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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長鼻子狗
第101章逃離

  沈瑱眉心一顫。接着移過視線,看了眼旁邊的匡天佑。

  匡天佑面色蒼白,在他看過來的時候下意識移開了視線,但很快又故作鎮定般地看回來。

  沈瑱微微眯起眼睛。匡天佑的眉尾微微顫了顫,看起來比剛纔還要心虛。

  他們的互動被鍾明盡收眼底。看起來匡天佑沒有把副本通道的事情與團隊共享。或者說,他自己也知道當年他在副本里做的事情不地道,如果說出去,恐怕再沒人會願意和他這種人一起進副本。

  畢竟團隊夥伴之間最重要的就是信任,匡天佑廢就算了,還心性狠毒,竟然在最後一刻拋自己的隊友。這件事情要是說出去,估計沈家根本不會答應和他合作。

  沈瑱也看出來他不對勁。但現在不是追究的好時機。

  他收回視線,看向鍾明。

  他沒有問鍾明說的話是不是真的這種愚蠢的問題。而是道:“我必須要確認公爵是否死亡。”

  聞言,李逸之皺起眉。而匡天佑動作一頓,也看向了鍾明,他也想知道公爵到底有沒有死亡。

  鍾明擡起眼,看向沈瑱:“確認?”

  他向左讓開半步,露出背後的木門:“你想親自去確認一下嗎?”

  沈瑱一愣,看了眼木門,眉頭緩緩皺起。

  他當然不可能進去。兩個比公爵級別更低的怪物就讓他死了一回,如果公爵沒有徹底死透,或者還有行動的能力,他進去就是死路一條。

  就算公爵真的死了……他也不知道這種級別的Boss會不會留了什麼後手。

  他是沈家的正經血脈。家裏的人送他進來已是冒了不小的風險。可也不是真叫他來送死。

  見他頓在原地沒有動作,鍾明擡頭,看向沈瑱:“我沒有證據證明他已經死了。”他用平靜的聲音道:“但是我可以告訴你,再拖下去,瓊和艾伯特遲早會產生懷疑。”

  沈瑱神情微頓。鍾明看着他,接着說下去:“他們一直在找你。就算他們不會去公爵的書房……早晚也會到這裏來確認我的情況。”

  “如果我們現在不走——”

  聽到這裏,沈瑱眸色一沉,接着斷然道:“我們走。”

  下了這個決定後,李逸之去把艾琳身上的繩索解開了些許,讓她能夠自己走。沈瑱拿出槍支,將槍膛中填滿子彈。幾人之中只有匡天佑對這個決定有些許疑慮,當李逸之開始摘除門上的禁制時,他微微睜大了眼睛:

  “等等。”匡天佑神色有些猶豫:“我們……我們真的要這麼做嗎?”

  李逸之手上的動作一頓。他轉過頭,看向匡天佑,在背光的角度裏眸色一片深沉,額角青筋蹦出,看起來下一秒就要動手將他的頭擰下來。

  饒是強撐如匡天佑,也不禁被他的表情嚇了一跳,腳下後退半步。

  然而這時,鍾明回過頭,視線第一次落在了匡天佑臉上:

  “怎麼。”他問:“你想留在這兒?“

  匡天佑一愣。鍾明雖然表情平淡,語氣中似是還略帶嘲諷,但他至少寧願看自己了。這話在匡天佑心中徘徊幾遍,雖然語氣不太好,但這難道不是要故意激怒他,讓他也跟着一起離開的意思?

  “家明。”匡天佑雙眼亮起,顫聲道:“你關心我?”

  李逸之眉尾抽搐。澎湃而出的憤怒被生生忍住,露出吃了屎的表情。

  鍾明沒有回答他,垂眼轉過頭。

  匡天佑將他這幅冷淡的模樣譯爲心裏還憋着氣,但是他不在意,鍾明還肯關心他,這就已經足夠了。匡天佑雙眼中又燃起希望,急忙擡腳想跟上鍾明。

  鍾明停住動作,微微偏過頭:“別跟着我。”

  匡天佑頓住動作,像是失了神志:“你、你要去哪?我跟你一起去。”

  鍾明看着他:“我要出去引開艾伯特和瓊。你也去?”

  匡天佑愣住:“我——”

  鍾明回過頭,推門走了出去,淡聲道:“等我信號再出來。”

  匡天佑愣愣地待在原地,看着面前的大門關上。這時,他背後傳來一聲嗤笑。

  他轉過頭,便見李逸之抱着手臂,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看我幹什麼?”他不用刻意改變語氣,光從姿勢語氣上就透着股嘲諷,他擡起下巴,朝大門的方向指了指:“你倒是去啊?”

  匡天佑面色一滯,但很快緩下神色:“我現在出去就是給家明拖後腿。”

  似乎是因爲在衆人面前跪都跪過了,匡天佑也沒了心裏負擔。反而還有幾分引以爲豪般地挑了挑眉:“家明關心我,一定不想讓我受傷。”

  李逸之驟然沉下臉。他噁心匡天佑已經到了無法掩飾的地步。

  鍾明一不在,匡天佑就又硬氣了起來。他朝着面色難看的李逸之冷哼一聲,轉身自顧自站到角落裏去了。

  艾琳的眼珠在他們兩人之間轉來轉去,嘴裏發出嗚嗚嗚的聲音。

  李逸之看她眼,實在被煩得不行,勉爲其難地將他嘴裏的布拿出來。

  “咳、咳——”艾琳咳嗽幾聲,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連珠炮般道:“哥,你跟那小美人到底是什麼關係?他要去幹什麼?我們能出去嗎?”

  她雖然恨李逸之,但也是個極有眼色的人,一切爲自己的性命爲先。現在她算是看出來了,現在的情勢已經變了,匡天佑就是個軟腳蝦,這個姓鐘的小美人才是個狠角色,竟然連那個公爵都放到了!

  艾琳急切地說:“他要救我們出去?靠不靠譜啊?”

  李逸之不鹹不淡地看了她一眼,道:“他是靠譜的……但是你能不能出得去,那就另說了。”

  艾琳聞言一愣,接着明白過來李逸之是指的是什麼,立刻耷拉下眉眼,’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你、你怎麼能這樣?!我也要出去!你敢丟下我?!我也要出去!!”

  她雖然已經三十有着餘,哭起來卻還像個小女孩,就差沒有躺在地上撒潑打滾了。

  李逸之根本懶得看她。艾琳見他表情冷漠,心一橫,作勢要往地上躺。李逸之這纔看過來,眼睛一瞪,喝道:

  “你敢?!”他低聲喝道:“給我滾起來。”

  艾琳這才停止動作,跪着拿臉蹭李逸之的褲角:“哥——你就饒了我吧,我真的知道錯了——”

  李逸之緊皺起眉頭,將褲腿扯開:“滾開。別拿你的髒臉蹭我。”

  艾琳嗚咽一聲,努力做楚楚可憐狀:“大哥……你就可憐可憐我吧,我、我其實不是真心想把你做成活僵的。“

  聽到這裏,李逸之才冷哼一聲,嫌棄地拿眼睛斜着瞥她:“如果你是來真的,你以爲你還有命在?”

  艾琳表情一愣,沒想到李逸之居然看出來了。但她只怔了一瞬,便掛上了笑容,像只哈巴狗似的繼續用臉蹭李逸之的褲角:

  “哥——你就可憐可憐我吧?”她用期翼的眼神看着李逸之,被淚水沾溼成一團的睫毛上下扇動:“那個公爵被弄死了,等出去你就有機會了,是不是?”

  聞言,李逸之眉間一鬆,手指在上臂上敲了兩下,神情有些耐人尋味。

  艾琳見狀便知道自己所對了話。頓時加猛火力:

  “我的好哥哥,你就原諒我吧。等出去了我一定幫忙撮合你和嫂子,好不好?”

  李逸之瞥他一眼,神色裏的怒色褪去了些:“你懂什麼。”

  他淡淡道。

  艾琳聞言,頗爲來勁地挑起眼角:

  “哥,這你就不懂了吧。”她的眉梢嫵媚地一動:“你在這個破地方呆了這麼多年,再好的寶刀也鏽了。我在外面——”

  李逸之敲在手臂上的手指頓時停住,瞥向艾琳,眯了眯眼:“什麼?”

  艾琳得意的表情一滯。這麼多年過去她都忘了,這位大哥自己風流瀟灑,對家中弟妹卻管教森嚴。

  李逸之眸色深沉,然而他還沒發作,便像是突然注意到了什麼,抓起艾琳的頭髮便往旁邊一閃:“轟!”

  下一瞬,一根粗壯的樹枝突然破門而入,擦着李逸之的臉頰刺過。

  “啊——!!!好、好疼——疼死了!”

  艾琳被抓得尖叫出聲。轉眼看到枯枝深深插入宮牆之中,瞳孔微縮,張嘴又想嚎,卻被李逸之眼疾手快地捂住。

  “走!“

  李逸之厲聲道。

  站在另一角的匡天佑拿手臂遮住額頭,趕忙跟上李逸之:”什麼情況?家明還沒來信號啊!“

  李逸之瞥他一眼,不耐道:”肯定是他那邊出了事。我們必須趕快走。”

  ·

  大宅中,十分鐘前,

  鍾明推開小閣樓的門。

  大宅中的霧氣還沒完全散透,屋中一片黑暗。只有窗外的些許月色灑進來。

  鍾明站在閣樓外。看着腳下霧氣瀰漫,看不清前路,輕輕皺了皺眉。

  下一瞬,他面前的霧氣中透出兩道黑影。艾伯特和瓊出現在他面前。

  艾伯特臉色冰白,向前踏出半步,碧色的眼眸往他身上看了兩眼:“你出來幹什麼?”

  他往鍾明身後看了一眼:“那個姓李的呢?”

  鍾明道:“他累了。我讓他回去休息。”

  聞言,艾伯特皺起眉,有些不滿。站在他身邊的瓊卻擡起頭,往書房的地方看去:“公爵呢?”

  他回過視線,碧色的眼睛往鍾明身上掃,在月光之下眸色有些微冷:“他沒去找你?”

  聞言,鍾明頓了頓,沒有說話。

  艾伯特見他沉默,緩緩地皺起眉,神色逐漸變得狐疑。

  瓊定定看了他一會兒,擡腳便要往上走:“我去看看。”

  “等等。”

  就在這時,鍾明猝然出聲。瓊腳步一停,緩緩移過視線,看向鍾明。

  鍾明抿了抿脣,垂下眼,神色有些尷尬地說:“我……我們吵架了。”

  他頓了頓,道:“他受傷了。然後……我們起了點爭執。”鍾明低聲道:“你們先不要去找他。”

  瓊擡起眉梢,然後又放下,看着鍾明略有些尷尬的神情,眯了眯眼睛。

  他話說的語焉不詳,但可信度卻很高。瓊神情耐人尋味,艾伯特一怔,接着挑起眉梢,還有點高興的意思:

  “哈。”他笑了一聲,道:“那個倔老頭,你早該和他生氣了!”

  鍾明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脣。接着,他彷彿想起來了什麼道:“你們剛纔是不是在追什麼人?我好像看見他往地下跑去了。”

  “真的?”艾伯特聞言眉梢微揚。有些興奮。他們找了那個玩家許久,不知怎麼的一點生息都沒有。不過地下室確實還沒找過。

  艾伯特當即就要走。然而就在這時,瓊擡起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去,你陪着他。”

  艾伯特腳步一頓,和瓊對視一眼,剎那間他們不知交換了什麼眼神。艾伯特停住動作,點頭道:“好。”

  鍾明的眉梢微不可查地一動。

  下一瞬,瓊的身影於濃霧中消失。艾伯特回過頭,看向站在臺階上的鐘明,朝他伸出手:”走,我送你回去。”鍾明看了眼他的手,斂下眼,低聲道:“我不想回去。我想出去散散心。“

  艾伯特皺了皺眉:“大晚上的,去哪?”

  鍾明笑了笑,握住艾伯特微涼的手:“這裏霧太大了,我看不清路。少爺,您陪我出去走走、”

  他的聲音低下來,輕輕道:“就只有這一次,好不好?”

  艾伯特還沒見過他這幅孩子氣的樣子,皺緊的眉頭鬆開來:”好吧,真拿你沒辦法。“

  於是,鍾明便牽着艾伯特的手,緩緩朝下走。霧氣瀰漫了整座樓梯,連大理石的樓梯表面都看不清了,鍾明向下走着,看着面前的樓梯,眸色忽然閃了閃:

  “說起來,我記得很久之前,少爺還很不喜歡我。”

  鍾明輕聲道:“當時我在這裏擦洗樓梯,您還踹翻了我的水盆。”

  艾伯特聞言,神色有些不自然地一頓,輕咳了一聲,低聲道:“這麼久之前的事情,你還記得?”

  鍾明勾脣,微微笑了笑。

  “當時……我還以爲你和其他人一樣。”艾伯特道:“還不是怪那個老頭——”

  說到這。他像是知道自己說錯話了,頓住話頭:“算了,不說了。”

  鍾明也沒有往下問,牽着艾伯特的手,走到了樓梯的最下方。

  “少爺,我們去玫瑰園裏逛一逛吧。”

  鍾明輕聲道。

  艾伯特看了眼窗外,發現月亮已經爬過了樹梢,時間已經很晚了。他看了鍾明一看,傲嬌地哼了一聲:

  “好吧。”他狀似無奈道:“我就陪你這一會。”

  鍾明笑了笑,將他的手更加握緊了些:“謝謝少爺。”

  艾伯特牽着鍾明往外走,擡起手,在空中揮了揮,大門便自覺地朝兩邊打開。外面的風景映入眼簾,果然也是濃白的霧氣,其中樹影重重,或遠或近,顏色從深至淺。

  鍾明看見那濃霧,皺了皺眉。又很快鬆開。

  艾伯特牽着他,又向外一揮,霧氣中間便像被什麼東西隔開了般,自動讓出了一條道路。

  “走吧。”

  他對鍾明道。接着轉過身,朝門外踏出一步。

  然而就在這時,他的動作突然一頓。

  鍾明擡起眼,看着艾伯特的發頂,有些疑惑地皺起眉:

  “少爺,怎麼了?”他的聲音在濃霧中落下。又隔了片刻,艾伯特才緩緩轉過頭,擡眼看向他,碧色的眼眸中神色微冷:“那個姓李的到底在哪?”

  “他不在地下室。”他的神情沉下來,冷聲道:“他到底在哪?”

  第102章逃離

  鍾明的表情一滯。微垂的睫毛顫了顫,沒有說話。

  “回答我。”

  艾伯特低喝道。他的臉色一冷下來,眉眼間的距離變近,看起來竟和公爵有些神似。

  鍾明緩緩擡起眼,看向他,道:“我不知道。”

  艾伯特微眯起眼睛,右手依舊抓着鍾明,下一瞬驟然轉過頭,身後幾道黑影猛然朝樓上襲去。

  鍾明微微睜大眼睛,跟着轉過頭。看着一個巨大的,看着像枯樹枝般的條狀物向四樓伸去,將四樓閣樓的木門擊打成粉碎。

  “轟隆!”

  巨響下,木屑紛飛,灰塵散落一地。

  艾伯特緊皺着眉頭,碧色的眼睛裏神色遊移,他操控着枯樹枝在灰塵中間左右搖晃,將小閣樓裏面的東西絞了個粉碎。

  鍾明望向四樓,見那裏灰塵紛飛、看不清內裏的情形。

  通過恢復的記憶,他想起來艾伯特與公爵的不同。他雖然繼承了公爵的力量,且比瓊要更強,但是不能如公爵般隔着距離察覺人的生息。

  如果不被他操控的枯枝抓住,就不會被察覺。

  片刻後,在艾伯特操控下的枯樹枝動作漸緩,他的神情逐漸變得疑惑,眉頭越皺越緊,似是沒找到想找的東西,有些煩躁地’嘖’了一聲。

  鍾明暗察他的神色,緩緩放下心來。

  艾伯特沒撈着人,卻還不肯放棄,揮舞着枯枝在小閣樓裏橫衝直撞。鍾明見他這般,淡淡開口道:“你把我的房間毀了,我住哪?”

  艾伯特動作一僵。偏頭看向鍾明,這才緩緩收起枯枝。他捏了捏鍾明的手背,低聲道:“李逸之在哪?”

  鍾明輕聲道:“我說了我不知道。”他頓了頓,接着說:“你管他在哪做什麼,另外那個玩家呢?”

  艾伯特聞言,動作微頓,接着凝神感受了片刻,對鍾明道:“找到了。確實在地下室。”

  鍾明點了點頭,問道:“瓊一個人應付得過來嗎?”他低聲道:“我還是想出去走走。”

  艾伯特有些猶豫。他和瓊都是公爵分出來的力量所造,兩人心聲相連,瓊告訴他那個玩家似乎有了什麼新的道具,還挺難纏。

  鍾明道:“我睡覺的地方也被你毀了,現在也沒地方去。”

  聞言,艾伯特的臉色有些尷尬。他道:

  “好吧,我陪你去。”他抓住鍾明的手,將他牽着朝外走,偏頭道:“實在不行你晚上跟我一起睡就是了。你那個閣樓我會給你修好的。“

  鍾明搭着他的手,走入迷霧中。溼冷的空氣撲面而來,帶着夜晚的寒氣,撫過他的眉梢與眼尾。他看入深沉的黑夜中,緩緩吸入一口氣,肺部都有些冰冷起來。

  見他不答,艾伯特轉過頭:“你答應不答應。今晚跟我睡?”

  鍾明如夢初醒,在黑暗中看向艾伯特。在模糊的霧氣中他無法看清楚男孩的臉,但也能想象他板着小臉,碧眸中卻隱隱透出希翼的模樣。

  片刻後,他輕輕點了點頭,低聲道:“好。”

  艾伯特滿意了。他在高興之下將瓊拋至腦後,興致勃勃地牽着鍾明的手向玫瑰園的方向走去。

  夜晚的玫瑰園裏非常安靜,只有玫瑰花淡淡的幽香,和空氣中浸透冰涼的水汽。潔白的月亮掛在天空中央,月光照亮在地面上,土壤閃着微微的水光。

  他們離開大宅越來越遠。

  鍾明看着前方,兩側的景象朝臉頰兩側退去。

  他始終沒有回頭。

  鍾明和艾伯特穿過交錯的花枝,逐漸走到了玫瑰園的邊界。

  “差不多了。”艾伯特的腳步頓住。站在花園的邊界,朝遠處的山谷看了看,擡起頭朝鐘明道:“心情好點了嗎?”

  鍾明定定看着遠處,側臉冰白。

  見他不說話,艾伯特微微皺起眉,低聲道:“怎麼了?快回去吧。”

  下一瞬,他的手被突然甩開。接着,他的肩膀上被種種推了一把。

  艾伯特猝不及防,向後歪倒。一顆子彈擦着他的臉射了出去。

  艾伯特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猝然看向子彈射出的方向。沈瑱站在草叢中,似是也沒想到自己這一槍會打空,神情很是錯愕。

  這人怎麼會在這?

  如果沈瑱在這,那瓊在地下室裏看到的是誰?

  這兩個疑問在艾伯特腦中出現了一瞬。就被怒火吞噬,他碧色的眼睛閃出紅光,朝沈瑱擡起右手:“你敢——”

  然而就在這時,一隻手突然從黑暗中伸來,’啪’地一聲將張黃色的符咒貼在艾伯特的額頭上。

  艾伯特臉上的怒色一滯,在瞬間,碧色的眼眸中神色渙散。

  這時,一雙手從身後掐住了鍾明的腰,將他擡起扛在了肩上。

  “快走!”

  鍾明偏過頭,看到李逸之的臉。

  李逸之扛着他在森林中急速奔跑。枯枝和樹葉不斷從他們的頭頂上略過,艾伯特依舊呆在原地,身影在遠處越變越小。

  “我就知道你要心軟。”李逸之在他耳邊道:“別看了。那道符最多能定他十分鐘,我們得快點走!”

  鍾明道:“那你把我放下來。”

  李逸之咬牙道:“你?讓你自己跑更慢!”

  鍾明於是閉嘴不說話了。他雙手環在李逸之肩上,擡起頭,視線越過森林,終於看到了那座大宅。

  屋裏的燈光現在全都熄滅了,窗戶中透不出半點光亮,整座房子如死寂一般。在周圍枯枝的映襯下,現在真像是座鬼屋了。

  身後的景象飛速地退去,連帶着那座宅子也越來越遠。

  鍾明的眼睫微顫,他垂下眼,在視線低下之時突然注意到艾伯特在遠處的影子動了動。

  他的身形只剩下一些輪廓,遠遠地擡起手,將額頭上的符紙摘了下來。

  鍾明用手指捏了捏李逸之肩上的布料:“艾伯特醒過來了。”

  李逸之驀的轉過頭:“什麼?這才兩分鐘——“他向身後看了一眼,接着擡起手用力按住了鍾明的後背:“操!快跑快跑——”

  鍾明在顛簸中不得不抱緊了他,低聲道:“艾伯特走不出花園的。”

  如同公爵的能力有邊界一樣。艾伯特一樣不能走出大宅太遠。他的範圍比公爵更近,花園的邊界就是他的極限。

  聞言,李逸之鬆了口氣,然而下一瞬,兩邊的樹木像是活過來了一樣,竟都不約而同地緩緩動起來,從兩邊朝着中間合攏。

  “!”李逸之瞪大了眼睛,狼狽地低下頭躲過一截朝他眼睛刺來的枝幹:“操操操操——”

  隨着躲避的動作,他腳下一個踉蹌,差點連帶着鍾明一起摔倒在地。

  就在這時,一隻手臂扶住了他:“小心。”

  鍾明從李逸之的肩膀上滑下,被一隻手托住後背,他擡起頭,便對上了雙碧藍的眼眸。

  亞瑟把他扶着站好,朝鐘明笑了笑。接着他便收斂神色,擡手朝四周收攏的枯枝連開三槍。

  “砰”“砰”“砰”

  隨着槍響。木屑紛紛落下,這些森林的樹木的強度比起艾伯特操控下的要小。沈瑱從前方的灌木中走出來,同時向樹木開槍。很快清掃出一條空曠的前路。

  “快走。”沈瑱冷聲道。

  鍾明看了他一眼,轉回視線:“地下室的東西呢?”

  “應該也撐不了多久。”李逸之擡手擦掉眼尾的血跡,從地上爬起來:“我們得趕快走。”

  先前在地下室吸引火力的是艾琳扎的紙人。紙人能夠模仿真人的模樣,但是防禦很低,應該不久就會被拆穿。

  亞瑟放下手,收起手槍。在鍾明面前單膝跪下:“上來,我揹你。”

  鍾明垂下眼,面前青年蓬鬆的金髮有些雜亂。像是臨時從牀上叫起來的。鍾明朝他伸出手,被穩穩地背了起來。

  亞瑟背起他,開始在森林之中奔跑。鍾明在他背後,感受着涼風飛速拂過臉頰,隔着風聲聽到亞瑟略低的聲音:“我沒能幫到你,對不起。”亞瑟低聲道:“我不知道他們今晚會動手。”

  鍾明雙手抱住他的肩膀,道:“沒關係。”

  明眼人都看得出亞瑟跟其他幾個人格格不入。匡天佑等人也許並沒有告訴他今晚的計劃,或者說是告訴他了,但沒說真正的時間。

  “他們告訴我是五天後。”亞瑟的聲音低下去:“……我以爲,還有有時間。”鍾明在寒風中緩緩眨了眨眼睛:“沒關係。”

  說話間,他們已經急速跑過了森林,灰色的湖泊逐漸浮現在眼前。

  湖畔的枯葉層層疊疊。隱約看得見兩個女子的身影。

  葉箐擡起頭,看到遠處的身影,眼睛亮起來:“鍾明!”

  艾琳身上的繩索被解開,正在灰湖邊用湖水洗臉。她回過頭,臉上的妝容已經褪去了大半。匡天佑站在她們旁邊,見他們來,立即便迎上來,試圖從亞瑟背上將鍾明扶下來:

  “家明,你來了、你有沒有受傷——”

  亞瑟看了他一眼,朝旁邊踏出半步,將鍾明從背上放下來,轉過身,高大的身體不着痕跡地擋住匡天佑。

  “你怎麼樣?”亞瑟的視線從上之下,仔細地看了他一遍:“有沒有受傷?”

  鍾明搖了搖頭:“我沒事。”

  亞瑟不久前才被倉促叫起,不知道今晚事情的具體細節。但他還是從鍾明身上感受到了些許不同。

  “你……“他碧藍的眼眸中神色微閃,猶豫道:“他們說,你知道出口在哪?”

  “嗯。”鍾明低聲道:“出口在湖底。”

  湖底?亞瑟一怔,接着眉頭微微皺起:“你……全都想起來了?”

  事實上,鍾明在恢復記憶之前便知道出口就在湖底。但他沒有否認,微微斂下了眼。

  見他默認,亞瑟神色大變,他驟然轉過身看向匡天佑:“你都告訴他了?我不是告訴過你不能說嗎?”

  他的語氣難得的急促。神色沉下來,加上白人天生高大的體格,看上去竟意外地有些唬人。

  匡天佑神色一頓,實際上並不是他’告訴’鍾明的。但他更不敢將催眠的事情說出來。他看了鍾明一眼,纔回過眼,朝亞瑟道:“不關你的事。”

  亞瑟神色沉沉。他盯着匡天佑,表情和平時溫和的樣子大相徑庭。匡天佑與他對視片刻,眼角抽了抽,嘴角微動,終於撐不住移開了視線:“……我說都說了,現在也沒辦法。”

  亞瑟定定看了他兩眼,這才收回眼神。看向鍾明,低聲道:“你……決定要走了?”

  鍾明擡眼看他,道:“是。”亞瑟還想問什麼,鍾明卻擡手做了個阻止的手勢:“先不說這些。我們必須快點出去。”

  “副本的出口在湖底,我們需要潛水。”

  “潛水?”

  亞瑟聞言先是一怔,接着臉上泛起喜色:“那剛好,我——”

  接着,他話頭一頓。碧色的眼中閃過什麼,眉心重新緩緩皺起。

  鍾明看出他在想什麼,輕聲道:“你帶了多少?”

  亞瑟先前進過副本,知道這裏有片湖。且他也知曉灰湖是副本與外界連接的邊界。上次他的小舟差點被公爵掀翻,這次再進副本,不可能毫無準備。

  亞瑟看着他,低聲道:“兩副。”

  一副自用,一副備用。鍾明點了點頭,道:“我這裏有一個。”在沈爲年的道具庫裏。

  接着,他擡頭看向沈瑱:“你帶了嗎?”

  沈瑱擡起頭,定定看了鍾明一會兒,最後點了點頭。

  一共四副潛水裝置。他們一共七人。

  “人數是單數,有一個人可以自己用潛水裝置。”鍾明擡起眼,視線緩緩掃過在場所有人,低聲道:“剩下的人兩人共用一副。”

  他的聲音隨着湖邊蒸騰的霧氣彌散開來。

  匡天佑眼角抽搐,臉色剋制不住地蒼白下來。

  兩人共用一副潛水裝置。

  這是和上次一模一樣的情況。

  第103章大逃殺(2)

  匡天佑滿頭滿臉的冷汗。

  在黑暗中,他的臉色蒼白如鬼。剛纔奔跑過森林,他的頭髮被樹枝勾亂,領帶也鬆開了,現在黑色的眼睛裏瞳孔亂顫,看起來異常狼狽。

  李逸之一直在旁邊冷眼看着,此時眉梢微挑,冷笑道:

  “你心虛什麼?”

  匡天佑渾身一顫,緩緩回過頭,看向他:“你說誰心虛。”

  “誰混蛋說的就是誰。”

  李逸之提高聲音,不陰不陽地諷刺了一句。匡天佑還想再辯,李逸之卻眯起眼睛,沉聲道:

  “上一次你們在這裏到底發生了什麼?”

  匡天佑的嘴脣突然顫了顫,什麼話都說不出口了。見他兩股戰戰的樣子,李逸之的神色愈加銳利,嘴脣抿成一條直線。他知道這少爺心氣眼界都高,跟所有有錢人一樣,最拉不下的就是面子。能讓匡天佑心虛成這個樣子,他絕對做了什麼非常陰損的事情。

  結合現在發生的事情,李逸之逐漸產生些不太好的想法,神色越來越陰沉。

  “李逸之。”

  聽到鍾明叫他,李逸之回過臉,擡眼便見一副潛水面罩朝着他的方向扔過來。

  他擡手接住,便見鍾明從亞瑟身後探出頭,道:

  “這個你和你妹妹用。”

  李逸之神情一愣。接着皺起眉。艾琳聞言倒是很高興,屁顛屁顛地從湖邊跑過來,湊到李逸之身邊:“哥,我們能出去了?”

  李逸之手上捏着面罩,斜睨了她一眼,臉上似笑非笑:“怎麼?不怕我把你淹死?”

  艾琳一噎,褪去妝容的臉上露出有些僵硬的笑容:”不、不會吧?“

  李逸之冷哼一聲,收回視線。抓住面罩的手指因爲力氣過大而泛白,他的視線緊緊釘在鍾明身上。

  鍾明將亞瑟多餘的一副潛水裝置遞給他,而後收回視線,擡頭面前的金髮青年道:“亞瑟,你能幫我把葉箐帶出去嗎?”

  亞瑟聞言一愣。

  鍾明扭過頭,朝在湖邊站着的女孩招了招手:“葉箐,你過來。”

  葉箐神色有些怔愣,她走過來。鍾明擡起手,在她肩上輕輕拍了拍:“你會游泳嗎?”

  葉箐點了點頭:“會。”

  “好。”鍾明將她向亞瑟推了一步:“亞瑟,我就把她交給你了。”

  亞瑟低頭看了眼這個嬌小的亞裔女子,又看回鍾明,皺起眉頭:“這倒是沒問題……但是你怎麼辦?”

  鍾明笑了笑,轉過身,向湖畔走去。在他路過樹林時,原本斜依着一棵樹站着的李逸之直起身,向側邊踏出一步。

  “你跟我走。“

  李逸之擋住他,眼神凝在鍾明身上、低聲說。

  鍾明腳步頓住,擡眼看向他。

  他還沒說什麼,艾琳立刻尖叫起來:“不行!!哥、哥——!!你要丟下我?!嗚——”

  她的話說到一半就被堵在喉嚨裏。李逸之單手抓住了她的臉,冷聲道:“閉嘴。”

  艾琳被堵住嘴,嘴裏不斷髮出嗚嗚聲,淚水漣漣地搖着頭。鍾明看着她狼狽的樣子,輕輕笑了笑,道:“你別嚇她了。”

  說罷,他腳下一轉,繞開李逸之,朝他身後走去。李逸之轉過頭,下意識地要伸手抓住他,卻被艾琳伸出手臂抱住腰。

  鍾明踩着枯葉,發出咯吱的窸窣聲,一路走到了匡天佑面前。

  匡天佑此時已經滿臉冷汗,他看着鍾明走到自己面前,宛若看到了一道自幽夢中誕出的惡靈。

  鍾明擡起眼,濃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映出一扇陰影。月光照在他的眉眼處,白皙的面容在黑暗中美豔到了鋒利的地步。

  他向匡天佑擡起手,潛水裝置在掌心上出現。

  匡天佑看到那副潛水裝置,瞳孔一縮,像是看到了什麼令人害怕的東西般,向後退了半步。

  “怎麼了?”鍾明輕聲道:“少爺不是說要帶我出去嗎。現在又不做數了?”

  匡天佑拼命止住後退的意圖。他擡起眼,額角流下一顆冷汗:

  “家明……”他看着鍾明平靜封臉,喉結動了動,嘴角有些僵硬地勾起:“當然算數。”

  鍾明笑了笑。低下頭,將面罩上的鬆緊帶緩緩解開、

  “鍾明!”

  這時,李逸之甩開艾琳,大步流星地走過來,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我不許你和他一起。”

  鍾明被拉得退後一步,轉頭看向他,挑起眉梢:“爲什麼?”

  李逸之神色罕見的嚴肅,抓着他的手非常用力:“兩人共用一副潛水裝置需要非常的信任和配合。”他眼神冷冽,看了一眼匡天佑:“我信不過他。”

  “你跟我,或者跟醫生,都可以。但決不能是他。”

  艾琳站在原處,又被李逸之堵住嘴,現在是喊也喊不出了。

  鍾明擡眼看着他,月色照入他的眸中,光亮溫和而清潤,他輕輕笑了笑:“逸之,謝謝你。“

  這是他第一次用後面的名字稱呼李逸之,加之他臉上溫柔的笑容,李逸之狠狠一怔。

  “不過我知道我在做什麼。”

  鍾明收回手,微微低頭,將面罩戴在自己臉上,輕聲道:“走吧。”

  李逸之站在原地,面色僵硬,緊緊盯着鍾明依舊不肯讓開。另一邊,沈瑱已將自己帶進來的那副潛水裝置佩戴好,他擡起眼,神色忽的一變:

  “快看湖水!”

  李逸之一頓,不得不移開視線回頭看去,便見灰湖不知什麼時候變成了駭人的血紅色!此時正在從深處咕嚕咕嚕地冒泡,整汪湖水都沸騰起來。

  “啊!!!”

  在李逸之還未從眼前的場景中醒過神來時,一道淒厲的尖叫傳來。他猝然轉頭,便見艾琳臉上沾溼的湖水也沸騰起來,正在灼燒她的皮膚。

  “啊啊啊啊!!!好燙、好燙啊!!!”

  艾琳發瘋般地用手去抹自己的臉。竟然被燒得倒在地上,不斷打滾,希望用草皮’熄滅’自己臉上的火焰。

  李逸之見狀,眉心不禁一顫。

  鍾明在他身後道:“還不快去。”

  李逸之的呼吸有一瞬的不穩。接着擡起腳,大步跑到艾琳身邊,伸手強行掰起她的下巴,兩指並住在艾琳的臉頰上一劃。艾琳臉上因爲灼燒而產生的粉色傷痕的蔓延速度變得緩慢,然而女人的神色依舊非常痛苦。

  “燙!疼、好疼——”艾琳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臉,真到了痛的時候反而流不出淚:“哥、哥!你救救我、哥——”

  李逸之眉頭緊鎖。手指再次在她臉上劃過,但這次的效果卻肉眼可見的更加緩慢。

  鍾明看見那邊的景象,佩戴潛水裝置的動作一停。彷彿心有靈犀般,他緩緩轉過頭,看向湖畔的森林深處。

  月光透過樹冠的間隙灑在地面上。枯枝重重之中,一道狀似孩童的黑影靜靜立在樹林中間,祂沒有五官,也沒有任何表情,鍾明卻莫名知道祂在盯着自己。

  「鍾明。」

  空洞的聲音穿透愈加濃郁的霧氣傳來:

  「你背叛了我。」

  鍾明意識到了這道身影的身份。是艾伯特。

  那道模糊的黑影站在樹林之中,在說完那句話後,他沒有動作,而是靜靜立在枯枝之外。

  鍾明眉梢顫了顫,回過頭,望向遠處的湖水。往日平靜秀美的灰湖現在如同一汪沸騰的血海,亞瑟面色嚴肅,帶着葉箐退離開湖畔。沈瑱皺眉看着湖面,試探着上前半步,鞋底一觸碰到湖畔的水漬,便傳出塑料燃燒的刺鼻氣味。

  “不行。”他猝然後退,回頭看鐘明:“這樣根本走不了。”

  鍾明面色凝滯。然而另一邊,艾琳倒在李逸之懷裏,已經沒了哭嚎的力氣,嗓子裏發出低低的哀叫聲。紅色的灼燒傷痕已經佈滿了她的小半張面孔。

  李逸之緊皺眉頭,他施的法術再也沒有效果,緩緩收起了手。

  “什、什麼?”匡天佑驚慌地看着面前的一切:“出不去了?”

  灰湖沸騰的’咕嚕’聲傳入在場的每個人耳中。現在踏入湖中,不到片刻就會被燙熟。他們逃出生天的唯一出路被堵死。

  現場的氣氛驟然陷入一片沉滯。

  鍾明回過頭,視線再次落在樹林之中的黑影上。祂似是對於所有人陷入的絕境而感到開心,黑影如水波般顫抖,雖然看不清表情,但鍾明卻莫名覺得祂在笑。

  「如果害怕了就回來」

  黑影在樹林中朝他擡起了手

  「現在我們還可以原諒你」

  鍾明注意到他口中的稱謂。他微微眯起眼,眼見着艾伯特的身後逐漸凝出一道黑影,輪廓高挑修長。他身後似是還有很多個模糊的黑影層層疊疊,一個又一個地出現。

  鍾明輕輕擰起脣。

  他凝視那些黑影片刻,接着回過頭,擡腳走向湖畔。他的腳步又快又急,踩得枯葉咯吱作響,很快來到了湖邊。濃稠而赤紅的湖水溢至他的腳底,燒穿了皮鞋的地步,發出滋滋的聲音。

  「鍾明!」

  “鍾明!”

  兩道聲音重疊着響起。第一道憤怒,第二道驚急。然而鍾明沒有回頭,他擡起手,掌心中出現一個小巧的玻璃瓶。

  它透明的瓶身中裝着一小罐濃稠的紫色藥水。那紫色很深,很沉。

  鍾明扒開木塞,將瓶中的藥水倒出,撒在了湖水之中。

  從藥水接觸到湖水的一剎那,那一片赤紅的湖水突然停止了沸騰,赤色逐漸淡出,褪回了平常的灰色。這種改變逐漸蔓延至整個湖面,重新變得沉靜。

  李逸之微微瞪大了眼睛,驚訝地看着懷中的艾琳停止痛呼。皮膚上的灼燒停止。

  鍾明看着恢復平靜封湖面,將空掉的玻璃瓶扔進湖水中。

  沈瑱本還想上前仔細看看他倒進去的是什麼,但晚了一步,湖面漫出波浪,發出’噗通’一聲。

  沈瑱腳步頓住,擡眼看向鍾明:“你倒進去的是什麼?”

  鍾明斂下眼,將潛水面罩戴到臉上:“走吧。”

  見他顯然不想回答,沈瑱也不再追問,他低頭戴上面罩,第一個走入湖中。湖水在月光下泛起波浪,溫順地讓出一條道路。

  李逸之迅速地戴上潛水裝置,他懷中的艾琳已經暈了過去,此時除了他親自將人帶出去別無選擇。他將潛水面罩戴在艾琳的臉上,抱着人走向灰湖。

  在經過匡天佑的時候,他斜過鳳眼,瞥了這個滿臉蒼白的男人一眼,用只有兩個人聽得到的聲音道:

  “你最好給我手腳放乾淨點。”他低聲道:“如果他有事。我會讓你比死更難受。”

  匡天佑的身體猛地一顫。嘴脣嚅喏兩下,卻什麼都沒說出來。

  湖水被劃開,發出輕微的聲響。鍾明站在湖邊,看着李逸之抱着艾琳走入湖中,頭頂被湖水淹沒,水面上冒出一兩顆水泡後,湖面再次恢復平靜。

  亞瑟上前,停在鍾明身後:“鍾,你先走吧。”

  鍾明沒有回頭,淡聲道:“沒關係,我走最後面。”亞瑟猝然皺起眉。眉骨壓在蔚藍的眼眸上面,到了現在,他也感受到鍾明是想要趁機對匡天佑做什麼。

  在短暫的沉默後,他還是選擇順從了鍾明的話,擡腳向前走去。在經過鍾明時,他腳步一頓:“鍾,我不知道你要做什麼。但是還是有一句話想要對你說。“

  鍾明擡起眼:“你說。”

  亞瑟微微俯下身,碧色的眼眸中神情認真,低聲道:

  “不管你想做什麼,只要你不後悔自己的選擇,我都支持你。”

  沒料到他會說這種話,鍾明微微訝異地睜大了眼睛。亞瑟朝他笑了笑,輕聲道:“我們外面見,好嗎?”

  鍾明的神情緩和下來,點了點頭。

  亞瑟轉過身,帶着葉箐走入湖中。

  鍾明看着他們的背影消失在湖中,擡起腳,向前走了一步。

  「鍾明!」

  他背後傳來一聲怒吼。那聲音滿含怒氣,已經到了有些扭曲的地步。

  「你敢?!」

  鍾明的腳步一滯。他站在原地,垂着眼凝視腳下的枯葉,忍了又忍,卻實在沒有忍住。

  他還是回過了頭。

  雖然回了頭,他卻沒有看樹林中的那幾道黑影,而是直接看向了樹林之外大宅的輪廓。

  大宅靜靜地坐落於森林之外,依舊沒有一絲燈光。

  鍾明望着那座大宅,睫毛顫了顫,終是垂下了眼,回過頭。

  然而就在他轉過身的一剎那,他突然感到了一道目光凝在自己的背上。

  那目光有若實質,鍾明卻知道那不是艾伯特。

  在半秒之間,鍾明的心響若擂鼓。

  他頓在原地,似是在等待某種審判,在片刻間都沒有任何動作。

  時間的流逝變得分外緩慢。鍾明的額角泌出一滴冷汗,自他的太陽穴流下,一路滑過臉頰,於下頜滴下。

  然而始終什麼都沒有發生。

  灰湖畔寂靜如初,森林中的數到黑影沒有再發出聲音,如同凝固般佇立在枯枝間,靜靜地注視着他,彷彿與其後大宅靜默的黑影融爲一片。

  鍾明看着湖水中自己微微扭曲的倒映,終是緩緩地呼出一口氣。

  “走吧。”

  他對匡天佑道。擡起腳,踏入了湖水之中。

  第104章大逃殺(3)

  樹林中的黑影凝視着鍾明身影一步步走入湖中,水面被帶起的漣漪緩緩平息。灰湖又恢復了往日安靜平和的模樣。

  他們是聲息徹底消失在了水下。

  月光撒在遼闊的湖面上,映出些許細碎的波光。

  然而細細看去,就能發覺水面上的波瀾正在逐漸消失,不過幾息間,水面的波動就完全消失。

  遼闊的灰湖變成了一片死水。

  片刻後,遠處的霧氣中出現一抹隱約的黑影。一艘小舟的輪廓從水霧中浮現,緩緩靠了岸。一個高大的男人三步並作兩步,從小舟上跨下來,皮鞋踩在湖畔的枯葉上。

  他站定在湖邊,琥珀色的眼眸在四周循回一圈,最終落在了林中的黑影上:“……鍾明呢?“

  黑影略微晃了晃,聲音比剛纔更加空靈模糊:

  「你晚了一步」

  語氣中透出些許幸災樂禍:

  「他已經跑了」

  馮唐此時外表狼狽,額角處沾滿了灰塵,被傷口流出的血液沾溼,凝成黑紅色的一團粘在皮膚上。

  聞言,他眉角一抽,沒有半分猶豫,立刻轉身向湖水中走去。

  「等等」

  樹林中的黑影叫住他:「公爵讓你回去」

  馮唐的腳步頓住,眼睛定定地看着水面。

  好幾秒後,他才轉過身,看了樹林中的黑影一眼。黑影彷彿迴應他似的晃了晃。

  馮唐眸色逐漸變沉,猛地回過頭,擡腳略過他們,大步朝森林之中走去。

  隨着他的離開,樹林中的幾道黑影宛若湖的波瀾般翁動着,緩緩變得透明,最終消失在了樹林的陰影之中。

  同時,湖畔濃密的森林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凋零。高大的樹幹宛若被抽乾了水分般彎曲下來,枯枝垂落到地上,初春冒出的綠色嫩芽迅速變成枯黃色,簌簌掉落到地上,沒多久就積累了厚厚一層。

  馮唐察覺了四周的變化,心底一沉。似是猜測到了副本中正在發生什麼,他濃眉下壓,腳步急促了幾分。

  等他來到漆黑的大宅之前,身後萬里的森林已經完全枯萎。光禿禿的一片,可以直接門前直接看到遠處的灰湖。

  馮唐擡起眼,見大宅的窗戶中沒有透出一絲光亮。黑洞洞的一片。

  他擡起手,推開面前的大門。

  大堂中完全是黑暗的,沒有一絲人聲。馮唐拿出打火機,點燃了一隻燭臺,順着樓梯來到四樓。

  他看了眼已經被完全摧毀的閣樓,眉間微不可查地一頓,接着收回視線,走到了書房門前。

  “吱呀——”

  隨着木頭僵硬的輕響。書房中的景象展現在他面前。

  書房外相連着一處不常使用的陽臺,此時正打開着,冷風從外面灌入,兩旁垂下的窗簾輕輕鼓動。

  在一片漆黑之中,空中的月亮異常明亮。

  馮唐垂下視線,看到公爵背對着他,坐在書桌前。紅絲絨的椅背遮住他的大半身形,只露出蒼白的手搭在扶手上。

  這是在鍾明出現之前,他們見到公爵時對方慣有的姿勢。

  但這一次,馮唐卻莫名地從他的姿勢裏看出了一種頹唐。

  這種察覺讓他竟一時沒有注意到到地毯上兩攤暗紅色的血跡。

  馮唐眉梢微顫,站在門口等了片刻。公爵沒有出聲,他忍不住上前一步:“公爵大人,我什麼不讓我去追鍾明。”

  馮唐濃眉下壓,低聲道:

  “現在去應該還來得及。”

  過了半響,公爵的聲音才傳過來:“算了。”

  馮唐眉頭一抽,眼中漫出怒氣。他下頜線動了動,仰起頭:“當初我把他帶回來的時候,你承諾過要保護好他。”他向前踏出一步,眼中射出冷光:“現在這算怎麼回事?你就這樣放他走——“

  他的話說到一半,突然頓住。馮唐看向陽臺之外,神色變得異常驚愕。只見漆黑的天空之中不知什麼時候破出了個大洞,燦爛的陽光從中灑下,刺破了黑暗,照在灰湖之上。

  而空中高懸的月亮扭曲起來,仿若一汪被攪碎了的倒影,圍繞着中心旋轉起來,變成一個潔白的漩渦。

  “公爵!”

  馮唐回過神,這時也顧不上什麼禮數,上前一把抓住了座椅:“你想放棄這裏?!”

  從這個角度,他由上至下看到了公爵的面孔。他緩慢地偏過頭,蒼白的臉上沒什麼表情,馮唐卻驀然一驚,下意識放開了手。

  公爵的長相沒有任何變化,但是那雙漆黑的眼睛卻透出死寂。按理來說,這幅面孔是他看慣了的,畢竟公爵從很早開始就是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

  但是鍾明的出現改變了一切。不論馮唐再不願承認他與公爵之間的感情,也不得不承認,鍾明讓公爵重新變成了個正常人。

  看着一個人失去血肉,再次變成古宅中沉默的陰影。

  這種巨大的變化落在馮唐眼中,讓他不禁眉尾微顫,臉上慍怒淡下去,神情遊移不定:

  “……你做出這幅樣子幹什麼?”他這時纔看到地上的血跡,驀地一頓。接着擡眼看向公爵:“到底發生了什麼。”

  公爵沒有看他。他坐在大開的陽臺前,看着窗外的天空破出的洞口越來越大,燦爛的陽光灑下來,照在地面上,枯萎的樹木竟再次煥發了生機,嫩綠的樹葉如雨後春筍般從樹枝上冒出來,竟在剎那間就長成了一片茂密的森林。

  公爵靜靜看着眼前這一切,陽光灑在他蒼白俊美的面孔上。他望着翠綠的樹木,輕輕張開嘴:“我篡改他的記憶,應該是惹他生氣了。”

  聞言,馮唐面色一滯,接着猛地皺起眉頭:“他想起來了!你怎麼能讓他想起來?!”

  他們計劃的基石就是鍾明不能想起之前的事情。如果鍾明知道自己也曾是一個生活在陽光下,有家人,也有自己人生的正常人,就不會願意再陪着他們待在這一方陰暗可怖的小空間裏了。

  怪不得人跑了。馮唐的心沉下,急聲道:“他想起了多少?如果他想起來了,那怎麼還敢去湖裏面——”

  他的話頭頓住。公爵擡起手,做了個阻止的手勢。

  他坐在椅子裏,整個人沐浴在陽光之中,他濃密的眼睫上散漫金光,竟彷彿享受般輕輕閉上了眼睛。

  “我有點累了,想休息一會兒。”

  馮唐看着他,緩緩閉上了張開的嘴,眉眼間的神色沉下來。

  下一瞬,他轉過身,在陽光照到自己之前朝書房外走去。

  在他快要走到門口的時候,公爵忽然叫住他:

  “馮唐。”他的聲音穿透陽光,其中像是失去了什麼沉重的東西,淡淡道:“對不起,從你那裏搶走他。”

  馮唐腳步一頓。他站在門邊,陰影中眸色變了變,接着偏過頭,向身後道:“他從來沒有喜歡過我。這點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他頓了頓,接着道:“而且你也並不抱歉。不要說這種假惺惺的話。”

  丟下這兩句話,他回過頭,毫無留戀地離開。

  在他身後,公爵緩緩回過頭,他的身影被陽光全部籠罩,逐漸模糊看不清晰。大宅的每一扇窗戶中都射入陽光,這座無數玩家埋骨之處的副本從微小處開始坍塌,逐漸分崩離析,再不見舊日所在。

  ·

  灰湖底部。

  匡天佑渾身浸入湖水之中,冰冷的溼氣浸透他的衣服,彷彿要順着骨縫鑽進去。他用雙臂劃開湖水,往深處游去,似乎隱約在余光中看到身後的湖面泛起了些許金光。

  但他沒有回頭,或者說,他現在全副心神都在身邊的鐘明身上。

  湖水幽暗,可視度不到五米。他們看不見前方的亞瑟、李逸之等人。恍然間,匡天佑眼前的情景與記憶中完全重合。

  上一次,他和鍾明兩人也是這樣沉入冰冷的湖底之中。他們每三十秒換一次潛水面罩,互相扶持向出口游去。可是湖水真的太冷,又太深,到了接近底部的地方沒有絲毫光線射入,他看不見前路還有多遠,忍不住心生恐懼。

  他心中的恐懼堆積,終於在某一刻突破了臨界點。在又一次接過潛水面罩的時候,他甩開鍾明猛地加速,一個人游到了出口。

  但是實際上,出口離他甩開鍾明的地方只有不到十米。

  匡天佑多次午夜夢迴,看到的都是鍾明窒息後慘白的面孔。他也知道自己對不起鍾明,所以在知道人還活在副本之中時,他打定主意要將人帶回去,將所有的財產都轉增與鍾明以彌補他的過錯。所有的法律文件都已經整理好,他已經簽了字,等鍾明出去,他就會立刻成爲這個國家裏數一數二的富豪。

  但是這一切他都沒來得及和鍾明說。對方好像並不在意他的補償。

  匡天佑心中不安。鍾明完全不在乎這些的原因只有兩點,一是已經原諒了他,二是他徹底心灰意冷。

  但如果是後者,爲什麼鍾明還要費這麼大勁帶他出去?匡天佑用力睜大眼睛,透過昏暗的湖水緊盯着前方青年的背影,因爲心緒太過複雜,嘴裏漏出幾顆氣泡,眼前就要嗆水。

  前方,鍾明注意到了他的動靜。轉過頭,放慢了遊動的速度,將氧氣面罩取下來,按在他臉上。

  匡天佑再吸入好幾口氧氣後緩了過來,他在極近的距離看到鍾明白皙的面孔,閃爍的眸光透露出他心中的不平。

  鍾明保持着將面罩按在他臉上的姿勢,回過頭,看向湖底。

  湖底有一處,隱約有光芒閃爍。他們離出口已經很近了。

  鍾明回過頭,竟低下頭,解開了腰上潛水裝置的鎖釦。

  匡天佑瞪大了眼睛,驚訝地看着鍾明將身上的潛水裝置取下來,戴在他的身上。匡天佑的表情逐漸從不可置信變爲感動。如果不是在湖底,淚珠應該已經從他眼眶中涌了出來。

  到了這個地步,鍾明竟然還如此信任他。

  匡天佑不知要怎麼樣報答鍾明對他的感情。

  鍾明將鎖釦安好,用口型道「走吧」,接着在水中轉過身,向那光亮處游去。

  匡天佑跟着他身後,眼中光芒閃爍。他現在已經能夠確信鍾明已經原諒了他。他暗中捏緊右手,指甲刺入掌心,在心中暗暗發誓出去之後一定要好好待鍾明。

  一片寂靜之中,他們一前一後向湖底游去,離出口越來越近,身體被光芒包裹。

  ·

  ’嘩啦’

  鍾明浮出水面,來不及看清周圍的景色,便張嘴深深地吸了口氣。

  “出來了!”

  有人喊了一聲。一雙手伸入水中,托住他的兩肋旁,將他從水中撈出來,拖到了什麼東西上。鍾明抹了把臉上的水,擡起頭,眼中映入亞瑟的臉。

  金髮男人微蹙着眉,視線在他身上掃過兩遍:

  “鍾,你怎麼樣?有沒有嗆水?”

  “沒有。”

  鍾明道。他轉過頭,看到了李逸之和葉箐略帶擔憂的臉。他們坐在一艘橡皮艇上,周圍的湖水不再是灰色,而是清澈動人的藍色。鍾明擡頭看向遠處,湖泊四周的翠綠的樹林在微風中輕輕搖擺,雪山在遠處起伏,一切都靜謐而美好。

  鍾明在初夏的微風中緩緩眨了眨眼睛,回過頭,樹林之外已沒了大宅的輪廓。

  他們出來了。

  沈瑱的聲音自船尾處傳來:“匡天佑呢?”

  鍾明久久凝視遠處,半響後他收回視線,看向沈瑱:“我不知道。”

  他們身旁的湖面波光粼粼,湖水輕輕打在橡皮艇上,沒有半點要再出來一個人的跡象。

  沈瑱聞言皺起眉,還沒等他說話,李逸之便搶白道:“你把他淹死了?”

  鍾明擡眼看他。李逸之一張俊臉溼漉漉的,朝他比了個大拇指:“淹得好!”

  沈瑱看向他,微微眯起眼睛。鍾明睫毛微動,一顆水珠滴下來,輕聲道:“我把潛水裝置給他了。應該淹不死。”

  聞言,李逸之臉上的笑容消失,聲音立刻低了好幾個度:“你把東西給他?!”他擰緊眉心看着鍾明,似是想說什麼,但看鐘明好好地出來了,便又咽回去:“那他現在在哪

  鍾明緩緩偏過頭,看向湖面,又重複了一遍:“我不知道。”

  亞瑟坐在他身邊。將一張橘色的毛毯披在他肩上,回頭看了眼平靜的湖面。他沒有詢問匡天佑在哪裏,而是擡起手,輕輕放在鍾明的肩膀上,看向船頭穿着工作服的船員,低聲道:

  “我們走吧。”

  船底的螺旋槳被打開,在湖水中留下一串氣泡。橡皮艇向湖畔行去。

  ·

  另一邊。

  匡天佑被刺目的光芒包裹,忍不住閉上了眼睛。不知過了多久,光芒才緩緩散去。他在水底睜開眼睛,眼前因爲光芒過大而出現的黑點過了許久才散去。

  然而當看清眼前的東西,他的臉色剎那間變了。

  他與一具漂浮的死屍體對上了視線。

  屍體的樣子極爲駭人。它不知道在水裏泡了多久,□□已經完全腐爛,很多地方露出森森白骨,眼球半個掉在眼眶外面,正斜着從他面前漂過。

  匡天佑臉前接連冒出好幾個氣泡。他目眥盡裂,在湖底發出無聲的尖叫。

  他面前的屍體並不是唯一一具。它的身後,幽暗的湖底深處,層層疊疊的屍體堆在一起,竟一眼望不到盡頭。他們曾經穿戴的衣物在水中腐壞,破敗的布料分解成絮狀物在水中漂浮,湖水中瀰漫着令人作嘔的氣味。

  這些都是以前的玩家。

  匡天佑毛骨悚然地意識到。他猛地一腳將面前的屍體蹬開,開始拼命地划水向上遊,期間還不慎撞到了一具屍體,他的手戳進溼軟的腐肉中,惡臭的氣味撲面而來。

  幸虧有鍾明給他的潛水裝置,他冒出水面,成功地游到了岸邊。

  “咳、咳咳——”

  匡天佑俯趴在地上咳出幾口水,擡頭看向四周,瞪大被屍水矇住的眼睛,想要尋找那個修長的身影:“家、家明?家明——!!”

  四周自然沒有鍾明的影子。

  匡天佑滿頭冷汗,跪在地上膝行了幾步,視線倉皇地向四周看去,在看到某個東西時,他的視線驟然頓住,臉色頓時如同湖中的屍體般慘白。

  那座在他噩夢中反覆出現的巍峨大宅靜靜地佇立在遠處。

  他還在副本之中。

  匡天佑連眼珠都僵住了,他跪在原地。腦中的神經緩緩轉動,終於明白了一件事。

  這纔是鍾明對他的懲罰。

  ·

  數年後。

  德國,莫尼黑。

  歐洲許多歷史悠久的老錢家族都喜歡將家族大本營設置於最早發跡的地方,往往是風景優美,但人跡罕至,曲徑幽深的僻靜之處,如果乘坐公共交通,需要經過多次轉折才能到達。

  紅黑相間的火車緩緩駛入車站,車輪下發出剎車中車軸摩擦的咯吱聲。

  在清晨氤氳的水汽之中,一個青年從一羣金髮碧眼的旅客中走出。來到站臺上,低頭看了眼手上的腕錶。

  他穿着一身筆挺的白色西裝,側臉俊秀而白皙,右手提着公文包。看起來是爲了公務出行的旅客。

  他這張亞洲面孔與周圍明顯日耳曼長相的旅客格格不入,分外引人注目。然而青年似是對旁邊朝他投來的目光視若無睹,他確認好時間,放下手,擡腳朝車站外走去。

  “鍾明。”

  有人用華國語叫他。

  鍾明頓住腳步,回過頭,穿過人羣看到了沈瑱的臉。

  對方坐在一輛黑色的轎車裏,車窗搖下,男人冷肅的面孔從中探出,對他道:“上來,我稍你一程。”

  鍾明看着他。沈瑱的面孔比起在副本里時更加嚴肅,眉間已出現了些許輕微的皺痕。從副本中成功出來之後,他在軍中的職位大有提升,已經接過大部分的沈家產業。

  鍾明斂下眼,擡腳走向轎車。

  沈瑱坐在後座上,見他進來,伸手在側邊的冰庫中拿出一瓶未開封的礦泉水:“喝點水吧。”

  鍾明朝他略一點頭,接過水,卻拿在手中沒有擰開。

  沈瑱看在眼裏,微不可查地嘆了口氣,卻沒說什麼,安靜地收回了視線。

  司機得到指令,緩緩將汽車駛出火車站。這個歐洲偏僻的火車站周圍被翠綠的山脈環繞。鍾明側過頭,靜靜看着車窗外的景色。這臺轎車的隔音極好,車廂內非常安靜,只有音響中放出的些許音樂。

  沈瑱率先打破了沉默:“這裏這麼偏僻,怎麼不坐車?”

  鍾明回過頭,輕聲道:“我不會開車。”

  沈瑱一頓,扭過頭去看他:“匡家難道沒有司機?”

  鍾明垂着眼,沒有回答。實際上他剛回來,就將家中的司機和一應流水般的僕人全都解散了。匡天佑停在地下室裏落灰的跑車也都全部折價賣掉。

  從財產的數字來看,鍾明現在是個不折不扣的億萬富豪。但是他的生活卻異常簡樸,一度讓沈瑱以爲匡天佑什麼都沒留給他。

  見鍾明不答,沈瑱也不再追問。

  他們行駛的目的地位於山谷之中,是那三大家族其中之一的本部。在他們從副本里出來之後,三大財閥履行合同,將匡氏剩餘的股份收購,成爲了歐洲最大商業財閥的亞洲分部,跟沈瑱家裏的產業也有許多合作。

  雖然匡氏被收購,但是依舊保持極高的自主權。作爲三大財閥的代理人在亞洲進行商業活動,而這個代理人正是鍾明。

  本來這個人應該是匡天佑。但他沒能成功走出副本,加之匡氏所有的財產都被轉移給了鍾明,他便理所應當取代了匡天佑的位置。

  更何況,所有人都知道他成功刺殺了公爵。

  這點足以三大家族的人對他另眼相看。

  此時,鍾明正與沈瑱一起參加三大家族的年度彙報。今年要更加特殊一些,因爲鍾明所管理的亞洲分部在年前成功上市。現在正是穩定股價的關鍵時期。

  沈瑱雙手按在膝蓋上,若有若無地觀察鍾明的神色。

  其實多年來,他一直對鍾明是否真的殺死了公爵存疑。

  那次逃脫中疑點重重。但是在他們離開副本之後,那個世界便坍塌了。於是這便坐實了鍾明毒殺公爵的事實,三大家族歡欣鼓舞,爲此全員飛去美國加州,在棕櫚泉連開了一個星期的派對。

  鍾明只在派對上露了一面,就差點被他們扔到泳池裏。

  所有人都爲這個冷淡的亞洲美人着迷。他曾經是公爵情人的身份更是給鍾明披上了一層神祕的面紗。私底下,許多三大家族中的年輕人都以’誰能將鍾明帶出去約會’作爲賭注。

  可惜鍾明深入簡出,幾乎從不露面。他們根本沒有機會。

  不僅是他們,沈瑱都極少見到鍾明。

  沈瑱莫名有種感覺。鍾明人雖然回來了,卻把魂丟在了副本里。

  第105章年度會議

  後座上一片靜默。沈瑱安靜了片刻,開口道:“你來之前……有去看望伯父伯母嗎。”

  鍾明微微回過頭:“去了。他們很好。”

  沈瑱默了默,頷首道:“等得空我也會去弔唁。”

  他們出副本之後發現,匡氏夫婦在三年前就已經去世了。匡天佑滿嘴謊話,說什麼父母還在期待鍾明回家,實際上在匡天佑一個人從副本里出來,將公司的欠款情況和盤托出之後,匡家夫婦受到了極大打擊,在翻過年的春天就雙雙染急病去世。匡天佑沒有告訴鍾明這個消息。或者說他自己也知道,如果鍾明發現連養父母都已經被他氣死之後,他纔是真沒有機會了。

  剛開始是爲了計劃,後面是不想節外生枝,沈瑱選擇沒有告訴鍾明這個消息。也由於這個原因,他對鍾明抱有些許愧疚。

  他永遠記得鍾明在出來之後看到匡氏父母墓碑的表情。

  其實從頭至尾,鍾明在他眼中都非常平靜。他沒有對匡天佑的背叛展現過太多憤怒,在逃出的副本的時候也是,他表現的似乎對副本中的人毫無留戀。但是站在養父母的墓碑前時,他的臉上終是垂下了一顆淚。

  雖然說做出這些混蛋事的都是匡天佑。但因爲那顆眼淚,沈瑱心中的愧疚被微微放大了些許。這幾年來他刻意對匡氏的生意多有幫扶,對那天副本中的種種疑點,他也都沒有提及。

  他認爲這是對鍾明的一種保護。但是對方似乎並不領情。

  鍾明對他一直非常疏離。或者說不是他,鍾明似乎有意跟這個世界保持着某種距離。不知是不是他的所有親人都已經不在人世的緣故。

  包括匡天佑。

  想到這個名字,沈瑱的心中又是一頓。

  沒人知道在他身上發生了什麼。只知道匡天佑沒有跟着鍾明游出副本,這個人再沒有出現過,到現在也生死不知。

  三大財閥對此並不在意。在他們眼中,亞洲的代理人是誰都行。不論是鍾明,還是匡天佑,或者是沈瑱,都沒有區別。

  殺死公爵,通過副本是他們的某種忠誠度測試。通過的人就有了加入他們的資格。鍾明能夠爲了財富手刃自己的情人,這讓他們對於這個心比外表看起來更冷的小美人更加放心。

  但沈瑱卻總覺得有什麼不對。

  他從側面凝視鍾明線條優美的側臉,突然道:“你真是一點也沒變。”

  這幾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但是時光多少在他們臉上留下了痕跡。

  但是鍾明的面容絲毫沒有改變。沈瑱看着車窗外的光線照在鍾明臉上,他的臉白的近乎透明,皮肉嚴絲密縫地緊貼在骨架上,沒有絲毫瑕疵。鍾明看起來太年輕了,以至於沈瑱每次看見他都會想起在副本里的經歷。

  他宛若一隻被主人細心收藏的白瓷花瓶,時光在他身上永遠地停滯。

  “是嗎。”鍾明回過頭,看他一眼:“是你太操勞了,沈先生。”

  沈瑱聞言,眉梢微微一動:“叫我沈瑱就可以了。”雖然這麼說,但他知道鍾明不會聽從。他有意想讓氛圍鬆快一些,但他的個性不是會開玩笑的人,所以說出來的話還是公事的口吻:“匡氏沒有事情需要你操心嗎?”

  鍾明低頭看着自己的手,輕聲道:“都是下面的人做的。他們幫我很多。”

  沈瑱看他一會兒,點頭道:“也好。”

  換作是他。是絕不會這麼放心地把事情都交給下面的人做的。但是富家子弟中把家業交給職業經理人打理的也不少,只要鍾明自己喜歡,沈瑱覺得自己也沒有權利說什麼。

  沈瑱還記得某一年,匡氏的財報出了問題,當審計師找到鍾明時,他只看了眼對方指出的虧空,然後輕飄飄地說了聲:“我知道了。”

  隔年他命手下的人換了新的財務總監,這件事就這麼過去了。沈瑱當時微微吃了一驚,這麼大的財務虧空鐘明等到年末才發現,足以證明對方真的對匡氏日常的運營毫無關心。

  他忍不住又看了眼鍾明。

  青年坐在他旁邊,雙手放在膝上,修長的雙腿交疊着。也不知道手上有什麼好看的,他一直專注地看着自己的指尖。

  沈瑱從他的姿態中讀出一點不經世事的天真。他看起來確實不像是適合在辦公樓裏爲公務焦頭爛額的人。那雙手適合澆澆花,擺弄一下家裏的陳設,或者再彈一彈鋼琴。

  沈瑱又剋制不住地想起鍾明在副本里的樣子。

  他有些用力地閉上眼,搖了搖頭。

  之後他們又不鹹不淡地交談了幾句,汽車緩緩駛入了泊車道中,停在了一處歐式古堡之前。沈瑱先走下車,繞到鍾明那邊,爲他打開車門。

  “謝謝。”

  鍾明輕聲道了聲謝,低頭走出車內,擡眼看向眼前的建築。

  歐式的古堡巍峨地坐落在羣山之間,暗紅色的地毯一直從建築內延伸到臺階下,堪堪停在泊車道前。木製的大門兩側站着穿着黑色西裝的侍者,他們臉上掛着淡淡的笑容,朝他們恭敬地微微彎下腰。

  鍾明擡眼看着眼前的景象。睫毛微微顫了顫。他一直覺得這件事很有意思。

  這三大家族的人對公爵恨之入骨,但卻又對他處處模仿。

  從大門向裏看去,大堂中掛着巨大的水晶燈,鍾明看着璀璨燈光下快步走來一個高大的棕發男人,他看到門口的兩人,臉上掛起笑容,率先向沈瑱伸出了手:

  “沈”他用力地握住沈瑱的右手,用英語道:“歡迎您。”

  接着,他轉向鍾明,臉上的笑容變大,朝他熱情地張開手臂:“鍾,我的美人,歡迎你的到來。”

  他的手臂虛攏住鍾明,鍾明擡起手,作爲迴應在他的背上輕拍了一下,用副本里的語言說:“卡佩先生,好久不見。”

  這位卡佩先生是當年進入的副本的牧師的父親。送到鍾明手上的毒藥就是他調製出來的。老卡佩認爲自己是最終殺死公爵的最重要一環,對此非常驕傲,他也是三大家族中對鍾明態度最熱情的人。

  老卡佩在鍾明兩頰的空氣中各發出響亮的親吻,放開他,藍色的眼睛上下打量他,眸中全是熱切的笑意:

  “鍾,你是朵永不掉落的玫瑰。”他熱切地讚美鍾明的外表:“你的皮膚像絲綢一樣光滑,一點皺紋也沒有。”

  在他們交談期間。沈鎮抱着手臂站在一旁,他不會說副本里的語言,在這種時候總是被無形地排除在外。三大家族的核心成員中,特別是老一輩依舊在使用這門古老的語言,並且對會說的人都高看一眼。鍾明因此更加受到他們的優待。

  “快進來吧,你們喫早飯了嗎?”老卡佩雖然詢問的是他們兩個,但視線卻一直放在鍾明身上。他用手臂虛攬在對方身後,帶着他往裏走:“廚師做了早點,不知合不合你們口味。”

  鍾明走在他身邊,溫順地垂着眼睫,輕輕點了點頭:“您費心了。”

  可能是因爲他太輕聲細語,老卡佩的嗓門也低下來,他領着鍾明到長餐桌旁坐下,爲他拉開椅子,雙手按着椅背,俯下身小聲詢問他想喫什麼。

  鍾明說:“都好。”

  老卡佩嘴角勾起,眉頭皺起,有些誇張地張了張嘴,手在椅背上拍了拍,低聲道:“好吧。甜心,你什麼都不用擔心,我們會照顧好你的。”

  隨後他轉過身,風風火火地朝餐桌旁靜立的侍者走去,手舞足蹈地下了一連串命令。沈瑱冷眼看着這一切,他已經習慣了這些德國佬將鍾明當成瓷質娃娃一樣的態度。鍾明的安靜靦腆讓他們將人當成一副筆觸細膩的美人畫,拿着手上怕在畫卷上留下指痕,必須得用玻璃畫框罩起來,再收藏到櫃子裏去,以免被不長眼睛的人碰掉了。

  沈瑱看着侍者接到命令,像一羣烏鴉般四散開來,收回視線。

  受邀前來的客人陸陸續續地入席坐下,鍾明安靜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有人在他對面落座,熱情地與他搭話,鍾明禮貌地笑了笑。

  就在這時,一隻手搭在他的椅背上,用華文說:“早上好,鍾明。”

  鍾明擡起頭,看着一個有着銀色捲髮的女士落在他身邊。她看起有五十歲上下,戴着一副銀框眼鏡,面部保養得當,灰藍色的眼睛中神色溫和。她提着自己黑色的裙襬,在鍾明身邊的座位上坐下來,偏頭朝他微笑:“早餐還合你胃口嗎?”

  “早上好,瑪麗夫人。”鍾明輕聲道:“早餐很好喫。”

  銀髮女士移過視線,看向他面前的餐盤。鍾明面前的食物只吃了不到三分之一。她輕輕蹙起眉,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看向鍾明:“你的胃口從小就不好。還是要多喫一點。”

  鍾明微微笑了笑。卻沒有動作。

  當然,此瑪麗夫人當然非彼瑪麗夫人。

  在鍾明小時候,所有修道院的孩子都叫她修女瑪麗。但是現在修道院已經被關閉,瑪麗也不再是修女,大家便改口叫她瑪麗夫人。

  憑心而論,她是個非常好的家長,嚴苛之下不缺溫柔,當年修道院的所有孩子,包括鍾明在內,都非常喜歡這位修女。

  但是當他與匡天佑第一次進入副本後,見到另一個「瑪麗夫人」,鍾明才明白他在修道院經歷的真正用意。修女瑪麗教他們各種禮儀,規則,每週日帶他們去教堂禮拜,甚至對他們向上帝祈禱的姿勢都有嚴苛的要求。鍾明記得小時候他和其他的孩子跪在戒壇的軟墊前,緊握雙手放在胸前,修女瑪麗會經過他們面前,一個個爲他們調整,直到他們可以完美地保持最標準的祈禱姿勢爲止。

  而鍾明一直做的很好。他性格溫順,比其他的孩子更加沉地下心。往往在一次的糾正後他就能記住正確的姿勢並保持下去。

  雖然在被匡氏夫婦領養之後,鍾明沒有再去教堂。但幼時所受的教育依舊深深刻印在他的腦海之中。包括修女們曾爲孩子們唱的古老歐洲童謠,讀的睡前故事——在鍾明初次進入副本聽到他們交談所用的語言時,便產生了種極強的熟悉感。他早在幼時就聽過、看過這種語言,這也是爲什麼他能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時間內學會一種全新語言的原因。

  鍾明還記得他當時震驚到無可附加的心情。他太過混輪,甚至一度懷疑腦中幼時的記憶是自己在副本巨大的壓力下產生的幻覺。

  但在冷靜下來之後,鍾明從一個旁觀者的角度審視自己的記憶,便意識到在他幼時的經歷處處透着怪異。首先,修道院在華國非常少見。其次,在那個年代華國政府的城市規劃已經較爲清晰,孤兒大多都會被每個城市設立的孤兒院集體收容。這種用修道院育孩子的形式太過罕見,以至於鍾明都不知道除了他自己呆過的那處外,華國還有沒有其他類似的修道院。

  被匡氏夫婦收養之後,鍾明曾想要回去看完修道院裏的其他孩子和修女們,但是等他找到原址,卻發現修道院已經不翼而飛,原來的土地上已經建造起了新的商業大樓。

  這所有的一切疑點堆積起來,讓鍾明在這個城堡第一次見這位瑪麗修女和其他三大財閥高層站在一起時,心中並沒有多少驚訝。

  瑪麗夫人微笑着,鏡片後的眼睛神色溫和:“小明,你過的好嗎。”

  鍾明回報以微笑:“我過的很好。”

  瑪麗夫人點了點頭,被精心燙卷的銀色髮尾隨着她的動作在空中彈了彈,她輕聲道:“我看了基金會的報告,你做的很好,謝謝你這一年來的付出。”

  鍾明斂下眼,手指輕輕擺弄了一下桌子上的銀色餐刀:“這都是我應該做的。”

  從去年開始,鍾明由瑪麗夫人舉薦,進入了三大家族旗下的某基金會工作。這個基金會和遠在大洋彼岸的亞洲分部不一樣,算得上是三大家族內部的核心產業。

  當年鍾明待過的修道院,也是這個基金會下其中的產業之一。跟舊時被國王們送出的傳道士一樣,三大家族通過基金會在全球各地設立了修道院,收留當地的孤兒進行集中培養,他們其中很多人後來成爲了副本的玩家。

  包括後來進入受命進入副本的金元。他於設置在韓國的修道院長大。

  比起其他玩家,他們擁有先天教育的優勢。畢竟在經年累月的積累下,三大家族對副本之中的重要NPC和他們的喜好都有一定的瞭解。這些瞭解被他們通過教育潛移默化地教授給修道院裏的孩子們,希望他們的某一個最終能成爲破除詛咒的那枚子彈。

  “修道院裏的孩子們都怎麼樣了。”

  瑪麗夫人問道。

  除開華國,世界各地還有許多相似的修道院,其中不少到了不久前還在運營。

  鍾明回答道:“到今年三月修道院全部關閉,截止六月,所有孩子都已經被轉移到政府福利機構。”

  “是嗎。”聞言,瑪麗夫人欣慰地笑了笑:“那就好。”

  窗外不知什麼時候下起了綿密的細雨,鍾明被雨聲吸引注意力,偏過頭透過玻璃看窗外被雨水模糊的樹林。

  瑪麗夫人凝視鍾明的側臉,彷彿在欣賞自己最完美的作品。

  “你一直是我最看好的孩子。”她柔聲道:“當年總部決定將華國的修道院全部關閉,我捨不得你,還曾想帶你到歐洲,可惜上層沒有同意。”

  她頓了頓,接着問道:“聽說匡氏夫婦對你很好,我也就放心了。”

  鍾明觀雨的目光一頓,緩緩回過頭看向她。

  瑪麗夫人與他對視,眉尾動了動,嘴角的笑意微滯:“我知道他們幾年前不幸去世,我很抱歉。”

  鍾明看着她,纖長的的睫毛顫了顫,沒有說話。

  瑪麗夫人看到他的眼神,臉上的笑意漸深:“你可是還介意匡天佑的事情?”

  當初,匡天佑拿着股權欠了對賭協議,最終將整個公司都輸給了三大家族。其中的幕後黑手是誰不言而喻。三大家族從來都沒有放鬆過對華國這邊的掌控,只是在修道院被迫關閉,他們採用了更加隱祕的方式。

  “對不起。”瑪麗神色無奈地搖了搖頭:“當年你若是能在修道院裏好好長大,我們不必要走這一步棋……匡氏夫婦的事情,我們也沒能預料到。”

  她說到這裏,頓了頓,擡起頭看向鍾明:“至於匡天佑。雖然在他面前佈下誘餌的是我們,但他性格如此,走到這一步是遲早的事情。”

  她灰藍色的眼睛中眸色閃爍,輕聲道:“這些都是爲了大義,你可以理解吧。”

  女人輕柔的聲音在空氣中落下。這下連沈瑱都有些聽不下去,穿過觥籌交錯向鍾明看來。

  鍾明的手搭在桌邊,將銀白的餐刀放回到桌面上,輕聲道:“都是過去的事了。”

  他冷白的臉上沒有絲毫不忿。平靜如同一汪湖水。瑪麗夫人的眸中溢出細碎的光,她的雙手按在膝頭上,嘴角笑意漸深:“小明,你一直很乖,也很讓人放心。”

  瑪麗夫人彎起眼睛,擡起手,撫了撫鼻樑上的眼鏡:

  “你在基金會幫忙已經兩年。有沒有考慮過來集團總部任職?”她笑着說:“反正亞洲分部那邊的事情不需要你多管,不如徹底搬到這邊。”

  她示意了一下古堡的上方,這座城堡有四層樓高,走廊上有數不清的房間:“你喜歡這裏嗎?等會兒我可以帶你參觀一下,你喜歡哪個房間都可以自己挑。”

  沈瑱聞言,眉尾劇烈地一跳。終於忍不住回過頭,緊盯着鍾明。

  鍾明臉上沒什麼表情,道:“謝謝您的好意。但還是不了。”

  瑪麗夫人臉上的笑意微滯:“爲什麼?”

  鍾明垂下眼,似有些靦腆地說:“太麻煩了,我做不來。”

  瑪麗夫人的神色微微緩和:“怎麼會。”卻沒有繼續勸下去,這幾年鍾明管理下的亞洲分部錯漏頻出,只是沒鬧出大亂子,因此總部這邊也沒管。只是幾年觀察下來,鍾明管理企業的能力實在有限。

  但畢竟他們已經大獲全勝,對於現在的三大家族來說,忠心比能力更重要。

  而鍾明無疑已經得到了他們的認可。公爵的死亡就是最好的投名狀。

  就在這時,鍾明擡起頭,有些突然地說:“不過,我確實打算搬來歐洲。”

  “哦?”瑪麗夫人揚起眉毛:“真好。來做什麼?”

  鍾明有些漫不經心地看着桌布上的花紋,道:“大概找間學校繼續進修。”

  瑪麗夫人’哦’了一聲,接着點了點頭:“也好。讓老卡佩幫你寫一封推薦信,歐洲最好的MBA項目都會朝你打開大門。”

  聞言,鍾明擡起頭,睫毛微微顫了顫:“我不打算學商。“

  瑪麗夫人有些訝異:“那你要讀什麼?”

  鍾明搖了搖頭,輕聲道:“還沒決定好。也許讀文學,或者哲學。”

  瑪麗夫人聞言不禁露出輕笑,用略帶寵溺的目光看着鍾明:“都好,隨你想讀什麼。”

  鍾明看起來確實是一絲野心也無。三大家族對他在華國的行蹤瞭如指掌。鍾明除了去公司,就是去給匡氏夫婦掃墓,行蹤非常簡單,沒有任何疑點。

  就這樣當個漂亮的花瓶養着也不錯。

  瑪麗夫人垂下眼,從座位上站起來:“那麼就先這樣。”她示意了一下站在樓梯上的老卡佩:“我先失陪了。”

  鍾明柔和地笑了笑,看着女人走上樓梯,背影消失在了轉角處。

  ·

  早餐之後。年度會議正式開始。

  三大家族的核心成員會聚集在一起,開一個小會。接着包括各分部代表的所有受邀者都會聚集起來,進行正式的早會。

  鍾明坐在位於古堡頂樓的會議室中。這個房間被重新裝修過,打通了好幾個房間,兩個側牆上是一整面的落地窗,視野非常開闊,可以直接看到遠處的城市。

  鍾明與沈瑱坐在右後方,正對着的屏幕上正滾動展示着所有分部的年度財報結果,和各種其他重要的經濟指標。

  沈瑱一隻手撐在下頜處,看到某個數值時,眉鋒微微一挑:“鍾明,你看。”

  鍾明本來在低頭研究地板上的花紋,聞言,他擡起頭,順着沈瑱手指的方向看到了屏幕上的數值。那是匡氏今年的營業額,又是所有分部墊底。

  鍾明只看了一眼,便沒什麼興趣地垂下眼。

  見他漠不關心的樣子,沈瑱微微擰起眉。他倒是無所謂,只是不知道三大家族的人會怎麼想。只是鍾明這個正主都不慌,他也不好說什麼。

  他們之間陷入沉默。三大家族的核心成員此時在樓上開小會,他們需要等待那個會議結束,才能正式開始。會議室中的其他人三三兩兩地坐在一起,相熟的人之間互相交流,氣氛很融洽。

  沈瑱在靜默中扭過頭,看向鍾明,手指不覺在桌上敲了兩下。他想問鍾明剛纔說會搬到歐洲是不是真的,卻不知道如何開口。

  話語在他胸中轉過幾圈,沈瑱張開嘴。

  然而就在下一瞬,有人突然高聲驚叫起來:“看、看那邊!!股價——”

  沈瑱猛地轉過頭,眼眸中映出屏幕最上方赤紅的數字。只見高清屏幕不斷因爲數字刷新而閃爍,代表集團股價的那條曲線一路向下,在短短几秒之間線條竟驟然變成了直角。

  第106章重溫舊夢

  在頭一個人喊出聲的幾分鐘後。整個會議室裏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張着嘴,盯着屏幕上不斷閃爍的數字看。一時間沒人敢說話,彷彿出了聲,這屏幕上的數字就坐實了似的。

  片刻後,終於有人顫抖着開口:“會……會不會是屏幕出錯了?”

  所有人都看向他。目光將那人刺得縮起脖子。

  沈瑱擡起頭,向所有人展示自己的手機屏幕,上面展示紐交所的實時數據:“是真的。”

  只見那一方小屏幕上,赤紅的線條還在不斷向下。

  一大一小兩個屏幕曲線同頻,陡峭的弧度讓人的心臟也跟着收縮。下一瞬,會議室中發出爆炸式的喧鬧。所有人都在打電話、發信息,試圖從一切可能的渠道得到最新的信息。

  “到底是什麼情況?!”

  “有人故意拋售股票?是誰?”

  “華爾街那邊刊登了報道——”

  “什麼?□□?!”

  “什麼叫聽說——你說是基金會?”

  會議室內喧譁如最吵鬧的市場。沈瑱站在一羣黑壓壓的人中間,結束與投資部門的通話,放下手。對於三大集團股價的暴跌,市場上說法衆多。有人說是對手公司狙擊,有傳聞說是美歐衆國銀監會開始了針對集團的調查,華爾街致命日報幾分鐘前發佈文章,指控三大家族高層流行□□崇拜,在深山之中舉行祕密儀式——

  總之是衆說紛紜,流言難以分辨,只有還在不斷下跌的股價真實的。

  前來參會的各個區域代表都要瘋了,他們全都指望着三大財閥這顆大樹。集團股價和他們的公司息息相關,滿屋子的人再無了剛纔的優雅,拍桌子的拍桌子、跳腳的跳腳。

  沈瑱站在混亂的人羣前,回過頭,視線直直地投向了鍾明。

  鍾明依舊坐在那個角落裏,與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他正低着頭,微蹙着眉頭按滅屏幕,掛斷又一通來電,應是匡氏的人打來的。

  沈瑱眸色深沉,看着鍾明掛斷電話,擡起頭。

  青年濃密的睫羽擡起,烏眸如琉璃般透徹:“怎麼了?”

  沈瑱盯着他,張開嘴,聲音很低:“是不是你。”

  他這句話雖然是問句,語氣卻異常篤定。

  在一片嘈雜中,沒有第二個人聽到這句話。鍾明坐在背光處,臉隱藏在陰影中看不清表情。沈瑱只能看到他的睫毛微顫,金色的陽光在頂端跳躍。

  下一秒,突然有人提高了聲音:“這件事必須告訴集團的人!”

  他一語點醒夢中人。三大家族的高層此時都在另一間會議室裏。他們像沒頭蒼蠅似的在這亂竄,不如直接找上去問清楚。

  “是……是啊。”

  “對啊!現在就去——”

  衆人像是突然抓住了救命稻草,一個巴伐利亞來的代表曾是短跑運動員,他一個箭步跑到門邊,雙臂一展拉開大門——

  然而等他看到外表的情景時,往外衝的盡頭驀地一頓。

  他們口中的高層們正順着樓梯向下走。只是所有人排成一列,精緻的手作西裝袖口下閃出亮光,是一幅幅鋼鐵鐐銬。

  一個荷槍實彈的警察正好路過門口,他扭過頭看到那個代表,立即厲聲道:“請後退。”

  巴伐利亞代表下意識地退後。他呆呆地站在門口,和其他蜂擁而至的人們一起,瞪着左右兩列武裝警察夾送着中間西裝革履的人們,一步步走下樓梯。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快……快看樓下!”

  到了這個時候他們才從會議室的落地窗外注意到,這座古堡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被幾十輛警車團團包圍了起來。從窗外看去,警車的藍紅的燈光在朦朧的雨幕中閃爍,穿着黑色制服,手拿對講機的警察站在車邊,時不時向上看過來。

  會議室裏的漸漸安靜了下來,所有人臉上的表情都異常難看。

  三大家族這是徹底惹上事了。他們心裏都清楚。

  片刻後,人們再次小聲交談起來。他們已經放棄了探查事情的原因,要是三大家族倒了,現在最重要的是及時止損。有人在給國內打電話,其他人擠在門前,震驚地看着高層排着隊往下走。

  鍾明此時也從椅子上起來,站到了門邊。

  他看着一羣衣着光鮮挺拔的人如落水的烏鴉,面色平靜。

  老卡佩此時正巧從樓上走下來,他的領口有些亂了,沒了剛纔的風流倜儻,神色鐵青,嘴角的皺紋深深垂到下巴處,老態畢露。

  他路過的時候眼睛還在往會議室裏面瞥,看起來是想要找什麼人。但是很快被旁邊的警察一扯,生生拽了回去。

  瑪麗夫人隔着幾個人走過來,她的神色比老卡佩要鎮定些,銀髮一絲不亂。在路過門口時,她微微擡起頭,準確找到了人羣之後的鐘明。灰眸中倒映出他不悲不喜的臉。

  沈瑱站在他旁邊,看着瑪麗夫人的背影,垂在身邊的手握成拳。片刻後,他緩緩俯下身,用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說:“你現在快走!”

  他急促道:“去找我的司機,他會帶你去機場。坐最早的一班回國——

  鍾明安靜地看着瑪麗夫人走遠,眉梢微微一動:“晚了。”

  沈瑱話頭一頓。接着他看見更多的警察從大門中涌入,宣佈從現在開始的24h他們會封鎖古堡搜索證據,所有人都不允許離開。

  衆人抱怨哀叫連天,他們都是各自公司的一把手,在最關鍵的時刻卻被困在這裏。但是警方的力量不容許反抗,在所有高層被依序帶走後,警察才讓他們從會議室內出來,各自帶到了一個房間裏接受警方的問詢。

  沈瑱沒能再跟鍾明說上一句話。

  問話已經一直持續到了深夜。鍾明坐在自己的房間裏,看着警察走出去,掩上門。爲了防止有人私自出門毀壞、偷盜證據。所有人門前都有至少一個警察值守。

  鍾明坐在臥室的椅子上,微微呼出一口氣,擡頭看向窗外。

  外面的雨還沒有停,反而有越下越大的趨勢。天色暗淡了下來,隔着細密的雨幕,遠處的羣山晃眼看竟呈現出種濃郁的黑色。

  鍾明的眼神落在上面,頓了片刻才收回,落在房間內部。三大家族內部使用自己的語言,家族成員信奉□□的傳說並非空穴來風。這座古堡從建築到位置,再到走勢,都和副本中的大宅一模一樣,屋內的陳設更幾乎是一比一的復刻。如果說三大家族信奉□□,那他們信的一定是公爵這座邪神。

  鍾明默默想,低下頭輕輕搖了搖,壓下腦中剋制不住浮現的畫面。

  這個房間既視感太強。鍾明擡起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他在椅子上安靜地坐了半響,才起身,到浴室裏準備洗把臉。

  “嘩啦”

  水龍頭被擰開,清水從中流出。鍾明站在盥洗臺前面,俯下身,用雙手捧起些許清水,灑在自己臉上。

  冰涼的溫度讓他稍微清醒了些。掀起波瀾的心緒漸漸平息。

  他又往臉上潑了幾次水,伸手擰上水龍頭,接着擡手去拿旁邊掛着的毛巾,卻抓了個空。

  “……?”

  鍾明閉着眼睛,疑惑地皺起眉。他記得毛巾就掛在盥洗臺旁的牆上。他移動手臂,試圖去找毛巾,卻始終沒有碰到柔軟的觸感。

  下一瞬,他的指尖突然一涼。似是有股特別冷的風吹過他的指縫。

  鍾明眉頭一皺,不禁蜷起了手指。

  然而那涼意並沒有散去,而是從指縫蔓延到了手心,刺骨的涼意讓鍾明顫了顫,一股奇怪的感覺漫上心頭。

  像是一隻特別冰冷的手,與他十指相扣。

  鍾明猛地睜開了眼睛。他的右手頓在半空中,上面什麼也沒有。

  鍾明略微急促地呼吸了兩下。放下右手,擡起眼,看見前方,浴室的窗戶大開着,窗簾在風中微微顫動。

  鍾明看着那扇窗戶,緩緩鬆了口氣。剛纔他的心緒混亂,記不住窗戶是不是打開的了。他靠在盥洗臺上,閉眼緩了緩神,接着轉過身,看了眼就掛在鏡子旁邊的毛巾,伸出手準備拿下來擦臉。

  然而他的手剛碰到毛巾,動作突然一頓。

  鏡子裏面倒映出的不僅有他一個人。

  只見不知什麼時候,他的身後出現了一道黑影。祂靜靜地站在浴室門口,停在離他不近不遠的地方。

  鍾明的呼吸亂了一瞬。

  他盯着鏡子裏的那道陰影,不敢有半分動作,視線緩緩移動。黑影后是光潔的瓷磚,讓鍾明連欺騙自己那只是什麼東西投下的光影都做不到。更何況仔細看去,那黑影似乎是在微微顫動。

  鍾明努力調整好了自己的呼吸。然而睫羽卻剋制不住地顫抖,他還沒來得及擦臉,一滴水珠彙集在睫毛尖端,終於落下。

  隨着那滴水珠落下。鏡子中的黑影突然動了!

  鍾明猛地轉過身,面前卻空無一物。

  有一股涼風朝他的襲來,鍾明驟然閉上眼睛,試圖將手臂擋在身前,然而他的手卻不知爲何動彈不得,被強壓在了盥洗臺上。

  冰涼的觸感撫上他的後腰,鍾明呼吸一滯,反射性地擡起下頜。下一瞬,一股涼風撫過耳後,似是親密情人拖住他的後腦。

  鍾明緊閉着眼睛,脣線擰緊,雙手因爲用力而不斷顫抖,指節泛出白色。

  就在那股涼意快要襲上他的面龐時,鍾明猛地擡起手,向面前揮去。

  “啪!”

  裝着洗手液的瓶子被他帶倒,重重摔到了瓷磚上,發出一聲悶響。

  環繞在他周身的涼意瞬間消失。

  鍾明猛地喘出一口氣,腳下有些發軟,踉蹌地後退了一步。剛纔他洗臉時有水潑在了外面,浴室的地面溼滑,鍾明正好踩在上面,剎那間失去了平衡。

  在關鍵時刻,一隻手伸過來,抓住他的手臂。

  “小心。”

  鍾明被扶着站好,擡起眼,透過朦朧的水光隱約看到一個穿着警察制服的人。應該是守在外面的警察聽到了動靜。

  “謝謝。”

  鍾明道了聲謝,順着他的力道站起來。他眼睫上沾了水,低下頭試圖用袖子擦臉。

  正在這時,一條毛巾遞到他的眼前。

  “……謝謝。”

  鍾明眯着眼睛接過來,將臉上的水擦乾淨。

  然而下一瞬,他感覺到抓在自己手臂上的手掌輕輕移動,竟然放在了他的後腰上。

  “剛纔撞到了沒?”有人含笑在他耳邊道:“疼不疼?”

  鍾明驀地擡起頭,在近距離看清了站在自己面前的高大男人。他戴着警帽,露出線條流暢的下頜,朝他微微一笑。

  “……李逸之。”

  鍾明皺起眉,冷聲道破面前人的身份:“你怎麼進來的?”

  「警察」擡起頭,用手指撐起帽檐,擺出一個風流倜儻的姿勢,朝他微微彎起鳳眼:“寶貝兒,想我了沒?”

  鍾明爲他輕佻的語氣皺起眉,拍開男人放在他後腰上的手,繞過他走出浴室:“我問你是怎麼進來的。”

  李逸之笑盈盈地收回手,抄在口袋裏,一邊低聲喃喃’你別說這洋警察衣服還挺好’,一邊溜溜達達地從浴室裏走出來:

  “就這麼走進來的啊。”他彎着眼睛,看着鍾明在椅子上坐下,跟着他走到書桌前,擡着一條腿坐在桌邊:“那些洋人又分不清亞洲人長啥樣。”

  鍾明看着男人的長腿在自己面前晃來晃去,皺了皺眉,突然伸出手,勾出他側邊口袋裏一張名牌。

  上面是個名叫Jay的亞裔警察,下半張臉長得跟李逸之有些相似。

  李逸之在一邊嗷嗷亂叫着什麼’你這樣算性騷擾警察了啊’的鬼話。鍾明嘆了口氣,將名牌放回他褲兜裏,輕聲道:

  “這個警察在哪?”

  “在他家裏睡得正香呢。”李逸之笑着看向窗外:“你別說,真不愧是資本主義國家,人家的警察真他媽有錢。住大別墅,開奔馳——”

  鍾明輕輕嘆出一口氣:“別說髒話。”

  “好嘞。”李逸之在嘴上做出個拉拉鍊的姿勢,乖乖閉上了嘴。他轉過頭,視線慢慢悠悠地晃過整個房間,眉心逐漸蹙起,沒過半秒就又張開嘴:

  “真是羣怪胎。這破房子不是跟那個鬼地方一模一樣嗎?”

  鍾明垂下眼,沒接他的話。

  “真晦氣。”

  李逸之從桌子上跳下來,拍了拍屁股,像是要用腳步丈量房間似的,在屋內轉了好幾圈:

  “你不是說會有危險嗎?在哪呢?”

  鍾明看着他彎下腰手撩起被子去看牀底,道:“目前還沒有。”

  聞言,李逸之的動作一頓,接着緩緩直起身。

  他回過頭看鐘明,眉鋒微挑,臉上的表情玩味:

  “沒有?”他鳳眼裏的笑意淡了幾分,輕聲問:“那剛剛的是什麼?”

  鍾明神情一頓,接着垂下眼,睫羽微微動了動。

  見他這幅樣子李逸之就來氣。他臉上的笑意逐漸消失,轉過身走到鍾明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他。

  “你現在不會還要說什麼祂們不會傷害你的鬼話吧。”

  鍾明聽出他語氣裏的冷意,依舊沒有回答。事實上,他確實覺得那些黑影不會傷害自己。

  他雖然沒有將話說出口。但是李逸之哪裏會看不出鍾明心中所想。

  他的眸色沉了沉,緩緩俯下身,雙手撐在鍾明所坐的椅子兩側,狹長的鳳眸中倒映出鍾明的臉。

  因爲連綿的陰雨,古堡中的空氣非常溼潤,鍾明微微垂下的面龐在昏暗的燈光下泛着微光,皮膚像是也被水汽浸透了,白皙得幾近透明。

  “他如果不想傷害你……那你這張臉是怎麼回事?”

  李逸之低聲道:

  “你還記得自己幾歲嗎?鍾明。”

  第107章原因

  他們之間的距離離得特別近。近到李逸之可以嗅到鍾明身上的氣味。

  也許是在浴室待久了,他身上也沾染了裏面薰香的氣味,混合着肌膚的溫度,和周遭微微潮溼的氣味混雜一體。

  李逸之抓住扶手的手微微收緊。他看着鍾明,在極近的距離看着他張開粉色的嘴脣:

  “年輕點不好嗎?”

  鍾明輕聲道。

  李逸之的眉尾動了動,歪過頭,視線從側面盯着鍾明:“那也要看是哪種年輕。”

  時間在鍾明身上停止了。他用腳指頭想也知道這事是誰做的。

  李逸之微微偏頭,湊到鍾明耳邊:“你當年根本沒有殺他,是不是?”

  他沒有說清楚,但兩人心中都很清楚「他」指的是誰。

  鍾明臉上的表情未便,看了他一眼。李逸之便知道了他的意思。

  當年走出副本之後,李逸之和鍾明達成協議。他們會延續副本中的合作關係,互相支持,彼此間不能有謊言。他不能欺騙鍾明,鍾明也不能對他說謊。

  所以鍾明沒有否定,就是變相的承認。

  李逸之的神色驟然沉了下來。

  他長着雙臂,幾乎將鍾明籠罩在自己的陰影之下。眸色在鍾明看不見的角度緩緩變沉,抓住椅子的手關節因爲用力而發白。

  但他的語氣還是帶笑的:“怎麼辦,他現在要抓你回去了,要不要我保護你?”

  表面風輕雲淡,實則妒火灼心。

  鍾明似是沒察覺他的略啞的聲音:

  “他不會抓我回去的。”他擡起眼,道:“再說,副本的入口已經關閉了。”

  李逸之嘲諷般地笑了笑,似是想到了什麼,鳳眼中光芒流轉,張嘴’哈’了一聲:“說不好……也說不定是死了。老頭本來就沒多少年好活,你拋棄他。他說不定一個想不開——”

  聞言,鍾明眼角微動,回頭看向他:“別說了。”

  他的烏黑的眼眸這時才脫離那種霧濛濛的狀態,瞳孔中冷光宛若利劍出鞘。

  李逸之頓了頓,轉而一笑,沒有絲毫要後退的意思:“我要是就想說呢?”

  這幾年間鍾明對他的態度說遠不遠,說近也不近。鍾明會利用匡氏的權力爲他搞定身份問題,他剛出來的時候身上半個子兒都沒有,鍾明隨手就給了別墅和車,還細心給他挑了輛紅色的法拉利。作爲朋友,鍾明無可指摘,然而當他試圖將兩人的關係推進時,總會遭遇阻力。

  鍾明的冷淡更加刺激了他。李逸之有疼他疼得不行,有時又對他恨之入骨。

  聽到他的挑釁,鍾明擡起頭,沒有在李逸之壓迫感極強的語氣和姿勢下表現出任何不安。他端坐在椅子裏,身體後仰,一隻手撐在了下頜上,眼神自下而上地看他:

  “你到底想怎麼樣?”

  李逸之看到他這個動作就火大。好的不學,盡學這些烏七八糟的怪招。

  他能怎麼說?說「小明,我愛上你了,希望你也像我愛你一樣愛我」

  李逸之盯着鍾明,眼角都因爲過於緊繃抽搐了兩下。他嘴脣緊擰,還是拉不下這張老臉。他幾乎是上個世紀的人,骨子裏還是有些大男子主義。平時花言巧語說的很溜,但真要他在鍾明面前坦率自己的愛意,在他面前俯首稱臣,他又做不到。

  李逸之的話噎在胸中,又不願鬆手,就這樣盯着鍾明不願退開。鍾明也不着急,就這樣靜靜地看着他。

  突然,一整敲門聲打破了他們之間的沉滯的氣氛。

  鍾明率先移開眼神,準備站起來去開門。然而他纔剛剛起身,就被李逸之推回了椅子裏:“坐着,我去開。”

  他轉身走到門口,按住門把手,將門打開一條細縫。

  沈瑱的面孔出現在門外。他先是看了眼李逸之,接着轉過視線,往門裏面看:“鍾明在嗎?”

  李逸之沒動,用身體擋住門縫,偏頭看向鍾明。在鍾明輕微的點頭下,他打開門,讓開半步。

  沈瑱走房間內。視線立刻看向了坐在窗邊的鐘明,擡腳向他走去。

  然而他走到一半,腳步突然一頓,微微偏過頭,有些奇怪地看向站在門口的「警察」。”

  “……你爲什麼不走?”

  他問道。李逸之半垂着頭,沒有回答。沈瑱看着他,突然皺起眉:“你是李逸之?”

  李逸之遂擡起頭,雙手背在身後,衝他像模像樣地一笑:“你好。沈少爺。”

  沈瑱不喜歡這個稱呼。也不喜歡李逸之。他微微眯了眯眼,扭頭看向鍾明:“……你們果然還有聯繫。”

  在出副本之後,明面上鍾明立即與除了沈瑱外的所有人斷了聯繫。好像他在副本里面的那段時間是什麼見不得光的經歷一樣。這種態度讓三大家族對鍾明尤其放心,這個舉動落在他們眼裏就是在說鍾明已經徹底厭棄了公爵,甚至可能還有些恨他,所以纔會對知道自己過去的人唯恐避之不及。

  在跟蹤鍾明整整一年後,他們確定鍾明已經與其他人斷了關係,所以才這麼放下心。

  但真要細究,三大家族的確非常傲慢。要知道李逸之在副本中時連公爵的耳目都能暫且騙過去。不知他們究竟是從哪來的這麼多自信。

  沈瑱神情沉滯,視線在他們中間轉過一圈,最後緩緩落在李逸之身上:“這些事情都是你幫他的?”

  “什麼事?”李逸之挑了挑眉。接着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麼,身體一抖,吊兒郎當的身體都站直了些:“你說那什麼股票的事?你別亂說、這我可沒有!”

  沈瑱眉頭一皺,接着想起來李逸之初中都不知道畢沒畢業這件事。他頓了頓,轉過頭看向鍾明。

  只見鍾明坐在椅子裏,單腿翹起,月光照在他的鞋尖上,閃過一點冷光。

  “……那些、都是你做的?”沈瑱向他走進幾步,停在離開鍾明兩步遠的地方,垂下頭看他:“股價是怎麼回事?高層的人爲什麼會被警察帶走?”

  他在沈家掌權已經好幾年。氣質也不自覺產生了些許改變,看着鍾明的表情很嚴肅,眉宇間出現一條淺痕,問鍾明的語氣像是在審訊犯人。

  鍾明手肘放在扶手上,修長的雙手交握,緩緩擡起眼:“他們爲什麼被抓,你不知道嗎?”

  沈瑱聞言神色一頓。三大家族的高層,說句惡貫滿盈也絲毫不爲過。稅務,假賬,陰陽合同等等都不用說。他還聽說這幾個家族內部爲了保持血脈的純淨世代互相通婚,生下來的孩子大概腦子都有什麼毛病,經常幹出些讓手最髒的資本家都要罵一句瘋子的事情。

  “……我聽說這次的事情跟基金會有關。”沈瑱緩了緩語氣,沉聲道:“你到底做了什麼?”

  鍾明看着他,直到沈瑱今天不要到一個答案是不會走的。他向後靠了靠,微微垂下頭:

  “基金會下面的修道院,你知道吧。”

  沈瑱點了點頭。他知道鍾明這兩年就是在負責這部分的事情。

  鍾明微斂着眼,輕聲道:“不是所有修道院都會向孩子們隱瞞副本的存在。在一些國家,修女和神父一開始就會告訴他們副本的存在。”

  他頓了頓,接着道:“但不是所有孩子最後都會成爲玩家。剩下的人,你覺得他們會怎麼辦?“

  沈瑱聞言神情一僵。顯然立即想到了那些孩子的下場。三大家族需要人力幫他們攻破副本,但同時又不能讓過多的人知道副本的存在。

  鍾明擡頭看了看沈瑱,接着垂下眼,淡聲道:“警方在位於北美和歐洲的修道院地下發現了數噸屍骸,明早就會有報道。“

  沈瑱眉心一跳。臉色難看下來。他確實不知道那些人居然這麼囂張,竟然就明明晃晃地將屍體埋在地底,連處理一下的意思都沒有。

  估計是巨大的勝利將他們本就沉浸在酒精和毒*品的大腦完全衝昏,人命有什麼重要?目的已經達成,他們早已把這些陳年的血腥往事拋在了腦後。

  沈瑱皺眉頭緊皺,低下頭,伸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凝了凝心神,道:

  “你也說了……不是所有修道院都有這種情況。高層裏恐怕也不是所有人都經手過基金會的事情。”

  “等警方的調查結束,他們總有人會被放出來。”

  沈瑱放下手,冷肅的眉眼間神色深沉:“你有想過等他們出來之後怎麼辦嗎?”

  聞言,抱着雙臂站在一邊的李逸之眉梢微揚,站直了身體看向沈瑱。

  鍾明卻絲毫不爲所動,道:“等他們出來,集團市值已經蒸發大半。”

  他一雙烏黑的眼睛中冷光四射:“我要的就是他們在這幾天待在監獄裏,什麼都不能做。”

  沈瑱聞言一愣,接着心臟猛的沉下。今天三大集團曝出醜聞,同時遭到對手公司的聯手狙擊,這時候最重要的就是集團內部的人及時反應。該發公告澄清的發公告,該回收股票的回收股票。但是現在所有公司的高層都在警察局,剩下的各分部的代表都困在這座古堡裏,沒人能夠做出危機處理。

  現代資金池內情況瞬息萬變,等三天後公司高層裏「無辜」的人放出來,也已經變天了。

  “我當然知道他們如果被放出來,我會有危險。”鍾明輕聲道:“所以我會盡量延長他們在警察那裏的時間。”

  沈瑱眉尾一抽,猝然道:“你還做了什麼?”

  他剛說出這句話。口袋裏的手機便翁動了幾聲。沈瑱不得不停下話頭,拿出手機一看,屏幕上面是下屬向他發來的最新消息。

  三大家族成員內部的語音通話翻譯文件和用基金會洗錢的流水記錄剛剛被匿名人士送到了警局門口。那語言通話的時間跨度長達三年之久,被一個字一個字地翻譯成英語,設計到家族祕辛的部分被信心地圈了出來,足足有上千頁。

  因爲集團高層內部使用的語言外界基本沒人知道,連小語種都算不上,三大家族有意不想讓這種語言傳播,所以連在大學中開設教授這門語言的課程都會被他們組織。因爲他們說的話基本沒人聽得懂,集團高層也常常嘴上不把門。

  但他們忘了,他們中間還有鍾明這個外人在。或者說大多數時候,他們將鍾明當成一朵放在牆角的水晶琉璃花,根本意識不到這朵花也有自我意識。

  沈瑱盯着手機屏幕,緩緩放下手,轉頭看向鍾明:

  “……這些都是你做的?”他的語氣裏帶着些不可置信:“什麼時候?”

  鍾明垂着眼睛,纖長的手指輕輕擦過手背,姿態很放鬆,彷彿還是那個總是坐在桌邊,不聲不響的美麗符號:

  “匡氏的事情我沒有管,你也知道。”他輕聲道:“我總得找點事情幹。”

  沈瑱聽着他輕描淡寫的說出這句話,抓住手臂的五指緊了緊

  “……你一直都在僞裝。”沈瑱看着鍾明美麗的臉,眼神變得銳利:“你從不管事,就是想用這種表相麻痹他們——”

  “不要說的好像是我在騙人。”

  鍾明猝然打斷他。他擡起眼,眼角微微上揚,眉目在冷白的月光下更加驚心動魄:“是他們自己疏忽大意,怪不到我頭上。”

  聞言,沈瑱張了張嘴,又無力地閉上。

  確實,這麼多年過去,匡氏經歷破產和重組,又被收購,卻依舊有留下來員工記得鍾明這個人。說當年公司之所以沒被匡天佑直接折騰死,就是因爲有這位姓鐘的祕書。

  鍾明絕不是那麼沒有腦子的人。但是三大家族的人太過自負……而他?他覺得鍾明親手殺死公爵,從副本里出來就得知養父母已經去世,因爲大受打擊,一直是副失魂落魄的模樣。

  沈瑱對他總抱着種俯視的憐憫。在他眼裏像是個被摔碎了的器皿,諒他再聰慧能幹,也得先拼起來才能用。

  而他沒想到,鍾明也許從一開始就是完整而堅定的。

  他是有備而來。

  沈瑱眼角抽搐,胸膛開始劇烈地起伏,聲音發緊:“你到底爲什麼要這麼做?”

  第108章叛徒

  沈瑱滿眼憤怒,語氣強硬。看着鍾明的樣子像是在看一個叛徒。

  鍾明眼尾略微上揚,漆黑的眼睛盯着他,輕聲道:“你覺得是爲什麼?”

  沈瑱看着他臉上似笑非笑的神情,心裏猛地一跳。

  鍾明看着他,聲音猛地沉下來:“他們利誘我的養兄,設計我進入副本,間接逼死了我的養父母——”

  鍾明眉眼間一片肅殺,字字從瑩白的齒縫中擠出:

  “我的一生都受他們操縱,你問我爲什麼要報復?“

  聞言,沈瑱神情一滯。他眸中倒映出鍾明冷白的臉,心中的怒火漸漸平息,眼神很複雜,其中有慍怒、有不安、有驚訝,還有一微不可查的心虛。

  他當然知道三大家族在鍾明身上使的手段。但自他從副本中出來之後,三大家族一直用最高規格的禮遇對待鍾明,鍾明也表現地很乖順,從不拒絕三大家族提供的好處。

  他跟其他人一樣,還以爲鍾明真的沒有脾氣。

  鍾明說出那幾句話,又似是把所有不忿都收了回去,垂下臉,手指漫不經心地摩擦自己的手背。沈瑱看着他這幅模樣,心情非常複雜,半響後幽幽嘆出一口氣:

  “……我真沒想到,你是這樣想的。”

  他由上至下看着鍾明精緻小巧的面龐,緩下聲音:“就算你心裏有恨,也應該考慮後果。”

  “你做出這種事,不光是三大家族,集團裏的其他公司也會被連累。如果被人發現幕後的人是你,其他人都不會放過你的。”

  沈瑱沉聲道。集團的股票暴跌,其他分部不可能不受影響。今天在場的代表中有好幾個到現在還在房間裏罵娘,徹夜打電話讓下面的人查證到底是誰在背後動手腳。

  鍾明絲毫不爲所動,他緩緩擡起眼睛,眸中倒映出沈瑱的臉:

  “你不說,沒人會知道。”

  沈瑱一噎。接着脣角微微勾了勾,眉間因爲長久皺眉而出現的淺紋消失,嚴肅的臉上露出微弱的笑意:

  “我怎麼會說。”

  鍾明默然不語,手指撫弄着指節根部戴着的一枚戒指。見狀,沈瑱再次嘆了口氣,輕輕搖了搖頭:

  “算了。事情你已經做了,我也沒有立場說什麼。”他沉聲道,擡頭看了窗外一眼:“時間已經不早了。你早點休息,什麼事情都明天再說。”

  說罷,他轉過身朝門外走去。

  李逸之抱着手臂靠在牆上,什麼股票、基金之類的差點把他聽睡着。他打了個哈切,看着沈瑱的背影活動了一下脖子,心想這個逼王終於要走了。

  然而就當沈瑱即將走到門口時,鍾明突然出聲:

  “你就這麼走了?”

  沈瑱腳步一停,偏過頭,露出了個疑問的表情:

  “怎麼。”他轉過身,看向鍾明,挑起眉鋒:”還有事?”

  鍾明靜靜看着他,張開嘴:“李逸之,你去把門鎖上。”

  沈瑱神色一頓,接着緊皺起眉。李逸之從牆上把自己支起來:“好嘞。”他歪過身體繞開沈瑱,伸手就將門上了鎖。

  鍾明接着道:“去牀頭,看一下櫃子底部。”

  李逸之一愣,接着腳下一轉,走到牀頭旁,伸手朝櫃子下面一摸。

  沈瑱站在原地,看着李逸之俯下身,手在牀頭下移動,突然驀得一停。

  沈瑱眉頭猛地一跳。

  下一瞬,他便見李逸之緩緩收回了手,直起身。他回頭,先是看了眼沈瑱,接着向鍾明張開了自己的右手。

  只見男人修長的五指張開,手心裏赫然是兩個黑色的監聽器。

  沈瑱見他真的把東西找了出來,鬆開屏住的呼吸,緩緩吐出一口氣,轉過視線看向鍾明。

  李逸之的面色變得陰沉。他看了眼手裏的東西,現在是徹底醒了。

  他眼神異常不善地看了眼李逸之,接着回過頭看向鍾明,擡起手,拇指在喉嚨下方一劃,用嘴型問道:「要做掉他媽?」

  鍾明卻沒有看他。

  他盯着沈瑱,輕聲道:“你今晚來找我,就是爲了誘導我說出這些話。再錄下來交給三大家族的人,對嗎?”

  沈瑱站在原地,眼角微微動了動,沒有說話。表情裏有種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坦然。

  鍾明看着他,微微眯起眼睛:“真是條好狗。”

  他的語氣雖然輕柔,話確實一點情面都沒留。

  “噗嗤”

  李逸之低下頭,發出了聲嗤笑。

  沈瑱眉尾一抽,神色暗了暗。他出身便是沈家大少爺,又身居高位多年,極少被人這樣指着鼻子罵。鍾明盯着他的臉,身體微微前傾,手肘放在膝蓋上:

  “我原本你和沈爲年是不一樣的——”他偏過頭,似是好奇般打量沈瑱緊繃的臉,輕聲道:“現在看來,不僅長得像,做的事情也像。”

  聽到這句話,連李逸之都笑不出來了。鍾明這張嘴,要不就半個字都不說,一張嘴就像把刀子往人最痛處剜。李逸之神情收斂,鬆散的站姿直起,手臂上肌肉暗自繃緊,生怕沈瑱被刺激地對鍾明做出什麼。

  沈瑱低着頭,眸色黑沉地看着鍾明微微仰起的面龐,垂在身側的手握成拳。

  他額角浮現出些許青筋的痕跡,下頜線條繃緊,眸色閃了閃,半響後緩緩吐出一口氣。

  “……我知道你心裏不舒服。這件事是我做的不對。”他聲音低啞,輕輕道:“但是木已成舟。你說的話已經被實時轉述給高層,等他們出來,你好好道個歉。”

  他頓了頓,接着道:

  “放心。如果他們太過分,我會幫你。”

  沈瑱已經想好了。這次三大家族元氣大傷,要想恢復,他們需要亞洲市場。那沈家就是繞不開的一環。就算他們之後決心要拋棄鍾明和匡氏,沈瑱也有自信能把鍾明的人保下來。

  鍾明盯着他沒說話。沈瑱嘆了口氣,微微偏過頭:“你如果實在生氣,想罵就罵吧。”

  鍾明偏頭看着他,倒是沒再繼續罵人。片刻後,他緩緩直起身,重新靠回了椅背上,雙手搭在膝蓋上。

  沈瑱看着他平靜的臉,有點拿捏不準鍾明的心思。然而下一瞬,他便聽到鍾明輕飄飄地說:

  “你要不要再看一眼監聽器?”

  沈瑱一頓,接着轉過視線看向李逸之。李逸之聞言也是一愣,低下頭看手心裏的兩個球狀監聽器。他眯起眼睛,手撥弄了一下兩個球狀儀器,接着猛地瞪大了眼睛。

  只見監聽器的表面,竟不知什麼時候覆上了厚厚一層鐵鏽。

  因爲監聽器本身就是黑色的,他們纔沒能及時發覺。現在仔細看去,兩顆監聽器上的燈光都沒有亮——它們根本就沒在運行。

  沈瑱眉心猛地一抽,眼中閃過驚訝,緊接着臉色變得異常陰沉。

  李逸之伸出手指,試探性地用指尖輕輕碰了一下監聽器的表面,指尖立刻沾上了厚厚的一層鐵鏽。他的兩根手指互相揉搓了一下,心下疑惑——是什麼讓這些監聽器鏽成這樣。

  他擡起頭,視線環視整個房間,鼻尖微微動了動,這才意識到鍾明的房間不知爲何非常潮溼。

  那股潮氣不知從何而來,在空氣中盤旋着揮之不去。

  但那也不該讓兩個高精尖材質的監聽器這麼快就生鏽啊?李逸之眉頭緊蹙。

  而另一邊,鍾明靜靜坐在椅子裏。他依舊在用手指轉着左手上的戒指,微微垂下眼睫,掩住眸中的神色。

  在暗處,他的眼珠微微移動,順着自己的腳尖看向了書桌旁的角落處。

  牆壁和書桌的夾角處有一片陰影,位於所有人視覺的死角,只有他一個人能看到那邊陰影。

  在剛纔對話間的十幾分鍾內,鍾明眼睜睜地看着那片陰影變成個模糊的人形。

  祂貼在暗紅色的地毯上,邊緣有些模糊,看起來既像陰影,又像是一片逐漸浸入地毯中的水漬。

  鍾明看着祂,鼻尖環繞着空氣中溼潤的氣味。陰影正以他肉眼可見的速度擴大。

  鍾明的視線緩緩移動,從陰影沿着地毯朝上看,逐漸落在自己的右腳上。

  他穿的西裝褲裁剪得當,單翹起一條腿時,褲腿下會露出一小截腳踝。

  而現在,他的皮膚上正緩緩浮現出一片黑色的痕跡。

  痕跡的輪廓正逐漸變得清晰,是五根手指的形狀。

  “……鍾明,你毀掉監聽器也沒用。”

  沈瑱低沉的聲音喚回了鍾明的神志。他肩膀輕輕一顫,從自己的腳踝上收回視線,看向沈瑱:

  “你說什麼?”

  沈瑱見他眼神飄忽,將其理解爲輕蔑,以爲鍾明在故意給自己難堪,臉色驟然變得鐵青,語氣生硬地說:“你最好現在就停手。”他語氣急促地說:“你要是繼續這樣下去,等高層的人出來我也救不了你!”

  “我不需要人救。”鍾明淡淡道。右手將指環轉過一圈。

  沈瑱看着他雲淡風輕的樣子,胸膛重重地起伏了一下。他的計劃全盤落空,不僅被鍾明倒打一耙,還被對方指着鼻子說和那個骯髒的私生子是一路貨色,現在非常火大。

  他的視線宛若實質,盯在鍾明身上,幾乎要從那上面剜下一塊肉來。

  接着,他的目光驟然一滯。停在了鍾明一直在擺弄的戒指上。

  戒指戴在鍾明左手的無名指上,不是當年曾屬於沈爲年的那一隻。那戒指極細巧而精緻,金色的指環套在鍾明如玉雕的手指上,頂端鑲嵌着一顆翠綠寶石。

  沈瑱本以爲那就是普通的寶石戒指,但當看到那顆寶石在月光下閃過,他腦子裏猛地抓住了什麼,猝然道:

  “……那個戒指,是副本里的東西。”

  他猛地擡起眼,咬牙道:“你當年拿這個殺了金元。它爲什麼會在這?”

  沈瑱緊緊盯着鍾明,額角上青筋直跳,神情逐漸變得有些猙獰:

  “你不會這些年都還跟他有聯繫吧?”

  鍾明聞言,動作一頓,看了看手上的戒指,又擡頭看向沈瑱:“沒有。”

  他這次是真的沒有說謊。他倒是希望能跟那個人保持聯繫。但是這些年來,出了神出鬼沒的鬼影,他連夢都沒有夢到過公爵一次。

  沈瑱自然不會相信他的話。他神色沉沉地盯着鍾明,話像是從齒縫裏擠出來的:“我就知道,你當年根本就沒殺他。”

  他的聲音異常低啞,看着鍾明的眼睛裏沉得透不進一絲光:”鍾明,我已經算是對你仁慈了。如果我把那天副本里你做的事情告訴那些人,你覺得你會怎麼樣?”

  跟沈瑱的滔天的怒火形成鮮明的對比。鍾明神色淡泊,他看着沈瑱,輕輕挑了挑眉:“我做了什麼?”

  他是料定沈瑱根本沒想明白當年他們從副本里逃脫的那一夜發生了什麼。也根本沒有證據證明公爵沒死。畢竟副本後來崩塌,入口關閉是板上釘釘的事實。

  沈瑱自己也明白。他一頓,接着突然上前兩步:“你敢說你做這些跟那個公爵完全沒有關係?!”

  他居高臨下地俯視鍾明,試圖伸手去掐住這個人小巧的下巴,讓他再也擺不出這幅平淡的表情。“你想給他報仇,他自己沒把人殺完,你就來使這種手段——”

  他的手伸到一半,就被李逸之截住。他不僅攔住了沈瑱,還反手一拳揍在了他臉上。

  “操。”李逸之看着沈瑱被打得偏過頭,張開自己的右手:“他媽的這逼王臉還挺硬。怪不得臉皮這麼厚。”

  沈瑱踉蹌着後退了半步。右臉的顴骨上迅速浮現出一片淤青。

  他緩緩回國臉,擡起手,在嘴角抹了一下,擡眼看向李逸之。

  李逸之擋在鍾明面前,將張開的手又握起來,挑了挑眉:“要打架?來啊。”

  沈瑱看着他,李逸之高大的身體完全擋住了其後的鐘明。他站在原地,頓了片刻,並沒有動手。

  李逸之握着雙拳,有些意外地揚了揚眉。他還以爲沈瑱早就忍不住想揍人了,沒想到這逼王出來副本老了不少,也變能忍了。

  然而下一瞬,他看見沈瑱擡起手,虛放在臉側,兩指並起向下勾了勾:

  “動手。”

  隨着他的一聲令下。房門忽然被打開,李逸之瞪大了眼睛,他還沒反應過來,便見數個全副武裝的黑衣人順着門縫魚貫而入。

  “咔噠。”

  這是手槍上膛的聲音。

  第109章故人

  李逸之微微睜大眼睛,也在第一時間拔出了槍。

  等拿穩了槍,他才無聲地說了句’臥槽’,狹長的鳳眼緩緩掃過對面的槍口。

  對面五、六個黑洞洞的槍口。他這邊就只一個光桿司令。李逸之不想面上露怯,暗中偏過視線,看了鍾明一眼。

  然而沈瑱帶來的人顯然是專業的。李逸之視線一偏,立即就有人想開槍,卻被沈瑱擡手製止。

  那人面上愣了愣,將槍口向下壓了些許。

  李逸之完全沒有察覺,還在朝鐘明擠眉弄眼,意圖傳達讓他從跳窗逃跑。

  鍾明:……

  他輕輕搖了搖頭。擡眼看向沈瑱,視線在他身後掃過:“這些人是從哪裏來的?”

  沈瑱緩緩放下手,兩隻手背到了身後,盯着鍾明:”你知道我是幹什麼的。”

  沈家是軍隊出身。鍾明輕嗤了一聲,看着沈瑱身後的人,臉色似笑非笑:“也對。你們沈家是軍隊出生,和這些僱傭兵也算是同行。”

  沈瑱眼角一抽,他知道沈瑱這是在諷刺他。這時在說他在做虧心事,不敢用正規軍,和一羣僱傭兵同流合污,不知到底是兵還是匪。

  今天鍾明反覆往他的底線上踩。沈瑱對鍾明再有耐心,也到了極限。他盯着鍾明,擡手朝他招了招:

  “起來。”

  鍾明看着他,坐在椅子上面沒動。見狀,沈瑱的神色變得黑沉。他身後的槍口瞬間擡了起來。

  鍾明的視線一一掃過這些槍口,手指微微動了動:“現在外面都是警察,你要在這裏開槍?”

  沈瑱細微地勾了勾脣角,意有所指般看了李逸之一眼:“他都能混進來。”他重新看向鍾明:“你不會以爲警察能保護你吧?”

  鍾明的神情不變,眉眼緩緩向下壓了壓。

  沈瑱看着他,脣角露出了點笑意:“你就是太相信這些警察。你以爲把罪證送到那些人面前,他們就能對三大家族做什麼嗎?”

  鍾明眉梢微挑,擡眼道:“如果做不了什麼,你又爲什麼要控制我?”

  沈瑱一噎,臉上的笑意消失。之前他常年覺得鍾明話太少,現在卻恨透了這張嘴。他不再與鍾明多說,擡起右手,沉聲道:

  “過來。”

  同時,他身後僱傭兵的手搭上了扳機。

  鍾明坐在椅子裏,額角隱隱泌出一點冷汗。他坐在椅子裏,沒有動作。也不是他不想起,鍾明低下頭,看了眼自己的腳踝,上面的黑色掌印已經完全顯現出了形狀。他不知道自己從這把椅子上起來將會發生什麼。

  見他不動,沈瑱表情一邊。他身後的人開了槍,一顆子彈擦着鍾明的腳尖射進了地板裏。

  地板上的彈孔裏升起灰煙。鍾明的眉梢微微一動。

  “操!”李逸之驀地回頭看向鍾明,見那彈孔離鍾明只差兩寸,怒火從眼眸深處冒出、猛地回過頭瞪向沈瑱:“你他媽真當我不存在是不是?!”

  沈瑱從眼角處瞥了李逸之一眼,擡手隨意地在耳邊揮了揮:“他交給你們處理。”他丟下這句話,遂擡腳向鍾明走去。

  鍾明下意識地移過視線看向李逸之。卻被沈瑱擋住了視線。

  他停在鍾明兩步之前,眸中神色暗沉,朝他伸出右手:“起來。”

  到了這個份上,鍾明再無選擇。他看着沈瑱,用兩隻手撐住扶手,緩緩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在他站起來的同時,鍾明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腳踝上一涼,像是有什麼東西在緩緩收緊。他臉上不露聲色,呼吸的頻率卻有些微亂,透露出了他心中的緊張。

  沈瑱察覺到了這一點,眉梢微挑,伸到鍾明面前的手一轉,按在了他的肩膀上:“我還以爲你是真不怕呢。”

  他按着手下人瘦削的肩頭,彷彿終於在鍾明這裏搬回了一程,看着鍾明白皙的面孔,笑意深了些:“放心。我不會對你怎麼樣。”

  他低聲說:“我只是需要你不再使手段。這幾天安靜一點,等三大家族的人出來,我就帶你回華國。”

  鍾明微垂着頭,聽着沈瑱在自己耳邊不知說了些什麼,額上掛滿了細密的冷汗。他的心思完全在腳上冰冷的觸感上,那隻手收得越來越緊,嚴絲合縫地攥住了他的腳踝。

  沈瑱以爲他是害怕了,神色緩了緩,嘴角勾起,俯下身靠近鍾明冷白的耳廓,似是想要說什麼。

  另一邊,幾個僱傭兵將李逸之團團環住,舉着槍從前後左右幾個方向朝他靠近。

  李逸之舉着槍,眯了眯眼睛,接着突然放下了手,

  “算了。”他將手上的槍’啪’得一聲仍在地上,舉起雙手,朝衆人挑了挑眉:“我投降。”

  僱傭兵們腳步微頓,接着互相對視了一眼。李逸之看着對準自己的槍口,眉尾一顫,敏銳地發現他們並沒有要放下槍的意思。

  這些僱傭兵還是想要他的命。

  “臥槽。”李逸之暗罵一聲,猛地頓到地上,躲過一顆從他頭頂擦過去的子彈。

  一擊不中,他們手上的槍口向下,對準李逸之的額頭。

  然而就在他們要按下扳機之時,李逸之猛地擡起頭,對準手心吹出一口氣。

  他手心的細粉飄到空中,頓時將在場的所有人籠罩其中。

  吸入粉塵的僱傭兵眼神驟然變得迷離,手上的力氣一鬆,槍支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砰’一聲。

  沈瑱注意到這邊的動靜,偏過頭。在看到粉塵時立刻擡手捂住了口鼻。

  李逸之自煙霧中回過頭,朝鐘明厲聲道:“快走!”

  然而沈瑱比他反應更快,手用力按住鍾明的右肩。

  李逸之灑出的粉末飄散在空中,甚至還有越來越濃的趨勢,鍾明慢一步捂住口鼻。他的視線越過沈瑱的肩頭,看不清李逸之的身影。

  沈瑱按在他肩頭的手擡起,一把拽住鍾明的手臂:“走!”

  鍾明被他拉得一個踉蹌。然而下一瞬,房間裏的燈突然滅了。

  所有的燈光都在一瞬間熄滅。屋內頓時陷入一片黑暗。

  鍾明在黑暗中睜大了眼睛。

  這座古堡位於人煙罕至的山區中,附近沒有城鎮,沒有任何。房間裏面的燈一關上,房間裏立刻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鍾明什麼都看不見,下一瞬,卻感到沈瑱突然鬆開了手。

  鍾明眉頭一皺,朝沈瑱的方向看去,卻什麼都沒看見。接着,不知房間裏的哪一處響起來一聲槍響。鍾明猛地回過頭,聽到黑暗裏傳出激烈打抖的聲音。

  “躲起來!”

  李逸之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緊接着又是一聲槍響,這次離他更近了。

  鍾明立即蹲下身,他雙膝跪在地上,在黑暗中摸索到牀頭的柱子,低下頭,躲到了牀底下。

  幸好房間內的牀夠高,牀底有足夠的空間。鍾明趴在厚實的地毯上,從牀柱間看出去,卻因爲黑暗什麼都看不見。

  不僅是看不見,甚至連四周的打鬥聲也消失了。四周異常安靜,鍾明只能聽到自己略微急促的呼吸聲。

  鍾明聞到一股潮溼的氣味。

  他放在地毯上的手指蜷了蜷,感到一股陰冷的氣息從黑暗中悄無聲息地出現,環繞在他周圍。

  鍾明輕輕瑟縮了一下。突然覺得躲到牀底下似乎不是個好主意。

  外面依舊沒有任何聲音。鍾明雙手按在地毯上,感到一陣溼冷的氣息從身後靠上來,順着脊椎,一路爬上他的後頸。

  鍾明穿的衣服並不薄。然而那股溼冷似是貼上了他的皮膚,浸入他的毛孔,讓他有種自己沒穿衣服的錯覺。

  實在是太冷,鍾明開始止不住小幅度地發顫,連牙關都有些發抖,嘴脣有些發白。

  不知過了多久,牀底的溫度越來越低。鍾明突然感到耳後一絲癢意,似是有人伏在他的肩上,朝他的耳朵裏吹了口冷氣。

  鍾明再也忍受不住,身體猛地向上一擡,後腦撞上了牀底。

  “砰!”

  隨着一聲悶響,鍾明皺起眉,咬緊牙關嚥下一聲痛呼。

  然而隨着這聲動靜,房間裏的燈光突然亮了。就如同之前全部一起熄滅一樣,所有燈光都在同一時間亮起,瞬間照亮了房間中的每一個角落。

  一雙腳映入他的眼簾。

  鍾明瞪大了眼睛,怔愣地看着牀柱外,一雙腿搭在地上。暗紅色的地毯上有一片溼潤的水漬,是粘稠的鮮血。

  鍾明呼吸一滯,趕忙爬出牀底,扶着牀柱站了起來。

  房間裏的景象讓他瞬間楞在了原地。

  不大的房間地上,橫七豎八地鋪滿了屍體。

  房間裏瀰漫着濃重的血腥味。燈光一暗一亮,鍾明竟成了這裏唯一站着的人。

  他緩緩移過視線,視線一具具屍體臉上掃過。五個僱傭兵全數躺在地上,了無聲息,他的視線掃過他們,最後停在了沈瑱臉上。男人倒在地上,手邊是一把黑色的手槍,喉嚨處被利器隔開,血流了一地,顯然已經死去多時。

  鍾明看着滿屋子的屍體,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後腳卻立刻碰到了什麼東西。

  他回過頭,便間李逸之臉朝下趴在地上。

  鍾明眼睫一顫,罕見地露出驚慌的神色,立即蹲下身,伸出手按在李逸之的頸側。在感到手下跳動的脈動後,緩緩鬆出一口氣。

  然而就在下一秒,一股巨力突然從後面按住了他的肩膀。

  “!”

  鍾明發出無聲的驚呼,一隻手捂住了他的口鼻,那股不可抗拒的力量鉗制住他,強行將他挾持着向後一路拖到了牆邊。

  “砰!”

  隨着一聲悶響,鍾明被反剪雙手按在了牆上。

  他的臉貼上冰冷的牆紙,雙臂被折在身後,身後傳來男人略微粗重的呼吸聲。鍾明的手被握得生疼,忍不住皺着眉頭從喉嚨裏發出一聲痛呼。

  身後的人聽到那聲通紅,捂住他嘴巴的手突然鬆開,轉而遮住了他的眼睛。

  鍾明的視野陷入了一片黑暗。

  濃重的鐵鏽味依舊縈繞在他鼻尖。鍾明咬了咬下脣,纏聲道:“……放開我。”

  身後鉗制住他的手緊了緊。傳來些許布料摩擦的習俗聲,男人從後面靠近他,堅實的胸膛壓在他的肩膀上。

  鍾明感到溫熱的吐息撫在自己的後頸皮膚上,渾身一顫。身後的人似乎是不滿他連是誰都不問一句,壓制他的力量愈加變大。

  鍾明的身體抖了抖,咬牙道:“我說了……放開我。”

  他啞聲道:

  “放開我!馮唐!”

  第110章當年事

  壓在他身後的人似乎有些意外,動作猛地頓住。抓住他小臂的手在上面摩擦了一下,接着突然鬆開,一把將鍾明翻了個面。

  “怎麼知道是我?”

  鍾明被翻了個面,睜眼便看到馮唐的臉。

  男人身上還是穿着男僕的裝束,白色的襯衫與馬甲,和當前的場景有些格格不入。鍾明看到他琥珀色的眼睛,睫毛輕輕一顫:

  “只有你纔會做這種事。”

  馮唐看着他,神色陰沉難變,一把捏住了鍾明的臉:

  “沒大沒小。”

  他的手極用力,將鍾明的臉頰捏的嘟起。鍾明喫痛,發出一聲悶哼,他烏黑的眼珠中蒙了片薄薄的水霧,微微皺眉看着馮唐。

  “擺出這幅樣子來幹什麼。”

  他低喝出聲。隨即掐住鍾明下頜的手更加用力,將他的臉掰起來。緩緩眯起眼睛:”我今天是來殺你的。“

  鍾明微微睜大了眼睛。馮唐掐着他的臉,拇指在他的臉部柔嫩的肌膚上緩緩摩擦而過,眸中神色閃爍,輕聲道:“你想怎麼死?”

  鍾明看着他,眉尾微微一顫,呼吸的節奏微亂,像是害怕了。馮唐見他這個樣子,勾起嘴角,似乎是很愉悅似的,低頭靠近了他,似乎還想說些什麼威脅的話。然而下一瞬,鍾明卻道:

  “你一直跟着我,爲什麼這時候才動手?”

  馮唐動作一愣,皺起眉:“你說什麼?”

  鍾明在他手中略微偏過頭,示意自己的腳踝。馮唐向下看去,於鍾明西裝褲下露出的一截精緻腳踝上看到了一個極黑的手印。

  那手印環繞在他的腳踝上。似是一個緩緩收緊的鐐銬。

  馮唐眉頭一滯,神情有些驚訝。他放開鍾明的臉,伸手抓住了他的腳踝,手掌下登時冒出黑煙。

  鍾明看着他移開手,腳踝上的黑影已經消失。隨着手印的消失,鍾明感到縈繞在自己周身的冷意也緩緩消散。他擡起頭,看向馮唐:

  “……這不是你做的?”

  馮唐收回手,在空氣裏甩了甩:“我做這事幹什麼?”

  鍾明從他的臉上的神情中看出,這些年來一直在他身邊出神出鬼沒的黑影真的不是馮唐所爲。鍾明看着空中緩緩升起的黑煙,眼角動了動:

  “那這到底是什麼?”

  馮唐擡手往空中一揮,攪散空氣中的黑煙。他偏頭看向鍾明,無聲地勾了勾嘴角:“公爵對三大家族下的詛咒,你沒聽過嗎?”

  鍾明睫羽一顫,他跪坐在地上,擡頭看着馮唐,臉龐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有些蒼白。馮唐勾了勾脣,他轉過身,站在鍾明面前,從上至下地俯視他:

  “被下詛咒的人存活的時間不一,從三年到十年不等。我可沒這個耐心。”馮唐彎起眼睛,琥珀色的眼眸中惡意涌動,伸手去勾鍾明的下巴:“不如我給你個了斷。”

  鍾明偏頭躲開他的手,擡眼看向馮唐:“他想殺我?”

  他語氣平靜,但尾音卻不可抑制地上揚。馮唐聽出他的不可置信,神色一頓,接着濃黑的眉鋒緩緩下壓,臉色竟然比剛纔還要陰沉。

  “你想問的就只有這個?”他單膝在鍾明面前跪下,盯着他的眼睛發出悶聲低吼:“現在是我要殺你!”

  鍾明卻像是完全沒有聽到他的話,神色有些怔鬆,烏黑的瞳孔鍾神情遊移,像是受到了極大打擊:“他想殺了我?爲什麼?”

  馮唐看着他這幅失魂落魄的樣子,臉色幾變,沉聲道:“這不該我問你嗎?”

  鍾明呼吸一滯,眼睫如蝶翼般顫抖,肩線微不可查地向下塌了些許。馮唐睨着他的神色,低下身子,在鍾明面前蹲下來:“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他低聲問。鍾明擡眼看向他,嘴脣動了動,聲音中有些許顫抖:“我沒用毒藥。”他看着馮唐,語氣中帶上了些他自己都沒有注意到的急切:“我只是用了能暫時迷暈他的藥。他後來醒過來了,不是嗎?”

  馮唐蹲在他面前,微微眯起眼睛,道:“他確實醒過來了。”

  鍾明看着他,眼睫微動,鬆了口氣。但他這口氣才鬆開不到一半,馮唐便再次開口:“但是後面他陷入了沉睡。“

  鍾明神情驀地一滯,馮唐繼續道:“那之後副本關閉。他再沒有醒來過,追蹤你的詛咒應該是其他人下的。”

  鍾明看着馮唐,甚至思緒沒有一刻想到要去問那個「其他人」是誰,便脫口而出道:“副本關閉不是他僞裝的嗎?”

  “……僞裝?”馮唐挑起眉鋒,意外道:“你爲什麼會這麼想?”

  鍾明看出他的神色不似作僞,臉色驟然變得蒼白。他喉間一動,聲音有些滯澀,道:“我寫給他的東西,他沒有看嗎?”

  馮唐皺起眉:“什麼東西”

  “我給他留了一封信,就在畫框的背後,他沒有看到嗎?”鍾明急切地問。

  時隔多年,鍾明腦中再次回憶起那天的情景。

  金元金色懷錶的作用遠超出單純的催眠。當時他的催眠過程被突然出現的公爵打斷,金元應該隱隱感覺到自己的催眠不會成功,所以他提前啓動了懷錶的另外一重功效。

  但是他大概也沒想到,鍾明胸前的碧綠寶石會在催眠即將完全侵蝕他的神智之時突然爆炸,公爵提前在裏面存許的能量將他的大腦貫穿。

  鍾明從未完成的催眠中甦醒,雖然被金元的手段影響了神志,腦海最深處卻還留有一絲神智,他用這最後一絲神志自裁,通過零點復活的新身體徹底拜託了催眠的影響。

  然而等鍾明從死亡中醒來之時,他第一個注意到的並不是李逸之急切的呼喊,而是耳邊隱隱傳來的,鐘錶清脆的響聲。

  那是時針倒行的聲音。

  時間從過零點退回了零點之前。因爲匡天佑的大吵大鬧,彼時沒有人注意到金元的動靜,其實鍾明覆活之時,命數還沒用盡的金元也甦醒了。但是碧綠的寶石碎片卡在他的大腦中,其中的餘熱不斷侵蝕着周圍的神經,讓他無法做出任何反應。

  他觸發金錶的功能大概率是想要爲自己留有餘地,延長催眠的時間,以保證鍾明完全失去自己的思維。然而這一招後手卻反過來幫了鍾明,讓他能夠在正面撞上公爵之前將李逸之等人藏起來,並且從浴室裏拿出了很久之前藏起來了毒藥與迷藥。

  他將迷藥倒進了溫水裏,將毒藥收進了懷中。

  也正是那個時候,他爲公爵留下了一封信。鍾明預料到男人不會放他走,畢竟他要做的事情危險重重,那個人估計寧願自己將三大家族的人和所有玩家全殺了,也不會同意將他放出去冒險。所以鍾明纔會打算先迷暈他,再用書信的方式好好告訴公爵自己下一步的打算。

  在信中,他請求公爵給自己一點時間,配合他表演出副本已經崩潰的樣子讓三大家族誤以爲暗殺成功。他這邊會在外邊找準機會混入高層中間,靜靜等待一舉擊潰他們的機會。

  三大家族能夠這樣長年累月地送玩家進入副本,最大的依仗便是他們雄厚的財力。沒了錢,他們不過之時一羣普通人。

  這或許不是最快的辦法。但鍾明認爲這是根植這個問題的唯一解決方式。

  同時,他也知道公爵不會同意他的想法。鍾明想過很多可能,最壞的情況是迷藥對公爵無效。他會殺死所有玩家,和三大家族正是開戰,那樣的話未來的日子應該會不太平很長時間,但是鍾明會陪着他。

  好一些的,便是迷藥起了效果。但鍾明覺得公爵也許不會乖乖照他的想法行事,男人或許會很生氣,也許他不會關閉副本,也許會追出來將他抓回去。

  當鍾明得知副本被關閉之後,他很高興。他認爲這是公爵認可了他的想法,並且選擇配合他。

  所以當他身邊開始時不時出現詭異的黑影后,鍾明也沒有害怕。他想着興許是男人生氣,時不時要嚇嚇他。

  馮唐神色複雜地看着鍾明眼中期待的眸光,抿緊嘴脣,低聲道:“他……應該是沒有看見。”

  他頓了頓,繼續道:“我回去的時候,他坐在陽臺上。說自己累了,要休息一會兒。”

  “之後副本的出口就關閉了。”

  他低啞的聲音在空中輕輕落下。

  鍾明彷彿被重錘擊中,臉上血色盡褪,連粉色的嘴脣都變得蒼白。馮唐琥珀色的眼眸閃了閃,他說的話還算是委婉了,按他自己來說,公爵恐怕是不會醒了。

  他說是休息一會兒,實際上從副本里的狀態來看,根本和死了沒什麼區別。

  馮唐想起現在副本里面的狀態,眸色暗了暗,他看了眼鍾明現在封樣子,還是沒把話說出口。

  鍾明坐在地上,低垂着臉,馮唐看着他小巧的下頜輕微地顫抖,一副失魂落魄、楚楚可憐的模樣,將自己剛纔說要殺了鍾明的厥詞都忘到了天邊去。連半句重話都說不出來。

  “你……”在片刻的沉默後,馮唐神情複雜地開口:“你也別太——”

  然而他話剛說到一半,就被鍾明的動作打斷。他猛地擡起頭,烏黑的眸子已沒了剛纔柔美的水汽,瞳仁中冷光四射:“他憑什麼這麼做?”鍾明猝然伸手抓住馮唐的衣袖,眉眼冷厲,質問道:“他憑什麼放棄,明明是他先騙我的!”

  馮唐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他料到鍾明是這種反應,皺眉握住他的手:“你說什麼?”

  鍾明揪着馮唐的衣袖不放,指節都用力到微微發白,眼中怒火閃爍,高聲道:

  “是他先洗去我的記憶,讓我把所有事情都忘了!是他先對不起我的!”

  馮唐這才聽懂。他眉梢微微一動,意思是公爵先洗去了鍾明的記憶,所以稍微迷暈他一下對雙方都公平?

  乍一聽還挺有道理的。馮唐神色微頓,握住鍾明的手鬆了鬆:“……公爵是爲了救你。”

  鍾明聞言,眉梢動了動,神色更加陰暗:“我沒叫他用這種方式救我。”他冷聲道:“我當時只是個玩家,他大可以殺了我。”

  馮唐眉頭一跳,終於再聽不下去,握住鍾明的手腕將他的手拉開:“這話你有本事到他面前去說。”

  他這句話出來,鍾明臉上的怒氣微微一滯。看見他的表情,馮唐發出無聲的嗤笑。但鍾明只頓了一瞬,便驟然眯起眼睛,道:

  “這麼說他還活着?”

  馮唐一噎,頓了片刻,才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鍾明提高聲音:“你怎麼會不知道!”

  馮唐有點焦頭爛額。他曾經也撞見過幾次鍾明和公爵爭執的場景,但是鍾明剛進入副本時給他柔順文靜的印象太美好,以至於他總是刻意忽略對方還有胡攪蠻纏的一面。

  “……你給我差不多一點!”馮唐抓住鍾明又想往自己衣領上抓的手,像抓住只老想抓人的貓,瞪着他低呵道:“副本的入口已經關閉了,要不你以爲我爲什麼花了這麼長時間纔出來找你?!“

  “我最後一次見公爵的時候他就說了那麼一句話,我他媽怎麼知道他現在在哪?”

  鍾明被制住動作,無法移動,只用一雙大眼睛瞪着馮唐。他看見馮唐胸膛起伏,俊美的眉目間滿是煩躁,似是沒有說謊。

  半響後,鍾明眉目間的情緒漸漸冷下來,他不再掙扎,手腕變得軟了。馮唐遂放開他的手,看着鍾明垂下頭,盯着自己手上的戒指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半響後,馮唐聽到他輕輕出聲:“我得自己回去看一看。”

  鍾明擡眸,眼尾因爲過於激烈的情緒而略帶上些許薄紅,細碎的光芒從睫毛的縫隙落入眸中:“你能幫我嗎?馮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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