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100
鍾明的腳步略微一頓,偏過頭,視線落在男人身上。
後者見他回頭,眼睛亮了亮,略微挑起眉尾,然而下一瞬,他耳邊響起鍾明冷漠的聲音:
“他一定會回來。”
拋下這句話,鍾明轉過頭,走出房間,’砰’得一聲關上了門。
男人被他丟在身後的黑暗中,一句話都沒來得及說。
他還跪在地上,愣愣地看着面前的大門,小片刻後纔回過味來,腦海裏全是剛纔鍾明毫不猶豫離開的背影。過了許久,他額角抽搐,在鍾明面前強忍的怒火終於忍不住噴薄而出。”操!“
他猛地一拳捶在地面上,站起來,猶如一隻憤怒的困獸在原地轉了好幾圈,陰鬱的視線在房間內循回,抓起牀頭上面的燈就砸在地上。
鍾明聽到身後房間裏傳來東西被亂砸的聲音,腳步不停,安靜地離開了那個房間。
·
再過一夜,他們還是沒有找到李逸之。
葉箐焦急地找到鍾明,說她去下層僕人的房間裏看過,李逸之的東西全部都不見了。”他會不會真的是自己走了?“
葉箐懷疑道:“如果是玩家把他帶走了,爲什麼要拿走他的東西?”
鍾明神情嚴肅,沉默了片刻,決定道:”我去找幫手。”他還是不相信李逸之會突然自己離開大宅。
鍾明第一個找到了馮唐,告訴了他李逸之突然失蹤的事情。馮唐彼時正在修理一隻年久失修出現裂痕的房梁,聞言,他手上的動作沒停,向鍾明瞥了一眼:
“你說他的東西都不見了?”他收回視線,用鐵鉗將木頭中的鐵釘拔下來,看着那因爲生鏽而形狀完全扭曲的釘子,挑了挑眉:”那就是跑了?“
鍾明皺起眉,手搭在他腳下的木梯上:“應該不會,我懷疑是有玩家綁架了他。”
馮唐將那枚釘子收起來,低頭從工具包裏拿出一個新的:“綁他幹嘛?他們閒的沒事幹?”
鍾明想起艾琳給他的那疊符紙,沉默了一會兒,低聲道:“我覺得這批玩家不對勁。”
馮唐擺弄着手裏的釘子,聞言擡起眼,漫不經心的表情微微收斂,看向鍾明:“你跟他們接觸過?”
鍾明腦中閃過昨晚跪在地上扇自己巴掌的男人,頓了頓,還是說:“沒有。”
馮唐點點頭,舉起手將新的釘子塞進房樑上的孔洞之中,小臂上的肌肉繃緊,掄起鐵錘砸在上面:
“離他們遠點。特別是那個帶眼鏡的。”
鍾明眼睫一顫,在嘈雜的敲打聲中擡起頭,狀似不經意地問:“他怎麼了?”
“老子看他不爽。”馮唐掄着鐵錘,砰砰砰地將釘子砸入房梁中,微微眯起眼睛,用只有自己聽得到的聲音說:“……好像在哪見過,看到就煩。”
在巨大的噪音裏,鍾明被聽清他後半句話:“你說什麼?”
馮唐把腐爛的木頭割下來扔到地上,提高聲音:“我讓你離他遠一點!”
鍾明聞言,抿了抿脣,道:“我知道的。”
他本來也是這麼打算的。不管他們之間有怎樣的過去,鍾明都不打算再計較了,但是——鍾明想到昨天男人說的話,擡起手扶住木梯,踮起腳向馮唐靠近些許,低聲道:
“公爵還沒回來。“
他話一說出口。馮唐修房梁的動作一停,低頭看向鍾明,乾淨的那隻手垂下來,在他臉上摸了一下:
“又要叫喚?”
鍾明皺了皺眉,覺得他的手有些熱,上面似乎還帶着機油的氣味,略略側過頭:“他什麼時候回來。”
馮唐’嘖’了一聲,手又捉住他的臉,捏了捏他的下巴:
“你缺他一天又會怎麼樣?”
鍾明張開嘴,想說什麼,猶豫之後又閉上。馮唐笑了一聲,擡起手,又重新開始修房梁,像驅趕打擾自己工作的小動物般朝鐘明道:
“回去睡覺。”
鍾明無法,抿了抿脣,提高聲音對他說:“做完這個就幫我去找李逸之。”
馮唐背對着他擡起手擺了擺,漫不經心地表示他知道了。
·
再過去一天,公爵依舊沒有回來。
山谷裏的冬天在不知不覺中過去。積雪融化,從上游匯入小溪,澄澈的春水滋潤了兩岸的土地,爲在冬季中一度枯萎的植物注入生機。
大宅背後的幾棵樹開花了,鍾明看不出那是什麼花,只見白色的花瓣層層疊疊,堆積在綠葉上方,在春風中輕輕搖曳。
今天清晨,山谷中下起小雨,溼潤的霧氣中,鍾明站在屋檐下,背靠着牆壁看着雨水在屋檐上堆積,匯聚成欲墜未墜的雨滴。
鍾明看着那滴水晶瑩地搖晃,緩緩吐出一口氣,向下從口袋裏摸出煙盒,取出一隻香菸。
他將煙叼在嘴邊,又拿出一小包火柴,但不知是不是空氣太過溼潤的原因,鍾明試了好幾次,都沒能劃燃火柴。
又一次摩擦聲後,鍾明看着火柴盒側面的三道白色劃痕,有點泄氣。
就在這時,一隻手伸過來,舉着一隻點燃的打火機。
鍾明怔了怔,偏頭看去,才發現有人不知什麼時候站到了他側後方。
是另一個男性玩家。他梳着利落的短髮,身上穿着一件利落的運動服,骨節分明的手上拿着一隻打火機,朝鐘明示意了一下。
鍾明定定看了他一眼,將嘴邊的煙取下來,在打火機的火苗上點燃。
很少有人會這樣點燃。大多數人都是叼着煙拿頭去就打火機,鍾明這樣不像是在點菸,倒像是小孩子點仙女棒。
男玩家沒說什麼,看着他點好了煙,拇指微動,蓋上打火機揣進口袋裏,朝鐘明道:
“你不經常抽菸?“
鍾明將煙含在嘴邊,看着他沒說話。
玩家臉上沒什麼表情,似乎並不介意他的戒備,開口道:“我叫沈瑱。”
「沈」這個姓一出來,鍾明便眉尾一跳。果然,下一瞬,男人道:“我想你認識沈爲年。”
鍾明的心沉了沉。
靜謐的雨聲中,他緩緩吐出一口煙氣,隔着煙霧擡起眼看向這個叫做沈瑱的男人,視線循過他的臉,在對方眼角找到些許細微的痕跡。
“你是……他哥哥?”
沈瑱聞言,眉眼略微一動,垂眼看向鍾明:“可以這麼說。”
這個模棱兩可的回答讓鍾明眼睫顫了顫,他眼中倒映出沈瑱冷淡的面孔,心中瞭然,這大概是正室的孩子,沈家的正經少爺。
沈瑱的長相與沈爲年可以說沒有一點相似的地方。他從眉骨到鼻樑的線條堅毅,劍眉壓在眼睛上,姿態中在上層階級固有的冷漠之外,還透着股一板一眼的堅毅。
他也許當過兵。鍾明想到沈家的軍隊背景。他低頭抽了一口煙,接着擡眼看向沈瑱漆黑的眼睛,有點拿不準他的態度:
“那……你是想替你弟弟報仇?”
沈瑱似乎是弟弟這個字眼刺了一下,眉頭微不可查地一動。鍾明辨認出那是個很輕的、厭惡的表情。
但他很快壓住了情緒,垂眼看着鍾明:“是你殺了他嗎?”
鍾明看着他,眼睫微微一顫,腦海中浮現出當日的場景。觸角盤旋在地下室內,宛若一條巨蛇,空氣中迴盪着人體被咀嚼的聲音——
片刻的沉默後,他擡起眼,輕聲道:“如果是我呢?你要幹什麼。”
沈瑱看着他,沒有說話,視線緩緩在鍾明臉上循回,那眼神中不帶任何情感,是純粹審視的目光。片刻後。他眯了眯眼:
“不是你。”
鍾明頓時愣住。接着皺了皺眉。
沈瑱看着他,突然道:“是公爵嗎?”
鍾明下意識地露出了一點驚訝的表情。沈瑱顯然沒錯過那點神情,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鍾明呼吸一滯,接着蹙起眉:“你想幹什麼?”
沈瑱神情冷淡,撇過視線:“不幹什麼。沈爲年還不值得我付出這麼多代價。”
鍾明一愣,接着聽懂了他話底的意思。如果殺沈爲年的是他,沈瑱也許會看情況順手報個仇。但如果說公爵是真兇,那爲了給一個私生子報仇,代價就太大了。沈瑱沒有絲毫意圖掩飾自己的利己主義。
鍾明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
沈瑱回過頭,看到他臉上的表情,頓了頓,道:“不要多想。就算是你殺的,我也不會動你。”
聞言,鍾明皺起眉,幾乎是有些疑惑了:“爲什麼?”
沈瑱用一種很理所當然的語氣說:“沈家和匡家的合作,不可能因爲沈爲年破壞。”
聞言,鍾明動作一頓,差點就控制不住露出了詫異的表情。匡家?那是誰?
爲了不露馬腳,鍾明垂下眼,避開沈瑱的視線。現在他還不想讓對方察覺自己已經失去了記憶。
沈瑱見他低頭不說話,誤會了這個動作的意思。
他沉默了片刻,向鍾明邁出一步,低聲問:“聽說……你在和匡天佑鬧矛盾?”
匡天佑。
鍾明意識到,這應該就是那個喜歡抽自己巴掌的神經病男人的名字。他聽到這個名字,心中感到非常陌生。如果對方真是他的親屬,爲什麼姓氏會不一樣?鍾明愈加疑惑。
沈瑱將他的態度解讀爲默認,皺了皺眉。他看着鍾明半垂下去的側臉,纖長的睫羽不斷顫抖,以爲他是傷心了,嘴張開又合上。
半響後,鍾明聽到他嘆了口氣,道:
“他做的事情……你生氣也是應該的。”沈瑱見他擡起頭,眉間微微動了動,努力放緩了聲音:“但是這些事情都出去了之後再說。現在最要緊的是先離開這個副本。”
鍾明看着他,將香菸夾在指間,擡眼問道:“你……知道我們的事?”
沈瑱低着頭,視線落在鍾明臉上。這次眼神略有不同,不再是冰冷的審視。片刻後,他含蓄地說:
“有所耳聞。”沈瑱用一種略微複雜的眼神看着他:“……小時候,我們見過一面。”
他想起第一次見鍾明的樣子,心情有點複雜。沈瑱想起第一次見到鍾明的場景。
那是在匡天佑的生日宴上。爲了慶祝獨子滿十二週歲,匡家在位於石澳的海濱豪宅中大擺筵席,沈瑱作爲同齡人帶着禮物來訪,
匡天佑當日容光煥發,穿西裝打着小領結,擡着下巴站在臺前迎接賓客,氣勢凌人,彷彿是個接受朝貢的皇帝。
沈瑱對他觀感不太好。遞上禮物,說了幾句官話就走到一邊。
從側面,他第一次看到了鍾明。
他安靜地站在匡天佑身後,矮對方一個頭,像是地上有什麼有趣的東西般低着頭,略長的黑髮遮住側臉,像個不起眼的小幽靈。
沈瑱記得自己當時唯一的想法,就是這男孩看起來又瘦又小,像只街邊的流浪貓。
接着,匡天佑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扭過頭看向身後。沈瑱看到男孩擡起頭,黑髮下露出一張白皙的臉,朝匡天佑微笑。
沈瑱由此產生了第二個印象。笑起來好一點,沒那麼可憐。
第一印象太深刻,以至於有人給他看沈爲年的朋友圈時他都沒有意識到這是鍾明。
他長大了,也變漂亮了很多。
沈瑱垂眼看着他。鍾明穿着一條做工很好的裙子,胸口的鈕釦都由寶石做成,纖白的手指間夾着一根香菸,眼神灼灼地看着他。
看起來沒小時候那麼溫柔了,現在像一隻皮毛華美,被主人寵得目下無塵的波斯貓。
沈瑱看着他,道:“你應該不記得我了。”
他眸色微斂,正色道:“不過,還是希望你能夠配合我們。等出去了,匡天佑那邊、我可以幫你。”
聞言,鍾明微微眯了眯眼。看來沈瑱也不太喜歡匡天佑。
“……我確實不記得你了。”鍾明頓了頓,垂下手抖了抖菸灰,擡眼看着沈瑱:“我也不會離開這裏。”
沈瑱聞言,臉色微微一變。他想到匡天佑今天早上對他說,鍾明被副本里的怪物迷住了。
鍾明沒空管他的臉色,他擡起腳,略過沈瑱。
“等等。”沈瑱伸手攔住他:“……你走與不走,我也管不着。但是有一件事我要問你。”
鍾明腳步一頓,擡起頭看向他:“什麼?”
沈瑱眸色深沉,低聲道:“沈爲年有一隻儲物戒指。你知道去哪了嗎?”
第092章綁架
儲物戒指。
鍾明心中一跳。經過剛纔的對峙,他知道沈瑱大概受過用微表情測謊的訓練。他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疑惑的表情,道:
“什麼儲物戒指?”
沈瑱定定地看着他,片刻後,緩緩道:“一枚金屬戒指,上面有特殊的花紋。”
鍾明皺起眉,露出思索的神色:“似乎有見過……他指頭上有很多戒指。我不知道你說的是哪一枚。“
沈瑱問:“那些戒指呢?”
“不知道。”鍾明擡眼看他,眸色有些冷:“沈爲年連屍體都沒有留下。我不知道會在哪。”
沈瑱聞言沉默下來,片刻後,放下了攔在鍾明面前的手臂。
鍾明看了他一眼,心中一轉,突然道:“如果你實在想要,我可以幫你找找看。你爲什麼一定要那枚戒指?”
沈瑱看着他,似是有些遲疑。鍾明眯了眯眼:“不想說就算了。”說罷便要離開。沈瑱趕忙擡起手,抓住鍾明的手腕。
“……年初的時候,沈爲年偷拿了一份機密文件。事情敗露之後,他不肯交出文件,現在那份文件應該還在他的儲物戒指裏。”
鍾明蹙起眉:“這份文件對你們來說很重要?”
沈瑱道:“是。”
鍾明默了默,道:“沈爲年爲什麼要進入這個副本。”
他眸光閃了閃,看向沈瑱:“他犯了什麼事?”
沈瑱眼中閃過些許讚許,道:“他欠了鉅額賭債,父親已經放話要和他斷絕關係。”
鍾明瞭然。這樣一切就說得通了。他之前其實一直有些疑惑,沈爲年好好的一個富二代,不缺喫不缺穿,爲什麼要來這個副本里搏命。開始他以爲是沈爲年太過自信,以爲有道具在手就可以有恃無恐。原來他是在外面欠了賭債,家裏放話不幫他還,所以才鋌而走險,偷了機密文件進入副本。
不得不承認,沈爲年在想這種歪點子上面腦子倒是很夠用。這個計劃幾乎可以說是天衣無縫。如果他靠道具一路通關,拿到鉅額獎金,償還賭債自然不是問題。如果他失敗,沈家看在那份機密文件的份上也不會坐視不管。
怪不得對方那麼篤定一定會有人來救他出副本。
可惜他唯一算錯的就是低估了公爵的不可預測性。沈家還沒來得及送人進來,他就送了命。
鍾明輕輕眨動一下眼睛,緩緩撩起眼皮,看向沈瑱,問道:“什麼機密文件能讓你們這麼在意?”
竟不惜將正經少爺送進來也要拿回去。
沈瑱垂眼看着他,突然勾了勾脣角:“既然叫做機密,那當然不能告訴你。”
他的眉鋒微微挑起,古井無波的臉上驟然露出一點狡黠的笑意,竟和沈爲年有了幾分相似。鍾明暗自想,如果他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沈瑱恐怕會被氣死。
他斂下眸,道:“那就算了。”
鍾明垂在身邊的右手動了動,沈瑱一頓,沒有過多阻攔,順從地鬆開了他的手腕,收回手。鍾明向前踏出一步,從沈瑱的身邊走過,在快要進入屋內時,略微偏過頭:
“我會留意戒指的下落。”
沈瑱站在他身後,沒有說話。鍾明就當他是默認了,回頭走入了大宅中。
·
回到大宅以後,鍾明立刻回到了自己的小閣樓裏,從衣櫃裏拿出那隻存放着金幣和公爵給他的寶石的小袋子,從中拿出了沈爲年的戒指。
之前他都是戴着的,正好今天沒有戴,就碰上了沈瑱。鍾明從戒指裏找出那份文件,只見那是一張略大的合同,通體成淡黃色,文字下隱隱用金色浮刻着三個圓形圖案,看起來像是某種徽章。
上面由全英文書寫,鍾明粗略地讀了一遍,合同的用語模棱兩可,只能看出是三個家族達成了某種協議。
鍾明的視線向下看去,在文件的最末端,赫然有三個手寫的簽名。
沈卓,匡天佑,以及最後的英文名。
鍾明的心驟然沉到谷底。他認出了最後一個英文名,那赫然是李逸之所指出的三大財閥其中之一。
他的手指微微顫抖,撫摸過文件的署名,注意到了合同的簽署時間——
那正是三年之前。
鍾明盯着那個日期,彷彿懸在他脖頸上的鐮刀終於落下,一時間竟然不能呼吸。
·
時間很快來到了第三天的傍晚。
濃烈的火燒雲映在天空中,濃郁的霞光照射進來,將整個大宅都染成了曖昧的橙黃色。
馮唐幹完白天的活,溜溜達達地往樓上走,他還有最後一件事情要幹——伺候鍾明乖乖上牀睡覺。他嘴裏吹着口哨,雙手揣在褲兜裏,三步並作兩步地往上走,一路來到四樓,剛踏上最後一級臺階,便見鍾明靠在門口站着。
他披散着長髮,眼睛看向大宅門口,側臉被籠罩在霞光之中,讓人看不清表情。
“你幹什麼?”馮唐走到他旁邊,擡手爲他擋住光線:“看什麼呢?也不嫌晃着眼睛。”
他的手在鍾明的臉上投下一抹陰影。他纖長的睫毛顫了顫,回過頭來,輕聲道:“馮唐。”
馮唐覺得他的聲音特別輕柔,心不禁酥軟了一下,應了聲:“嗯。怎麼了?”
鍾明看向他,幽幽道:“你找到李逸之了嗎?”
馮唐的表情一頓,接着低下頭,有些不自然地擡手抓了抓後腦,道:“沒有。”其實他根本沒用心找。在他看來,不論李逸之是跑了,掉到湖裏淹死了,或者是被哪個玩家抓住弄死了,跟他都沒有關係。
倒不如說,李逸之這樣永遠失蹤下去更好。
鍾明聞言沉默下來。
他不說話,馮唐反而心裏不安。他低下頭,看着鍾明微微顫抖的睫毛,還以爲鍾明是生氣他沒有認真找,放緩了聲音道:“你生氣了?我今天再認真找一遍,你別擔心——”
他話說到一半,突然被鍾明打斷:
“馮唐。”鍾明輕聲道:“你能不能去外面幫幫公爵?”
馮唐一愣,接着皺起眉:“……什麼?”
鍾明轉過頭,烏眸中盈着細碎的霞光,輕聲道:“我擔心他。”
“你這麼厲害,能不能去幫幫他。”
公爵哪裏需要他幫。馮唐下意識地想道。
但是鍾明看他的神情太婉轉柔和,像是快要在黃昏中破碎,馮唐嘴上一頓,脣角擰起,緩聲道:
“我不能去。”他低下頭,湊近鍾明:“我的職責是保護你。”
“這裏還有很多人。艾伯特少爺,還有瓊,他們都會保護我的。”
鍾明一邊說着,一邊伸出手,五指如花蔓般纏上了馮唐的手腕,輕輕搖了搖,眼中像是盈着一汪清水:
“就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馮唐感覺像是被一朵雲搭在了手腕上,但切準了他的大動脈,讓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等到夜色徹底降臨,馮唐離開了大宅。鍾明坐在牀邊,看着窗外愈加濃重的夜色,手上拿着公爵送的一隻寶石項鍊,不停地撥弄着。
時針剛過十二點。門外突然傳來尖利的慘叫聲。
鍾明手上的動作一頓,上前來開門,從四樓朝下望去,便見蜘蛛女爵正蜷縮在樓梯上,細長尖利的腿因爲疼痛正在不斷敲擊着地面。
而在她對面,沈瑱正舉着一把手槍,面色冷峻地看着面前這隻龐大的怪物。
“啊——你、你竟敢攻擊我——”
蜘蛛女爵的八隻眼睛裏有四隻都在不斷往外流血,她因爲巨大的疼痛而進入了狂暴的模式,尖利的肢體不斷在空中揮舞試圖攻擊沈瑱。
然而沈瑱卻很顯然跟以往的那些玩家不同,他神情沉着,腳步一閃,便用一種鍾明看不懂的姿態躲開了蜘蛛女爵的攻擊,利落地蹲下,雙手持槍扣動扳機。
“砰!”
隨着兩聲緊挨着彼此的槍響,蜘蛛女爵的另外兩隻眼睛也報廢,傷口之中流出濃稠的綠色血液,尖叫聲頓時再次拔高。
沈瑱的射擊與鍾明的完全是兩樣,槍在他手中才完全變成了一把兵器。在蜘蛛女爵還未從疼痛中緩過來之時,他驟然換過一個方向,再次射出兩槍,這下蜘蛛女爵的所有眼睛都報廢了。
“啊——!!!”
蜘蛛女爵震耳欲聾的尖叫差點把天花板掀翻。
鍾明看着她血流如注的樣子,瞳孔緊縮,握在走廊扶手上的雙手一緊。
然而就在這時,一隻手突然從身後捂住了他的嘴。
鍾明睜大眼睛,移過眼球向後看去,視野中出現小半張側臉——正是失蹤了多日的李逸之。
他依舊穿着男僕的衣服,一隻手抓住他的肩膀,非常用力,甚至讓鍾明感覺到了些許疼痛。
在他的鉗制下,鍾明發不出一點聲音。幸而下方,在蜘蛛女爵的尖叫下,艾伯特與瓊的身影很快出現在樓梯口,他們看着雙手持槍的沈瑱,極有默契地同時眯了眯眼睛,像是某種看到獵物的野獸。
但是艾伯特還沒忘記鍾明。
在對沈瑱出手之前,他向四樓看了一眼,見鍾明站在走廊邊,身旁站着那個姓李的男僕。
怎麼關係就這麼好?艾伯特在心裏輕嗤了一下。但這個時候鍾明身邊還是有個人會比較安全。
他決定暫時不計前嫌,擡起頭朝樓上道:“鍾明,你回房間去,不要出來。”
鍾明似乎聽懂了,遠遠地擡起手向他揮了揮。
艾伯特放下心來,重新將視線放回到沈瑱身上,舔了舔嘴脣,綠色的眼睛裏精光閃爍。
此時,沈瑱站在二樓,看着樓下兩個逐漸想自己逼近的人,果斷跑向了已經失去戰鬥能力的蜘蛛女爵,將自己藏進了她龐大的身體後面。蜘蛛女爵的身體正好擋在幾個房間之前,艾伯特見狀’嘖’了一聲,對瓊道:“你先上去,查房間。”
他需要留在樓下,以免沈瑱從樓梯上溜下來。
同時,四樓上。
「李逸之」放下了捂在鍾明嘴上的手,改爲掐着他的後腰。然而鍾明卻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對方剛纔從身後攥住了他的手腕,拉着他舉起右臂,向樓下的艾伯特揮了揮。
鍾明的呼吸有些急促,艱難地嚥下一口唾沫。轉過眼珠想去看李逸之。
然而對方顯然不是在正常的狀態下,他舉起左手,攬住鍾明的肩膀,半挾持着鍾明轉過身,向小閣樓裏走去。在樓下的艾伯特看來,就是鍾明乖乖聽了他的話回房間裏去了。雖然跟李逸之的姿勢有些過於親密,但在當下這個時間點,對方應該也不會多想。
木門在鍾明面前被推開。然後在他身後關上。
鍾明被推着進入小閣樓,便見一個女人背對着他,站在窗前——正是同樣幾天不見蹤影的艾琳。女人還是穿着那件紅色的旗袍,回過頭,長而烏黑的捲髮隨着她的動作在背後輕輕一晃。
在看到鍾明時,她的眼睛微微一彎,濃密的睫毛彎出一個嫵媚的弧度:
“你來啦。”
她連半個眼神都沒施捨給鍾明身後的李逸之,彷彿沒看到對方一般,而是擡腳走到閣樓的活路旁,輕輕用力,便將連通書房與閣樓的小門推開了。
鍾明微微睜大了眼睛。
艾琳回過頭,彎起飽滿的紅脣,染色的長指甲朝他勾了勾:”過來啊小哥,我們就等你了。“
鍾明無法拒絕,他被李逸之鉗制着往前走,進入了書房內。
公爵的書房裏燈光昏暗。鍾明走進去,在看到書桌前坐着的人時,瞳孔立即縮了縮。
公爵的紅木椅子被轉了個方向,面對着小門,匡天佑正坐在裏面,一隻手撐着下頜,神色晦暗不明。
艾琳婀娜地走進來,紅脣微翹,親暱地叫他:“匡老闆。”
匡天佑看她一眼,視線很快移開,落在鍾明身上,從他冒冷汗的臉上滑下,頓在李逸之掐在鍾明後腰的手上。
“怎麼回事?”他沉聲問。
“哎喲。”艾琳回過頭去,像是這才注意到李逸之似的,眼神往他身上一掃:“還不快放開。”
她話音剛落,李逸之便驟然鬆開鉗制住鍾明的手,僵硬地退後幾步。鍾明驟然被放開,腳下失去平衡,向前撲過去。
匡天佑眉尾一顫,立即站起來扶住他。
“小心。”他的兩隻手緊緊握住鍾明的手臂,皺起眉:“怎麼了?她對你做了什麼?”
鍾明皺着眉,李逸之不知是否失去了神志,使得力氣尤其大,他的後腰一定青了。鍾明喘了兩口氣,擡起頭,額角帶着細汗,朝匡天佑張了張嘴,卻沒能發出聲音。
見他這個樣子,匡天佑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他用手臂環住鍾明的肩膀,擡頭朝艾琳道:
“到底怎麼回事?敢動他、你不想活了?!”
他神情憤怒地朝艾琳低吼,到尾音處都有些破音。額頭冒着青筋,看起來十分可怖。艾琳似是也沒料到他會這麼生氣,怔了一下,低聲喃喃:“這是戳到肺管子了?”
沒等匡天佑反應過來,她便擡起手,衝着鍾明的方向打了個響指:“現在好了。剛纔是怕小美人叫出來壞了事,只是個小法術,沒有副作用。”
隨着她的動作,鍾明立即自己喉間滯澀的感覺被破除,一股新鮮空氣頓時涌入他的喉嚨,不禁低下頭咳嗽起來,身體軟下去。
匡天佑摟住他,讓鍾明將大半力氣都放在自己身上,擡手輕拍他的後背,焦急地問:“怎麼了?哪裏難受?”
見鍾明咳得厲害,連艾琳都一時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對自己的法術產生懷疑。就是個小小的噤聲咒,這小美人難不成有哮喘?
匡天佑心疼得不行,擡頭瞪一眼艾琳:“還不去倒杯水來?”
艾琳一怔,諾諾地應了一聲,老闆她惹不起,只得聽命去倒水。
匡天佑胸膛起伏兩下,收回瞪着艾琳的視線,垂眼憐惜地將鍾明鬢角汗溼的頭髮撫開:“對不起,我沒想到那女人居然這麼粗暴——”
剩下的話卡在他的喉嚨裏。
匡天佑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眼珠轉動,看向頂在他太陽穴上的槍支。
鍾明穩穩拿着槍,臉色冰白:
“你剛剛……坐了他的椅子?”
第093章暴露
匡天佑的神情在瞬間變得比剛纔的發怒的樣子還要難看。
他凝視着鍾明,嘴脣抽搐般地動了動,像是要說什麼卻極力剋制住了自己。鍾明從他臉上讀出了一種高高在上的憤怒,猜測男人想說的話大概是’上次你拿槍指着我已經原諒了你一回,現在竟然還敢’之類。
但是匡天佑剋制住了自己,脣角很勉強地勾了勾,露出一個僵硬的微笑:
“怎麼又拿槍?”他偏過頭,看向紅木椅子:“怎麼,那把椅子我坐不得?”
放在書桌前的紅木椅子大而寬敞,雖然是老物件了,但看得出用料很好,紅絲絨的椅面上印着不太起眼的暗紋,邊緣繡着精緻的金線。
匡天佑從鼻子裏面嗤笑一聲:“哪裏來的老古董,這破東西也值得你稀罕——”
他話說到一半,被鍾明冷到淬了冰的聲音打斷:“別動。”
同時,一個冷硬的東西猛地打在他的太陽穴上。匡天佑瞬間眼前一黑,有什麼溫熱的東西順着他的臉頰流了下來。
是血。
鍾明剛纔用槍托砸破了他的頭。
“再動,我就殺了你。”鍾明繞到了他身後,一手環過男人的脖子,槍口死死貼在他的太陽穴上:“你只說這一次。”
匡天佑頭暈眼花了一瞬,回過神來,又差點被氣暈。他做夢都想不到鍾明居然會做出這種事情,瞪着眼睛急促地呼吸了幾下,右拳緊緊握着,手背上青筋凸起。
然而,就在鍾明以爲他要爆發,想着要不要再來一下之時,匡天佑又驟然放鬆了,向後靠去:
“算了,隨便你打。”匡天佑低聲道:“反正是我欠你的。你要殺了我都行。”
鍾明被他的重量往下一帶,差點沒握住槍,頓時瞪大了眼睛,沒想到匡天佑居然在這個時候擺出破罐破摔的樣子。
他呼出一口氣,擡眼去看站在牆角的李逸之,見對方身體僵硬地貼在牆邊,深深低着頭,看不清神情,從頭到尾都沒有擡頭看向他們一眼。
這幾天,他果然是被艾琳擄走了。鍾明不知道在這幾天裏艾琳對李逸之做了什麼,也不知道對方是否還有神志。
就在這個時候,艾琳端着一杯水折返。
她看到鍾明與匡天佑的樣子,’啊’了一聲,驚訝地睜大了眼睛:“這是做什麼?”
鍾明看她一眼,將槍口往匡天佑腦袋上頂了頂:“不許動,站到牆角去。”
艾琳面色變了變,有些遊移不定地看着鍾明。她不知道鍾明身上居然有槍,而且要她說,剛纔就應該將鍾明捆起來。現在好了。
她猶豫了片刻,還是依言放下了水杯,走到牆角。
匡天佑要是被一槍轟了,她的尾款就要少一半。
料理完艾琳,鍾明收回視線,看向匡天佑,突然道:“跪下。”
匡天佑渾身一僵。鍾明在他背後,看不見男人臉上的表情,但是從艾琳的表情上來看,他現在的面色一定很難看。
見他不動,鍾明用左手牽起裙襬,一腳踹在男人的後膝彎。他這下用了十成力,匡天佑不禁彎了膝蓋,一隻腿跪在了地上,發出悶響。
艾琳露出牙酸的表情。
但不知是不是有其他人在場的緣故,匡天佑始終不願意兩條腿都跪下來。
鍾明垂下眼,看着男人濃黑的發頂,輕聲道:“怎麼?上次不是跪過嗎。”
他說出這句話,立刻看到匡天佑西裝下寬闊的肩線一僵。同時,他從余光中看到艾琳塗着濃黑睫毛膏的眼睛瞪大,視線在他與匡天佑之間遊移。
匡天佑沉默了一會兒,什麼都沒說,最終還是將另一隻膝蓋也放在了地上。
鍾明站在他身後。沒了匡天佑的重量,他終於能站穩,兩隻手握住槍,槍口指在男人的後腦。
艾琳被現在的情況打蒙了,她看一眼匡天佑宛若惡鬼的臉,眨了眨眼,擡頭看向鍾明:
“不是,你們這是搞什麼?”她試圖出來勸和:“親兄弟有什麼事情好商量嘛。小美人,你就真忍心讓你哥哥這麼跪着?”
親兄弟。這個詞狠狠砸在鍾明的頭上,他有一瞬的失神,指向匡天佑後腦的槍口都忍不住抖了抖。
他於匡天佑,真是兄弟?鍾明眼眸微微顫動,垂下眼,看向跪在自己腳下的男人。這個人也許是他的血親。
對於艾琳的話,匡天佑什麼都沒說。鍾明閉了閉眼睛,勉強定下心神,擡起頭看向李逸之。他雙手背在身後,臉上泛着青白,那原本顧盼生輝的鳳眸此時沒了一點神采,耷拉着看向地面。
鍾明看着他,彷彿看到了一具失去靈魂的人偶。
“你對他做了什麼。”鍾明將目光移向艾琳。
聞言,艾琳愣了一下,接着皺起眉。她似乎沒想到鍾明一張口居然會問這樣的問題,長睫一卷,移過眼神去看李逸之。
“這……”她似笑非笑地看向鍾明:“我們兄妹之間的事情,就不勞煩兩位少爺關心了吧。”
鍾明心中的猜測得到證實,眼角一跳。他看着艾琳豔麗的臉,試圖從中找出與李逸之相似的痕跡。
“你……是他的妹妹?”
艾琳笑了一聲,似乎是被這句話取悅,但又不是完全的開心。她轉過頭去,用留着長指甲的手指勾起李逸之的下頜:“哥哥,人家叫你呢。”
她雖然保養得當,但臉上還是看得出歲月的痕跡。如此叫面容顯然更加年輕的李逸之「哥哥」,畫面中透出股子詭異。
而李逸之這是在她的動作下微微偏過頭,沒有絲毫反應。
艾琳脣角的笑容略微淡下來,她笑了笑,手上突然用力,在李逸之白皙的皮膚上留下一道血痕:“我把他製成了活僵。”
艾琳轉過頭,看向面色蒼白的鐘明,用柔柔的聲音說:“你看。現在他跑不了了,只能永遠陪在我身邊。”
鍾明呼吸一滯,眼睫顫抖,他最壞的猜想得到了證實,臉上的血色漸漸褪去。
艾琳放開了捉住李逸之下頜的手,眼神溫柔繾綣地看着男子英俊的側臉,低聲喃喃:“你看,他當初一把火燒了我們家,丟下我走的時候,他就這麼年輕,現在竟是一點都沒變。”
鍾明努力平穩住自己的呼吸,嚥下一口唾沫。艾琳笑了笑,轉過頭,看見鍾明便’啊’了聲,挑了挑細眉:
“怎麼小臉白成這樣?”她眉目中眸光流轉,突然意識到了什麼,嘴脣嘟起:“啊、我知道了。你莫非喜歡我這個哥哥,心疼了?”
她偏頭去看李逸之:“哥哥,你還是老樣子,盡禍害美人。”她說到這裏,頓了頓,飛起眼睛看了眼鍾明:“還是說你在這破地方收心了,這是你給我找的小嫂嫂?“
聞言,跪在鍾明面前的匡天佑擡起頭,似是想要看向李逸之。鍾明眉頭一蹙,擡起手又朝他頭上來了一下。他控制不好力量,正好敲在了匡天佑原本的傷口上,鮮血立即涌出來,宛若一汪泉眼,剎那間就流滿男人的半張臉。
“喲。”艾琳似是被嚇了一跳,撩起眼皮看了鍾明兩眼,轉頭向李逸之低聲嘟囔:“還是個性子爆的。幸虧你現在也娶不了了,要不我可伺候不起。”
李逸之自然無法迴應他。
鍾明見他的血啪嗒啪嗒地滴到地上,眼睫微微一顫,卻很快收回視線,看向艾琳:
“還有一個問題。”他冷聲道:“你們把公爵怎麼樣了?”
“嗯?”艾琳瞪大了眼睛,舉起雙手揮了揮:“這我可不知道。你得問沈老闆和你哥哥。”
沈老闆自然是指沈瑱。
鍾明抿起嘴脣,果然,這件事是沈、匡兩家聯合外面的人搞的鬼。他重新低下頭看向匡天佑,對方剛纔好像是被他砸暈了,血流了一地,現在似乎纔剛剛回過神志,略微恍惚地搖了搖頭,扭過脖子,轉頭往鍾明的方向看:
“你他——”
似乎是太痛了,匡天佑下意識地想罵髒話,又頓住,轉而用低啞的聲音道:“你跟那個姓李的什麼關係?”
鍾明根本懶得澄清,他冷聲道:“閉嘴。”接着又說:“你們對公爵做了什麼?”
聽他提起公爵,匡天佑的神情變得僵硬:“你先說清楚跟姓李的是怎麼回事。”他頓了頓,像是磨了磨後槽牙,用從牙縫裏擠出來的聲音一字一句道:“現在……等出去了這些事情我們一個一個算。”
鍾明神情更冷:“我說了,我不會跟你們出去。”
艾琳貼着李逸之站在牆角處,用看戲的目光看向他們兩人。她與李逸之的兄妹緣分早就盡了,但這對兄弟也是奇怪,匡天佑身上的酸醋味都薰到她這兒來了,不像是在同弟弟說話,倒像是在質問紅杏出牆的小情人。
匡天佑被氣的發瘋,神經被拉扯,竟猛地伸進鍾明的裙襬,攥住他的腳踝:“你聽話一點,先跟我們出去——”
鍾明倒吸一口涼氣,差點就扣下了扳機。最後一秒他記起這槍裏只剩一顆子彈,轉而擡腳狠狠踩在匡天佑的手背上。
他穿的鞋子有一點小跟。匡天佑登時痛得發出一聲悶哼。
就在這時,木門被打開的聲音響起。
鍾明喘了兩口氣,偏頭望去,見金元的臉從門後浮現。
他擡起頭,看到屋內的場景,腳下微微一頓,目光在鍾明身上停留一瞬,接着看向艾琳:“……這是怎麼回事?”
匡天佑正低着頭,捂住自己紅腫起一塊的手,嘴裏嘶嘶吸入冷氣。艾琳看他們一眼,笑了笑,朝金元道:“這哥倆鬧矛盾呢,小美人不願意跟着我們一起出去。”
鍾明看向金元,見對方白皙的臉上突然浮現出什麼情緒,俊秀的眉目微微一動,心中猛地一跳。
壞了。
果然,下一瞬。金元扭頭朝艾琳道:“他什麼都不記得了,你們不知道嗎?”
匡天佑的動作猛然頓住。鍾明拿着槍的手抖了抖。艾琳微微睜大眼睛,驚訝道:“啊?”
金元一頓,繼續說:“他的記憶被公爵清洗過,應該已經不記得你們任何人了。”
鍾明的呼吸放輕。拿着槍的手逐漸開始細微地顫抖。跪在他面前的匡天佑呼吸逐漸變得粗重,肩膀隨着他的粗喘而緩慢地起伏着,像是一座將要爆炸的火山。
下一瞬,他毫不猶豫地開了槍。但是打偏了,子彈擦着匡天佑的頭髮飛過去,射進地辦裏。
鍾明眉尾一跳,立即丟下手上的槍。朝小門的方向跑去。
匡天佑似乎從地上爬起來,鍾明聽到男人沉重的腳步聲。他伸出手臂,右手已經握住了小門上的門把手。
就在就在此時,一陣異香傳來,甜膩的味道瞬間充斥了鍾明的鼻尖。
他登時腳下一軟,力氣像是流水般從他的四肢百骸被抽走。鍾明無法剋制地倒在了地上。
“抓住他!”
不知是誰喊道。聲音傳入鍾明耳中,彷彿卡克的磁帶,在他的腦中扭曲起來。鍾明的頭靠在地上,看着視野中出現了一雙皮鞋,對方朝他伸出手,同時,一滴溫熱的鮮血滴落在了鍾明的側臉上。
在手被握住的時候,鍾明終於剋制不住閉上了眼睛,暈了過去。
第094章變化
鍾明醒過來的時候,映入眼簾的是昏黃的燈光。
金元的臉出現在他面前,他正垂着眼,手指放在搭在鍾明的額角上。
鍾明看見他,立刻皺起眉,向後一撤:“滾開!”
金元一怔,接着濃密的睫毛顫了顫,收回手站起來退到了一邊。艾琳杯靠着牆壁站在一邊,本來在看自己的指甲,被他的聲音驚醒,擡頭看向鍾明:
“哎呦,弟弟。”她走過來,伸手將金元拉到一邊,朝鐘明道:“怎麼這麼生氣?別皺眉頭,一會兒不漂亮了。”
鍾明神情沉沉地看着她,下意識地動了動,立即意識到自己的雙手被捆住了。
他現在坐在公爵的紅木椅子上,雙手背在後面,被從小臂的位置捆住。鍾明略微掙扎了兩下,在意識到自己不能掙脫後就果斷地放棄了。
他擡起眼,視線略過艾琳,匡天佑靠着牆坐在地上,滿頭都是鮮血,正用一塊手帕按住。見他看過來,匡天佑擡起頭。他一隻眼睛被鮮血糊住,睫毛黏成條狀,另一隻眼睛則睜着,顯得有些陰鷙。
“醒了?”
他拿手帕一擦自己的眼睛,站起來,走到鍾明身前,朝他身下的椅子看了一眼:“你不准我坐。拿給你坐,可以了吧?”
鍾明很冷漠地看着他。
匡天佑在他的眼神下眉頭微微一蹙,擡起手想去摸他的臉:“是說你怎麼看到我就東躲西藏。原來什麼都——”
“別碰我。”鍾明猝然出聲。
匡天佑伸到一半的手頓在空中。他現在只有一隻眼睛能用,卻也將鍾明眼中的厭惡看得一清二楚,他的神情僵了僵,把手放下,揣在兜裏,垂頭搖了搖。
“他們到底給你餵了什麼迷魂湯——”
他用低啞的聲音說,似乎還罵了句什麼。鍾明沒聽清,但自然知道他說的是副本里面的人。
匡天佑擡起頭,臉上浮現出嘲諷的笑容:“算了,他們也活不了多久。”
鍾明心頭一顫。神色沉沉地看着他。
匡天佑見他神色冷厲,看自己的眼神好似看個仇人,胸膛起伏了一下,感覺一口氣堵在了胸口不上不下。
他之前以爲鍾明對自己冷漠是因爲還生他的氣,痛苦之於也是心甘情願的。畢竟鍾明還願意恨他,那就說明還有迴轉的餘地。但是現在他卻意識到,鍾明之前的一切行爲都是出於對於公爵、馮唐等人的維護,跟他沒有半點關心。
匡天佑怎麼能不妒火中燒。
他兩隻手撐在椅子的扶手上,俯身逼近鍾明:“我知道你現在被他們迷惑,以爲他們很愛你。但等你想起來了就會知道,這一切都是假的。”
匡天佑擡起手,想要摸一下鍾明的頭髮,卻被他偏頭躲開。
“我說過了,滾開。”
鍾明再次拒絕了他。匡天佑的臉色驟然變得很難看。
艾琳見他們也說不出個七八,長指甲在手臂上敲了敲,實在看不下去,她只想趕快出副本,拿到沈、匡兩家的錢,然後帶着李逸之哪來的回哪去。
“行了都別說了。”艾琳主動上前調停,對匡天佑道:“老闆,既然這樣,那讓你弟弟想起來不就行了?”
聞言,匡天佑一頓,接着鬆開按在鍾明兩邊的手,緩緩地直起身體。
“……怎麼做?”他回頭看向艾琳,挑起眉鋒:“你有辦法讓他想起來?”
艾琳一噎。自從李家的祖屋被李逸之一把火燒了後,她就算有一身天賦也找無法從正道上學藝,自己摸爬滾打,學出來的都是一身歪門邪道的功夫。解毒,治病,救死扶傷等等都學得很疏忽。
正在她猶豫之時,站在後面的金元突然道:“我可以。”
匡天佑移過視線,落在金元的臉上:“你?”
艾琳反應過來,一拍手,道:“對了。”她一把拉過金元:“小金是著名的催眠師,你看,他剛纔碰了弟弟兩下人就清醒過來了,是有兩下子的。不如讓小金試試看。”
匡天佑皺起眉頭,似乎不太相信。金元上前一步,擡眸看向他,輕聲道:“催眠可以喚醒一個人的潛意識,能起到激發記憶區域的作用,也許能幫鍾明想起來之前的事情。
匡天佑看起來有些猶豫,他看着金元,眉頭微蹙,片刻後咬牙道:“行,那你試試。”
他從鍾明身前讓開路。金元向他點了點頭,接着,視線轉到鍾明身上。
鍾明從頭到尾都沒有說過任何一句話。他仿若一個局外人,用鎮定而冷漠的眼神看着面前發生的一切。
在金元走到他面前時,鍾明突然開口:“你們最好想清楚。”
鍾明移動視線,緩緩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我現在是這個副本的NPC,公爵不能殺你們,但是我能。”
他的聲音裏不帶一點情緒,冷得能凝出冰:“你們要考慮清楚,等我想起來了,會不會想要殺了你們所有人。”
艾琳聞言,神色略有些不自然地一僵。她進入這裏的目的就是找到李逸之,還有就是拿佣金。雖然她不知道鍾明的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但很顯然他與匡天佑之間是有矛盾的。鍾明在這個副本里面呆的時間不短,也許知道什麼他們不知道的關竅。
艾琳有些猶豫地看了匡天佑一眼:“老闆,你看。要不還是先打暈帶走吧——”
匡天佑一隻手捂着額頭上的傷口,臉色極其蒼白,顯得他的神色更加陰鷙。不知是因爲鍾明剛纔威脅要殺了他們,還是因爲別的什麼。他似乎沒聽進去艾琳在說什麼,催促金元:“快點,時候不早了。”
大宅外的天色很暗。自鍾明被他們擄進書房中,已經過了半個多小時。
金元聞言重新開始靠近鍾明。
鍾明也不再說話。
金元站在離他只有半步處,垂下眼看着鍾明。
被限制住行動的青年坐在紅絲絨的椅子中,身上白色的長裙如流水般垂到地面上,他微斂着雙眼,長長的睫羽在白皙如瓷的臉上落下一片陰影,面上的表情無悲無喜,像只玉製精緻神像。
金元莫名覺得他已經什麼都知道了。
這個想法出現了一瞬,但很快就被他自己否決。
他向下伸出手,拿出那隻金錶。
·
艾琳撐着下頜,看着金元手上的金錶左搖右晃,神情逐漸變得狐疑。前幾日中金元和她的接觸比較多,人又帥又會說話,哄得艾琳對他生出幾分信任,但現在看他的行動,艾琳心中卻生出幾分動搖。雖然不是一個路子上面的,但道法總有地方是相通的。
她從金元的一舉一動中看出幾分邪性。
艾琳眯起眼睛,塗上了黑色睫毛膏的眼睫微微顫動,長指甲開始不規律地在臉邊上敲擊。心中猶豫着要不要出聲阻止這場催眠。
座椅上,鍾明的神色已經渙散了。
他現在半闔着眼睛,臉上的警惕消失,乖得像個布娃娃。
好像完全失去了自我意識。
比起剛纔,現在的鐘明才真的像個
艾琳心中的不安愈甚,眼珠子開始不老實地亂轉,她現在只想帶着李逸之出副本,一切節外生枝的東西她都要儘量避免——終於,她咬了咬後槽牙,朝金元的方向看去:
“等等——”
然而她剛發出一個音節,就被大門處的動靜打斷。
書房厚重的木門被推開了一條小細縫,發出斷斷續續的吱呀聲。
大宅裏面的所有燈都熄滅了,書房外面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書房裏面的光順着那一小條細縫找到外面,隱約照出了一個男人的剪影。
“。”艾琳的動作一頓,眯起眼睛看向門口,看出那是負責在外面吸引火力的沈瑱,鬆了口氣:“沈老闆,你終於回來——”
然而還沒等她說完話,沈瑱便’噗通’一聲撲倒在了地上。
藉着書房中的燈光,艾琳纔看清沈瑱現在的模樣,登時瞪大了眼睛。
鮮血徐徐流出的細小聲音在安靜的書房中響起。
沈瑱背部的黑衣服已經全部被鮮血浸溼,甚至濃稠到從衣服的顏色裏面都能夠看出些許紅色,趴在地上不知死活。
但最引人矚目的,還是他右邊的袖子,此時已經空空如也,耷拉在地面上。
他的右手臂沒了。
艾琳的瞳孔縮緊,踉蹌着向後退了幾步。
金元見狀,不得不停下了手上的動作,偏頭看向門外。
只見書房門外,不知什麼時候瀰漫出了濃重的霧氣,它們先是從大堂裏面升騰而起,順着一節節樓梯爬上,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覆蓋了一層又一層走廊。而那迷霧中則隱隱約約地露出了兩個人的影子,一個高一個矮,但相同的是他們身後都揮舞着長條狀的觸角,宛若某種不可名狀的怪物。
“在哪?”
大宅中隱約迴盪着霧氣中傳出的交談聲:“往上走了。”
連聲音都是微弱而朦朧的,隱隱透着些許陰冷。
“還愣着幹什麼?!”匡天佑厲聲道:“還不快把門關上!”
艾琳如夢初醒,身體一抖,立即上前,與金元一起將不知死活的沈瑱拖進來,重重關上了大門。艾琳掏出一疊符紙,利落地’啪啪啪’往上貼滿了整扇門,接着極快地退後幾步遠離大門,瞪着滿滿一門的黃色符紙,右手還在微微顫抖。
她之前就對這個書房做了處理,按理來說只要關上大門,外面的怪物都不會察覺到裏面的任何動靜。加上這是副本Boss公爵的書房,其他怪物和NPC應該想破了頭都不會想到他們會有膽量在Boss的房間裏面做出這種事。
但是看見剛纔那一副詭異的場景,艾琳還是被嚇得不輕,連忙往門上有補了一層符咒。她垂下眼,看見血泊中氣息低微的沈瑱,將翻過面來,發現男人胸口赫然被不知道什麼東西開出了一個大洞,裏面甚至能看到森森的白骨。
艾琳倒吸一口涼氣,這可是軍方沈家的大少爺。她意識到自己遠遠低估了這個副本里面怪物的兇險。
她深深地呼吸了兩口氣,剋制住自己的顫抖,猛地轉頭看向匡天佑:“匡老闆,我們還不快走嗎?!”
不知是因爲失血還是別的什麼,匡天佑的臉色有些蒼白。他濃眉緊擰,瞪了一眼艾琳,低聲喝道:“慌什麼。”
他身材高大,濃眉深目,有股不怒自威的氣勢。艾琳不禁被喝住。匡天佑用冷漠而厭惡的眼神在艾琳身上轉了兩圈,冷聲道:“區區一兩個小鬼,就把你嚇得跟只慌腳雞一樣。”
艾琳面色變了變,看着匡天佑,美眸中神色驚疑不定。她定定看了匡天佑片刻,勾起眉尾:
“匡老闆說的倒是輕巧。”她緊盯着匡天佑,尖細的牙齒從鮮紅的嘴脣中露出來,宛若毒蛇吐信:“如果那些「小鬼」回來了怎麼辦?”
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眼地上生死不知的沈瑱,收回眼神,她是不可能跟李逸之一起冒這個風險的。
匡天佑對此發出一聲冷哼。
他沒有立刻回答艾琳,而是轉過身,走到了紅木椅子面前。
鍾明已經失去了意識。
他雙手被反綁在椅子上,頭低垂着,露出一段白皙纖細的後頸,烏黑的長髮蓋住了面孔,愈發像只精緻的洋娃娃。
匡天佑由上至下地看着他,伸出手輕輕擡起鍾明的臉。鍾明的頭順着他的手仰起,那雙瀲灩的烏眸緊閉着,纖長的睫毛在臉頰上投下一抹陰影。
匡天佑的手指緩緩摩擦過他細膩的下頜,他一直喜歡鐘明乖巧順從的樣子,但現在鍾明真變成了只無知無覺的人偶,他又心尖發痛。
“……等出去了,我一定好好補償你。”匡天佑用只有自己聽得到的聲音喃喃。不知說給誰聽。
他託着鍾明的頭,讓他靠在椅背上。俯下身將綁在鍾明手臂上的繩索解開,見他白皙細膩的手臂上被箍出的紅痕,眉頭緊皺,手指心疼地在鍾明的手上摩擦了兩下。
接着,他將鍾明的手放在膝上,轉頭看向金元:“你,過來。”
金元看了他一眼,走過去。匡天佑撫了撫鍾明額角的頭髮,用力閉了閉眼,看向金元:“繼續。”
艾琳抱着手臂,從驚嚇中略微緩過神來,捲翹的睫毛微微眯起,饒有興致地看向匡天佑。
女人的直覺讓她敏銳地察覺到了匡天佑的心虛。
這男人絕對是做了什麼虧心事,而且還在犯賤,所以纔會是這幅死樣子。
只是……她狐疑地看向鍾明,如果只是幫他想起記憶,匡天佑爲什麼這麼心虛?
然而就在此時,艾琳眼角一跳,突然從餘光之中看到了什麼。
些許霧氣正從他們腳邊的門縫裏緩緩漏進來。
“……匡老闆”
艾琳好不容易平復下來的聲音又開始抖,瞪大眼睛,聲調猛地提高:“匡天佑!”
“鬼叫些什麼。”
匡天佑聽到女人尖叫就頭疼,猛地皺起眉頭,眼神似是想要將她臉上的肉剜下來一塊。他保持着一手攬住鍾明的姿勢擡起右手,在腕上的錶盤上點了點。
下一瞬,一束光芒從錶盤上射出來,照在暗色的牆紙上。
一副影像倒映在了牆面上。艾琳一怔,眯起眼睛看去,發覺那正是書房外,大宅內部的影像。
從鏡頭的角度上看,應該是有人將鏡頭放在了最上層樓梯的某處。畫面中能照到書房外面的走廊。
只見走廊中充滿了濃密的霧氣,呈現觸角形狀的黑影在鏡頭的右下角一閃而過,看樣子似乎是向下走了。
匡天佑略帶煩躁的聲音響起:“看到了吧。他們不會靠近這裏。”
艾琳盯着牆上的畫面,緩緩鬆了口氣,回頭看了匡天佑一眼。心裏盤算着這位匡老闆身上還有哪些好東西。
匡天佑沒有看他。他現在全副身心都在昏迷不醒的鐘明身上,一手扶着他的頭,緊皺着眉頭。
見他似是絲毫不爲外面擔憂的樣子,艾琳略略放下心來,心裏暗暗盤算,匡天佑這樣不慌不忙,也許那個傳說中的大BOSS公爵這次是真的栽了。
不過想也是。他一個人許是也抵不過沈、匡兩家還有那三個大家族的聯合圍剿。
這個想法剛剛在艾琳心中冒頭,下一瞬,她便從余光中看到了什麼。
似是有什麼東西出現在了樓梯上。
她回過頭,看清了那是什麼東西——
一隻皮鞋踩在了樓梯上。
艾琳的瞳孔漸漸收緊,倒映出牆面上的景象。先是出現了鞋,然後是西裝的褲腳,霧氣之中,一個雙腿修長,身材高大的男人,正低着頭走上來。
那是誰?
而同時,她身後驟然傳來一聲悶響。
艾琳回過頭,驟然看見金元仰躺在地上。
她一愣,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然而下一瞬,濃稠的鮮血自從他的後腦下滲出,緩緩打溼了地毯。
匡天佑也爲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怔住,他眉尾一顫,緩緩轉過視線,看向歪倒在椅子裏的鐘明。
“啪嚓”
隨着清脆的響聲,他胸口的碧綠鈕釦破碎開來,寶石碎片掉落在了地上。
第095章記憶恢復
鮮血從金元的後腦源源不斷地滲出來,浸入厚實的地毯中,暗紅的顏色肆意瀰漫,到了艾琳的腳邊。
艾琳像是被什麼東西燙到一般後退一步。看着仰躺在地毯上的金元,胸膛急促地起伏、
“……他死了。”
艾琳低聲喃喃,接着驟然擡頭看向同樣面色慘白的匡天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匡天佑並沒有看他,而是死死盯着掉落在地毯上面的寶石碎片,臉色異常難看。
艾琳急促地喘息着,驟然回過頭去看牆上的影像。
那男人的身影已經完全從霧氣顯露了出來。
他蒼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額角處有一道傷口,微微泛藍的液體正沿着他的側臉流下。雖然受了傷,但男人的步伐依舊穩健,他低着頭,眉間似乎有些疲憊,擡起手揉了揉額角。
對方很明顯是在朝書房的方向走來。
艾琳並非蠢貨,到了這個地步,她也看出了這個男人的身份。她當機立斷,立即伸手抓住了李逸之:“走!”
李逸之是具活僵,於她意念合一,他僵硬地擡起頭,反手拉住艾琳走到窗邊,看起來似是想要帶着她從窗口逃跑。
“等等!”艾琳喝住他,低聲說:“從小門走。”
李逸之聞言,乖巧地停下動作,拉着艾琳轉而向通往鍾明臥室的小門走去。
在走到門邊之時,艾琳偏過頭,看了匡天佑一眼。只見他面色怔然,死到臨頭還在盯着全無意識的鐘明,不知是被嚇傻了,還是不願承認公爵居然沒死,像座雕塑般杵在那。
就在這時,牆上的畫面中,男人突然腳步一頓。
接着,他向下一瞥,竟直直和鏡頭對上了視線。他深邃的眼睛從棕色的髮絲下露出來,漆黑的瞳仁中閃過紅光。
下一瞬,牆上的畫面一閃,變作漆黑一片。
艾琳腳步頓住,心中冰涼一片。她竟突然有種感覺,今天這屋子人恐怕一個都走不出去。
·
屋外,公爵擡起腳,微型鏡頭被他踩成碎片。他於那團廢物中看到幾片碎玻璃,大概也猜到了這是做什麼的。
這種東西,放在這個位置。看起來像是在警惕什麼一般。
公爵緩緩擡起頭,看向書房。
就在這時,兩團陰影自他身邊的霧氣中凝出。其中長條形的陰影揮舞,逐漸收攏成人形的模樣。瓊與艾伯特從霧中踏出,
公爵偏過頭,看他們一眼:“怎麼回事?”
艾伯特蒼□□致的小臉自霧氣中浮現,嘴邊還掛着一縷血痕。
他伸出粉紅的舌尖,將那縷血絲捲入嘴中:“有個玩家藏起來了。我們在找。”
公爵對這批玩家沒有絲毫興趣,回過頭:“快點找。”
瓊道了聲’是’。艾伯特舔了舔嘴脣,緊盯着公爵額頭的傷口,勾起嘴角:“你受傷了。外面的人很麻煩?”
公爵向上走的腳步一頓,側過頭,眉間隆起紋路,眸中冷光四射:
“閉嘴。”
艾伯特神色一僵,嘴角的笑容消失,看着公爵的背影,右拳緊緊攥起。
老混蛋生氣了。
公爵繼續往上走,然而剛上了幾階,腳步卻一頓,略微偏過頭:“鍾明呢?”
瓊回答他:“跟那個姓李的下層僕人在房間裏。”
聞言,公爵什麼話都沒說,安靜地回過頭,繼續朝上走去。
然而他到了四樓,卻沒有向閣樓的方向走,而是腳步一轉,直直走向書房。
書房沉重的木門安靜沉穩地緊閉着,公爵站在門前,視線落在門把等細節處,沒有從外面強行進入的痕跡。
裏面安靜一片,沒有一點人聲。
也沒有鍾明的聲音。
公爵眼中的神色逐漸暗下來,宛若一團漩渦。他盯着面前的木門,擡起手,握住了門把。
然而下一瞬,大門突然從裏面打開。
鍾明的面孔從門後的黑暗中浮現。
他臉色有些微白,神情帶着些許恍惚,剛推開門,便腳下一軟,身體向前撲。
公爵立即接住他,雙手握住鍾明的手臂:“小心。”他看到鍾明全須全尾地出現,緊繃的眉目微微鬆開,擡起手臂環過鍾明的肩膀將人緊緊摟在懷裏:“怎麼了?”
鍾明靠在他胸膛上,擡起頭,眼睫微微顫了顫,看向公爵的臉,神情有種出生嬰兒般的茫然。
公爵注意到他的瞳孔有些渙散,皺起眉,剛想開口,卻聽到鍾明輕柔的聲音:“……我穿了裙子。”
公爵一愣,低下頭,發現鍾明確實穿了一身裙裝。然而這一看,他也注意到裙裝胸口本該有的三顆翠綠寶石鈕釦的位置空空如也,只留下底座。
他眉頭驟然蹙緊,伸手捏住裙子胸口上留下的鈕釦金色線頭,沉聲道:“發生了什麼事?”
鍾明的雙手按在他的胸口上,緩慢地眨了眨眼睛,
公爵注意到他狀態不對勁,兩隻手向上扶住鍾明的額頭,俯身與他對視:“寶貝,振作一點。告訴我發生了什麼。”
鍾明被他溫暖乾燥的手心撫過額頭,似乎清醒了一點,低聲道:“我……我好像殺人了。”
公爵聞言,臉上緊張的情緒稍緩。他摸了摸鐘明的腦袋,左臂環着他,伸手推開書房門。
書房裏燈光昏暗,屋子裏靜悄悄的,原本放在書桌面前的椅子被搬了出來,孤零零地放在壁爐前。一具屍體仰躺在座椅前的地毯上,腦後滲出的鮮血已經凝固,形成一塊深黑的痕跡。公爵垂下眼,看到一張陌生的臉,額頭正中被開了個洞,他的目光順着地毯移動,看到椅腳下的寶石碎片。
鍾明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他死了嗎?”
公爵的視線回到屍體上。此時,一旁座鐘的時針剛好指向零點,低沉悠揚的聲音從中傳出。躺在地板上的屍體以人類肉眼無法察覺的幅度微微一動。
“啪嚓。”
一個細小的聲音響起。
觸角絞碎了屍體的頭顱,發出不太明顯的’咕嘟’一聲。公爵看着它進食,輕聲道:“死了。”
鍾明靠在他懷裏,眼睛被男人的手捂住,聽着耳邊窸窸窣窣的聲音,緩緩抿住嘴脣。
“……你是不是在喫他?”
公爵聞言,偏頭去看鐘明的臉色。以爲他是害怕了,正斟酌着回答,便聽到鍾明用略帶顫抖的聲音說:
“別亂喫東西。”他頓了頓,道:“喫完不許碰我。”
公爵一頓,連帶着已經連皮帶骨喫下去一半的觸角也停住了,它動作略微遲鈍地擡起頭,藍紫色的表面上血跡斑斑,詭異中透着點不知所措。
“好。”
公爵回過神,將鍾明摟緊,拍了拍他的背,在觸角繼續的咀嚼聲中道:“別怕,你沒殺人。是我留在衣服上的力量殺了他。”
他怕鍾明真的以爲自己殺了人,產生心理負擔。
聞言,鍾明在他懷中輕輕顫了顫,公爵感到他纖長濃密的睫毛在自己的掌心中閃了閃,用帶着些許鼻音的聲音’嗯’了一聲。
觸角將屍體喫得乾乾淨淨。它緩慢地將自己蜷縮起來,像只做錯了事情的狗子,靜悄悄地躲回公爵身後。
“好了。”
公爵垂下眼,放開捂住鍾明眼睛的手,低下頭親吻他的額角:“已經沒事了。我先送你回房間。”
雖然屍體已經被清理乾淨,但是書房裏還是隱約瀰漫着一股血腥味。公爵攬着鍾明想向外走,卻突然被兩隻手臂攬住肩膀:
“不要。”鍾明緊緊抱住他:“別走。”
公爵只能停下腳步哄他:“這裏不乾淨。”
鍾明抱着他搖頭:“沒關係……我就想待在這。”
公爵無法,只好抱着他在椅子上面坐下。將鍾明放在腿上,手掌輕輕拍他的背。鍾明像只八爪魚似的環在他身上不肯鬆手,臉埋在西裝裏。
公爵靜靜地抱着他,細碎的吻不斷落在鍾明露出的耳朵和鬢角上,不斷地輕聲哄他:“沒事了。”他用手撫過鍾明被冷汗沾溼的細碎髮絲:“寶貝,把臉擡起來讓我看看。”
他哄了十多分鐘,鍾明才緩緩放鬆了勾在他肩膀上的手。公爵像對待一隻易碎的瓷瓶,輕輕託着鍾明的下頜,將他的臉捧起來。
鍾明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面。
柔和的燈光照亮了他臉上斑駁的淚痕,濃密的睫毛完全被淚水浸溼,粘合成了數縷。鍾明的薄薄的眼皮哭成了粉色,咬着下脣,眼淚還在不斷往外涌。
公爵一下子慌了陣腳。
“發生了什麼?”他試圖用手指止住那些淚水,卻完全不起作用,公爵只能低頭去吻他的眼睛:“別哭,寶貝,別哭。”
鍾明低着頭垂淚,液體在公爵的掌心匯成一灘小湖泊,輕輕抽噎了一下:
“你騙人。”
公爵見他這個樣子,恨不得將心都掏出來給他賠罪。但是鍾明要他的心做什麼?他無法,只能爲自己不告而別道歉:“對不起。”
鍾明遇到危險時他卻不在身邊,公爵感到深深的挫敗。他低聲道:“是我沒用,沒有保護好你。”
鍾明擡起朦朧的淚眼看向他。
公爵微微愣住,在一瞬間,他似乎從鍾明溼潤的眼眸中看出了什麼。
對方口中所指的好像並不是這件事。
公爵沒能來得及看清他眼中的情緒。鍾明闔上眼睛,一顆淚珠滾下來,打在公爵的手背上。
“他說你回不來了。”
鍾明低聲道。
他的尾音中帶着一點哭腔,像是委屈得狠了,公爵抓住的那一點靈感又很快被打散,他捉住鍾明的手,貼到自己臉上:“我這不是回來了嗎。”
鍾明擡起眼,這纔看到公爵額角上的傷口,足有半寸長。他的手順着男人側臉的線條向上,摸到了傷口的邊緣處。滿手都是微涼的血液。
“你受傷了。”
公爵握着他的手,見鍾明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額角的傷口,都忘了哭,垂下眼親他的嘴角:
“沒事,小傷。”
鍾明的睫羽微顫。如果真是小傷,公爵應當早就治好了,不會頂着傷口來見他。
“馮唐呢?”鍾明輕聲問:“我讓他出去幫你。”
“他沒事,還在外面。”公爵雙手攬住鍾明的後腰,貼着他的嘴角,低聲道:“你關心我。我很高興。”
他輕輕吻了吻鍾明的脣角,嚐到淚水發鹹的味道:“剛纔到底發生了什麼?”
鍾明聞言,身體微微一顫,低聲道:“剛纔……那個玩家把我綁起來,想逼問我你的弱點是什麼。”
聞言,公爵的手在鍾明的背上一頓:“其他人、那個李逸之呢?”
鍾明搖了搖頭:“他被打暈了。”
公爵的眉頭驟然一簇,嘴角的線條下壓。手指在椅子的紅木扶手上敲了敲。鍾明看出他想說但忍住的話,低聲道:
“也不能怪他……是那個玩家太陰險了。“
公爵對此不置可否。他轉過頭,看向門外,眼眸中暗色涌動。
鍾明不願他去找其他人麻煩,伸手撫住他的下頜,湊上前去親吻男人擰緊的嘴角。
公爵動作一頓,腦子還沒反應過來,身體不受自己控制,偏過頭,將手搭在鍾明腰上。
鍾明的手臂又纏上了他的肩膀,只是這次的動作輕柔如水。
溫香軟玉在懷,公爵的迴應逐漸失去剋制,略微用力地吮住美人飽滿的下脣。鍾明在他懷中顫抖,輕微地啜泣了一聲。
公爵一頓,放開飽受他蹂躪的脣,轉而側過頭,竟然在鍾明佈滿的淚痕的頰邊舔了一口。
“!”
鍾明嚇了一跳,試圖扭過頭。卻被公爵捏住了下頜,湊上去吮了口他的臉頰肉:“好鹹。”
他將鍾明被揉亂的頭髮撥到耳後:“哭得像只花貓。”
他擡手拍了拍鍾明的後背:“去,把臉洗一洗。”
鍾明捂住自己的側臉,不太有威力地瞪了公爵一眼,從他的膝蓋上退下來,轉過身向着浴室走去。
浴室的門被關上,隔了一會兒,裏面響起水聲。
公爵坐在椅子上,擡起手,緩緩擦過脣上帶着些微鹹味的液體
接着,他垂下眼,視線落在地毯上的那團污血之上。
·
片刻後,鍾明端着一盆水,從浴室中走出來,便見燈下的紅木椅子上空無一人。
他擡眼去尋公爵的身影,見男人背對着他,站在掛在牆壁上的一副畫前。
那是一副油畫,上面濃墨重彩,畫着碧藍的天空,巍峨的雪山,以及樹林前花團錦簇的鮮紅玫瑰園。
鍾明腳下一頓,接着輕聲靠近了公爵,也擡頭去看那副畫。
公爵沒回頭,卻如同知道他靠近般,開口道:“這是伯爵夫人畫的。“
鍾明看着那油畫,輕聲道:“畫得真好。”
他說的是實話。這幅油畫雖然從技法上稍顯粗糙,但是配色鮮亮,描繪的景色非常美麗,從構圖和視角上便能看出繪畫者是個心胸開闊,對生活充滿熱愛的人。陰冷的山谷在她的筆觸下彷彿一處世外桃源。
公爵沒有說話,轉過臉,看見鍾明端着水站在他身後,皺起眉頭。
“給我。”他立即將水盆接過來,看向鍾明:“拿這麼重的東西幹什麼?”
鍾明順從地垂下手,從腰側的口袋裏拿出毛巾:“我想……幫你擦擦臉”
公爵這纔想起,他的傷口似是流了血。他回到大宅後還沒有機會照鏡子,也許現在的樣子很嚇人。
·
鍾明將毛巾浸入熱水之中,拿起來絞乾,擡起手,將毛巾貼上公爵的側臉。
公爵坐在椅子上,微仰着頭,在毛巾溫熱的觸感下閉上眼睛,臉側乾涸的藍色血跡在熱度下融化,浸染了潔白的毛巾。
當毛巾來到傷口附近時,公爵的眉頭皺緊,’嘶’了一聲。
鍾明的手頓了頓:“……疼嗎?”
公爵閉着眼,沒有說話,下頜線卻略微繃緊。
鍾明見狀,柔聲道:“忍一下。不擦乾淨的話,傷口發炎了怎麼辦。”
公爵聞言睜開眼睛,他又怎麼會怕傷口發炎?但見鍾明溫柔似水,眉目間似有淡淡的憂愁。他喉結一滾,還是閉上了嘴。
鍾明儘量放輕了動作,將傷口周圍的血液全部擦拭乾淨。將毛巾放進溫水中,淡藍色的血液在水中瀰漫開來。
他將帕子洗乾淨,擡起手,然而在接觸到公爵的皮膚之前,他的手腕被人抓住。
“可以了。”
公爵直起身,將鍾明手中的帕子拿下來,放進水盆中。淡聲道:“也不嫌手累。”
鍾明抿了抿脣,低聲道:“不累。”
公爵的手搭在他的手腕上,拇指在他細膩的皮膚上摩擦了兩下,接着猛然發力!
鍾明腳下踉蹌,差點撲到男人身上,用盡全力才勉強穩住身體。
他眼睫顫動,緩緩擡起眼,對上了公爵漆黑的眼睛。
他們之間的距離僅有存許。
鍾明幾乎能看清公爵瞳孔細碎的紋路。他心下一突,掙動右手,想將自己的手收回來。
公爵攥着他的手,紋絲不動。
鍾明掙扎不過,放棄般地鬆了力氣。
“……爲什麼不掙扎。”公爵低沉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鍾明斂着眼,濃密的睫羽在臉頰上投出一片陰影,沒有說話。
兩人之間一時陷入了沉默。連空氣都近乎凝固。
公爵的神色在他的沉默下逐漸變得陰沉。
他的右手抓住鍾明不放,左手向下,從懷中拿出了什麼東西。
“叮”
隨着一聲脆響,金色的鏈條垂下,一隻小巧精緻的懷錶垂在鍾明眼前。
錶盤上的金光照在鍾明的眼尾處,頓時令他呼吸一滯,有些泛白的嘴脣顫抖,睫尾如羽翼般顫抖。
公爵盯着他臉,沒有錯過任何一絲表情。
鍾明看到懷錶,在剎那間露出了迴避的表情,將臉向右偏去。
公爵一把握住懷錶,右手扶住鍾明的臉:“別怕。”他的手指略微用力,捏着鍾明的下頜,將他的臉轉回來。
金色的懷錶在他手中變爲糜粉,宛若黃色的細沙,從手指縫中流下來。
鍾明微微睜大了眼睛。公爵鬆開手,向他示意懷錶已經被摧毀。接着,他放開了鍾明的手腕,擡起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公爵按住他的力氣有些重,鍾明感受着搭在自己下頜上的手指緩緩向上,輕撫他的臉頰:
“我只想知道剛纔到底發生了什麼。”
鍾明眼睫顫抖,呼吸略微急促,片刻後,半斂下眼眸,抿緊嘴脣。
見他露出抗拒的表情,公爵眉間的痕跡微微加深,眸中暗色涌動。
他的拇指緩緩向上移動,按在鍾明的眼角,重重一擦。
鍾明細薄的皮膚本來便因爲哭泣而泛紅,現今被一暗,眼角立刻浮出血色,一尾緋紅從眼角挑向眉梢。
“剛纔那個玩家催眠了你。”
他語氣淡然,其中沒有絲毫疑問。
公爵坐在椅子上,身體緩緩前傾,兩人的距離再次拉進,連那存許的距離都不存在了。
鍾明微亂的呼吸輕撫在他的下頜上。
公爵低着頭,偏過臉看他,從側面看,兩人的姿勢仿若一對交頸的情人。然而鍾明在極近處,卻看到他的眼眸漆黑如夜,絲毫光亮也無法照入。
他盯着鍾明,低聲道:
“你全想起來了,是不是?”
他低沉到有些喑啞的聲音在空氣中落下。
鍾明沒有動。
或者說,他的姿態像是被蠟封住般凝固住。燈光從頭頂傾瀉而下,在地面上投映出剪影。他的身材纖細,腰肢薄薄一片,裙襬線條層疊,映在地上的剪影清秀動人,仿若一音樂盒裏美麗的小人。
公爵目色沉沉。看着面前的美麗人偶緩緩轉過頭。
鍾明面孔白皙如瓷,濃密的眼睫一閃,烏眸中冷光如劍般射出:
“對。”
他的神色冰冷,再無半點脆弱,紅痕一抹紅雲在他眼角燃燒。
“我全都想起來了。”
第096章暗示
半小時前。
艾琳盯着牆面上的倒影閃爍後熄滅,咬住銀牙,牽着李逸之的手,伸手便要去推開小門。
然而下一瞬,一縷閃電突然從她的指尖竄上,艾琳驟然慘叫出聲:
“啊!”
她觸電般地收回手,臉色發白,僵硬地退後兩步,像是失去對自己身體的掌控般,腰肢一軟,眼看着就要跌倒在地上。
幸而李逸之及時在身後接住了他,雙手撐住他的肩膀。
艾琳彷彿被雷電劈中,身體抽搐幾下,顫顫巍巍地擡起手,發現自己的指尖已經變得焦黑。
“哈、哈——“
她瞳孔顫抖,剋制不住地大喘氣,她可以百分之百確定,在十分鐘前這個門還是好的!怎麼現在突然就——艾琳猛地頓住,轉過頭,不可置信地看向牆面。
那裏已經空無一物,艾琳卻滿眼恐懼,臉色驟然蒼白。
一定是那個男人發覺了什麼!他一進門,這扇小門便緊緊閉上。還被下了法術——但他是怎麼發現的呢?
艾琳是李氏一族血脈最後的繼承人,雖然修行了邪性的法術,但天賦還在。她對自己的符咒有信心,外面的人絕對察覺不到一點裏面的聲息。
想到這裏,艾琳突然眉尾一顫。是了,什麼聲息都沒有也許才顯得可疑。
她腦子轉的飛快,這個副本的大BOSS是公爵,這間書房與閣樓想通,那閣樓裏面陳設處處精緻,一看就是花了心思的——
艾琳眼角猛跳,彷彿再次被雷電劈中,腦中閃過白光,猛地擡頭看向紅木椅子上垂着頭的鐘明。
她的視線落在他烏髮下露出的小半張側臉上,心神俱震——這美人根本不是她這不着調的哥哥的人,他是公爵的情人!
艾琳腦子都快炸了。她猛然擡起頭,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瞪向匡天佑。她終於明白過來,自己是被騙了!
匡天佑此行進來,根本不是像他說的帶走被自己留在副本里的弟弟那麼簡單!
艾琳原本壓根不知道這個遊戲的存在。她只知道幾十年前,她年齡尚小時,李逸之便一把火燒了老家,一句話沒有轉頭下山,自此音訊全無。
後來,她與兄弟姐妹被各自送往別的家庭領養,自此天各一方。其中大多數人想起李逸之這個丟下他們離開的大哥只是淡淡的嘆息。他們缺乏天賦,從小起早貪黑,被爺爺逼着學習各種玄術宗學,早已苦不堪言。
只有艾琳無法忘記李逸之,對這個將家學典籍全部燒燬的大哥恨之入骨。她的天賦是小一輩人中最出色的,若是有機會傳承家學。她有自信自己的成就不會在李逸之之下。
所以當匡天佑找到她,說李逸之被困在副本之中的時候,她知道報復的機會來了。
根據匡天佑的說法,財閥的人在副本外設下了圈套,絞殺公爵這個副本BOSS。而他們則可以趁機將自己的親人帶出去。
然而進入副本後,艾琳便立刻感到了不對——首先,沈爲年並不是沈瑱的親弟弟。其次,這個私生子已經死了。
沈瑱給出的解釋是他們在副本外收到的消息有延遲,並不知道沈爲年已經死了。
艾琳勉強接受了這個說法——但是現在,擺在眼前的漏洞已經讓她無法再忽視下去。先是沈爲年已死,匡天佑口口聲聲說公爵會在外面被殺死,但現在人家好端端地回來了!
艾琳腦中思緒紛飛,就在這時,從後面撐住她的李逸之突然擡起手,越過艾琳的肩膀,將手搭上了小門的把手。
“啪嚓!”
電流聲響起。艾琳眼角着李逸之握住門把的手下白光乍現,電流隨着他的手臂竄上。
“你幹什麼!”
艾琳尖叫,擡頭便見李逸之沒有表情的臉上出現痛苦的神情,他的手部的皮膚已經出現焦黑,卻沒有鬆手。
“還不快鬆開!”
艾琳厲聲喝道。李逸之這才鬆開手。右手臂自手腕到小臂的皮膚都呈現出黑中泛紅,被灼燒的顏色,修長的手指微微抽搐。
艾琳看着他的手,眼眸中飛快地閃過一絲心疼。
這條路是走不通了。艾琳看向還站在鍾明身邊,不知在等待些什麼的匡天佑,緊咬住後槽牙,眉眼中一瞬閃過陰沉。
“我們走。”她現在沒時間跟匡天佑算賬,一把拽住李逸之,急步走向窗邊。幸好窗戶還可以打開,她用力擡起玻璃,回頭朝李逸之道:“抱着我跳下去。”
書房在四樓,高度擺在那,跳下去雖然死不了,但運氣不好也許會摔斷腿交。艾琳打算將李逸之當做肉墊,反正活僵沒有感覺,就算摔斷了腿她也可以幫對方接回去。
聞言,李逸之點了點頭,伸手握住窗沿。
就在這時,匡天佑驚喜的聲音在他們身後響起:“家明、你醒了!”
艾琳動作一頓,回過頭,見坐在紅木椅子中的鐘明緩慢地擡起了頭。
烏黑的長髮隨着他的動作從肩膀處逶迤而下,燈光照在他不斷顫動的眼睫上。鍾明擡起臉,神色迷茫地看着匡天佑:
“……你,叫我什麼?”
匡天佑緊張地看着他,在鍾明面前單膝跪下,伸手捧住他的臉:
“家明。你不記得我了嗎?”
鍾明垂下眼,視線從渙散逐漸收攏,凝在男人臉上。
匡天佑緊張地看着他,額角上青筋蹦起,彷彿在等待命運的審判。
不知過了多久,可能是一秒鐘,又可能是十分鐘,他聽到鍾明輕柔的聲音。
“我知道你。”
他的聲音如輕紗般柔和,看着匡天佑的神色像是孩子看到了來接自己的親人,眉眼溫軟下來:
“你是哥哥。”
匡天佑神色一怔,緊接感到一陣狂喜。鍾明都多少年沒叫過他哥哥了!
“對、是哥哥。”匡天佑伸出手,扶着鍾明從椅子上站起來:“家明,哥哥來接你回家。“
鍾明隨着他的動作站起來,低下頭,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從自己膝上垂下的潔白裙襬:“哥哥,我爲什麼穿着裙子?”
匡天佑神色一僵,雙手握住鍾明的肩膀:“別看。”他神情陰沉:“是有壞人讓你穿的。“
他帶着鍾明往前走了幾步,跨過地上金元的屍體,攬着他的腰將人領到門口處。
“聽着。”匡天佑一手按住鍾明的右肩,另一隻手撫在他的後腰上,引導着他看向門口:“現在壞人就在門外。只要殺了他,我們就能回家。”
鍾明神情茫然地看着面前緊閉的木門,有些迷茫。他們現在在什麼地方?他緩慢地眨動眼睛,睫毛顫了顫:
“回家?”
匡天佑俯下身,在他耳邊道:“對,回家。”他放緩了聲音,誘哄般地說:“家明,爸爸媽媽一直在等你回家。”
隨着他的聲音,鍾明腦海中緩緩浮現出兩人的影像。那是一對看起來十分相配的夫妻,他們交握着手,站在一處小洋房前。白色的洋房似乎是建造在某個氣候溫暖的地方,大門旁邊栽着棕櫚樹,前廳的小花壇裏花團錦簇。
他似乎是在泊車道上奔跑,看到站在門口的夫妻,腳步不自覺地慢下來,似是意識到自己做錯了事情,有些不安地伸手拽住了衣服的下襬。
接着他又意識到自己現在穿的衣服很名貴,就算賣了他也買不起一件,便又驟然鬆開手,但是衣服潔白的下襬上還是留下了些許摺痕。
“家明,怎麼在車道上亂跑。”
他聽到遠處傳來溫柔的女聲。
穿着輕薄白色絲質裙裝的美麗婦人轉過頭,對身邊神情倨傲的男孩道:
“天佑,弟弟害怕了,你去牽着他走。”
那是少年時期的匡天佑。他穿着一身筆挺的小西裝,稚嫩的臉上滿是傲氣。他看了停在車道中央的男孩一眼,從鼻子裏哼出一聲,不情不願地走過去,牽起男孩的右手:
“膽小鬼。”少年匡天佑語氣不屑:“走個路都要人牽,你說你能幹什麼?”
他的語氣不太好。抓着鍾明的手有些用力,但是鍾明並不生氣。他踉踉蹌蹌地跟在匡天佑身後,擡眼看着少年帥氣的側臉,心中滿是崇拜。他覺得匡天佑的壞脾氣與他的身份很適配,對方是匡家的正經少爺,成績很好,有許多與他同樣光鮮亮麗的朋友。
鍾明想起來了。他被一對姓匡的夫婦從孤兒院收養,成了他們的兒子。他所在的孤兒院位於兩江,而匡氏夫婦是港城人,他們祖上世代做船舶生意,開了許多公司,夫妻倆最大的愛好是挑選港城風景最優美的地方修建莊園,並在裏面養孩子。
他們自孤兒院帶回鍾明,併爲其在名字間加上了一個「家」自,寓意爲鍾明以後就是有家的孩子了。
“家明。”匡天佑的聲音將鍾明自回憶中喚醒:“你會殺掉壞人的,對不對?”
鍾明神色怔然,聞言,輕輕點了點頭:“嗯。”
“真乖。”匡天佑的聲音帶上些許笑意,聲音傳入他的耳道中,像是一條蛇,直接:“之前牧師給過你毒藥,還記得嗎?”
毒藥。
鍾明心中一頓,腦中出現一張蒼白的臉。總是穿着黑袍的牧師有雙冰冷的藍色眼睛。毒藥……對方確實給了他毒藥。
但好像還有些別的什麼。
鍾明有些疑惑。他似乎忘記了什麼,但是記憶宛若被蒙上了一層輕紗,影影綽綽,讓人看不清楚。
鍾明點了點頭。匡天佑握住他肩膀的手似乎更爲加重了力氣,他的聲音低下去:
“好。”男人低沉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用那瓶毒藥,殺了公爵。”
他的聲音中泄露出些許痛恨,還有一絲不甘,低沉的聲音宛若被種種擊打的鼓,在鍾明的耳蝸中擴散開來。
他忽而停住了動作。
許久沒有得到迴應,匡天佑疑惑地皺起眉,鍾明現在應該處於被催眠的狀態下,他說出的一切指令對方都應該無條件的遵從。匡天佑的雙手加重力氣,再次在鍾明耳邊重複:
“聽到我說的話了嗎?”他說:“殺掉公爵。”
鍾明依舊沒有回答,宛若一座凝固的雕像。
匡天佑心中猛地冒出些許不詳的預感。下一瞬,慘叫聲突然從他身後傳來。
“啊!!!”
發出慘叫的是艾琳。她的一隻手被人緊緊攥住,向上看去,李逸之神色陰沉,原本活力盡失的鳳眸現在燒着烈烈怒火:
“我看你是翅膀硬了。”李逸之一手抓住艾琳的手腕,將她的手臂撇向身後,另一隻手提起她後腦的頭髮將人按在窗臺上:“竟敢讓我給你當肉墊?!我可是你大哥!信不信我現在就把你扔下去?!”
艾琳神情驚恐地從亂髮中看向李逸之,不可置信道:“你、你怎麼會——“”會什麼?“
李逸之神情猙獰,往地上啐了一口,一團污血被他吐到地上。他回過頭,似笑非笑地勾起嘴角,雙手死死按住艾琳:
“死丫頭,想把你老子我製成活殭屍?我明白告訴你,你他媽還早一百年!”
艾琳感覺自己的肩胛骨都要被掰斷了,卻依舊倔強地說:“誰是我老子!我們爹早就死了——”
李逸之咬緊後牙,隨手掏出一塊布塞進艾琳的嘴裏,接着在女子崩潰的’嗚嗚’聲中將她綁了起來:
“我就是你老子!我這個大哥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們拉扯大,給我搞這套,他媽的小白眼狼——”
另一邊,匡天佑目睹這場亂像,心中驟然一沉。他沒想到李逸之居然醒了過來——他進入副本之前就從財閥的人口中得知,鍾明在副本里最親近的就是這個姓李的僕人,現在對方醒過來,變數就又多了一個。
他咬住後牙,擡頭看了眼牆上的掛錶——沒有時間了!
匡天佑回過頭,看向鍾明,再次加重語氣、這次幾乎是用命令的語氣道:
“家明,出去,用毒藥殺掉公爵!”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剛剛恢復神志的李逸之並沒有聽清。他三下五除二地將艾琳綁起來,回過頭,便看見一個陌生的玩家正站在鍾明身後,低聲對他說些什麼。
李逸之看見鍾明微垂着臉,隨着那個玩家的話音落下,他的眉尾動了動,彷彿牽扯到了什麼神經,像只提線木偶般僵硬地擡起右手。
李逸之敏銳地注意到鍾明的狀態不對,心中猛地一跳,想要上前制止,然而他已經來不及了——
鍾明右手上的戒指一閃,一把匕首憑空出現在他的手中。
“噗呲。”
隨着一聲輕響,匡天佑的眼前濺出一片鮮紅的血色。
鍾明倒下去,摔倒在他腳邊。
匡天佑神色怔愣,眼睛睜大,手還停在半空中。他的瞳孔極具縮小,視線緩緩向下移動,落在地面上。
暗色的地毯上血液瀰漫。
第097章過去
鍾明的烏黑的長馬尾垂在地上,微卷的髮尾蜿蜒至他的皮鞋邊。
匡天佑的瞳孔逐漸緊縮,直至針尖的大笑。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躺倒在地面上的人。鍾明已不是幼時那個瘦小膽怯的男孩,他長成一個不折不扣的美人,連頭顱都精緻小巧,一頭長髮更是如同綢緞一般。
現在,他那顆惹人憐愛的頭顱倒在地上,沒有一絲力氣,皮膚血色盡失,更像具洋娃娃。
但是一道深刻的血色刀痕出現在他的脖頸上,破壞了整張畫面的美感。
刀痕很長,也很深,下手的人顯然沒有絲毫猶豫。
匡天佑看着鮮血源源不斷地從那道傷口中涌出,神色怔愣,腦中出現的第一個想法竟是,鍾明竟能下這麼重的手。
一陣急促而混亂的腳步聲傳來。
李逸之臉色煞白,他幾乎兩步就跨到了鍾明身邊,單膝跪下,用雙手從血泊中捧起他的頭。鍾明的脖子沒有力氣,頭顱軟軟地垂在他手中,李逸之小心翼翼地讓他靠在自己懷裏,試圖用手去按鍾明脖子上的傷口。
然而動脈裏冒出的血液哪是用手能輕易捂住的?柔滑的血液不斷從李逸之的指縫間流出,沾溼了他的衣領。
“……操!該死——”李逸之禁不住低罵出聲,慌張地用兩隻手去按鍾明脖子上的傷:“他媽的、怎麼這麼多血——”
聽到他的罵聲,匡天佑才如夢初醒,他垂在身側的手動了動,嘴脣微動,看着李逸之懷中緊閉着眼睛,渾身癱軟的鐘明——
“……家明?”
李逸之將鍾明緊緊抱在懷裏,擡眼看向匡天佑,見這人還怔愣地僵在原地一動不動,眼中殺機盡現。
“你他媽的——”
座鐘中傳來的沉悶聲音打斷了他爆發的怒火。
李逸之的話頭頓住,轉過頭,看着座鐘錶盤上的時針正好指到了「12」這個數字的中央。
零點了。
鐘錶報時沉重的聲音在空氣中迴盪。
李逸之看着那根時針,突然意識到,他剛纔在慌亂中忘記了什麼。
下一瞬,他懷中的人極其輕微地一動。一隻手握住了他的手臂。
李逸之猝然回頭。
“咳。”
鍾明發出一聲輕咳,李逸之低下頭,看着他脖子上的傷口皮肉翻卷,肉眼可見地快速癒合。鍾明低着頭咳嗽着,臉色逐漸自蒼白轉爲紅潤,他一手握着李逸之的手臂,從他懷中爬了起來。
他活過來了。
李逸之驟然鬆了口氣。
他的胸膛劇烈起伏着,沾滿了血液的雙手不受控制地開始顫抖,幾乎抱不住鍾明,整個人癱坐在地上。
下一瞬,鍾明擡起手,重新變得溫熱的手心摸了摸他的臉。
“……你活過來了?”
鍾明小聲問道。李逸之看着他,喘了幾口粗氣,這才勉強凝聚起神志,反手按住鍾明放在他臉側的手,深深吸了口氣:“……這話不該是我問你嗎?”
他勉強地勾了勾嘴角,緊盯着鍾明,低聲道:“你嚇死我了。”
確認他是從活死人的狀態中醒過來了,鍾明收回手,看着滿頭冷汗的李逸之,輕輕笑了笑,眼中閃過微光:“你忘了。我是不會死的。”
李逸之的心跳還未平復,他看着鍾明嘴角的微笑,緩緩吐出一口氣:“對,我忘了。”
如果是平常的他,應該會趁機調侃鍾明,或者至少是說一句「關心則亂」。但看鐘明在他眼前自裁,對他造成的衝擊太大,李逸之還沒緩過來。
鍾明對他很柔和地笑了笑。
他似乎完全恢復了神志,臉上再無半點迷茫。鍾明轉過頭,視線越過房間,在金元的屍體上略微停頓,接着擡起眼,看向被綁在牀邊的艾琳。
艾琳目睹了鍾明自裁又復活的全過程,此時已經震驚地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鍾明看了她一眼,回頭問李逸之:“她是你的妹妹?”
聞言,李逸之的神情微微變沉,冷漠道:“什麼?我不認識。”
聞言,靠在牀邊艾琳一頓,接着不服氣地掙扎起來,被絲帕堵住的嘴中發出嗚嗚叫聲。
“……李姚。“
李逸之驟然拉下臉,轉過頭瞪向她,表情宛若惡鬼:“你他媽再叫一聲試試看?”
艾琳,或者說是李姚,登時不敢動了。瞪着眼睛,大氣不敢出一聲。
鍾明新奇地看着李逸之冷硬的側臉,這還是他第一次看到李逸之真的發火。
這時,一道虛弱飄忽的聲音從他頭頂傳來。
“……家明”
匡天佑臉色蒼白,顫抖着緩緩在鍾明面前跪下,擡手想要撫摸他的側臉:“你、你沒事了?”
見他竟然還敢接近鍾明,李逸之臉上頓時燃出怒火,眼神彷彿要喫人。然而還沒他做什麼,鍾明便偏過頭,躲開了匡天佑伸來的手。
匡天佑面色一僵。他看着鍾明側過臉,緩緩掀起微卷的睫毛,看向他。
那烏黑的眼眸中一絲迷茫也無,只有徹徹底底的冷漠。
匡天佑的心驟然一沉,手頓在空中。他的呼吸變得急促,明白金元對鍾明的操控在對方復活之後已經完全失效。他的瞳孔中倒映廚鍾明白皙的面孔,幾乎沒有勇氣面對他接下來要說的話——
“少爺。”
鍾明看着他,輕柔地說:
“你又殺了我一次。”
匡天佑的臉色頓時變得青白。聽到鍾明口中的稱呼,他的預感便已十分不好。但鍾明的下一句話像一把鐮刀,將他的靈魂撕扯爲兩半。
鍾明已經全部都想起來了。
他再也支撐不住,身體晃了晃,在巨大的羞愧之中,他雙腿一軟,直接跪在了地上。
鍾明只說了這一句話,便從匡天佑身上收回了視線。他伸出手,將裙襬撫平,緩緩從李逸之懷中站了起來。
李逸之聽到那句話,皺起眉頭,視線隨着鍾明的動作而擡高:“……什麼意思?什麼叫他殺了你?”
鍾明拍了拍裙襬上的灰塵,幸好剛纔他先是躺在地上,又是被李逸之摟在懷裏,血液全都流到了他身上,裙子幸運的保持了潔淨。
他沒有施捨給跪在地上,完全失魂落魄的匡天佑任何一個眼神,轉頭向李逸之伸出手:
“我全部想起來了。”他將李逸之從地上拉起來,淡聲道:“我之前也是玩家。”
“……什麼?”
李逸之握着他的手,神情一愣,接着猛地蹙起眉,斷然否定:“不可能。我在這裏呆了二十多年,如果你曾經是玩家,我怎麼會不記得你?”
鍾明鬆開手,垂着眼,淡淡道:“大概是有誰不想讓你們記得我吧。”
李逸之聞言,神色一頓,良久之後,他反應過來,眉目間逐漸變得陰沉。
公爵不想讓他們記得鍾明。
能有這個能力從所有人的記憶中抹去鍾明存在過的痕跡的只有公爵。
他爲什麼要這個麼做?李逸之只疑惑的了半秒不到,就想通了這個問題的答案。如果他們中有人記得鍾明,那必定會有人說漏嘴。鍾明又是那麼敏感聰慧,只要被他抓住一點線索,關於他身世的祕密就會暴露。
公爵不相信他們中的任何一個。
這個副本是他爲鍾明精心編造的烏托邦。
他甚至不惜更改瑪麗夫人等上層僕人的記憶,也要瞞住鍾明,讓大宅上下不留有任何他存在過的痕跡。按照他的計劃,他甚至想要隔絕這個副本所有與外界的聯繫,這個副本不會再有玩家,除了他自己以外不會再有知道鍾明往事的人。
李逸之的眸色逐漸暗了下來。他沒有想到自己的記憶竟然也被篡改過,更加爲公爵的心機之深沉而感到驚訝。
照這樣往前退。公爵至少遠在鍾明成爲NPC之前就對他有所圖謀。並且計劃地滴水不漏。
李逸之驟然有種吃了蒼蠅的噁心感,他不禁產生聯想,在那段被抹去的記憶中,他是否早就跟鍾明情投意合,就是因爲公爵從中作梗才被迫忘記了對方,一堆愛侶被硬生生地拆散——
李逸之忍不住問:“那、你當玩家的時候……我們是朋友嗎?”
聞言,鍾明擡起眼看向他,接着搖了搖頭:“不。你不太理我。”
記憶中,李逸之總是神情譏誚地站在一邊,遠遠地看着他。有時鐘明遇到了困難,他會如同幽靈般飄然而至,不痛不癢地說兩句話,最後總是以「你這種人在遊戲裏是活不長的」結尾。
聽到這個答案,李逸之噎了一下,神色變得尤其複雜。看起來像想隔空給數年前裝腔做樣的自己一巴掌。
他用腳指頭想都知道自己當時爲什麼對鍾明愛答不理。
李逸之曾是最頂尖的玩家之一,他對自己的同類心存戒備、明白他們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但同時對弱小的,富有同情心的,接近「正常人」的玩家又存在一種從上而下的蔑視。
這時在玩家羣中突然出現鍾明這樣一個柔軟又漂亮的青年,一定如夜中螢火般引人注目。如果是在現實生活中碰到這樣美人,李逸之會貼上去大獻殷勤,但如果這樣的人成爲玩家,他會嘲笑對方的懦弱與墮落。
鍾明見他神色變幻,就知道對方腦子裏在想些什麼,他垂下眼,輕聲道:“沒關係。其實不怪你……現在想起來,我也覺得自己挺賤的。”
李逸之聞言眉尾一跳,立即道:“不要這樣說自己。”
鍾明垂着眼,搖了搖頭,沒有繼續說下去。然而李逸之卻敏銳地注意到,跪倒在他腳邊的匡天佑顫抖了一下。
他的心臟沉下去,擡眼去看鐘明。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才能讓鍾明這樣形容自己。
“……以前到底發生過什麼?”李逸之皺起眉頭,盯着鍾明,聲音發沉:“你是怎麼成爲玩家的?”
這是他最無法理解的一個問題。像鍾明這樣的人,是怎麼淪落到成爲副本玩家的?
他這句話剛問出來。便見匡天佑的肩膀猛地顫抖了一下。
李逸之這次直接看了他一眼,果然見匡天佑臉色蒼白,嘴脣擰緊,雖然表情還勉強維持着鎮定,豆大的冷汗卻不住地往下流。
果然是因爲這個蠢貨。
李逸之心中瞭然,對始終沉默着的鐘明柔聲道:“沒事,你不想說的話就算了——”
“……事到如今,我還有什麼不好說的。”
鍾明自嘲般地勾了勾嘴角。從始至終都沒有看匡天佑一眼,他擡頭看向李逸之道:“簡單來說,我是爲了獎金來的,跟其他的玩家並沒有什麼不同。”
聞言,李逸之眉頭猛跳,立刻低聲呵斥道:“亂說什麼胡話。”
他不認爲鍾明是那種會爲了財富連生命都不顧的人。
鍾明神色柔和,眉目中似乎有些悲傷,又似乎什麼都沒有,他搖了搖頭,輕聲道:“是真話。我們當時需要這筆錢來盤活爸爸媽媽的公司。”
李逸之聞言,微微一怔:“……爸爸媽媽?我記得你是孤兒。”
鍾明點了點頭:“我是被收養的。承蒙他們不嫌棄,大概也算半個兒子吧。”
李逸之腦筋極轉,立即明白了匡天佑的身份。他再次瞥向對方,發現匡天佑不知何時深深地低下了頭,表現得像是個罪孽深重的殉道者。李逸之微微眯起眼睛,雖然這位匡姓公子現在形容狼狽,但從穿的戴的也能看出來是個從小養尊處優,目高於頂的貨色。
想必這位是正經少爺。
李逸之不吝用最壞的惡意揣測這些有錢人。鍾明說自己是半個兒子,那另一半是什麼?正經公子的僕人?書童?童養媳?
李逸之越想越歪的心思被鍾明輕柔的聲音拉回現實:“大學畢業之後,我進入到爸爸媽媽的公司就職。等匡……少爺畢業後,我成爲他的祕書。我知道爸爸媽媽辛苦培養我,想讓我和少爺互相扶持,能夠在他們過身之後將公司好好地做下去。“
鍾明說到這裏,頓了頓,終於看向了匡天佑,聲音低下去幾個度:“只是我沒想到,你會挪用公款去買期權,還用股份做牌桌上的賭注。”
隨着他的聲音落下,匡天佑驟然擡起頭,像是被終於落下的鐮刀砍中脖頸,臉色驟然形同死人。
鍾明垂眼看着他。
那雙在匡天佑記憶中永遠溫柔如水的眼睛,現在只剩下冷漠的審視,比最薄的刀刃還要鋒利,將他精心維持的面具粉碎。
鍾明看着他,輕而緩地眨了眨眼睛,腦海中浮現出許多年之前,匡天佑第一次在他面前下跪的模樣。
匡氏位於CBD的辦公樓從外表來看可以符合每一個人對國際大企業的幻想。港城明媚的陽光自落地窗中射進來,將匡天佑臉上的狼狽照的一清二楚。
他那個永遠衣着光鮮,眼角眉梢風姿綽約的兄長像是個走投無路的普通男人般,在他面前下跪,雙手抓皺了他的西裝褲腳。
就像他小時候在家族晚宴無法適從時,抓皺了對方的西裝衣角一般。
匡天佑跪在他面前,雙眼通紅,求他一起進入遊戲拿到獎金。
“家明,我只能依靠你了——”
他的養兄這般說道:
“就這一筆款子,就這一筆!只要這筆錢到賬,我們就能週轉,爸爸媽媽的公司就不會被別人拿走——”
鍾明看着現在匡天佑用同樣的姿勢跪在自己面前,耳邊彷彿還能聽到那記憶中的聲音迴盪。鍾明眼神放空,彷彿回憶着什麼般道:”我本來以爲,就算你剛愎自用、眼高手低,也不礙事。畢竟有匡氏這麼大的家業,還有我幫忙看着,你是敗不完的——”
鍾明頓住話頭,道:
“沒想到你比我想象中還要厲害。”
匡天佑自然知道這個厲害是在諷刺他。他的眼角不斷抽搐,下意識地擡起頭想要反駁什麼,卻在與鍾明對上視線的一剎那將至,片刻後,再次羞愧地低下了頭。
鍾明定定看着他垂下的頭顱,從回憶中抽離,眸中閃過微光:
“……這次你連跪都不跪了,是嗎?”
鍾明的聲音依舊輕柔,在匡天佑看不見的地方,神情像是在看一個死人:“動動嘴皮子。就想讓我殺了他。你真是好算盤。”
“是……是我對不起你。”
匡天佑終於承受不住,來自鍾明的詰問壓垮了他的最後一條神經,他猛地撲上前,像個耍賴的孩子般用雙臂抱住鍾明的腿:
“我什麼都可以做!只要你肯原諒我……我什麼都樂意做!”
匡天佑擡起頭,淚水終於忍不住奪眶而出:“
“求求你!家明、我已經改好了!爸爸媽媽還在等着我們回家,什麼公司、什麼股份,我都不在意了!求求你跟我回家吧,我只要你平安……其餘的什麼都不要了。”
第098章決定
李逸之爲他變臉的速度歎爲觀止。
他自認已經算是男人中比較無恥的那一類。沒想到匡天佑已經修煉成精,上一秒還在讓鍾明替他殺了公爵,下一秒就能大打親情牌。果然資本家要賺錢是要靠演技的。
李逸之心中在數秒間飛速閃過無數想法,最後就歸結於一件事——鍾明千萬不能被他的這些歪門邪道打動!
從第一滴眼淚掉下來,哭泣似乎變得容易了不少。匡天佑跪在鍾明腳邊涕泗橫流,眼淚糊滿了整個鏡片,全沒了平日裏的精英模樣。
“家明、家明……對不起……其實當時的事情真的是意外,我真的沒有想把你一個人扔在這裏。”匡天佑抽噎着低下頭,將臉埋入鍾明層疊的裙襬之中,連捧着他裙子的手都在不斷顫抖:“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家明,我愛你,我不能沒有你。”
他的眼淚完全打溼了鍾明的裙襬。不得不說,匡天佑這樣英俊高大的男人哭起來也是動人的,這個樣子被那些曾與他相親的名門小姐看去,一定會心生惻隱,爲了他慷慨解囊。
可惜匡天佑是個極要面子的人,最忌諱在女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脆弱。
所以當遇到麻煩時,他最終還是會找到鍾明。
鍾明垂下眼,看着匡天佑伏倒在自己腳邊,動了動腳:“放開我。”
匡天佑的哭聲一頓,卻沒有退開,他不願意放開鍾明。他心裏知道如果現在放開,這事情就真的再無轉機。
現在能磨一分鐘能是一分鐘。
然而下一瞬,鍾明的裙襬提起,接着一腳踹在了匡天佑的肩膀上。!
匡天佑猝不及防地向後倒去,用雙手撐在身後才勉強保持着平衡,纔沒有狼狽地被踹個四腳朝天。
他不可置信地擡頭看向鍾明,正巧看見鍾明提着裙襬跨過他,露出小半張冷漠的側臉。
匡天佑的臉色頓時變了,羞恥連帶着些許憤恨一起涌上心頭。他這樣高傲的人,今天在鍾明面前可以說是卑微到了極點,換來的卻是這樣的羞辱。
雖然……匡天佑知道是自己對不起鍾明在先。但是鍾明一直很乖,不管是對爸爸媽媽還是對他都是極盡溫柔。之前他不管犯了什麼事,只要拉下面子跟鍾明道了歉,對方的態度就會立即軟化,幫他擺平一切。
上次鍾明對他露出如此冷漠的眼神,還是在副本里面——
匡天佑咬緊後牙,橫下一條心,又撲上去從後面抱住鍾明的腳。鍾明被他拖累得腳下一個踉蹌,差點摔倒。李逸之再也看不下去,笑着走上前一把薅住匡天佑的後領:
“誒,兄弟。你他媽要點臉吧。”他皮笑肉不笑,在抓住他後領的同時暗戳戳薅了幾根匡天佑後腦的頭髮,用力向後一扯:“沒看到人家不想理你嗎?”
“!”
匡天佑被扯得後腦一痛,他嚥下痛呼,抱着孤注一擲的決心向鍾明的背影道:“家明!就算你不原諒我,也要想想爸爸媽媽吧……他們一直在等你回家——”
李逸之面色一變,擡起右手並起兩根手指。匡天佑的嘴立刻如同被蠟水封住般合起,聲音戛然而止。
鍾明聽到他的話,腳下只微頓了一瞬,接着便向前走去。
匡天佑看着他決絕的背影,神情逐漸暗下來。
這是他唯一的機會。上次在副本中失敗之後,匡天佑本來以爲公司死定了,已經在找轉手的下家,但沒想到歐洲的某財閥主動找上了他們,表示願意提供給匡氏一筆長期貸款,代價就是如果到期還不上,匡天佑需要再次進入副本,殺掉公爵。
匡天佑疑惑爲什麼財閥會找上自己,畢竟客觀上來講,他並不是個多麼出色的玩家。但他當時實在是太需要錢了,因爲來不及多想就應了下來。
等到貸款即將逾期,匡天佑纔開始着急——他沒能用那筆錢將公司扭虧爲盈。
匡天佑本身於歐洲某著名商學院畢業,精通英法德語,擅長參加各種名流聚會。但並不善於管理公司運營的具體食物。鍾明名義上的頭銜是他的祕書,但實際上的作用已經遠遠超過單純的文職。當初他們分工明確,匡天佑主外,負責拉投資,維繫客戶;鍾明則主內,公司的重要客戶合同文件和核心開發項目都得經他的手,沒有鍾明簽字很多時候下面的人什麼都不敢幹。
在鍾明消失之後,匡氏在近一年的時間裏都是一團亂麻。能維持資金鍊不斷已是勉強,更別說盈利了。
匡天佑焦頭爛額,不知道他到底要怎麼才能滿足財閥的條件。上次他能活下來都實數僥倖,更別說殺了公爵。
他爲此親自飛到歐洲,想要與財閥重新簽訂貸款協議,然而等他到了地方,卻聽見財閥的人帶來了一個消息——
公爵有了一個親密情人。爲了他不惜破壞了與三大家族百年來的動態平衡,要徹底消除他們的存在。
而那個情人正式被他留在副本里的鐘明。
匡天佑的第一反應是震驚,接着便感到了深深的背叛。他當然知道鍾明長得美,但是沒想到對方居然爲了活下來能夠選擇委身於那種怪物,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的身體都要得到公爵的庇護。
所以當財閥說,他們已經將一位催眠師送入副本,需要他幫忙操控鍾明的意識,讓他用毒藥殺死公爵時,匡天佑很利落地便答應了。
在他看來,公爵就是造成這一切悲劇的罪魁禍首。如果不是對方建立起了這個副本,他怎麼會選擇鋌而走險,如果不是對方設下的各種陰險關卡,他們又怎麼會逃不出去。
現在這個老東西竟然還意圖將鍾明佔爲己有,實在是該死。
匡天佑目色沉沉地瞪着鍾明的背影,喉嚨中發出不甘心的’嗚嗚’聲。見他不斷掙扎,李逸之煩躁地皺起眉,擡起手就想向男人的後頸砍去。然而就在這時,鍾明卻頓住了腳步,偏頭道:
“放開他。“鍾明輕聲道:“我想知道他要說什麼。”
李逸之立即不贊同的皺起眉,然而鍾明轉頭看着這邊,神情異常平靜,卻莫名讓人感覺到一股無法拒絕的力量,李逸之頓了頓,終是接觸了對匡天佑的控制。
匡天佑迫不及待地張開嘴,聲音一下子衝出來:“家明!你難道要爲了那個怪物拋棄爸爸媽媽嗎?你可別忘了,我們匡家對你有恩——”
匡天佑說到這裏,話頭猛地頓住,神色在一瞬間從惱怒變成了忐忑。他明白自己說錯了話。張了張嘴,不知怎麼解釋。
畢竟在這樣的場合下說出來的必定是真心話。
然而鍾明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匡天佑看着他揹着光站在門口,從眼角到眉梢都絲毫未動,半響後,他張開嘴——
“李逸之。”
他聲音輕柔地說:
“能拜託你一件事嗎?”
被點名的李逸之眉梢一顫,內心頓覺不安,不自覺挺直了腰背:“當然。”
他扣着匡天佑,謹慎地打量鍾明神情,在內心希望他是要殺了這姓匡的傻逼。
可惜鍾明如往常一般,沒有順他的意。
李逸之看見他勾了勾嘴角,朝他溫柔地笑了一下,接着道:
“能不能幫我把他們藏起來。”他輕聲說:“和你妹妹一起,就藏在我房間裏。”
李逸之聞言一愣,下意識地回頭去看了眼還在窗邊嗚嗚叫聲的艾琳。女人精緻的妝容已經完全哭花了,黑色的睫毛膏沾滿了她的眼睛,看起來非常狼狽。李逸之一看到她就來氣,猛地蹙起眉頭。但他又不能真的放着艾琳不管。
在他手下,匡天佑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不敢相信地看向鍾明。
他以爲鍾明已經完全放棄自己了。
沒想到鍾明還讓人把他藏起來。這是還要保護他的意思。
匡天佑的眼底燃起希望的火焰,嘴脣顫了顫,看着鍾明的背影,聲音中帶上一絲哽咽:“家明……”
李逸之頓時收回的視線,乾脆利落地再次下了噤聲咒:“等等。”
他皺眉看向鍾明:“公爵怎麼辦?”
鍾明道:“我去見他。”
李逸之眸色一沉,嘴脣動了動,道:“你……你能瞞得過他一時,瞞不過他一輩子。”
鍾明聞言,眉梢輕輕一動,斂下眼沒有回答。
李逸之從他的沉默中感覺到了什麼。心頭一跳,脫口而出道:“你又不想跟他過一輩子了?”
他的聲音在寂靜的房間中迴盪,鍾明低着頭,什麼都沒說。
李逸之漸漸睜大了眼睛,沒想到鍾明是來真的。他真以爲鍾明是鐵了心要陪着公爵到死。
想到鍾明決定拋棄那個老男人,李逸之有些開心,但轉念想到鍾明這麼做都是爲了匡天佑,他又頓覺像吃了老鼠屎一樣噁心。
果然他寶刀未老,上次的手相看得分毫不差。李逸之在心底恨恨想到,鍾明敗就敗在這點心軟上面。他這樣想着,在暗處將冰冷的視線投向匡天佑——不過也沒關係,出副本的路上能動的手腳太多了。
就在這時,一個輕柔的聲音傳來:“不是。”
李逸之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這是鍾明在回答他先前的問題。但等他擡頭想要開口詢問時,鍾明已經回過了頭。
“就現在。”鍾明低聲喝到:“快去。”
聞言,李逸之咬了咬牙,還是收回了放在鍾明身上的視線,帶着匡天佑與艾琳藏到了隔壁的閣樓中。
·
三十分鐘後。
與書房相連的小閣樓中現在正藏着三個人,李逸之的陣法讓外界無法察覺房間內的聲音。但換做平時,公爵不會忘記檢查這個與書房相連的房間,特別是在當前還有好幾個玩家不知去向的狀態下。
但現在,他的全副心神都被鍾明所佔據。其他的什麼都顧不上了。
在聽到鍾明親口承認自己恢復記憶的一瞬,公爵漆黑的眼眸中瞳孔急劇縮緊。這個過程只持續了一秒不到,常人難以察覺。
在極近的距離下,他臉上的每一絲表情都在鍾明眼中放大。鍾明幾乎是在腦中逐幀分析他的表情,猜測着他可能的反應是憤怒?還是驚慌?又或者是心虛?
然而公爵的失控只持續了一秒,他蒼白的臉上表情凝固,不泄露出半點自己的所思所想。他的依舊拉着鍾明的手,拇指緩緩摩擦過他柔嫩的手背:
“所以”他看着鍾明道:“你現在想要怎麼做?”
他的語氣平靜,跟問鍾明今天想喫什麼沒有兩樣。
現在時間已經來到後半夜,書房裏的燈光不自覺地暗了,只有壁爐中的火光照在鍾明的臉上,將他的半邊面孔映地通紅。
公爵影在黑暗中,視線凝在鍾明倒映着火焰的眼睛上。他們靠的這麼近,如同最親密的情人,然而氣氛卻早已改變。
鍾明看着他,輕輕張開嘴脣:“我想出去。”
公爵拉住他的手瞬間收緊。鍾明一個踉蹌,上身被迫前傾。
他眼睫微顫,擡起眼,終於看清公爵瞳孔深處燃燒的怒火。
“想好你要說的話。”公爵語氣冷下來。他有個特點,那就是怒火越高,語氣越輕。他用幾乎低到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說:“我還沒問你地上的那攤血是怎麼回事。”
鍾明移過視線,看了眼地毯上的血跡。那是他倒在地上時脖子裏流到地上的血。
他回過視線,看向公爵,重複了一遍:“我要出去。”
下一瞬,他的小臂被用力抓住向前扯。鍾明向前跌倒,膝蓋跪在椅面上,右手抵住椅背,強撐着沒有徹底倒在公爵身上
這個舉動更加觸怒了公爵,手上的力氣不自覺加重。鍾明一言不發,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直到公爵注意到他的手指正在不自覺地顫抖,這才一頓,接着放開了手,
鍾明這才緩緩垂下手,將留下了泛紫淤痕的手臂藏進袖子裏,再次重複道:
“我要回家。”
公爵的額角冒出青筋,冷聲道:“這裏就是你的家。”
鍾明看着他,眼睫微微顫了顫,輕聲道:“你知道這裏不是。”
聞言,公爵的神情變了變,接着,眉目間變得更加陰沉。
“既然你想起來,就應該知道外面是什麼樣子。你那些所謂的家人又是怎麼對你的。”
他直起身,一隻手環住鍾明的後腰,幾乎將他半個人環在了懷中,垂頭湊近他的耳廓:“我會殺掉所有玩家,今後不會再有人能傷害你。”
隨着男人的逼近,鍾明不得不用雙手抵住公爵的肩膀,他垂下眼,知道公爵已經完全對外面的人失去了耐心。如果被發現匡天佑等人都藏在隔壁,他們連帶着李逸之恐怕都活不過今夜。
第099章迷藥
男人溫熱的吐息撫過他的鬢角。語氣卻森冷如冰。
鍾明垂着眼,沉默了片刻,道:“……你不能無緣無故地殺掉他們。”
公爵攬住他後腰的手加重力道:“我可以。”
鍾明被後腰上的力道向前壓,撐在椅背的手一滑,終於支撐不住整個人倒在公爵懷裏。
公爵順勢摟緊他,兩條手臂環住鍾明的後腰,像一張收攏的網,而鍾明是被網住的獵物。
兩人的姿勢從遠處看去像是最親密的情人,然而細細看去,鍾明的雙手撐在公爵肩上的手用力到關節發白,手背上都隱隱繃起青筋,是個抵抗的姿勢。
公爵偏過頭,手臂紋絲不動地扣住鍾明,雖然看不出有多用力,卻讓手下的人動彈不得。他看着鍾明的眼神隱藏着些許憐憫,如同獵人看着不願放棄抵抗的獵物,輕輕吻在他被冷汗浸溼的鬢側:
“怎麼?裏面有你不捨得殺的人?”
鍾明仍舊擰緊嘴脣,不願回答。
公爵靜靜看着他,視線落在鍾明冷白的側臉上。他臉部圓潤的線條從頰側向下收緊,長了個小巧的尖下巴,整張臉一隻手就能握住。然而從側臉看去,他下頜的線條卻格外清晰鋒利,從這裏才透露出一絲他秀麗外表下倔強的脾氣。
公爵凝視他,不自覺地擡起手,想要撫摸他緊繃的下頜,然而他剛碰到鍾明臉側的皮膚,就被對方偏頭躲了過去。
公爵的手頓住,臉上一瞬露出了狼狽的怒氣。
如同所有被愛侶拒絕的普通男人一般,他下意識地想要抓住面前人尖巧的下頜,將他冷漠的面孔扭過來,強迫他接受自己的親吻。
但他剋制住了自己,略微僵硬地,一寸寸收回了自己的手。公爵保持着左手按住鍾明的姿勢,低下頭,看着自己的右手,食指與拇指輕輕地摩擦了一下。
“……你不想說,那就讓我來猜一猜。”他用沉而輕的聲音道:“這批玩家之中有你的那個養兄。”
鍾明撐在公爵肩上的手顫了顫。
他的所有反應在公爵的感知中無限放大,任何細小的反應都被捕捉,公爵敏銳地察覺到鍾明略微加快的心跳和輕微顫抖的眼睫。
公爵看着他,忽得挑起眉:“他是那個戴眼鏡的?”
他話音落下,鍾明驟然轉過頭,臉色發白,抿緊的脣顫了顫。
公爵看着他的反應,眉尾微不可查地一抽,他驟然轉過頭,對着空氣發出短暫地嗤笑:
“哈。”他眸中黑沉一片,低聲喃喃:“原來是他。“
他從頭至尾都沒有注意到過鍾明這個名義上的「哥哥』。
甚至當鍾明還是玩家的時候,公爵最開始也並沒有注意到他。或者說,公爵彼時十天裏面有九天都不在副本中,就算在他也幾乎從不出書房,在幾百年他沒有記住任何玩家。
讓他注意到鍾明的契機,是某一天瑪麗夫人警告他,馮唐和某個玩家走得有些太近。
這是在副本里從未發生過的事情。
會和玩家走得太近的NPC大多是由玩家轉換而來的下層僕人。之前就曾有玩家和下層僕人聯手試圖找到逃出副本的方法。還是下層僕人向玩家提供線索,以換取外面的消息。他們最終的目的都是擺脫作爲副本NPC行屍走肉般循環往復的生活,但無一例外地失敗了。
長久以來,這個副本的運行機制都是下層僕人管理玩家,上層僕人監視下層僕人。任何玩家的小動作大多在瑪麗夫人知道前就會被馬修等人處理,大多數時候這些消息根本傳不到公爵耳中。
所以在聽聞這個消息時,公爵才難得地感到了驚訝。
如果是這個人是馬修或者陶,他也許並不會管。但是馮唐……公爵覺得自己至少需要知道對方是誰。
於是公爵在某個午後走出書了房,從遠處第一次見到了鍾明。
他看見馮唐環抱雙臂站在廚房門口,正低頭跟某人說話。
從公爵的角度只能看到他修長而清瘦的背影。那個正仰頭看着馮唐的青年穿着白色的襯衫和牛仔褲,衣服不知怎麼被水打溼了,溼淋淋地貼在身上,勾勒出瘦削的肩膀線條。他的褲子也不知爲什麼在膝蓋處破了個大洞,下面透出白皙的腿部皮膚,膝蓋處破開了一個大洞,此時正在朝外滲出鮮血。
總之是個很可憐的樣子。像只被暴雨淋溼的小鳥。
公爵站在高處,手搭在樓梯的扶手上,垂眼看着那個青年似是有些冷地縮着肩膀,騙過臉,朝馮唐笑了笑。
他微笑的時候面頰上的肌肉牽動了眼角,公爵看到一滴水珠從他的睫毛上掉下來,順着臉頰落下。
接着,他看到馮唐立即伸出了手,用手掌去擦青年面頰上的水珠。然而他不知是剛去批了柴火還是幹了什麼其他的髒活,手掌在鍾明臉上留下了一道漆黑的污漬。
馮唐的手停在空中,有點手足無措的意思。
然而青年並沒有在意。他低下頭,用手擦了擦自己的臉。
公爵俯視着眼下發生的一切,兩人互動的細節盡收眼底,他的手指無意識地點在扶手上,碧色的戒指與扶手的表面發出清脆的響聲。他看着馮唐在青年面前半跪下來,動作輕柔地將一塊醫用膠布貼在青年膝蓋的傷口上,在確保傷口不再流血後,他擡起頭,朝鐘明露出了一個堪稱柔和的微笑。
公爵第一次從他這個性格暴虐的下屬臉上看到算得上是’小心翼翼’的表情。
最後,青年帶着一堆馮唐從醫療箱裏面拿出的急救用品,披着一件略大的羊毛外套離開。
公爵看在馮唐站在原地,目送青年的身影消失在轉角處才轉身離開,被徹底挑起了好奇心。
一部分是由於他想知道什麼樣的人才能讓馮唐動搖至此。另一部分原因是他從瑪麗夫人那裏知道,這個名叫鍾明的玩家已經在副本里帶了近一年,並且學會了這裏的語言。
當聽到這個消息時,公爵很意外。畢竟從第一印象中,鍾明看起來是個喜歡耍小聰明的漂亮青年。他認爲對方習慣於靠自己的外表換取資源,作風輕浮,不像是會沉得下心學會一門全新的語言的人。
但鍾明顯然和他的預判相去甚遠。
公爵從瑪麗夫人口中得知,鍾明是爲了治療他的養兄才接近馮唐。和其他試圖與下層僕人打好關係找出通關方法的玩家不同,鍾明從一進入副本就瞄準了上層玩家。在一年的時間裏,他成功地讓包括馬修、陶、等人在內的上層僕人都對他有了不錯的印象。
甚至在知曉公爵已經見過了鍾明這個人之後,艾伯特還找上來,要求他將鍾明變成僕人。
公爵這才發覺自己掌控下的副本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已經被這個青年侵蝕。
對方像一顆外來的種子落在了他的花園裏,在不知不覺中生根發芽,根系遍佈了整片土地,招搖地開出花朵。
公爵知道自己可以輕易地將這朵花連根拔出,所以他並不着急處理鍾明。
鍾明身上有遠超他預料的複雜性。公爵越是深入瞭解他,便愈加察覺到他身上的複雜性。鍾明的柔軟與堅定,倔強與勇敢,潛藏在那安靜外表下的機敏與決斷。
公爵觀察他許久,最終決定答應艾伯特的要求,將鍾明變成僕人。
他不否定這個決定中有私心作祟,但他將自己的好奇掩飾得很好,包括馮唐在內的其他僕人只是爲這件事而高興,覺得這是個順從名義的決定。
然而公爵沒想到。鍾明居然決絕了他的提議。
理由是他的養兄不能有相同的待遇。
公爵認爲這是個愚蠢的決定。他知道鍾明口中的那個養兄在懺悔室裏死過一次後就再沒有出過自己的房間,全靠鍾明在外面與僕人周旋才能苟活到現在,顯然是個極其懦弱的人。他不覺得將這樣的人變成NPC就能活下去。
也許鍾明還天真地以爲這樣呆下去總有一天能夠通關。
在聽着瑪麗夫人轉述鍾明的拒絕時,公爵漫不經心地想到。
他沒有上趕着讓人成爲僕人的愛好,在被拒絕一次後,公爵便不再提及這件事。
但馮唐卻沒有放棄。他一直試圖勸說鍾明讓他接受成爲NPC。甚至還不惜來請求他等待一段時間,並保證自己一定會讓鍾明同意。
公爵看着他這個高傲的下屬爲了鍾明的事情來回兩頭勸,付出許多努力,但鍾明卻一直沒有改變態度,察覺到這個漂亮青年的性格確實跟外表很不一樣,倔強得讓人頭痛。
馮唐被鍾明折磨得眼下青黑,甚至試圖直接殺掉他那個養兄,但是都由於鍾明的嚴防死守沒能成功。
在整個過程中,公爵一直將自己擺在旁觀者的位置上。他冷眼目睹着這一切,直到某一天,鍾明趁着瑪麗夫人去教堂的功夫,溜進了與他書房相連的小閣樓裏,抓住他從書房裏出來的機會試圖刺殺他。
這場刺殺當然沒有成功。
武力並不是鍾明的強項,他甚至在被觸角纏上手腕時就嚇得暈了過去。
但在他衝出來的短短一瞬中,公爵看清了鍾明眼中的決絕。
他明白過來這個人爲什麼不願意接受成爲僕人的選項。他大概在心底也知道自己無法逃出去,但是比起丟下養兄自己作爲NPC活下去,他寧願在嘗試過所有可能的辦法之後迎接死亡。
這個做法在公爵看來自然是愚蠢的。
但當他看着鍾明蒼白的面孔倒在自己腳下,心中卻油然而生一股憐惜。
這股突如其來的情緒並不是特別強烈,類似於看着珍貴的寶石即將摔碎在自己面前,會忍不住生出伸手去接的衝動。
所以他並沒有殺死鍾明,而是將他安置在了自己的房間裏。打算等鍾明醒了再好好告訴他自己打算將他變成僕人的事情。
可他沒想到鍾明並不領情。不僅拒絕成爲NPC,在他用觸角想要替他治療時竟然還用試圖用腦袋去撞牀柱。
爲了避免鍾明傷害自己,公爵不得不把他鎖了起來。
他難得地陷入了兩難的境地。他捨不得讓鍾明就這麼死去。卻又沒辦法讓鍾明屈服。
公爵可以完成馮唐沒能做到的事情,殺掉鍾明的養兄,然而這樣做無疑會讓鍾明產生恨意。公爵決定採用更高明的解決方式,他想讓鍾明自己看清他那個養兄是個什麼貨色。等鍾明自己死了心,他就能名正言順地留下對方。
公爵知道鍾明已經知道了通往副本外的通道就在灰湖的地步,並且通過長久以來收集的材料製作了簡單的潛水裝置,打算兩個人潛水逃走。
於是他讓馮唐暗中拿走了其中一個,並且專門留出讓那個養兄獨自逃走的機會。誰知道鍾明彷彿是預料到了他要對那個人有所行動,竟然掙脫了束縛偷偷帶着養兄跑掉了。
當公爵從副本外回來,看見臥室中的牀上空無一人時,他就知道事情壞了。
他立刻讓馮唐去追。
馮唐在半小時後折返,背後揹着鍾明溼淋淋的、在湖底溺斃的屍體。
公爵看着他浸滿水漬而毫無血色的臉靠在馮唐的背上,心臟漏跳了半拍。這是一種全新的感覺,當初他父母的死訊傳來,他心中有悲傷,也有憤怒。卻沒有這種剎那間的驚慌,和即將要失去什麼的恐懼。
他看着鍾明毫無生氣的臉,彷彿看到寶石摔碎在地上。碎片散落一地。
他十分討厭這種感覺。所以他復活了鍾明,並且洗去了他的所有記憶。
“之前你就很擅長傷害自己。”
公爵直視着鍾明的眼睛,眼中忽而閃過這雙眼睛合攏的樣子,一字一句地說:”我不會再讓你有機會那麼做。“
鍾明顯然也知道他指的是什麼,在湖底窒息的痛苦從記憶中冒出來,讓他的臉色驟然變得蒼白,脣瓣抖了抖。
公爵的黑沉的瞳孔中倒映出他的樣子,神情中浮現出些許憐惜,他擡起手,輕輕撫上了鍾明的側臉:
“想起不好的事情了,是不是?”他將鍾明抱在懷裏,低聲道:“就是爲了不讓你想起這些……我才洗去你的記憶。不過想起來也沒關係,你現在什麼都不用怕了。”
他感覺到鍾明伏在自己懷中的身體在輕輕顫抖,安慰般地用手輕拍他的後背,將他抱着從椅子上站起來:
“現在我們去殺了他,好不好?”
他用哄小孩子般的語氣說。
鍾明的肩膀微顫,擡起頭像是要說什麼,卻立即被身後的手按住,輕柔的吻不斷落在他的臉頰上,公爵低沉而優美的聲音在他耳邊環繞:”你什麼都不用擔心……我的寶貝,我會保護你。等所有事情結束,不會再有人打擾我們。”
鍾明被他按在懷裏,無法回頭,只能從男人腳步的方向判斷,他確實是在往閣樓的方向走。
公爵果然知道匡天佑就藏在隔壁。
鍾明將下巴放在他的肩膀上,低聲道:“……你放我回家,好不好?我不是爲了匡天佑——”
公爵輕柔而不容拒絕地打斷他的話:“不行。”
他說話的同時腳步不停,此時離通往閣樓的小門只有幾步數之遙。
在他看不見的地方,鍾明用力地閉了閉眼,聲音低下來:”如果說我一定要走呢。“
公爵的腳步驟然頓住,他看着面前的小門,漆黑的眼睛仿若至暗的深淵。
片刻後,他輕聲道:
“你可以試試看。”
“看看你逃不逃得出去。”
鍾明的呼吸一滯,被迫環住公爵肩膀的手臂變得有些僵硬。公爵以爲他是害怕了,偏過頭,微微放緩了聲音:
“我絕不會傷害你。”公爵用着輕而緩的聲音說:“我們有很多時間,你可以慢慢嘗試。”
他的聲音在空氣中輕輕落下。鍾明停止了顫抖,身體軟下來,公爵以爲他是屈服了,回過視線,保持着單臂抱着鍾明的姿勢,伸出右手搭在了小門的把手上。
然而就在這時,鍾明突然在他耳邊道:”對不起。”
公爵動作一頓,緊接着驟然感到一陣眩暈。
那股眩暈來的又急又快,幾乎在一瞬間,公爵便感覺天旋地轉,腳下的地面彷彿變成了波浪狀。他立刻收回右手,扶住鍾明的後背,將他放下到地面上。
他剛剛放下鍾明,下一刻更加猛烈的眩暈傳來,公爵腳下一個踉蹌,竟然連站都站不穩,單膝跪在了地面上。
鍾明跟着他跪在地上,雙手捧住公爵蒼白的臉,半垂的眼睛裏情緒複雜:“對不起,我必須出去。“
公爵的呼吸變得急促,不得不用一隻手撐在地面上以保持平衡,他眼前的景象開始扭曲,不得不用力閉了閉眼睛,才能看清鍾明的表情。
“先睡一覺,好嗎?”鍾明伸手攬住他的肩膀,扶着他在地毯上躺下。
公爵仰躺在地上,感到自己的聽覺也開始扭曲,鍾明的聲音聽起來像是隔着一層水霧,模糊着讓他聽不清楚。他緩慢地轉動眼珠,透過模糊的視野看到鍾明的身影動了動。
他用最後的力氣擡起手,一把抓住了鍾明的手腕。
鍾明的身形一頓,接着跪坐下來,俯下身親吻公爵半閉的眼睛。
“給我一點時間。”
他輕柔的吻落在男人顫動的濃密眼睫上,在近距離凝視了片刻他閉上眼睛的樣子。用幾乎只有自己聽得到的聲音說:
“我會回來的。”
公爵沒有聽清這最後一句話。
雖然他閉上了雙眼,可通過深埋在這個大宅深處的觸角他依舊能夠感受「看到」些許影像。在模糊的感應中,他看到鍾明從他身邊站了起來,裙襬掃過地面,轉身向一旁的小門走去。
他的意識中殘留了最後一個瞬間,便是鍾明站在門前的背影。
第100章湖底
鍾明一走進閣樓,便聽到李逸之在打罵艾琳、
“李姚!我他再警告你一次,再敢他媽的給我做小動作我就把你做成跳屍——”他左手薅着女人的頭髮,另一隻手往艾琳的嘴裏伸:“嘴巴里面藏了什麼?!給老子張開!”
“嗚嗚嗚嗚嗚——”
艾琳哭得漆黑的兩隻眼圈上滿是污漬,梗着脖子壓緊牙關不肯鬆口:“我不要!啊——!!我叫艾琳——!”
“取得啥破洋名?”李逸之神情陰沉,一手捏着艾琳的下巴,硬生生從她的牙齒縫裏掏出黑亮的小塊金屬。李逸之看着手上東西,挑起眉鋒:”烏首金?”
他放開艾琳的頭髮,女人雙手被綁着跌倒地上,還不放棄要用牙齒去咬李逸之的腳:“那是我的東西!還給我——”
“一邊去”李逸之直接單腳把她踹開,將手上的黑色金屬塞進了口袋裏,低聲道:“這麼好的東西,也不知道你是從哪搞到的?你哥我都沒見過——”
艾琳被踹到一邊,看着自己精心搞進來保命的東西就這樣被奪走,忍不住哭嚎起來:“啊——!!!嗚嗚嗚——”
李逸之嫌她吵鬧,隨便找個塊布塞住艾琳的嘴。
這時,他一擡頭,剛好看見鍾明打開小門。
李逸之立刻迎了上去,視線躍過鍾明往他身後看:“你沒事?公爵呢?”
鍾明看他一眼,將房門在背後關上,但在門完全閉合之前,李逸之還是透過門縫看到了兩條穿着西裝褲的腿。
他心頭一跳,脫口而出:“你把公爵給殺了?!”
鍾明將門關好,垂着眼,什麼都沒說。他的沉默落在李逸之眼中就是一種默認,他眉心一跳,面色變了變,心情有些複雜。雖然他早就希望公爵死,但是他沒想到鍾明真的下得去這個手。
“你……”李逸之張了張嘴,不知道要說什麼。看着鍾明略微蒼白的臉,他猶豫道:“你沒事吧?”
鍾明淡淡道:“沒事。”
此時,坐在牆角處的匡天佑聽到他們的對話,’唰’地一下站了起來,朝鐘明大步走來:“家明……你、你真的得手了?!”
他眼鏡後的眼睛極亮,眼神中帶着不正常的亢奮,試圖去抓鍾明的手:“太好、太好了——這樣我們就能回家了!”
鍾明擡眼看向他,還沒等他說什麼,李逸之便一個跨步,轉身擋在鍾明的面前。
“喂、哥們兒。”他一把抓住匡天佑的手,鳳眼微眯,不鹹不淡地說:“說話就說話,怎麼還動上手了?”
“你——”
匡天佑瞪着眼睛看向他:“你——”
李逸之臉上似笑非笑,抓住匡天佑的手逐漸加重力道,眼中閃過一道暗芒。他實在是想殺了這個人,但是——李逸之偏頭瞥了眼鍾明的表情,他就是拿不準鍾明的態度。
鍾明神情平靜,他什麼都沒說,而是偏頭看向了一邊倒在地上的沈瑱。
剛纔在衆人躲進小閣樓時,李逸之順手將地上半死不活的沈瑱也薅了過來。現在零點過去,沈瑱的手臂再次長了出來,他躺在地毯上,臉色蒼白雙眼緊閉。
鍾明輕聲道:“把他弄醒。”
聞言,李逸之一愣。接着轉身走開,回來的時候手上端了一盆冷水。
“唰!”
冷水澆在沈瑱臉上,他驟然一抖,接着緩緩睜開了眼睛。
他看見鍾明和李逸之站在自己身邊,眉間顫了顫,接着’唰’地一下從地上爬了起來。他先是低下頭,看了眼自己左臂,接着轉過頭,神情遊移不定地看了眼鍾明,接着看向站在他旁邊的李逸之:“……這是怎麼回事?”
沈瑱低聲問。他神情警惕,視線回到鍾明臉上,他不確定鍾明現在是否是被催眠的狀態。
鍾明看着他,道:“你還能打嗎?”
沈瑱一愣,皺起眉頭。匡天佑疑惑地看過來,道:“家明,我們現在不是應該已經通關了嗎?”
鍾明沒有解釋,而是說:“我們得乘着現在逃出去。瓊和艾伯特還在外面,我可以去拖住他們。沈瑱,以防萬一,我需要你的幫助。”
沈瑱此時也察覺到鍾明並沒有處於被催眠的狀態。他頓了頓,看了眼匡天佑,後者的神情中立刻透出幾分心虛。
鍾明沒時間管他們之間的暗流涌動,直接道:“你要的東西在我這裏。”
沈瑱回頭,看見鍾明右手的食指上赫然戴着一枚金屬指環。他神情微動,下意識地向前走了半步。
“別動。”鍾明看了他一眼,低聲道:“這個指環的主人現在是我。就算你搶過去,也拿不到裏面的東西。”
沈瑱腳步頓住。定定看着鍾明,接着又看向他身邊的李逸之。
李逸之抱着手臂,斜斜站在鍾明身旁,在沈瑱看過來的時候朝他挑起眉梢,臉上的神情充滿挑釁,顯然也脫離了被控制的狀態。
而艾琳被五花大綁塞在角落裏,還在嗚嗚嗚地哭泣。
沈瑱心中思緒翻飛,最終,緩緩擡眼看向鍾明:“你準備怎麼做?”
鍾明看着他,道:“這個副本不久後就會崩塌,我們需要在那之前逃出去。”
沈瑱眉梢微跳,神情嚴肅了些:“怎麼逃?”
“潛水。”
鍾明面色平靜,沒有管一旁驟然瞪大了眼睛的匡天佑,輕聲道:
“通往副本外的通道就在湖底。”
請收藏爲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