的事情,幸運女神似乎始終都站在他這邊。
小學三年級時,亞瑟從電視上看到特技摩托比賽的畫面。只見穿着酷帥騎裝束的選手騎着摩托,於U型的賽道上加速,最後高高騰空,在空氣中翻滾一週,最後穩穩地落在地上。小亞瑟看得眼熱,就偷偷騎上了自己父親的山地自行車,準備在屋頂上覆刻這一動作。
他牟足了勁騎車,從屋脊上飛馳而去,結果是理所當然的,他的自行車只轉過一般,就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他摔下去的角度正好是背朝下,後腦狠狠摔在了地上。
但幸運的是他正好摔在了幹稻草堆上,逃過一劫。
所以雖然他頂着一頭一臉的鼻血被姐姐罵了個狗血淋頭,小亞瑟依舊堅信幸運女神是站在自己這邊的。
但是這幾天,女神好像出差了。
在早飯後,亞瑟醫生裝模作樣地幫鍾明看了病,還是說他病沒有完全好,需要靜養。鍾明很配合地咳嗽起來,之後的下午,鍾明就呆在房間裏休息。
花了五分鐘問診就結束了。接下的一整天亞瑟都沒事幹,只好乖乖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裏。
第二天也是一樣。
他早晨起來,餐桌上又是一片死氣沉沉的場景。紫頭髮的年輕人還是像個瘋子,不停地用頭撞桌板,咚咚咚地吵的人喫不下去。
直到鍾明的身影出現在一樓,他才停下來,變成了嘴裏低低的嘟囔。亞瑟特別留意他的神情,發現他的眼神一直若有若無地黏在鍾明身上。
那眼神陰惻惻的,看着讓他覺得很不舒服。
亞瑟皺着眉頭,覺得這個遊戲裏大部分的人都怪怪的。只有這個叫金元的韓國青年還算正常。這幾天亞瑟基本上只和他交流。
“金(Kim),你們在這個遊戲裏面多久了?“
見他朝對方問道。金元回過頭,他嘴角啜着一點若有若無的笑意,道:
“我們?接近兩個月吧。”
亞瑟高高地挑起眉,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他的嘴張開又閉上,看了看四周,還是忍不住低聲問:
“那你們……什麼時候能通關?”
金元臉上的笑容不變:“不知道。”他見亞瑟表情震驚,聳了聳肩膀:“或許明天就通關了也說不一定。”
亞瑟對他良好且穩定的精神狀態感到震驚。他無所事事地在這裏呆了兩天,就已經有點待不下去了,這些玩家居然可以呆這麼久。
他好奇地向前傾身,問:“你是怎麼保持這麼良好的心態的?”
金元聞言,神色微微一頓,接着彎了彎嘴角:“主要是靠互相幫助吧。”他說着,拿出脖頸處的十字架:“我從小信奉基督教,這也幫助了我很多。”
“啊——”亞瑟的嘴長成’哦’狀。他出生在一個相對保守的社區,雖然自己的家庭並不信奉宗教,但是受社區的影響,對信仰虔誠的人還是比較有好感。他真心誠意地說:
“你們在這種環境裏還能彼此支撐,真難得。”亞瑟瞪着一雙亮閃閃的藍眼睛道:“等你們通關之後也不要忘記彼此,我相信你們會成爲一輩子的好朋友。”
人生毫無挫折的白男能量撲面而來,他的真摯而熱情的表情讓金元臉上完美的微笑都有一瞬的凝滯。
他看得出亞瑟是真心誠意地相信了他說的話,金元頓了一瞬,接着嘴角的笑容更大了些:“我們每天傍晚都會組織一次活動,您如果想的話也可以來參加。”
“是嗎?”
熱衷於各種活動,當戰地醫生時也不忘表演B-box的亞瑟喜出望外,兩條眉毛都要揚到天上去了:“在哪?我今晚一定來。”
金元朝他笑了笑,剛要回答就像是突然注意到了什麼似的擡起頭。亞瑟見狀,也回過頭,就見鍾明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了他們身後。
亞瑟與對方烏黑的眼睛對上視線,呆呆地張開嘴,不知道爲什麼鍾明看起來好像不太高興。鍾明不輕不重地看了他一眼,就收回了視線,將手中的一大瓶橙汁’砰’的一聲放在了桌子上。
在場沒人要了橙汁。
亞瑟被碰撞的聲音嚇了一跳,意外地看向鍾明。金元微微挑起眉鋒,擡頭看向鍾明:
“我沒說什麼。”
鍾明連眼神都沒有給他,自顧自地拿起果汁瓶,往亞瑟的玻璃杯裏面倒上果汁。橙色的液體有點太滿,已經快漫出來了。
亞瑟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倒果汁,時不時疑惑地去瞥鍾明的臉色。他不知道這個舉動在華國文化之中有’喫這麼多都堵不上你的嘴’這個意思。
另一邊,金元嘆了口氣,向後靠在椅背上,衝亞瑟揚了揚眉鋒:
“他不太喜歡我。”
他的語氣中帶着些許無奈,彷彿是拿鍾明沒辦法一樣。亞瑟聞言,下意識地想點頭,卻在鍾明的眼神下生生頓住。
到底爲什麼瞪我?亞瑟摸不着頭腦,等到鍾明轉身走了,視線還一直粘在他背後——亞洲人的情緒表達太含蓄,讓他整天都在用心揣測鍾明的心情,大藍眼睛瞪得都要從眼眶裏掉出去了。
這時,他身後的金元嘆了口氣,從椅子上站起身,說道:“如果你有興趣的話,晚上就來看看吧。”
金元笑着說:“就在餐廳裏。”
亞瑟雖然一根筋,但多少還是從鍾明剛纔的態度裏揣摩出了什麼。對方應該是不願意他和金元多有交流的,雖然不知道爲什麼,但亞瑟還是下意識地選擇相信鍾明,他道:
“好,我考慮一下。”
對於他這種委婉的拒絕,金元似乎不太在意,只是微微笑了笑,沒說什麼便轉身走了。
但真到了傍晚,亞瑟又坐不住了。他一個身高直逼一米九的高大白人,委委屈屈地坐在一米五的牀上,看着面前不到十個平方米的小房間,坐立難安。
這裏真的太無聊了!
沒有網絡,沒有手機,甚至連個活人的響也聽不到
亞瑟低下頭,擡手用力抓了抓自己的頭髮,實在憋不住,還是開門走了出去。
他帶着自己的醫療箱,在心裏想道,他只是去看一眼,也不幹什麼,萬一有人需要治療呢?亞瑟這樣想着,穿過寂靜無人的大堂,晃晃悠悠着來到了餐廳門口。
餐廳的門緊閉着。
亞瑟向右看去,見窗戶被窗簾遮的嚴嚴實實,什麼也看不見。
到底是什麼活動,搞得這麼神神祕祕的?
亞瑟皺起眉,心中生出些許疑惑。他看向緊閉的餐廳門,下一瞬,門突然被打開。
金元的臉出現在門縫後方。看到亞瑟,他彷彿驚訝般地揚了揚眉:
“醫生,你來了。”他眉眼彎彎,帶着笑意道:“歡迎。”
“嗯……嗯。”
亞瑟點了點頭,下意識地往他身後看去。餐廳裏面好像沒有開燈,非常昏暗,亞瑟只勉強看到了一閃而過的蠟燭光芒。
就在這時,金元向左邁出一步,擋住了他的視線。
亞瑟一愣,接着皺起眉:“你們這是在搞什麼活動。”他想了想,道:“怎麼這麼黑?不會是那種小女生的睡衣派對之類的吧。”
金元沒有直接回答他,而是笑了笑,直接轉身進入了房間內:“進來說吧。”
他沒有硬拽着金元往裏走,而這種態度反而更加勾起人的好奇心。
亞瑟站在門口,略微停頓了一下,看着餐廳中略微閃爍的燭光,最終還是擡起腳,走了進去。
·
另一邊,鍾明坐在牀上,手上拿着一本書正看的入神。就在這時,一點勺子冰冷的觸感貼在他的嘴脣上。
公爵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張嘴。”
鍾明的視線還粘在書頁上,下意識地張開嘴。舌頭第一個接觸到勺子裏粘稠的液體,鍾明立刻皺起眉。
“嗯。”
他哼了聲,頭往後撤,偏頭躲開勺子。
裝滿了粉色糖漿的勺子頓在空氣中沒動。坐在牀邊的公爵看着鍾明拿着書偏頭不理他的樣子,頓了片刻,接着將勺子在空中動了動,道:“先喫完藥再看。”鍾明裝作沒聽到的樣子,自顧自地將小說翻過一頁。
下一瞬,他手上一空。鍾明愕然地擡起頭,便見公爵將書放在了牀頭櫃上。
鍾明:“你幹什麼?”
公爵回過頭,沒有理會他的壞脾氣,將勺子遞到他的嘴邊:“先吃藥。”
鍾明看了他一眼,垂眼看着勺子裏粘稠的粉色糖漿,俯下身輕輕抿了一口。
他還含着勺子的前段,公爵就皺起眉:“喝完。”
鍾明想要吧勺子往外吐的動作一頓,只得將所有糖漿就含進嘴裏。五官瞬間就皺成了一團。
糖漿實在太難喝,鍾明一瞬間甚至有種想要乾嘔的衝動。舌尖都被苦得發麻,鍾明不自覺地吐出半截舌頭。
“好苦。”
公爵低着頭,正向勺子裏倒上新的糖漿。聞言他擡起眼,神色微微頓住。
鍾明輕輕吸着氣,一片黑影便覆了上來。鍾明微微睜大眼睛,舌尖被纏住。公爵閉着眼睛,右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鍾明眸色閃了閃,也緩緩閉上了眼睛。
安靜的房間裏傳來些許衣料摩擦的窸窣聲,公爵親了一會兒,左手漸漸從肩膀落到了後腰,右手托住鍾明的後腦,偏過下頜,濃密的睫毛掃在鍾明的眼皮上。
鍾明皺起眉,忍不住發出一點聲音,偏過頭推開了公爵。
“別親這麼深——咳、咳咳!”
公爵順勢擡起頭,舌尖舔了舔嘴脣:“確實很苦。”
鍾明低下頭,依舊在咳嗽,他皺起眉——嘴裏的苦味倒是沒有了,但嗓子比剛纔更癢了。
公爵見他咳得厲害,拿起勺子來倒糖漿。然而只倒出來小半勺,糖漿就見底了。
公爵皺起眉,擡頭看了眼時間。
已經過了醫生該來看病的時間了。亞瑟卻連個影子都沒有。
公爵回過頭,將僅剩的糖漿倒到勺子上,送到鍾明嘴邊:“先把這點吃了。“
鍾明於是將剩下的那點糖漿喝下去,看着公爵從椅子上站起來,問道:“你要去哪?”
“去找醫生。”公爵道。
他說着伸出手,摸了摸鐘明的臉。鍾明穿着白色的睡衣,坐在牀上擡頭看着他的樣子實在可愛,公爵忍不住,又俯下身在他的嘴脣上親了一下。
“先睡一會兒,嗯?“
他一邊想讓鍾明快點好起來,一邊卻又有些享受對方在病中對自己的依賴。享受到一些對方的小動作他都可以裝作看不見。
鍾明垂着眼,順從地接受了他的親吻:
“……好吧,那你要快點回來。”
公爵起身的動作一頓,睜開眼,在近距離看到鍾明縈繞着些許溼氣的眼眸,腳底像塗了膠水般半步都邁不動。
片刻後,他伸出右手,用更大的力氣地在鍾明脣上親了一下,發出’啵’的一聲。
“我走了。”
他低聲道。接着直起身,微微吸了口氣,像是做了什麼巨大的決定一般看了鍾明一眼,接着轉過身。
鍾明看着他的背影,向後靠在牀上,伸手將剛纔被拿走的書拿回來。然而,他剛準備繼續看,就從餘光裏看到公爵的身形頓了頓。
鍾明擡起頭,見公爵停在原地,側頭看向了空中的某處。”怎麼了?“
他疑惑道。
公爵保持着看向那個方位的姿勢。鍾明皺起眉,能感覺他周身的氣氛一下子沉了下來。
片刻後,公爵轉過頭,臉上沒什麼表情:
“我可能要離開得久一點。”公爵道:“不要等我,先睡吧。”
說的好像我等過你一樣。鍾明心想,不過他沒說出來。看着公爵的身影消失在大門後方,鍾明微微皺起眉。
總感覺最近公爵到外面去的次數變多了。
鍾明暗暗將這件事記在了心底。
但讓他老實呆着是不可能的。鍾明稍微等了一會兒,接着彎下腰,突然發出了劇烈的咳嗽聲。
他咳了不到兩下,臥室門就被打開,馬修擔憂的臉出現在門後:“怎麼了?”
馬修快步走到牀前,見鍾明咳得深深彎下腰,立即擡手去拍他弓起的背部。見鍾明越咳越兇,大有要把肺都咳出來的趨勢,馬修皺起眉,伸手倒了杯蜜水送到他嘴邊:
“來,喝點水。”
“咳、咳咳——”鍾明擡起頭,眼角略微發紅,用帶着水汽的眼睛看向他:“沒用的、咳、糖漿——”
馬修聞言,一轉頭便看見牀頭上已經空了的糖漿瓶子。
他當機立斷道:”我去找醫生。”
說罷就要起身。卻被鍾明伸手拽住了衣角。
“我也要去。”
馬修轉頭,看着鍾明咳得有些漲紅的臉,猶豫了一下。不過帶着鍾明能快點找到醫生也是好的,而且,現在他咳得這麼厲害,馬修也確實不放心將鍾明一個人留在房間裏。
他當即俯下身,將鍾明抱了起來,向樓下走去。
兩人走下樓梯,大堂裏面一片寂靜。馬修皺着眉看了一圈,沒看見那個金毛的身影。就在這時,鍾明在他耳邊小聲道:”去餐廳。“
馬修頓了頓,看了鍾明一眼,他立刻低下頭咳嗽了好幾聲,聲音悶悶的,聽起來像是肺也不是很好。馬修的眉頭頓時蹙得更緊,抱着他轉過身,大步向餐廳的方向走去。
餐廳依舊大門緊閉,窗簾全部拉上,一點光都透不出來。
馬修沒有猶豫,抱着鍾明一腳踢開了門。
隨着’砰’的一聲,大門被踢開,重重地甩在了牆上。
門內的景象頓時出現在了他們面前。
餐廳內,長桌被推到了一邊。在寬闊的空間中央,只擺了一把椅子。四周環繞着十數只蠟燭,頂端的燭火正在大門突然被打開的氣流下輕輕搖曳。
在昏黃的燈光中,金元坐在蠟燭最中心的那把椅子上。
他的姿態很輕鬆地靠在椅背上,雙手交握放在身前。暖色的光照在他白皙的側臉上,將他精緻的側臉線條投射在身後的白牆上。
如果忽略跪在他身邊的兩個人的話,這個畫面看起來像是某種偵探小說的開頭。
第076章儀式(2)
金元坐在椅子上,穿着一件白色襯衫,閉着眼睛,神情非常平靜。
兩個人跪在他黑色的褲腳邊,他們臉色蒼白,眉頭緊鎖,深深地垂着頭,雙手交握着放在身前。看起來就像是在向上帝懺悔自己罪行的教徒。
鍾明眸光微微一顫,視線落在兩個人的臉上。認出了這兩個人,他們正是前幾日跟在金元身後進入懺悔室的人。當日他看到一半就被馮唐帶了回去,但後來聽瑪麗夫人說,連同金元在內的四個人都毫髮無損地從教堂裏出來了。
鍾明不相信他們四個人身上都一點罪孽沒有,特別是不相信金元。他看着眼前這幅詭異的場景,覺得自己似乎觸及到了問題的核心。
就在這時,那兩個人似是被大門突然被踹開的聲音驚醒,神情微微變了變。眼皮下面的眼球開始亂動,看起來像是馬上就要醒過來了。
就在他們的神情越來越不安的時候,一雙骨節分明的手突然垂下,在跪於左側的玩家頭上一撫而過。
“別怕。”
金元不知什麼時候睜開了眼睛,聲音平靜而柔和:
“沒什麼好怕的,主在你身邊。”
在他的聲音下,玩家的表情逐漸變得平靜。眉目舒展,看起來竟然有些祥和的意味。
鍾明皺着眉看着兩個玩家,從這個畫面中感到些許詭異——他們簡直像是失去了意識一般。
下一瞬,金元將視線從兩個玩家身上收回,略偏過頭,看向門口。
他黑眸溫潤,在看到馬修與鍾明時沒有露出任何驚訝,嘴角啜着微笑。
馬修的視線在室內轉了一圈,在看到那兩個跪在地上的玩家時略皺了皺眉頭,但很快就收回了視線,看起來對現場陰沉而詭異的畫面並不太在意。
金元看了看他,很快轉過視線,看向穿着睡衣,被馬修抱在懷裏的鐘明,視線落在青年在昏黃燈光下依舊顯得蒼白的臉上。
“生病了要多休息。“
金元微笑着,語氣輕緩:
“怎麼沒穿鞋,小心着涼。”
鍾明是被馬修直接從牀上抱下來的,因此並沒有穿鞋,腳上只套着一雙柔軟的白色棉質襪子。馬修聞言眉尾一動,立即伸出手,將鍾明的腳撈在了懷裏,擡起下頜看向金元。
金元看見了他的動作,沒說什麼,只是笑了笑。
鍾明則冷聲道:“你把我的醫生綁走了,我怎麼好?”
說罷,他驟然咳嗽起來。馬修將他抱緊了些,皺眉道:“醫生在哪?”
他們看起來像是兩個來勢洶洶的入侵者。
然而金元並沒有表現出任何慌張,他轉回了頭,擡手在兩個跪在身邊的人肩膀上拍了一下。接着,兩個玩家瞬間睜開了眼睛。他們像是從睡夢中醒來了一半,表情有一瞬間的茫然,接着,他們擡起頭,立即看向了站在門口的鐘明與馬修兩人。
馬修很清楚地看見他們臉上瞬間浮現出一種警惕。像是自己的精神家園突然出現了外來者。他們的眼神肉眼可見地變得尖銳,’唰’地一下從地上站了起來,擋在金元面前。
隨着他們展現出的敵意,馬修的臉色變了變,他抱住鍾明的手微微一動,如果不是顧忌着懷裏有人,他現在已經動手了。
金元的聲音響起:“讓開,他們是來找醫生的。”
他的話語一出,兩個玩家身上的敵意立刻一收,他們看了馬修一眼,緩緩讓出了路。
金元在他們身後轉過頭:“請跟我來。”
馬修動作一頓,看了眼站在兩邊的玩家,擡腳向房間內部走去。
從頭到尾,兩個玩家都一言不發,只是沉默地盯着他們。鍾明在他們的瞪視下感到些許毛骨悚然,直到他們略過兩人,他還能一直感受到兩道視線粘在他們背後。
鍾明收回視線,看向前方。金元停在了一塊空地前。
他右手拿着一隻蠟燭,擡起手。微弱的燭光照亮了紅色的簾子。
這原本擺着一件用來儲藏餐具的櫃子,現在櫃子被移開,絲絨制定的紅色簾子遮住了一小方空間。
鍾明看到這個簾子,皺起眉頭。這張紅色簾子被掛起來的樣子讓他聯想到馬戲團,或者是鬥獸場。
金元舉着蠟燭,擡起右手,一把將簾子拉開。
其中的景象頓時暴露在衆人面前。
一小塊空地上,亞瑟正側對着他們,僵直地站在那裏。
他睜着眼睛。藍色的眼眸卻像是塑料珠子般,完全沒有聚焦,看起來就是在瞪着空氣一般。他腳下的地面上被人用紅色的顏料寫上了數個韓國文字,它們密集而扭曲地互相擠在一起,猛地一看幾乎像是某種符咒。
亞瑟站在一片血紅之中,只露出小半張側臉,看不清神情,但從肢體上能看出他的站姿非常僵硬,狀態並不正常。
饒是有所心理準備,在這樣詭異的場景前鍾明依舊呼吸一滯,臉上微白了白。”……操。”馬修眉心緊皺,在這個場景下不禁暗罵出聲:“搞的什麼東西。”
金元神色如常,他放下手上的蠟燭,不緊不慢地將紅色的絲絨簾子拉開,用皮筋固定在了一側,淡聲道:“醫生說想要參與我們的活動。”
隨着他的動作,簾子後的全景展現出來。原來亞瑟並不是在瞪着空氣,他對面站着一個玩家。
該玩家看到簾子外的三人,表情非常意外。
金元朝他點了點頭:“他們來找醫生。”
那個玩家神情猶豫地看了兩個人一眼:“可是,儀式還沒……”
金元道:“沒事。”
見他這麼說。那個玩家閉上了嘴,向後退了一步。
下一瞬,鍾明感到房間裏的氣氛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在極短的時間內,亞瑟的兩雙藍眼睛出現焦距,他的神情有一瞬的迷茫。
然而接下來,他睜大了眼睛,擡起右手,猝然一拳揍在了玩家臉上。
突然被攻擊的玩家發出一聲慘叫,向右摔倒在了地上。
“Damnit!”
亞瑟眉頭緊鎖,低頭看了眼自己的右手,接着擡起頭,神情非常嚴肅地看向癱倒在地上的玩家,用英文問:“你對我做了什麼?”
他那一拳顯然不是隨便打的。玩家的右臉肉眼可見的紅腫起來,他捂着臉,不可置信地看着亞瑟,沒想到這個看起來單純熱心的白人青年居然有這麼大的力氣。他的臉色變得陰沉,側過頭去,’哇’的一聲吐出一口血。
亞瑟見他流血,神情一滯。他頓了兩秒,接着走上前,在不斷咳血的玩家面前蹲下,將他扶了起來:
“不好意思,老兄。”亞瑟將他扶起來,右手捏開玩家的下頜:“嘿,嘿、冷靜一點。你的傷不重,只是口腔內部有出血。”
玩家依舊驚恐地看着他:“你……你、是魔鬼——”
他對亞瑟居然能這麼快從那種狀態下醒來,並且對他展開反擊感到恐懼。實際上,亞瑟雖然從表面上那個來看是個溫和而熱心的普通青年,但實際上他從小就參與橄欖球,冰球,拳擊等運動,還曾是大學橄欖球代表隊的一員。這些強對抗性的體育訓練塑造了亞瑟強壯的體魄,他絕對不是那種手無縛雞之力的好學生,不然也不能一畢業就通過層層篩選成爲了一位戰地醫生。
聞言,亞瑟一愣,接着無奈地說:“這不太公平吧。明明是你們先攻擊我的。”
玩家等着他,嘴裏還在不斷涌出鮮血。亞瑟見狀轉過頭,下意識地想找自己的醫療箱:“等一下,我給你止血——”
然而他一扭頭,就看見了地面上一大堆鬼畫符般的文字。亞瑟愣住,接着皺起眉:“這是什麼東西?”
這時,鍾明輕咳了一聲。亞瑟尋聲擡起頭,終於注意到了站在一邊的鐘明與馬修,他驚訝地揚起眉:“鍾,你怎麼來了?”
鍾明本想回答他,但不知是否是房間裏面蠟燭的煙霧太嗆人,他一張口便是一連串咳嗽。亞瑟聽得直皺眉,擡眼看向在他正對面的座鐘,這才發現離他應該爲鍾明看診的時間已經過去了將近一個小時。
……糟糕!
亞瑟放下還在吐血的玩家,從地上跳起來,皺着眉頭到處找自己的醫療箱。
“我的醫療箱呢!”
亞瑟像只突然失去嗅覺的金毛狗,在原地很忙地轉了好幾圈,到處都沒找到自己的醫療箱,越找越急,期間還不小心一腳踩到了因爲他突然放手而摔回到地上的玩家身上。
“嗷!”
玩家發出一聲痛呼。亞瑟才停下腳步,手足無措地看向他:“哦……對不起兄弟——”
這時,鍾明終於勉強制住咳嗽,皺眉對亞瑟道:“你冷靜一點。”他扭過頭對冷眼旁觀的金元道:“他的醫療箱呢?”
金元轉過頭,看了鍾明一眼。接着,他向身後伸出手,接過玩家遞過來的醫療箱:“在這。”他回過頭,嘴角啜着微笑:“剛纔幫你放起來了。”
醫療箱與醫生就像是槍支之於士兵,亞瑟看見醫療箱沒丟,大大地鬆了口氣。但就算粗神經如他,現在也感到了金元身上的怪異,他從對方手中接過醫療箱:
“謝謝。”亞瑟打開箱子,粗略地朝裏一看,在確認藥品還在裏面後關上箱子,擡眼看向金元:“金……你口中的活動跟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樣。”
金元面上笑容不變:“是嗎。”他語氣平靜:“這只是一個幫助大家找回內心平靜,尋求上帝保護的活動。“
他輕聲道:“如果你不喜歡,我們也不會強迫你參加。”
亞瑟聞言,神情逐漸沉下來。片刻的沉默後,他挑起眉鋒:
“上帝?”亞瑟很直接地說:“這個上帝是你?”
聞言,金元的神情一滯。他擡眼看向亞瑟,視線落在這個白人青年英俊的臉上,似乎沒想到他會如此直白地提出質問。
亞瑟並不打算住嘴:“還是說你想成爲下一個吉姆·瓊斯*。”
此話一出,金元的神情立即產生了些許變化。他的眉眼幾乎在一瞬間就陰了下來,沉默地看着亞瑟,幾秒後,他張開嘴——
就在這時,鍾明率先出聲道:
“我的喉嚨很痛。”說罷,他又咳了幾聲,用帶着些許水汽的眼睛看向兩人:“你們還要說多久?”
聞言,金元看了他一眼,接着閉上了嘴。亞瑟愣了愣,接着轉過臉看向鍾明,神情緩和下來,擡腳略過金元走到他身邊:
“對不起。“他很自然地道歉,接着看向馬修:”我們快出去吧。“
馬修本來不想和這個外來的醫生有太多來往,但架不住在金元的襯托下亞瑟醫生顯得格外正常,他神色緩了緩,朝亞瑟點了點頭,道:
“走吧。”
說罷,他抱着鍾明率先向外走去,亞瑟拿着醫療箱跟在他後面。一路上,那幾個玩家並沒有阻攔他們。而是站在原地,一路目送着他們走到了門口。
然而,就在他們將要走出餐廳時,背後突然傳來金元的聲音。
“等等。”
馬修頓住腳步,扭過頭,額頭上冒出青筋,看着金元的眼神中充滿了殺意:“你他媽——”
然而鍾明卻在他懷中咳嗽了兩聲,擡手按住了馬修的肩膀:“放我下來吧。”
馬修話頭頓住,皺着眉低頭看向鍾明。他很想直接說不行,但他不是公爵,理論上並沒有資格對鍾明管東管西,於是頓了半響,勉強道:
“……地上涼。”
鍾明擡眼看他,道:“沒事,就一下下。”
被這樣用柔軟的語氣請求,馬修的神經酥軟了一下,無法拒絕,只能將鍾明放了下來。鍾明穿着襪子的雙腳碰到地面,腳心感到略有些冰涼的溫度。他抿了抿脣,被馬修扶着,擡眼看向金元:
“你想說什麼?”
金元很有耐心地等在旁邊。聞言,他靜靜地看向鍾明:
“你不想知道我們在做什麼嗎?”
他黑色的眼眸中倒映出鍾明的臉。眸光閃了閃:
“我不想告訴其他人”
他彷彿意有所指般看了眼亞瑟,在對方略帶厭惡的眼神下,他轉過視線,看向鍾明,略微勾起嘴角:“但我可以告訴你。”
金元說話的方式一如往常,一定要營造出某種「我是爲了你」「你是特別的」「我只告訴你」的親密感。半遮半掩,帶着些許曖昧。
亞瑟立刻皺起眉,不贊同地看向鍾明:“鍾,你別——”相信這個邪*教徒的話。
然而他話還沒說完,就聽到鍾明冰冷的聲音:“我不需要你告訴我。”
鍾明看着金元帶笑的眼眸:“你想信什麼都跟我沒關係。“
金元聞言,略有些驚訝地揚起眉,他沒想到鍾明會這麼說。然而接下來,鍾明說的話更加超出了他的想象:
“但你們是怎麼逃脫罪責的和我有關係。”鍾明微微眯起眼:“你催眠了那些玩家,所以他們才能從懺悔室裏毫髮無損地出來,對嗎?”
此話一出,馬修與亞瑟都驚訝地看向鍾明。馬修皺了皺眉,很快轉過視線看向金元,很快意識到了這件事情的古怪。亞瑟則是一愣,接着恍然大悟,他找到了解釋剛纔自己狀態的最確切的詞——他確實是被催眠了!
他的記憶停止於金元邀請他進入餐廳的時候,這之後的記憶是模糊而輕飄飄的,他似乎沉浸在了一段美好的回憶之中,但是當他驟然醒來之時,那段記憶迅速地流逝,像是電腦清空內存般被抹去了。
在很短暫的一剎那間,金元臉上滑過驚訝。但很快,他的表情平靜下來,很利落地承認:“是。”
“但比起催眠,我更願意稱它爲信仰的力量。”
他微笑着解釋道。語氣舉重若輕,彷彿完全沒有覺得這是一件多麼了不得的事情。
鍾明的神情同樣固如堅冰:“你催眠了他們。讓他們忘記了自己犯過的罪?”
金元笑着糾正他:“不。我讓他們相信那些罪責根本沒有存在過。”
他的語氣輕柔,回頭看了眼兩個玩家,道:“我讓他們重新變得清白,就像他們的母親剛生下他們時一樣。”
鍾明從他的語氣中聽出了一種幾乎是炫耀般的高傲。金元用一種俯視的態度看着身後的幾個玩家,燭光從背後照在他的身上,他的眼中閃爍着某種冰冷的憐憫。
鍾明皺起眉頭。
亞瑟先是對他們的對話一頭霧水,接着逐漸明白了什麼,緊皺起眉。不管怎麼說,聽起來金元對這些玩家進行了某種程度上的操控,這必定有損於遊戲的公正性,他忍不住說:
“你這樣做是在爲他們遮掩罪行,這不公平——”
聞言,金元回過頭,看向他,神情微微冷了下來:“這裏可不是考場,高材生。”
他臉上的溫和褪去,五官線條帶來的銳利再次佔據上峯,聲音冷下來:
“我們賭上了自己命,當然會不擇手段。”
亞瑟被他堵了回來,登時噎住。臉色幾變之間,還想開口說些什麼,鍾明率先開口,道:
“那你自己呢?”鍾明冷聲道:“你從來沒有被蜘蛛女爵攻擊過。懺悔室對你也沒有效果。你催眠了你自己?”
聞言,金元頓住話頭。他帶着淺淺內雙的,宛若月牙般的眼睛微微彎起:“我就不能是個好人嗎?”
聽他這樣說,亞瑟的表情如同吃了屎一般難看。一個看起來不知道信仰着什麼奇怪的東西,催眠了三個玩家作爲自己爪牙的人居然這麼大義凜然地說自己是個好人——真是邪*教作風!
鍾明卻沒有直接反駁他,而是道:“就算你是無罪的,只要有恐懼就會成爲蜘蛛夫人的獵物。”他說到這裏,頓了頓,繼續道:“除非——你有辦法催眠自己,讓心態一直保持穩定。”
這句話說出來,連馬修的表情都變了變。他看向金元,如果鍾明的猜測是真的,那金元恐怕是這個世界上首屈一指的催眠大師。這就不僅僅是邪*教的問題了,一個人連自己的情緒都可以完全操控,他還有什麼做不到?
或者說,他還有什麼是需要自己做的?所有事情他都可以通過操控別人來完成。
房間裏的氣氛隨之一變。空氣變得沉重,凝結起來,壓在每個人身上。
金元對鍾明的話展現出一種曖昧的態度。他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嘴角保持着一點微笑。
鍾明看着他,嘴角向下抿緊。
片刻後,金元動了。他低下頭,手伸進褲子右邊的口袋裏,拿出來了什麼,接着朝鐘明走來。馬修第一時間擋在了鍾明面前,金元看了他一眼,在對方如臨大敵的表情下溫和地說:
“我只是想把東西還給他。“
馬修眉心緊蹙,垂下眼,在看到金元手中的東西時驟然頓住。
那是一把手槍。
金元偏過頭,伸出手,將手槍遞到鍾明手裏,輕聲道:“物歸原主。”
鍾明握住那把槍,眉尾顫了顫。槍支在燭光下殺着寒光,正是被牧師偷走的那把。不過現在看來,當時是誰偷走了這把槍還不好說。
鍾明拿起槍,食指搭在扳機上,擡眼看向金元:“你不怕我現在就殺了你?”
金元微笑着,聳了聳肩,朝鐘明示意了下身後:“那你得在同時殺四個人。”他轉過頭,指了指鍾明手上的槍:“那裏面只剩一顆子彈了。”
他微笑道:“我想這並不是使用那顆子彈最好的機會。”
聞言,鍾明垂下眼,想要確認但是他並不知道怎麼打開擔架。在短暫思考了兩秒後,他放棄了這個想法,放下手,擡眼看向金元:
“你想讓我難堪?”
他不知道金元將只剩一顆子彈的槍還給自己是什麼意思。
金元聞言,有些驚訝地睜大了眼:“怎麼會,我絕沒有這個意思。”
他專注地看着鍾明冰白的小臉,用欣賞的眼神一寸寸掃過他五官的線條,於眼角眉梢中品味着他怒火中燒的美麗模樣:
“這是個獎勵。”
金元真心實意地微笑着:“獎勵你沒有被我騙到。其他副本還沒有NPC做到這一點。”
他向前踏出半步,用幾乎算是深情的表情凝視着鍾明:“你很特別,好像完全不爲我所動。可能是因爲我不是你喜歡的哪一款?”他笑了笑,道:“又也許是因爲你太漂亮了。所以看不上我?”
*吉姆·瓊斯:人民聖殿教教主,著名的邪*教頭子
第077章亞瑟
鍾明看着他,臉上的表情紋絲不動。
金元勾起嘴角,還想說什麼,卻突然被馬修揪起衣領,一拳打在了右臉上。
馬修已經忍了有一會兒,面頰微紅,額頭上繃起青筋。這一拳沒有留手,金元的右臉迅速浮現出淤青,嘴角裂開滲出鮮血。但他的表情並沒有什麼變化,反而微微偏過頭,朝馬修勾了勾脣角。
馬修的怒氣瞬間飆升至臨界值,擡手又給了金元一拳。
“嘿!”亞瑟撲上來攔住他:“兄弟,我知道你很生氣,但你先冷靜一下。”
他是顧忌着後面那三個玩家,剛纔金元被打第一拳的時候他們看起來已經要撲上來了。亞瑟偏頭看他們一眼,粗略地估計了一下戰力,雖然他和馬修能打,但鍾明還生着病,而且兩拳難敵四手。
被他這麼一攔,馬修鬆開手,金元摔倒在地上,低頭吐出一口血。
鍾明看着他的樣子,腦中浮現出在副本里第一次見到金元時的樣子。他將自己裝扮成這種無害而柔弱的模樣,也許一方面是針對他,但另一方面也在不知不覺中影響了其他玩家。葉箐曾經告訴他,金元在玩家之中的風評很好。
金元吐出兩口血,擡起頭,視線越過馬修看向他身後後的鐘明:“我以爲你會喜歡溫柔的人……看來是我錯了。”
金元的眼中燭光閃爍:“公爵對你怎麼樣?你喜歡壞的?”
聞言,鍾明還沒說什麼,馬修推開亞瑟,一腳踹在了他的腹部。金元整個人頓時如同蝦一般蜷縮起來,吐出一口酸水。
這下,房間裏的氣氛登時一變。他身後的玩家怒吼一聲,朝馬修撲來,他表情極爲猙獰,看起來像是失去了理智的野獸。亞瑟反應很快,向右跨出一步,一拳放倒玩家,回頭瞪向馬修:
“走!”
馬修垂在右側的手動了動,看了蜷在地上咳嗽的金元的一眼,回身抱起鍾明。亞瑟跟在他們後面,靠自己高大的身形一把推開玩家,’砰’的一聲關上餐廳門,再拉過一張餐桌抵住。
木門後還在不斷傳來砰砰砰的,□□撞在門上的響聲。
亞瑟心有餘悸地倒退幾步,看着大門打了個冷顫:“哇,簡直像是喪屍一樣。”
馬修抱着鍾明,右手托住他的後背,視線凝在木門上:“這件事必須告訴公爵。”
鍾明雙手勾着他的肩膀,聞言眼眸微微閃爍,擡起頭,剛想說什麼,視線突然越過馬修的肩膀看到了什麼,神情頓時凝固。
亞瑟不明所以,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在樓梯的拐角處看到了一個高大的男子的輪廓。
他安靜地出現在那裏,半邊蒼白的面孔出現在月光之下:“什麼事?”
馬修擡起頭,驚訝地看向他:“公爵大人。“
他看着公爵走下樓梯,向他們的方向走過來,有些意外:“您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對話間,公爵已經走到了他們面前,聞言,他偏過視線,看了馬修一眼。馬修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立即閉上了嘴。而且他還正抱着鍾明出現在了一樓。按理來說,他應該在公爵離開的時候看住鍾明纔對。
馬修感到壓力,看着公爵面無表情的臉,神情變得有些緊張,額頭泌出些許細汗:“對不起。我本來是——”
他話還沒說完,鍾明突然低下頭,伏在他的肩膀上開始激烈地咳嗽起來。他嗆咳的聲音在安靜的大堂之中迴盪,公爵擡起的右手頓在空中,看向愣在後面的亞瑟。
亞瑟如夢初醒,立刻上前,扶着鍾明坐到一邊的椅子上。接着蹲下身打開自己的醫療箱,一頓翻找之後拿出了一個機器,戴到鍾明的臉上。
機器上面的燈閃了閃,細膩中的霧氣從機器中散出。鍾明吸了一口氣,咳嗽立刻停了下來。
公爵緊皺着眉頭,他看不懂眼前的機器。但是看鐘明在幾次呼吸之間,臉色好看了很多,他的眉頭鬆開些許,朝亞瑟道:“這是什麼?”
亞瑟一手拿着機器,擡頭向公爵道:“這是霧化治療。機器能把藥物變成細小的霧滴,比較易於吸收。”
公爵點了點頭,走到鍾明身邊,手放在他肩膀上:“好點了嗎?”
鍾明帶着霧化器,呼吸了幾下,擡起眼點了點頭。公爵不知道機器的運行原理,看着鍾明戴着面罩,煙霧幾乎覆蓋了他的整張臉,皺起眉,將他耳邊略微溼潤的頭髮撫開到耳邊。
鍾明自煙霧中擡起眼,對上公爵漆黑的眼睛,看清了其中的憂慮與憐惜,心下一顫。
其實他的咳嗽有演的成分。但公爵像是真的擔心了。他看起來像是個不懂醫學,只能在病牀邊乾着急的家長,不過表現的比較含蓄。
鍾明有點心虛地垂下眼,在途中看見公爵的手,突然注意到了上面的東西,視線登時凝住。
在公爵蒼白的手背上,有一縷藍色的溼痕蜿蜒而下。
鍾明的聲音被悶在霧化器下,含糊不清地問:“……這是什麼?”
公爵聞言低頭,看到了自己手背上的痕跡,神色不着痕跡地一變,放下手。
但馬修已經看到了那道痕跡,臉色立刻大變:“公爵,您受傷了?”
鍾明頓時露出了驚訝的表情。公爵皺了皺眉,看向馬修:“沒事。”
聞言,亞瑟擡起頭看向公爵:“嗯?您受傷了嗎?我可以一起幫您看一看——”
他這麼說着,突然看到了公爵手背上藍色的血液,登時話頭一頓,直接咬到了自己的舌頭,痛得低下頭捂住了嘴。
血居然是藍色的!
經過這幾天的相處,他幾乎忘了這個男人是副本大BOSS這件事。而今天他手背上明晃晃的藍色再次提醒了亞瑟——站在他們面前的這個男人是個非人類。
現場的氛圍頓時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寂靜。
公爵的神色暗了兩個度,緩緩收回了看向馬修的視線。
馬修今天第二次說錯話,臉色略微蒼白地站在一邊,心裏已經在想實在不行就捲鋪蓋回家和幫老母親種地。
鍾明眼睫顫了顫,擡眼看向公爵。對方也看着他,黑沉的眸色將情緒掩飾地很好。但從繃緊的脣角和下頜線條能夠依稀看出,他現在有點緊張。見他這個樣子,鍾明不知爲何想起了上前他目擊到艾伯特在霧氣中追殺玩家,對方也是這樣一副表情。
鍾明將霧化器拿來,輕聲道:“嚴重嗎?”
公爵一愣,接着神情微微鬆下來:“不嚴重。”
鍾明將霧化器遞還給亞瑟。看了公爵一眼,有些懷疑地問:“你傷到哪裏?痛嗎?“
公爵垂眼看着他:“不痛。”
鍾明皺了皺眉。血都流到手上了還說不痛。他輕聲道:“還是讓醫生看一看吧。”
亞瑟驟然被點名,神色變了變。腦子裏已經出現了類似《異形》等恐怖電影裏外星異形黏黏糊糊的傷口。說不害怕是假的,但亞瑟還是勉強維持住了醫生的職業操守,朝公爵道:
“咳。我可以試一試——”
然而公爵根本沒看他。而是朝鐘明道:“我沒事。”
說罷,他低下頭,右手在手背上掃過,那道藍色的溼痕立刻消失。鍾明皺了皺眉,有些不滿。上次他只是踩到了公爵的觸角,對方就嘰嘰歪歪個不停。現在真受傷了倒是一個字都不說了。
公爵放下手,擡起頭,看向亞瑟:“好了?”
亞瑟回過神,有些口齒不清地回答道:“這次療程結束了。霧化每天做早晚做兩次就好。”
公爵點了點頭,伸出右手將鍾明從椅子上抱起來,向亞瑟伸出左手:“藥。”
亞瑟聞言愣了一下,但很快了解了他的意思,低頭從醫療箱裏拿出粉色的藥瓶遞給公爵。公爵接過藥,擡頭往樓上走。
鍾明伏在他肩頭,小聲問:“你手不痛嗎?”
公爵單手抱着他,低頭對他微笑,道:“不痛。”
亞瑟與馬修站在樓下,擡頭目送着他們兩個往樓上走。馬修緩緩地鬆了口氣,慶幸公爵看起來沒有要追究他責任的意思。然而下一瞬,他的神情突然一僵。
亞瑟還有些混亂,突然在餘光之中注意到馬修的身體僵了僵,轉頭問:
“怎麼了?”
馬修沒有回答他,神情頓時變得有些沮喪。寬闊的肩線緩緩地垂下來,像只犯錯後被主人責怪後的大狗,在原地站了片刻,也沒有理會亞瑟,擡腳向另一個方向走去。
亞瑟看着他的背影,不明所以,感覺這整個大宅裏的主僕都跟打啞謎似的。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安靜的大堂中,片刻後突然注意到了什麼,回過頭,看了眼被桌子抵住的大門。那裏的動靜不知什麼時候停了下來。
·
鍾明被公爵一路抱進了臥室裏。他被放在紅色的大牀邊,公爵用手握住他的腳踝,將襪子脫下來,看到上面的污漬時,皺了皺眉。
鍾明順着他的視線,看到了襪子上的些許血跡。
他眉尾一顫,立刻意識到了這個污漬是從哪裏來的。剛纔餐廳地板上的韓文,並不是用紅色顏料寫的,而是用的鮮血。
公爵擡頭看了他一眼。
鍾明從他的表情中敏銳地感受到了公爵現在的心情不好。他張開嘴,剛想說些什麼,就被公爵的動作打斷,他站起來,將鍾明的腳塞進被窩裏:
“躺下。”
鍾明被他按着肩膀,順着他的力氣躺下來。眼神有些不安地看向公爵,停留在男人沒什麼表情的臉上。
公爵爲他掖好被角,便在牀邊坐下來。隨手拿起鍾明讀到一半的書,剛翻開便發現書頁還停留在他離開時的位置。也就是說,在他離開後不久,鍾明就走出了這個房間。
公爵動作一頓,看向鍾明。
鍾明被他看得有點心虛,抿了抿下脣:“我……喉嚨很難受,所以纔去找醫生的。”
公爵定定看了他一會兒,伸手將書本放到一邊,道:
“馬修會自己去受罰。”
鍾明一愣,道:“爲什麼?“
公爵回過頭,目光微冷:“因爲他沒看住你。”
鍾明噎住,微微睜大了眼睛。
公爵繼續道:“他沒有做好自己的工作,當然會受到懲罰。”
說罷,他伸出手,在鍾明的額頭上一撫而過:“我告訴過你不要去管那些玩家,他們很危險。爲什麼不聽話?”
鍾明看着他,確定自己剛纔感受到的情緒是正確的。在公爵回到大宅,站在樓梯上看到他出現在樓下時,應該就有點生氣了。只不過當場沒有發出來。
這個人總是把情緒藏得很深,但並不代表好糊弄。
鍾明沉默良久,臉上的愕然逐漸消失。
片刻後,他擡起眼,直視進公爵漆黑的雙眼,輕聲道:“什麼叫看住我?”
公爵聞言,動作略微頓了一瞬。他擡起眼,看着鍾明略帶些執拗的眼睛,手指不緊不慢地滑過他濃密的黑髮,聲音放緩了些:
“因爲你生病了,需要靜養。”
他修長的手指帶着些安撫的意味,輕緩地撫過鍾明柔順的長髮,其實是很舒服的。但鍾明偏頭避開了他的手:
“我不需要人看着。”
他擡眼看向公爵:“我不是你的寵物。”
他這句話說的幾乎是有些嚴厲了。
公爵的手頓住空中,半響後,他垂下眼,視線細細掃過鍾明神情緊繃的臉,頓了頓,緩聲道:
“當然不是。”他俯下身,輕輕吻了吻鍾明的額角,輕聲哄他:“我只是想要你快點好起來。不是說等你好了,就再讓人陪你出去玩嗎?”
然而鍾明並不買賬,擡起眼道:“我不想要有人看着我。你把馬修撤走。”
聞言,公爵的神情冷了些,他看着鍾明,像是忍了一下,但沒忍住,最終還是冷聲道:
“不行。”
鍾明看着他,冷聲道:“那我要醫生陪着我。”
公爵看着他,臉色變了變,低聲道:“我想他不需要時刻呆在這裏。”
鍾明的熱度退下去之後,公爵就不讓亞瑟隨時呆在牀邊了。只規定他每天定時三次來問診。顯然,公爵對於這個外面來的醫生抱有警惕,不太希望鍾明與他有過多的交流。
鍾明提高了聲音:“那我不舒服了怎麼辦?馬修又不能治病。”
見他大有要鬧起來的趨勢,公爵皺起眉,緩緩從胸前裏面吐出一口氣,耐心地說:“這次是我的失誤,以後我會讓人看住醫生,他會一直在。”
現在不僅要看住他,還要看住醫生了。
如果說鍾明剛纔的怒氣有三分是裝出來的,現在他是真的有點生氣了。
鍾明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說:“我不要。”
公爵看着他,胸膛緩緩地起伏。
兩人隔得很近,不大的空間內逐漸漫上些許火藥味。公爵神色晦暗不明,這已經是他們第三次因爲這件事吵架,他緩緩吐出一口氣,他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擡起手摸了摸鐘明的發頂:
“那你想怎麼樣?”
他的動作非常輕柔,漆黑的眼睛中卻神色黑沉。鍾明感到男人的手從自己的後腦滑到後頸,似是無意般,略微粗糙的指腹撫過他的後頸。
鍾明下意識地顫了顫,他擡眼看着公爵,並沒有退縮:
“我不要人看着我,我要在這裏自由地活動。”
公爵看着他,漆黑的眼睛中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暗中涌動。
在他看來,他與鍾明的關係好不容易有了進展。對方在接受他的親吻時又乖又聽話,公爵並不想破壞他們之間的感情。而且鍾明正在生病,他不想跟對方吵架。
不管從理智還是感情上而言,他都應該答應鐘明的請求,
但是另一邊,公爵似乎有人在他耳邊低吟,讓他關住鍾明,鎖住他,讓他再也不能去做那些危險的事情。他垂下眼,看着自己手下,鍾明雪白的小臉,生怕這片雪花在他不知道的什麼地方悄悄融化了。
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後,公爵收回放在鍾明後頸處的手,伸出食指,滑過青年白皙如瓷的側臉。
鍾明被他指尖的溫度冷得一顫,下一瞬便聽到公爵道:
“好吧。”
他最終還是屈服了。鍾明眉目微動,下意識地鬆了口氣。然而他這口氣還沒完全鬆下來,就聽到男人道:
“三天後,醫生必須走。”
公爵用拇指滑過他細膩的臉頰,用不容拒絕的聲音道:
“如果治不好,他就再也別走了。”
鍾明登時愣住。他廢了極大的力氣,才勉強剋制住了自己的表情,沒有露出破綻,皺眉道:“病又不是想治就能治好的。”
公爵的視線在他臉上轉過一圈,收回手,俯下身在鍾明的嘴脣上親了親:“這就看他了。”
他的吻非常輕柔。鍾明卻莫名地打了個抖,閉了閉眼睛。
公爵直起身,神情又恢復了往日的柔和,伸手在鍾明的耳鬢便摸了摸:“睡吧。”
說罷,他從牀邊站起,轉身離開了臥室。鍾明一直看着他,直到整個臥室陷入了昏暗之中,神情才猛地沉下來。
·
亞瑟醫生當晚回到臥室後,做了一整晚被長滿觸角的怪物追着的噩夢。早上起來的時候一腦門都是冷汗。
因爲昨天的事情,他今天特別注意,早早地就到四樓的臥室恭候爲鍾明看診。
他戴着聽診器,另一端貼在鍾明的胸膛上,專心聽着裏面的聲音,道:“肺部炎症好了很多。”
他收起聽診器,拿出做霧化的機器,邊爲鍾明戴上邊道:
“霧化再做兩次——“
他說到這裏,話頭突然一頓,擡起眼去看鐘明的表情。鍾明隔着面罩看他,微不可查地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亞瑟睜着湛藍的大眼睛,露出了了然的表情,暗中向鍾明比了個’OK’的手勢,回頭對坐在角落裏的公爵道:“霧化要再做五次,雖然炎症好了很多,但是咳嗽的症狀還需要一段時間才能緩解。“
鍾明:……
他用複雜的眼神看着亞瑟,白人青年的側臉上全是堅定的自信。殊不知再’過一段’時間,他就徹底涼了。
牆角處,公爵坐在紅絲絨的椅子上,右手抵住下頜,看向亞瑟,臉上沒什麼表情,左手的手指在木製的扶手上點了點:“知道了。”
鍾明覺得他說的不是知道了治療方案,而是知道了亞瑟的死期。
天生樂觀的亞瑟醫生絲毫沒有察覺到房間裏氣氛的暗流涌動。他很開心地爲鍾明做完霧化,收起醫療箱,轉身要走時,突然被鍾明從後面叫住:
“等等。”
亞瑟腳步一頓,回過頭,見鍾明坐在牀沿上,正低頭穿上鞋:
“我跟你一起走。”
亞瑟一愣,接着有些高興地揚起眉:
“哦,好啊。”
鍾明穿戴整齊,走下牀,潔白的裙襬輕輕掃過暗紅色的地毯,來到他身後,仰頭對亞瑟道:“走吧。”
亞瑟低下頭,他沒與對方站着靠的這麼近過,第一次發覺鍾明的身高只到自己的肩膀處。這讓對方仰起臉看着自己的樣子更加可愛,亞瑟覺得穿着白裙子的鐘明看起來就像只在八音盒裏跳舞的娃娃。
亞瑟心神震顫,主動爲鍾明拉開門,看着對方走出去。
然而,就在鍾明要走到門口時,他突然停下腳步,側過身,看向坐在角落裏的公爵。
“公爵大人。”他拉起公爵的右手,俯下身,在男人的嘴角上落下一吻:“我下去了。”
“嗯。”公爵半垂着眼睛,接受了他的早安吻,反手握住鍾明的右手捏了捏:“注意安全。”
亞瑟看到這親密的一幕,神情怔愣。他呆呆地看着鍾明直起身,走出房間,回眸看向他:“醫生?”
亞瑟這才如夢初醒。擡腳要跟上鍾明,就在這時,一道視線突然從身後向他投來。亞瑟腳步一頓,偏過頭,對上了公爵漆黑的眼睛。
對方平靜地看着他,雙眼如一汪深潭。
亞瑟卻從他的眼中感到了什麼東西,他皺了皺眉,轉身跟上鍾明。
臥室的門在他身後關上,亞瑟提着醫療箱,跟着鍾明走下了樓。一路上,他都試圖向鍾明搭話,鍾明卻一直沒理他。亞瑟忍了許多次,纔在走到餐廳門口的時候,彎腰看向鍾明的側臉,道:
“我剛纔做的蠻好的吧?”
亞瑟笑着道:“雖然我那樣說,但你的病其實已經快好了。肺部的炎症已經消了,但是這兩天要注意飲食,堅持吃藥。”
到了這個地步,鍾明不得不停下腳步。偏頭看向他,直接道:“我的病必須要在三天內好起來。”
亞瑟聞言,愣了愣。接着困惑地皺起眉,一隻手撐在鍾明身側,聲音低了些:
“可是,你不是想——”再多病些時間嗎?
他話還沒完全出口,鍾明便略顯刻意地打斷他,道:
“公爵大人說,你三天之後必須離開。”
亞瑟又是一愣。接着,他的第一反應並不是高興,而是將眉頭蹙得更緊。
三天後就能離開。這句話要是放在幾天之前,亞瑟聽到會感到十分高興。但是現在,他卻下意識地感到了憂慮。
這個遊戲比他想象的還要黑暗。邪*教,教唆,被逼出精神病的玩家,還有公爵和鍾明之間微妙的關係——
亞瑟皺着眉頭,突然冷不丁地問道:“你想和他在一起嗎?”
鍾明一愣,道:
“誰?”
“那個公爵。”亞瑟皺着眉,眼中是不作爲的關切,很嚴肅地問:“你是真心實意地想跟他在一起的嗎?”
鍾明呼吸一滯,飛快地看了眼樓上:“當然。”
亞瑟看着他,微微眯起眼睛,正要開口說些什麼,肩上卻突然多了一條手臂。
“誒誒——”李逸之輕快的聲音突然插入他們之間,他伸出兩條手臂,一隻攬着亞瑟另一隻攬着鍾明,微笑着道:“在說什麼悄悄話呢?”
亞瑟驚訝地睜大了眼睛,看着這個突然出現的亞洲男性,下意識地想甩開對方的手,卻被李逸之壓制住。
他彎起鳳眼,勾脣看向亞瑟,道:“這裏可不是說話的地方。”
第078章公爵的憤怒
亞瑟一頭霧水地跟在他們後面。
他不知道這個突然出現的亞洲男子是誰。但對方似乎與鍾明很熟。
亞瑟看着他們兩人走在前面,李逸之用右手環着鍾明的肩膀,低着頭正對他說着什麼悄悄話。
鍾明走在他旁邊,背對着亞瑟,看不清神情。時不時會偏過頭,露出白皙的一小半側臉。
亞瑟的眼珠左右轉着,用盡全力試圖通過兩人的互動猜測他們在說什麼,但無果。他的視線盯着兩人身,沒注意腳下的路,下一瞬,他突然對上了鍾明的眼睛。
鍾明烏黑的瞳孔平靜地看着他:”注意腳下。“
亞瑟低頭一看,這才注意到自己腳下不知何時出現了幾級臺階。他擡頭一看,臺階向下延伸到黑暗之中,頭上只有一顆燈泡在緩緩散發着亮光。
看起來是通向地下室的。亞瑟眉尾一顫,昨天的事在他心裏留下了一點陰影,但見鍾明和李逸之向下走去,他咬住後牙,橫下心,朝地下踏出一步。
地下室比大堂要昏暗不少,狹小的樓道讓亞瑟不得不縮起肩膀,低着頭,但他的額頭還是猝不及防地被屋檐撞了一下。
“嗷!”他發出痛呼,有些惱怒地按住自己的額頭。
李逸見到他滑稽的樣子,低下頭髮出一聲嗤笑,向他招手:“醫生,您過來。”
亞瑟有些猶豫地走進,李逸之拉過一把椅子:“來,坐這。”
亞瑟被他按着肩膀坐下,擡頭看李逸之,對方衝他笑了笑,他猶豫着收回視線,看向自己對面,鍾明後腰靠着桌子,抱着手臂站在那。
亞瑟被他們兩個相熟的人前後夾擊,像是要審問他,按理來說他應該警惕。牆上的小半邊窗戶外投入的些許晨光,照在鍾明臉上,讓他被晃了眼睛,捲翹的睫毛一眨,亞瑟一看腦子裏就直犯迷糊,提不起半點防備來。
鍾明輕聲跟他說:“醫生,您不要害怕。這裏比較方便說話。“
亞瑟呆愣道:“嗯。”
李逸之見這白人醫生看起來愣頭愣腦,主動解釋道:“這裏說話他聽不見。您剛纔在外面大喇喇地張嘴就說,小心掉腦袋。”
亞瑟這才醒了三分神,皺起眉:”他是誰?”他問出這句話,但不肖李逸之回答,他便明白過來。還能是誰,自然是那位公爵!
亞瑟明白過來,登時如同被雷電擊中。想起自己說的話,臉上一陣青一陣白。
“別怕。”鍾明見他臉色不好,安撫般地說:“你不是玩家,他對你應該不會太苛刻。”
聞言,亞瑟稍微鎮定下來,就聽到鍾明繼續說:
“你三天之後必須離開。”鍾明輕輕咳了一聲:“我的病大半是裝出來的,應該沒什麼問題。但是在你走之前,我還想知道一些事情。”
亞瑟又聽到’三天’這個時間,手不安地在褲子上蜷了蜷。但見鍾明正經嚴肅的態度,他壓了壓心中的不安,對鍾明道:“你說。”
鍾明道:“你是坐船進來的?”
醫生點頭:“對。”
鍾明:“是什麼船,怎麼進來的?船上只有你一個人嗎?”
亞瑟愣了愣,意識到鍾明很在意這件事,於是仔細回憶起來,儘量詳細地描述道:“我們坐飛機先飛到柏林,然後轉坐汽車,到巴伐利亞,之後到界碑前就得下來走路,一直走到灰湖邊就得坐船了。”
鍾明微蹙着眉頭聽說話,從亞瑟形容來看,這個副本聽起來簡直像是跟外界相連的。他注意到其中一個詞,問:“界碑?什麼界碑?”
亞瑟微愣,接着沉默了一會兒,身體前傾,雙手交握放在膝蓋上,聲音略微低下去:“這片區域是無人區,因爲——”
他頓了頓,看了眼鍾明,還是說了下去:“因爲三大家族和公爵之間的戰爭,這個地方不允許不相關的人進入。”
鍾明聞言一愣。
亞瑟不知道他對公爵的來歷已有所瞭解,繼續解釋道:
“三大家族,你可以想成在歐洲最有權勢的幾個商業集團,他們從很早之前就開始在歐洲做生意,經營銀行,鐵路,礦產,海上油田之類的產業。”
說道這裏,亞瑟抿住嘴脣,顯然是對這些壟斷財閥沒什麼好感,急而快地說:
“總之,就是一羣高傲的有錢人。”
“他們三個家族加起來,掌控了歐洲的大部分經濟命脈,但是——“亞瑟頓了頓,擡眼看着鍾明,道:“但是和他們巨大的財富同樣有名的是他們的家族厄運。”
家族厄運。聽到這裏,鍾明的心尖一跳。
亞瑟道:“三大家族裏的後代裏總有一部分會死於非命,特別是那些直系的血親。因爲幾個世紀以來都是如此,大衆中有流言說這是與他們家族血脈世代相連的詛咒。”
“這些流言在民間非常盛行,但是大部分人覺得這只是陰謀論。”亞瑟眼睛暗了暗,沉聲道:“只有少部分人知道家族厄運真實存在。關於這個遊戲,還有「公爵」和三大家族的關係,就更少有人知道了。”
鍾明放在右臂上的手指輕點了下手臂,道:“那你……爲什麼會知道這些?”
他想知道亞瑟作爲一個紅十字組織的醫生,怎麼會知道這些祕辛。
亞瑟雙手交握,張口剛要回答,卻看見鍾明平靜的神色,話頭一頓:
“等等。”他神情變得有些古怪:“這些……你已經知道了?”
鍾明眨了眨眼,算是默認了。亞瑟見狀,臉色變了變,心裏想,鍾明怎麼會知道這些,莫不是公爵告訴他的?
他心情有些複雜。如果是公爵主動告訴鍾明的,那對方倒是比他想象的要坦誠。亞瑟對公爵的印象不太好,主要是因爲他覺得公爵這麼個大幾百歲的非人類,居然哄騙了這麼小的一個年輕男孩子做他的情人,還有給人穿女裝的癖好,在道德上非常可疑。
同時他也注意到了公爵對鍾明強烈的控制慾,再加上兩人在權力與力量上巨大的不對等,讓亞瑟覺得這不是一段太健康的關係。
在他看來,鍾明已經流露出了想要逃離的苗頭。要不然對方怎麼會故意裝病?
亞瑟心情很複雜,但現在顯然不是說這件事的好時機,他抿了抿嘴脣,繼續道:
“三大家族的人長久以來一直在想辦法結束家族的厄運,近幾年來他們的舉措越來越激進,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已經算是一場小型戰爭。”他說:“我們作爲無國界組織,負責在兩者之間調停,所以我纔會知道一些內幕。”
鍾明聽到他形容,嚇了一跳。亞瑟的用詞算得上是嚴重,鍾明心中浮現出一點不太好的預感,問道:
“戰爭是什麼意思?”鍾明皺眉問:“他們有什麼舉措?”
鍾明只知道那三個家族有送如同卡佩一般的玩家進來,難道還有其他?
亞瑟聞言,神情暗下些許,沉聲道:
“我知道的也不多,但是最有名的一次,是二十年前三大家族的人曾聯合起來從軍火販子那裏買了導彈,地毯式地轟炸了整個山谷。”
他想到當時的慘狀,表情變得有些沉痛,道:“當時,山火燒了整整三個月……沒死在轟炸裏的人都燒傷嚴重,非常難處理,很多人經過治療之後還是……沒有辦法。”
亞瑟的父親就是最先前往山谷的第一批醫療人員之一,很多年後,在向亞瑟與家人敘述那場行動之時,亞瑟父親還是會露出畏懼的神色,他依舊還記得山谷裏瀰漫的皮肉燒焦的味道,在宛如煉獄般的山谷中經久不散——
“但就算是那樣,”亞瑟道:“副本—或者說是公爵處在的世界,都沒有受到絲毫影響。”
鍾明的眼睫輕輕顫了顫。眸中終於剋制不住浮現出了些許驚訝。接着神色略微暗下去。
他沒想到這個副本竟如此穩固,連導彈也炸不開。
“自那之後這片區域就變成了無人區,只有軍隊和一些無國界組織的社會人員能夠進入。”
亞瑟道:
“我知道的是在那次事件之後,三大家族在一年內死了十多個家族成員,其中包括指導那次行動的人,還有他們的直系親屬。之後,他們與公爵似乎達成了什麼協議,接下來的二十年至少在表面上安靜了一些。”
聽到這裏,鍾明彷彿知道了他接下來要說什麼,一口氣提了起來。
果然,亞瑟接着說道:
“直到最近,事情又變壞了。“他沉聲道:“最近兩個月,三大家族又開始死人。”
鍾明心臟像被攥住般一緊,想到公爵手上的血,他最近頻繁的外出頻率,還有輪流出差的馮唐,馬修,與瓊。
他問:“死了多少人?”
亞瑟脣線擰緊,頓了頓,還是含蓄道:“很多。”
他說:“情況很不樂觀,公爵……做事沒有留餘地。”
鍾明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
雖然亞瑟說的遮遮掩掩,但鍾明還是明白了他的意思。那三個家族和公爵之間,在長久的時光之中保持着’冤冤相報何時了’的關係。三大家族持續不斷地向副本里面輸送着玩家,想要殺死公爵,而公爵大約都是懶得管的,實在惹急了,再回手殺幾個他們的人。
但現在公爵大概是想要給這個惡性循環畫上一個句號。只要這幾個家族都不存在。那自然不再會有玩家,沒人會再找他們的麻煩。
鍾明越猜下去越心涼,公爵在這長久的時間內都能忍受來自那三個家族的騷擾,爲什麼現在突然忍不了了?鍾明不敢說這其中沒有自己的關係。
亞瑟見鍾明臉色發白,關切道:“怎麼了?”
鍾明的思緒一頓,強迫自己先別再想下去,擡起眼對亞瑟道:“謝謝你,我知道了。”
亞瑟看着他,很想問一問鍾明現在對公爵是個什麼看法。又覺得不合適,躊躇了幾下都沒能問出口。
他是個頗爲理想主義的和平主義者,對那三大家族非常深惡痛絕,上大學時就參加過反對經濟壟斷的遊行。但對於公爵……亞瑟的感官很複雜。一方面他覺得公爵的行爲大體上都算得上正當,但另一面,他又覺得這個男人太過於危險。
亞瑟緊皺着眉,心中天人交戰,按理來說別人的感情他沒有資格摻和,但鍾明是那樣美麗又柔弱,他又是個愛管閒事的熱心腸,沒辦法不替他擔憂,覺得公爵會對他不好。
亞瑟望向鍾明的目光一時間非常複雜。
鍾明沒有注意到他的情緒,他斂眸思索了一會兒,擡頭道:
“你坐船進來的時候,又注意到什麼奇怪的事情嗎?”他說:“比如景色突然變了之類的。”
“嗯?”
亞瑟聞言,回過神,他聽清鍾明的問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實我什麼都沒看見。我坐船進來的時候是晚上,天特別黑。”
鍾明聞言一愣:“晚上?”
“是。”亞瑟點了點頭,道:“對,什麼都看不見。”
說到這裏,他似乎想起了什麼,道:“然後就是月亮特別大特別圓。”
鍾明聞言,眉目間漫上些許疑惑。似乎有層迷霧遮在他的眼前,答案在其中若隱若現。
他沉默下來,房間中陷入一陣短暫的寂靜。
然而就在這時,房間中突然響起一聲異響。
鍾明一愣。李逸之反應比較快,下意識地看過去,然而他們都慢了一步,一個人影突然如箭離弦般地衝過來,用一把餐刀抵住了亞瑟的咽喉。
鍾明猛地睜大了眼睛。在亞瑟身後,皮膚黝黑的男子衝他笑了笑——正是好幾天不見的泰利。
鍾明的胸膛起伏了一下,視線迅速地向左一瞥,見那裏有一隻破舊的楠木櫃子正開着。那隻櫃子只有不到半米高,泰利那樣高大的個頭,竟然就那樣蜷縮在櫃子裏,還讓他們所有人都沒有發現!
亞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了一跳,瞳孔緊縮了一瞬,然而他很快鎮定下來,保持着擡起下頜的姿勢舉起雙手,轉眼看向泰利:
“你好。“他勾起些許微笑,用沉靜的語氣對他說:“我似乎沒有得罪過你?”
他自然沒得罪過泰利。泰利也不甚在意這個洋醫生。他左邊的肩膀一動,被錯開的關節’咔嚓’一聲復原,右手依舊穩穩拿着刀,刀鋒貼在亞瑟跳動的頸動脈上,視線卻往樓梯上方看去。
只見樓上,一個高挑的人影逆着光走下來,亞瑟轉過眼珠去看,發覺是那個染着紫色頭髮的年輕人。
他低着頭從樓梯上下來,些許燈光照在他帶笑的臉上。
亞瑟看向他去,猛然發覺這個年輕人不瘋也不傻了。他臉上帶着自然的笑意,雙手揣在褲兜裏走下來,姿態甚至有點瀟灑。
泰利的聲音從亞瑟上方傳來:“老闆。”
沈爲年朝他一點頭,接着收回視線,看向鍾明,臉上再無半點瘋癲:“別害怕。”
他笑了笑,對鍾明說:“我們不會綁你的。”
鍾明臉色很冷,唰地拔出槍,對準了泰利。
“哈。”沈爲年挑了挑眉,眼神在鍾明冰冷的臉上循回,看了看他拿槍的右手:“還挺有架勢的。”
鍾明的食指扣在扳機上,並且暗中對李逸之投去一個視線:“不許動。”
他有槍,李逸之能打架,情況還不算太糟糕。鍾明心中暗道。
沈爲年彎了彎眼睛,沒有任何緊張的情緒:“你猜是你的槍快,還是泰利的刀快?”
鍾明的神情變了變。沈爲年’哦’了一聲,道:“不對,你打不打的準還是另一說。牧師說你在不到一米的地方開了兩槍纔打中他。”
聞言,鍾明的臉色一沉。他的槍裏只剩一顆子彈,確實沒有把握一擊即中。
他抿緊脣,擡眼看向沈爲年:“你想怎麼樣?”
沈爲年見他服軟,面上的笑容更深了些,聲音緩和下來:“我不想對你做什麼,把我的道具還給我就行。”
他似乎很大方地說:“至於槍,就送你了。但是我覺得你還是不要拿槍的好,這手這麼漂漂亮亮的,磨出了繭子多可惜?”
鍾明自動忽略他的後一句話。道具?道具當然在他身上,但要是還給沈爲年,當前的局面可就顛倒了。
沈爲年見他猶豫,扭頭看向泰利:“動手。”
泰利眼都不眨,右手下壓,餐刀立即在亞瑟頸上留下一道血痕。
“等等!”
鍾明呵止他。立即伸手拿出指環,扔給沈爲年。
沈爲年擡手接住那個小東西,低頭看了看,確認是自己的指環無疑,勾了勾脣,將指環在手中翻轉幾下,才緩緩扭頭,朝坐在椅子上的亞瑟看了一眼。
“現在你又喜歡他了?”
他的視線滑過亞瑟微蹙着眉的俊美容顏,再看向他正在不斷流血的脖子,最後看了眼他分開的兩條長腿。
“你喜歡這些洋人什麼?”沈爲年勾起嘴角,眼中帶上些許促狹:“你喜歡他們大?幹得你特別舒服?”
鍾明的臉色頓時變得非常難看。
沈爲年覺得他在懺悔室裏被折磨之後,雖然沒有徹底變成了瘋子,但腦子還是多少有點不對了。要不然他現在怎麼會覺得鍾明像看仇人似的瞪着他,讓他感覺渾身都過電一般地酥?
“瞪我看什麼?”
沈爲年裝瘋賣傻這麼多天,此時大仇得報,揚眉吐氣,幾乎算得上春風得意。他朝鐘明走過來,停在他身邊,用只有兩個人聽得到的聲音道:
“我也大,保證幹得你更舒服。”
鍾明呼吸一滯。接着,他緩緩吐出一口氣,在努力的控制之下,語氣中還是不自覺地帶上了些許怒氣:“放開醫生。”
沈爲年見他真的生氣,笑得更加開心:
“放心。我會的。”他沒有蠢到非要殺一個無國界醫生的地步。但現在,他還想慢慢欣賞一番鍾明隱忍怒火的漂亮臉蛋。
“還得謝謝這個哥們兒。”
沈爲年瞥了神色陰沉的亞瑟。醫生臉上現在一點笑都沒有了,脖子上青筋暴起,鮮血已經染紅了他身上的白大褂。沈爲年不太在意地收回視線,重新看向鍾明:
“多虧了他,現在我知道該怎麼出去了。”
沈爲年勾起嘴角,右手將那枚戒指拋入空中,又接住,他看着鍾明,突然俯下身,湊到他因爲憤怒而染上薄紅的耳廓邊:
“你信不信,其實就算我什麼都不做,也絕對會有人來接我出去。不管你們這些人怎麼折磨我,我也死不了。”
他越說聲音越大,臉頰染上薄紅,表情很興奮,得意的已經開始有些忘形:
“我是誰?我是沈爲年!實話告訴你,沈家和歐洲那幾個都有生意,他們還指着我老子的錢——根本不可能放任我死!”
鍾明看出他狀態不對勁,眉頭逐漸皺緊,剛纔他還以爲沈爲年的一切瘋狂都是裝出來的,但現在看,似乎並不盡然。
沈爲年眼中閃着有些癲狂的光,神情有些飄忽,下一瞬,他的笑容又突然停了,垂下眼,目光落在鍾明臉上:“……你好好想一想。”
他的聲音突然低下來,輕柔地在鍾明耳邊道:“從我到這個遊戲,你就把我當猴一樣耍。”
“但我可以原諒你。”
沈爲年的眼睛緊盯着鍾明,將他細膩的肌膚紋理都盡收眼底,他擡起手,用冰冷的戒面貼在鍾明臉上,緩緩滑到他的下頜:
“只要你跪下來,跟我道歉,求我救你,我就能帶你走。”
他靠的太近,以至於瞳孔中清晰地倒映出鍾明美麗的面孔。他大而明亮的眼睛微微睜大,像是驚訝,又像是被嚇到了,沈爲年臉上的笑意更深,低聲道:
“如果你願意,我們今晚就離開。”
鍾明瞪大了眼睛,瞳孔緊縮,蒼白的脣顫抖了兩下,像是在巨大的情緒激盪下說不出話來似的。
幾秒之後,他終於發出了聲音:
“你身後——!”
沈爲年的表情有一瞬的空白。
接着,他的頭掉了下去。或者不能說是頭,而是他的整個上半身都跟着掉了下去。
一條觸角將他攔腰切成了兩半。
鮮血頓時噴涌而出。
鍾明的視野中,看到了一柱血液向自己的方向噴來,一切動作都彷彿放慢了。下一瞬,一根觸角憑空出現,擋在了他的面前。
鍾明看着眼前深藍色的,帶着黃色斑點的皮膚,彷彿一條河流,完全遮住了他的視線,上面的吸盤還如同會呼吸般緩緩蠕動着。
隔了不知道多久,鍾明才猛地吸了口氣,胸膛急促地上下起伏——他這才意識到剛纔自己一直屏住了呼吸。
另一邊,亞瑟突然被放開,身體因爲慣性地向前傾。他捂着脖子上還在不斷流血的傷口,震驚地看着突然出現在地下室的四根觸角。
他的視野不受遮掩,因此,他能清楚地看到沈爲年與泰利的身體是怎麼被斬斷,被碾碎。那些碎塊被緩緩蠕動的觸角捲入其中,貼在吸盤之上。
寂靜的空間裏逐漸傳出一點類似咀嚼的聲音。
空氣如凝滯般寂靜,李逸之與亞瑟兩人臉色慘白,看着面前宛如恐怖片照進現實般的一幕,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數秒之後,一切都停止了。
擋在鍾明面前的觸角緩緩移開,地下室裏面已經空曠如初。地上連一滴血都沒有,彷彿兩人從未存在過。
鍾明睫毛顫抖着,緩緩垂下眼,看到在自己幾步遠之處,一枚銀色的戒指靜靜放在地面上。
一根略微細小的粉色觸角空中俯下,勾起那枚儲藏着道具的戒指,緩慢地向鍾明延伸而來。
它纏着鍾明的手腕,從手心處滑過,將那枚戒指戴在了他無名指上。
第079章親近
鍾明看着手指上的那枚戒指,呼吸都放輕了。
粉色觸角纏在他的手腕上,爲他戴了戒指也不走,而是流連在他手腕內側細膩的皮膚上輕輕摩擦。
沒了敵人,環繞在他們四周的觸角卻仍舊沒有消失。它們在原地輕輕涌動着,藍黃相間的皮膚在昏暗的燈光下泛着緞面般的光澤。
亞瑟目睹了兩個人被活活撕成碎片,吞噬殆盡的全貌,臉色有些發白。誠然他也覺得那兩個玩家該死,但過程的血腥程度還是對他造成了衝擊。
李逸之的臉色比他還難看。他對自己的專業能力一直非常自信,認爲地下室陣法下固若金湯。
公爵壓倒性的強大給了他極大的打擊。
李逸之臉色青白,面頰發燙,感覺自己像是被兜頭扇了一巴掌。
公爵的雷霆一怒沒留下什麼痕跡,然而其帶來無形的威懾卻盤踞在他們上空,久久不散。
兩人僵在原地,看着幾乎充滿整個地下室的觸角,一時間竟有些不知所措。
不知過了多久,四周的幾根觸角突然有了動作,它們輕輕蜷縮起來,緩慢地朝鐘明的周圍合攏。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鍾明眼睫一顫,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然而巨大的觸角緩慢卻不容置疑地靠近,他不得不連續後退,腰後卻驟然撞上了什麼軟軟的東西。
鍾明回過頭,發現一條觸角繞到了他的身後。厚實肉感的觸角像只大沙發般墊在他的後腰處。
鍾明避無所避,只能停下腳步,身前的觸角立即追上來,帶着吸盤的觸角尖’啪’地一下貼在他的右臉上。!
鍾明立刻就想起這條觸角剛剛纔絞殺了兩個成年,而且……還喫掉了!
他的臉色變得青白,偏頭想躲開觸角:“等、等等——”
觸角沒讓他甩掉,還在鍾明下頜的肌膚上摩擦了一下。
觸角輕柔地貼在他的側頰上,觸感冰冰涼涼的,其實沒有鍾明想象那麼噁心。但他在心理上實在接受不了,用雙手抓住觸角的兩側試圖將它往外推:
“別、不要過來——“
觸角像直往主人身上撲的狗子,纏着鍾明不放。他四面八方都被厚實的肉條遮住。
鍾明:!!
被觸角淹沒,不知所措。
下一瞬,一個低沉的男聲響起:“回來。”
從四面八方環繞住鍾明的觸角同時一頓,接着,它們有些戀戀不捨地開始往後撤。鍾明立刻伸手抹了把臉,幸好沒有摸到什麼黏糊糊的東西。
觸角一路縮回到樓梯口,沿着階梯向上,最後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鍾明擡起頭,看到公爵的輪廓浮現在黑暗之中。
是真的「浮現」,而不是走到了那裏。男人高而寬闊的線條像是突然就出現在了那裏。不會太突兀,像是你一個沒留神,再看過去他就已經在哪了。
這進一步加重了整個空間內的詭異感。
鍾明呼吸微滯,看着那點輪廓一點點從黑暗中浮出,公爵英俊而蒼白的面孔出現在偏冷的晨光之中。
地下室內沒有人說話,
公爵完全忽視了另外兩個人,徑直走到鍾明面前。他低頭,拉起鍾明的右手,看了看他無名指上的金屬指環,眉心微皺了皺,又很快鬆開。
他擡起左手,在指環上方撫過。鍾明在瞬間似乎聽到了一聲淒厲的尖叫。
鍾明的眼睫微顫,擡眼道:“……這是什麼?”
“這個戒指上有怨念。”公爵回答他,右手順勢將鍾明的手握住,在他的額頭上落下一吻:“現在已經好了。”
鍾明被他攬在懷裏,低頭看着手指的戒指,抿緊嘴脣。怨念?還能是誰的,必定是剛剛灰飛煙滅的沈爲年。
公爵攬住的肩膀,道:“走吧。”
鍾明這才如夢初醒地擡起頭,看向男人英俊的側臉,接着突然想起什麼,回頭瞥向亞瑟:“……等一下,醫生——”
亞瑟神情嚴肅地坐在椅子上,脖子上的傷口有點深,鮮血不斷從他的手心裏涌出,已經打溼了胸襟上的大片布料,脣色發白。
公爵瞥他一眼,繼續摟着鍾明往上走:“他自己就是醫生。”
鍾明心想那能是一回事嗎?過度失血是要死人的,他在公爵的懷抱裏掙扎起來,試圖推拒對方的肩膀:
“不行!你等一下——”
公爵腳步頓住,眉心隆起,回頭看了眼亞瑟。下一瞬,一隻觸角憑空出現,圈住亞瑟的脖子。
傷口立即癒合,亞瑟感到脖子上的痛楚消失,他愣愣地移動右手,摸着自己沾滿鮮血的脖子,發現傷口處已經完好如初。
亞瑟二十多年來的醫學知識完全被顛覆。他比失血時還要眩暈,下意識地擡頭看向公爵:“等等——”
他話說到一半,突然像被按下了暫停鍵般垂下頭,整個人失去了意識。
鍾明被嚇了一跳,微微張開嘴脣。從亞瑟的面部表情看出他應該是被打暈了。
公爵收回手視線,右手向下,有些強硬地攬住他的腰:“走吧。”
鍾明沒在掙扎,溫順地靠着他離開了地下室。他們走出地下,金燦燦的陽光灑在鍾明的眼睛上,讓他有點恍惚。剛纔腎上腺素飆升後的虛軟後知後覺地浮上來,鍾明腳步發飄,幾乎是完全靠在公爵懷中。
公爵的右臂緊緊摟着他,等走到臺階上,乾脆攔腰將鍾明橫抱起來。握着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肩膀上,低聲道:“抱住我。“
鍾明依言勾住他的肩膀,安靜地將頭靠在男人胸膛上,這是個很依賴的姿勢。
公爵穩穩地抱着他,沉默着向上走了兩層樓,接着低下頭,視線停留在鍾明白皙的側臉上。
“怎麼了?”他以爲鍾明是害怕了,將他抱緊了些,輕吻他的耳鬢:“我向你發誓,我永遠不會傷害你。”
他不信上帝,也不信神。他只在乎鍾明,也只需要對他負責。
鍾明感受到男人輕柔而珍視的觸碰,緩緩轉過頭,額頭男人的胸膛上蹭了蹭,像只蜷在人類胸口汲取溫暖的貓:
“……我知道的。”鍾明低聲喃喃:“我相信您。”
公爵頓了頓,低頭親他一下:“真乖。”
鍾明順從地接受他的親吻,在氣息的交換的空隙中擡起眼:“你殺了他,會不會不太好?”
公爵正往他的脣角落下一吻:“誰?”
鍾明被他親得模糊道:“沈爲年……他說沈家和三大家族有合作。”
公爵的動作沒有絲毫停滯,他低下頭,含了一下鍾明飽滿的下脣:“沒事。”三大家族他都是要殺的,一個合作伙伴算得了什麼。
鍾明腦中的弦拉緊了一瞬,他不覺得公爵和那三大家族這樣正面衝突是個好主意,但神志很快淹沒在公爵愈加細密的親吻裏。
男人本來只是一下一下地啄吻他,現在親到了他的嘴脣上,動作逐漸深入。
鍾明仰起頭,喉嚨裏發出嗚咽,脣角泛出一點水痕。
從二層到三層他們走了得有幾十分鐘。直到上方傳來一聲故意放大的咳嗽。公爵才動作一頓,放開了他,鍾明微微喘息,擡起頭,看見了瑪麗夫人嚴肅的臉。
女人乾瘦的臉上每一條紋路都透露出不滿。她只看了一眼鍾明,接着便用一種責備的眼神看向公爵,薄瘦的嘴脣動了動,小聲而急促地說:
“青天白日的,幹什麼?”
公爵有許多年沒被人用這樣的語氣說過了。但他竟出奇地心情很好,右手將鍾明按在自己懷裏,朝瑪麗夫人勾了勾脣:
“對不起,夫人。”
聞言,瑪麗夫人反而一愣。他看着公爵抱緊鍾明,快步走上樓梯,很快走到書房面前,拉開門走進去。她看着公爵的聲音消失在書房門後,竟從中看出了點鮮活的氣息。她略微渾濁的眼中浮現出一個穿着馬甲與襯衫的少年——那是在幾個世紀之前,在那些戰爭之前,在他失去所有血親之前,公爵還是個人類的時候。
·
鍾明的臉埋在公爵胸前的衣服裏,下一次看到光亮,他已經躺倒在了牀上。
公爵雙手捧着他的面頰,俯下身親他。他的動作比剛纔在外面還要熱烈,把鍾明的兩瓣嘴脣親的濡紅。
鍾明勾着他的脖子,姿態很順從地張開脣,接受公爵的親吻。
剛纔那一幕不僅震住了李逸之與亞瑟,也影響到了他。鍾明對公爵依舊有疑慮,但他現在身心都實在發軟,提不起勁來掙扎。
公爵敏銳地察覺到了那一點點軟弱,並且立刻感到了一絲甜美的欣喜,好像他完全攥住了這個人。
他心中一直有盞天秤,一端想要完全控制住鍾明,另一端又不想真的嚇怕他。公爵無時無刻不在權衡着這兩點,以調整自己的行動。
尤其是在鍾明和他爭吵時,天秤便會上下晃盪個不停,讓公爵尤爲焦頭爛額。
他的心長久地被兩端折磨,以至於現在鍾明流露出些許臣服的苗頭便讓他激動不已,公爵在鍾明柔軟的脣上響亮地親了一下,低聲道:
“現在不跟我吵了,嗯?”
鍾明的眼神有些迷茫,溫順地點了點頭。公爵摸了摸他的額頭,心中的憐愛傾瀉而下,將剛纔聽到有玩家竟敢聲稱要帶走他的憤怒沖洗了個一乾而盡。
他低下頭,無比輕柔地吻了吻鍾明微紅的眼角:“有沒有想過要跟他走。”他連沈爲年的名字都不屑於提起。
鍾明沒有半分猶豫地回答他:“沒有。”
公爵一頓,接着低下頭,更重地吻他。鍾明被他吻地喘不過氣,仰着頭,兩隻手逐漸沒了力氣,虛虛地抵在男人胸膛上。男人兩條有力的手臂裹緊他,用低沉的聲音在他耳邊一遍遍重複:“我愛你。”
他掐在鍾明腰上的手突然放開,轉而向下握住他裙襬下細瘦的腳踝。乾燥而帶着薄繭的掌心貼着鍾明的小腿,緩緩向上。
鍾明的腦袋因爲缺氧而發暈,一時間沒注意到他的動作,等突然被握住,他才猛地睜大了眼睛,發出一聲短促地驚呼。
“啊!”
“噓、噓——“公爵立刻在他耳邊安撫,一手攬住鍾明的肩膀,強壯的身體貼近他,與鍾明親密無間:”別怕。”
鍾明咬着下脣,面頰飛紅,顫抖了兩下,也就閉上眼隨他去了。
·
等亞瑟再次醒來,一整天已經過去了。
公爵下手又準又狠,幾乎是貼着不把他直接劈成植物人的那條邊線,亞瑟醒來之後後腦還頓頓地發痛。
離公爵與他約定的離開時間,只剩下一個白天。
亞瑟心裏沒來由地發沉,從牀上爬起來,將身上被鮮血染紅的白大褂脫下來,隨便洗了把臉就去樓下等鍾明。
他硬生生在空無一人的大堂裏站了一刻鐘,纔看到鍾明從臥室門後走出來。他看起來很好,臉上的病氣去了不少,臉頰紅潤,似乎沒遭受什麼苛待。
亞瑟原本擔心公爵會遷怒他,見狀大大地鬆了口氣。笑着想向他打招呼。
然而鍾明沒看見他,測過臉去,突然被書房中伸出的手攬住肩膀,公爵的面容浮現出來,低頭親了一下他的側臉。
亞瑟敏銳得從公爵臉上看出了些許不同。
比起鍾明,他的種族和各種條件都更貼近公爵,因此也更瞭解他在想什麼。男人正低下頭跟鍾明說話,嘴角啜着一點笑,顯得很從容,還有點饕足。
如果說以往的公爵隨時緊繃着,像是一隻巨龍盤桓在鍾明身側,警惕着每一個試圖靠近他的人。現在的男人像是喫到了什麼甜頭,還有點洋洋得意。
後者可能是亞瑟自己的臆想,他的確看公爵越來越不順眼。
鍾明站在公爵身邊,對男人說的話一一點頭,一縷黑髮垂下來,掛在白皙的臉側,那麼文靜又乖巧。
亞瑟看着公爵伸出手,將那縷黑髮別到鍾明耳後,心情糟糕。
樓上,公爵收回手,仿若不經意地朝樓下瞥了一眼。
那個醫生從兩小時前就在樓下。金髮的白人青年脫掉了白大褂,身上只剩下一件緊身的黑色T恤,他體格很好,肌肉將薄薄的布料撐起,雙手揣在兜裏,神情有些陰沉地看向樓上,
沒了那層白大褂,亞瑟專業人士的身份弱了,身爲一個男人的標籤浮上來。
公爵眯了眯眼。
鍾明注意到他的視線,也往下看了一眼,小聲道:“你看什麼?人家明天就要走了。”
他不希望公爵找亞瑟的麻煩。這個白人青年是個難得真誠坦蕩的好人。
“……不是明天。”公爵回過視線,斷然道:“他今晚就走。”
鍾明聞言愣了愣,但也沒反駁,他同樣認爲亞瑟這樣的人,早點離開更好:“嗯。”
公爵見他臉上沒有一絲不願意的樣子,心情很好,擡手摸了一下鍾明的額頭,低下聲道:“身體怎麼樣?”
鍾明聞言,臉頰立刻紅了,他略微慌亂地看了眼四周,確定沒有人後,才深深低下頭,悶悶道:“還好。”
不知道的人如果聽了這話,也許會以爲他們做了壞事。
鍾明耳根發燙,他昨天本來有點害怕,但察覺到公爵的動作很溫柔之後便放鬆下來,最緊張的時候是對方也好了的時候——他生怕公爵渾身的液體都是藍色的。
幸好,當公爵弄到他小腹上的時候,鍾明忍着害怕低頭看了一眼,顏色是正常的。
公爵不知道鍾明腦子裏居然想的都是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他很體貼愛人的青澀,將聲音再壓低了些,幾乎像在說悄悄話般道:”那就好。“他低頭在鍾明嘴角親了一下:“腿有點紅,我幫你治好了。”
鍾明羞臊的說不出話來,張了張嘴,又無力地閉上。
亞瑟站在樓下,聽不到他們在說些什麼,但從肢體動作上來看,怎麼看怎麼像公爵在調戲鍾明。
沒看見鍾明的頭越埋越低,都要鑽進胸口了嗎?
亞瑟的眉頭越皺越緊,就在這時,一隻手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
亞瑟昨天剛被人從身後襲擊過,下意識地一肘擊向身後。
“嚯”李逸之向後踏出一步,閃到旁邊,扭過頭驚訝地看向亞瑟:“行啊兄弟,看來你腦子還沒被打壞。”
亞瑟見是他,神情鬆下來:“是你。”
“叫我李就好。”李逸之體貼地對這位外國友人勾起脣,豎起大拇指,朝門外的方向指了指:“哥們兒,出去抽根菸不?”
第080章白光
公爵發話,今晚亞瑟醫生必須離開,結束他的副本之旅。
鍾明找到他時,亞瑟正背對着他,在小房間裏面收拾東西。他總共也沒帶什麼來,除了醫療箱和一隻小揹包,裏面裝了幾瓶沒開封的礦泉水,一些壓縮餅乾,活像是來露營。
鍾明悄無聲息地走過去,看他在牀上折那件被鮮血染紅的白大褂,輕聲道:
“這個還要帶走嗎?”
亞瑟動作一頓,猛地扭過頭,在見是鍾明時鬆了口氣,視線凝在他臉上。
過了片刻,鍾明蹙起眉:“問你話呢。”
亞瑟這才如夢初醒,愣愣道:“哦……還是帶吧。”他回過頭,將血跡已經乾涸的白大褂拿起來:“這是我剛加入時組織給我發的,那時候我還是個大學生,有紀念意義。“
鍾明點點頭,道:“那我給你洗一下吧。”說罷,他側頭看了眼窗外:“今天是晴天,很快就會幹。”
亞瑟在他身上感到一種極其輕軟的柔和,怔怔地張開嘴,又合上。
鍾明自然地接過他的衣服,轉身向外走。亞瑟愣一秒,立刻追上:“我跟你一起去。”
鍾明看他一眼,不知道他跟來幹什麼,亞瑟的神情看起來有些恍惚,一路跟在他後面穿過後廚,走到院子裏盥洗衣物的地方。
亞瑟看着鍾明拿出一隻木桶,將衣服放進去,加冷水浸泡,不知往裏放了什麼東西,已經乾涸的血跡一下子在水中瀰漫開來。
鍾明將手伸進去,揉搓了一下布料,衣服上的血跡便立刻變淡了。
亞瑟目不轉睛地看着他,似是在看一個會魔法的小精靈:“你加了什麼?”
鍾明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清洗劑。”
亞瑟不信,繞着他轉了幾圈,像只疑惑的大狗。鍾明倒掉血水,白大褂已經光潔如新。亞瑟誇張地讚歎道:
“你簡直像會魔法一樣。”
鍾明無奈:“洗個衣服而已。”外國人就是誇張。
他搶過鍾明手中溼淋淋的衣服,終於找到了出力的機會,握緊兩頭,一把將衣服裏的水全部擰乾,再把白大褂晾到衣架上。
做完這一切,他回過頭,低頭看着鍾明有些泛紅的手,皺眉道:
“你天天做這些,會不會很辛苦?”
亞瑟以爲鍾明是每天在大宅裏洗衣服,纔會這麼擅長、
鍾明道:“沒有啊,我一般不用洗衣服。”
亞瑟一愣,道:“那你平時做什麼?”
“平時……”鍾明想了想,道:“陪陪小少爺,給公爵送茶點什麼的。”
亞瑟一聽,表情立刻變得奇怪。聽起來鍾明就是專門伺候公爵的,他愈發覺得對方不是個東西,是在佔鍾明便宜。
天天有這樣一個可心的小僕人侍候左右,男人怕是爽死了。
在亞瑟的心中,公爵那張英俊的面孔逐漸扭曲,嘴角勾出邪笑,每個毛孔中都不懷好意。
他定了定神,在鍾明奇怪的目光下壓抑住自己的情緒,問道:“那你怎麼這麼會洗衣服?”
鍾明向後靠在石牆上,道:“小時候給弟弟妹妹洗衣服,做習慣了。”
亞瑟走到他身邊,順勢貼着牆角坐下來,仰頭看着鍾明的側臉:“你有兄弟姐妹?真好。”
他覺得鍾明一定是個很好的哥哥。他一看就是對小朋友很溫柔的類型。
鍾明側過臉,沒有反駁。孤兒院裏的小孩子彼此都是兄弟姐妹。
亞瑟眯了眯眼,逆着光看向鍾明優美的側臉。今天是個大晴天,天空很藍,沒有一絲雲,而一個星期來積累的白雪還沒開始融化,空氣中充滿了冰涼而清新的氣味。亞瑟的心逐漸融化,如果這裏是他家的後院,他會找出倉庫裏廢舊的輪胎,讓鍾明坐在上面從坡頂滑下去。
可惜這裏不是他的後院,而是兇險無比的副本。
亞瑟用視線描繪鍾明秀麗的五官,想到他今晚就要離開,要將鍾明一個人留在這裏。他的心臟變成鉛塊,一直落到胃裏。
他想到幾刻鐘前李逸之對他說的話,心裏更加發愁。神情中也不覺帶出來了點。
鍾明注意到他情緒低落,問道:“怎麼了?”
亞瑟恍然回神,說:“沒什麼。”
鍾明笑了笑,彎起眼睛道:“你今天晚上就可以回去了,還不高興?”
在大宅的這兩天恐怕是亞瑟這輩子最恐怖的經歷之一。鍾明爲他能回到正常的世界裏而感到高興。
亞瑟看着他,眼神很複雜,他輕輕笑了笑:“是啊。”
他臉上藏不住事,鍾明從他臉上看出一絲惆悵,笑了笑,回過頭,道:“等出去之後,把這裏的事情都忘了吧。”
聞言,亞瑟的金色的睫毛顫了顫,又看了看鐘明,他實在不覺得自己能忘得了。亞瑟低下頭,沮喪地用手抹了下臉,接着擡起頭,臉上又掛起了輕鬆的笑意:
“我儘量。”亞瑟朝他眨了眨藍色的眼睛:“畢竟我以後每次看到章魚……應該都會想起這裏。”
鍾明被他逗笑,勾了勾脣角。亞瑟也笑起來,微風拂過他金色的頭髮,讓他看起來像是童話中的白雪王子。
氣氛變得輕鬆而愉快。鍾明問:“等你出去了,第一件事想做什麼?”
亞瑟想了一下,道:“離這裏最近的小鎮上有家餐館很不錯,我要點一份湯,再來10盎司牛排。”
鍾明聞言笑了笑:“聽起來很不錯。”
在等衣服乾的期間,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鍾明瞭解到亞瑟是個小鎮男孩,是他們高中的優秀畢業生,加冰球隊隊長,再進入一間世界頂尖的醫學院之後,他申請到獎學金,同時一直在附近醫院裏做義工。
他的人生聽起來像是冬日的陽光,沒有半點黑暗。鍾明喜歡聽他將自己的故事,亞瑟說起這些事情時的表情很真誠,眼中閃爍着溫暖的光芒,讓人心中也不覺跟着發暖。
“抱歉。”亞瑟正在說自己曾經在養老院當義工的故事,突然注意到自己說了太久,他停下來,道:“不好意思,是不是很無聊?”
鍾明搖了搖頭,道:“不會。”他微笑道:“很有趣。”
亞瑟看着他,眸光閃了閃,金黃色的睫毛垂下來,蓋住了他的小半邊瞳仁。片刻後,他似乎是做出了什麼重大的決定,擡起頭,看向鍾明:
“你喜歡他嗎?”
鍾明一愣:“誰?”
接着,他反應過來亞瑟在說什麼。眼睫垂下來。
亞瑟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道:“沒關係,你想怎麼回答都可以。”
他知道公爵也許在聽這場對話。爲了進入無國界醫療組織,他接受了多方面的培訓,其中就包括微表情研究和測謊,亞瑟自信如果鍾明說謊,他能夠看出來。
鍾明垂眼看着他,突然笑了笑:“是。”
亞瑟看着他柔和的眉眼,心涼了大半截。他交握的雙手緊了緊,忍不住追問:”就算他有……觸角,你也喜歡?“
聞言,鍾明的臉頰泛上一點緋紅,抿了抿脣,片刻後,還是點了點頭。
亞瑟的心臟落到谷底。指尖都有點發冷。
片刻的沉默後,他的喉結滾了滾,低下頭,用雙手撐住額頭。在心底長長地嘆了口氣。
算了吧。
亞瑟心道。憐惜弱小是一回事,知道對方有伴侶還蹬鼻子上臉就是另一回事了。亞瑟的性格與教育讓他做不出這麼下作的事。
他決定忘記李逸之剛纔和他說的事情。
亞瑟緊緊握住雙手,強迫自己忽略心下細微的不甘,擡起頭,對鍾明露出真誠的笑容:“那就好。”他向鍾明伸出右手:“祝你們幸福。”
鍾明用很溫暖的眼神看着他,也笑起來,輕輕握了握亞瑟的指尖:“謝謝你。”
亞瑟看着鍾明,心臟變得很輕,他的視線流連在對方臉上,心想這也許是他最後一次見到這個美麗驚人的亞裔青年,一時不忍錯開眼。
然而鍾明很快收回了手,道:“你是什麼時候從大學畢業的?”
亞瑟整理好心情,回答道:“去年。”
那就是二十二、三歲。鍾明斂下眼,輕聲道:“真年輕。”
亞瑟聞言挑了挑眉,看着鍾明低垂的眉眼,道:“什麼?你一定比我更年輕。”
鍾明笑了笑:“那可不一定。”至少從他模糊的記憶中看,鍾明知道自己已經大學畢業有些年頭了。
他轉回身,向大宅裏面走。亞瑟跟上他,追問道:“那你多少歲?”
鍾明進入後廚,隨口回答道:“我記不太清楚了。”
亞瑟疑惑地蹙起眉頭:“什麼意思?”怎麼會有人不記得自己的年齡。
鍾明走入室內,陰影蓋住了他的大半張面孔,輕柔的聲音傳到亞瑟耳邊:“我的記憶不是很清晰。”
他隨口道:“但應該是比你大的。”
亞瑟的腳步驟然一頓。
鍾明走出幾步,見亞瑟沒跟上來,回過頭,便見亞瑟站在門口。
“怎麼了?”鍾明對他道:“進來啊。”
亞瑟高大的身軀幾乎遮住整個後廚的門,光線被擋在外面,亞瑟的臉隱沒在黑暗裏,看不清神情。
他看到鍾明略帶疑惑的臉,張開嘴,想問什麼,卻又驟然閉上,機警地看了眼樓層上方。
不能被公爵察覺。亞瑟迅速地整理好自己的神情,從光芒之中跨進來,對鍾明道:”沒什麼。”
他錯了,亞瑟心道。剛纔鍾明的回答改變了一切。他裝若無事地走到鍾明身邊,道:“走吧”
然而卻鍾明敏銳地從他的表情中注意到了什麼。亞瑟比他高很多,鍾明擡起頭,看到他緊繃的下頜線,他蔚藍的眼睛隱沒在黑暗中,變得有些深邃,看起來有些嚴肅。
他沒再繼續說下去,鍾明不明所以,收回了視線。心想他長得有那麼年輕嗎?讓亞瑟驚訝成這樣。
·
白天的時間很快過去,天色黑沉下來。彎鉤形狀的月亮從山巔爬上來。
亞瑟踏上了去往黑湖的路。
他一個人走在前面,鍾明和公爵走在後面。
夜晚的氣溫降低,夜風有些涼,公爵的右臂攬住他的肩膀,幾乎將鍾明的大半個人都摟在懷裏。他們的腳步踩在枯葉上,發出輕微窸窣的響聲。公爵低頭湊近鍾明的耳廓,低聲問:
“冷嗎?”
鍾明半張臉埋在溫暖的兔毛圍巾裏,輕輕搖了搖頭:“不冷。”
公爵將他裹得像只球。還要抱着他,體溫一直向他涌,鍾明甚至都有點熱,
男人在他溫熱的臉上親了一下,接着伸出手,又將他的衣領攏緊了些。
鍾明任由他動作。剛纔他軟磨硬泡了許久,才讓公爵同意帶他一起來爲醫生送行。都說剛上過*牀的男人最好說話,雖然他們不算真的做了,但公爵現在的狀態也差不多。鍾明略一扁嘴脣,公爵的心就發軟。
另一部分的原因是公爵認爲醫生姑且還算威脅性較低。特別是跟李逸之,馮唐等人比起來。
這個白人青年是個愣頭青,過度良善,估計有賊心沒賊膽。亞瑟說的那句「祝你幸福」也起了一定作用。
三人安靜地走在森林中,亞瑟全程沒有回過一次頭,也沒有出聲。
公爵見狀,微微垂下眼,伸手摘掉落在鍾明頭髮上的一小片落葉。
約莫一刻鐘後,他們來到了灰湖畔。鍾明靠在公爵懷裏,眼神從湖泊左邊看向右邊,水面在黑暗中保持着平靜,沒有絲毫風浪,皎潔的月光照在水面上,閃出一縷波光。
一尾小舟被粗繩牽在湖畔,靜靜地漂浮在水面上。看起來和鍾明之前乘坐的沒什麼兩樣。
應該來說他眼前的一切,除了夜色黑沉之外,跟平常都沒什麼兩樣。
公爵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在看什麼?”
鍾明收回視線,小聲道:“沒什麼。”
亞瑟走到湖畔邊,俯下身,將醫療箱放在了船艙裏。小舟隨着他的動作晃了晃,在水面上盪出一點波光。
鍾明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很平靜,帶着一點惆悵,像是送別一個知道不會再見的朋友。
亞瑟放下醫療箱,突然回過神,視線落在鍾明身上。
接着,他看了眼公爵:“請問我可以跟鍾道個別嗎?”
公爵皺了皺眉,立即感覺到懷裏鍾明擡起頭,視線黏在他臉上。公爵沉默一會兒,接着鬆開了鍾明,但沒有退後。依舊緊挨着他。
“謝謝您。”亞瑟輕聲道謝,走上前,在一個禮貌的距離向他伸出右手:“很高興認識了你,鍾。”
鍾明微笑着與他握手:“我也是。謝謝你治好我的病,醫生。”
亞瑟蔚藍的眼中浮現出溫和的笑意:“不謝。這是我的職責。”
兩人的對話平常而普通,公爵沒有理由阻止,只能皺着眉站在一邊。
亞瑟握着他的手,道:“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吧。”
鍾明笑了笑:“我想是的。”
“真遺憾。”亞瑟也笑起來,金黃的睫毛垂下,深藍色的眼眸中閃着由湖畔反射出的月光:“但我想這也沒什麼辦法,是嗎?”
鍾明隱約感覺亞瑟握住他手的時間有些長了,笑了笑,試圖收回自己的手。
但他沒有成功。
亞瑟緊緊握住了他手。
公爵比鍾明更快地意識到了情況不對,兩根觸角立刻從他身後伸出,朝亞瑟的頭顱擊去。然而下一瞬,厚實的枯葉層下突然竄出一個人影,他幾乎是憑空出現的,右手閃電般刺向公爵的右眼。
鍾明耳便響起一聲憤怒的德語。
他沒看清發生了什麼,只見面前的觸角擦着亞瑟的臉衝了出去。
亞瑟堪堪避開這次攻擊,驟然擡起右手,舉起一個像是信號槍的東西,向天空中開出一槍。
“啪!”
一聲尖銳的槍響之後,山谷中亮如白晝。
請收藏爲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