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零.四值
曾經的他絕不會忽略這麼簡單的問題,只是最近一系列的人與事,都如草蛇灰線,雪泥鴻爪,似乎與他日思夜想的那個目的膠結固纏,讓他不由自主地想要去抽絲剝繭,探尋其中祕辛,哪怕付出極大的代價。
就像沙漠中缺水暴曬行了十數天的旅人,當他近乎力竭之時,若眼前出現一汪清泉,就算明知有毒,也會毫不猶豫地飲下。
他望着長冥宮一目無邊的黑寂,待要義無反顧踏出,顧襄攔在他身前:“我去。”
顧襄不是拖泥帶水的人,話音未落已經轉身掠出丈遠,江朝歡無奈,拔足追去,兩人直糾纏到了石獅子處,他終於拉住了顧襄,把她按住了。
追上來的葉厭頗有些無奈地湊了過來,不識趣地隔在兩人中間,嚷道:“你們再吵,這裏的殺手都被你們叫醒了。咦,這獅子…”
見葉厭突然一臉驚奇地住了嘴,兩人不約而同地扭頭看向那作買兇往來的石獅子。只見月色輝映下,獅子的頭上泛着一點幽綠的磷光。再細看時,是一些零星的粉末,分明半隻手掌撐在獅子頭的痕跡。
顧襄似是想到了什麼,繞着獅子看了一圈,遂道:“這應是七殺留下的。他在客棧投放蠍子,若要自身免於遭殃,肯定要塗些什麼驅蟲粉之類的。這粉末雖然我們教中沒有,但其中一味雄黃的味道不會錯,應該就是了。”
她的想法與江朝歡不謀而合,相視一眼,均明白,七殺果然折返了回來,還曾在這石獅子處逗留。
只是,這樣的線索與印記,又如何保證不是七殺誘敵深入的招數之一呢?
此處尚可回頭,但機遇往往稍縱即逝,絕不會給人第二次選擇。即使它往往帶着風險,仍給人以致命的誘惑。
不知爲何,顧襄這次未再做反對。只是默默抓緊了手中配劍,與江朝歡並肩而行。
子夜的長冥宮更添幽森,三人都不再做聲。越往深處,越見章法。每座宮殿,每條路徑,甚至樹木山石,都排布地極富韻律與節奏,讓人心神一暢,恍入仙境。
只是,偌大的林場,規矩森嚴的組織,此時卻如無人之境。任憑三人一路暢通無阻,都不見半個人影。
仗着藝高人膽大,連闖三座宮宇,其中皆紅綢鋪地,酒池肉林,佈置得一派奢靡,哪像什麼殺手門派,倒像是個秦樓楚館。
葉厭愈發疑惑了,一邊搜着宮內,一邊自語:“這真的是七殺殿?殺手原來是這麼享福的?”
“羨慕了?”江朝歡看了他一眼:“要不你改投七殺門下,應該比跟着我享福。”
“不是不是。”葉厭忙擺手賠笑:“屬下的意思是他們耽於享樂,縱情聲色,必會誤事,哪有我教和主上端方持正,心無旁騖…”
馬屁還沒拍完,一串風鈴聲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
葉厭嚇了一跳,後面的話縮回了肚子裏,整個人也躲到了江朝歡身後。回頭,只見殿門轟然一關,所有紅燭一齊點亮,將室內照得明亮如晝。
顧襄拔劍出鞘,喝道:“何人在此?還不現身?”
似是呼應着她的喝問,一聲女子嬌笑驟然而起,接着又一個女聲隨着笑了起來。
只見那笑聲源頭,是殿內一泊深不見底的水池,幾人尚未來得及查看。此刻水面涌動着四個漩渦,顯是埋伏有人。
風鈴聲,笑聲,水聲譁然,亂作一團,猝然間,四條影子竄出水面,直直飛出幾丈高。
這陣仗雖詭異,卻也不至於駭人聽聞。三人卻齊齊合上眼睛,面如火燒。
原來這四人兩男兩女皆赤身裸體,一絲不掛,就這樣現於人前。四人身量相仿,皆尚未長成,看起來十五六年紀,除了右腳腳踝上均繫了一隻鈴鐺,再無任何飾物。
“果然不是個正經門派…”葉厭嘀咕着,用手緊緊地捂住眼睛。
江朝歡強迫自己張開眼,目光駐在那兩位男子身上。強作鎮定,其實心中也百般疑惑。光天化日,這是什麼做派?轉頭,只見顧襄還死死閉着眼,臉紅的發燙,他拉過顧襄的手,示意她安心。
好在幾人沒打算一直這麼光着,落地之時於空中隨意地扯過紅綢,在自己身上纏了幾圈,勉強遮住了大半個身子。
領頭的少女束好綢帶,頭髮還滴着水,一副媚態款款踱近:“客官深夜造訪,難道不是爲了聲色犬馬之事?”
“還真不是。”江朝歡笑了一下,隨即正色道:“冒昧打攪,惟望七殺賜教。幾位可否幫忙通傳則個?”
“哈哈哈哈…”那少女縱聲大笑,旋身撲來,腳踝鈴鐺玲玲作響:“我四值功曹只會殺人,可不是什麼傳信的門童。想見七殺,先過了我四殺這關。”
“四值功曹?”顧襄心下一驚。傳說中殺人不吐骨頭,七殺殿做單最多的,竟是這樣放浪形骸的四個少年男女?七殺殿留下種種線索,果然是預備了埋伏專等着他們?
這時另一個少女嬌嗔道:“李丙姊姊,天教其他兄弟們今夜外出做單,只餘我們守着宮隘,還撞見了如此美貌的一雙璧人,不如我們給他多一條路。”
“哦?承乙又心軟了?你待如何?”
“殺女留男,讓他在這太液池中好好服侍咱們…”
見兩人越說越不像話,江朝歡還未怎樣,顧襄已經忍無可忍,提劍而起,一招破雲穿心貫向那承乙心窩。
承乙笑聲未止,隨意扯過一方紅綢,手腕一抖,紅綢挽着花信撞來,竟如毒蛇般纏住了顧襄劍身。顧襄立時化劍招爲橫貫太行,平推青鋒,不料承乙再一勾手指,紅綢進而拍在顧襄手腕,霎時一陣酥麻,顧襄幾乎握劍不住。
三兩招之間,顧襄竟隱隱有些喫虧,江朝歡目中寒芒乍起,幾人尚未看清他如何動作,一道星奔川騖的劍光就已穿破紅綢,分開糾纏的兩人,同時劍勢不停,直取李丙而去。
這勢如破竹的一招風禾盡起,任四值功曹再多花樣巧思也望風而靡。
連顧襄和葉厭也未曾想到,江朝歡的武功已經一至於斯。須臾之間,李丙已縱躍數丈,退至太液池邊緣,一隻玉足勾在臺口,而那柄青鋼長劍鬼魅般緊隨不止,穩穩定在她喉前半寸。
這電火石光的一刻,江朝歡身後風聲一緊,兩條綢帶猛然襲來,是那兩個少年出手了。
江朝歡卻不閃不避,任憑綢帶纏上他腰腹,長劍脫手,直取李丙咽喉。只因他知太液池中深淺莫測,決不能放任她脫身跳入,是而寧願就地解決了她性命。
承乙正被顧襄葉厭糾纏,兩名少年周登,劉洪相距甚遠,亦然搶救不及,眼見李丙就要血濺當場。
誰知她絕境之下反而眨眼一笑,身子向後一仰,以幾乎不可能的幅度跪攀住臺口,頭折至腰際,就勢一滾,重新立起。
與此同時,她箕張雙手,只見兩柄鋼刺倒插在她指尖,便直取江朝歡雙目。周登,劉洪亦收緊紅綢,同時發出四枚銀針。
攻守之勢瞬時逆轉,腹背受敵之間,江朝歡不退反進,一手接回長劍削落銀針鋼刺,一手扯住紅綢,把二人身子帶起,又重重摔落在地。
他出招太快,內力之強亦前所未見。四值功曹終於意識到此前自己多麼輕敵,一時不敢再有動作。
江朝歡也不趕盡殺絕,他情知這四人百般花樣不過是爲拖延時間,那七殺只怕現在是麻煩纏身,自顧不暇。
“七殺殿不殺無辜,我江朝歡也不願草菅人命。你們是四值功曹也好,九曜星君也罷,我都沒興趣。我只需知道,七殺何在?”
李丙冷哼一聲,身子半臥在地,一隻手緩緩取下腳踝風鈴,慢慢地說道:“他就在這裏,可惜你沒命見到…”
一句話未完,她手中風鈴已擲入池中,飄然墜下。承乙三人斂盡了隨便的神色,均極爲肅穆,單膝跪地,朝着李丙的方向,承乙甚至哽咽出聲。
搞不懂他們這又是什麼意思,顧襄心裏不知爲何惴惴不安,看向江朝歡時,卻見他眉頭緊鎖,望向門外。
不過數息之間,水中轟然聲起,始料未及地,水面竄出青亮亮許多條水蛇,一齊爬向李丙。
轉瞬間,李丙整個人被數十條青蛇纏住,卻仍保持着一動不動的臥姿,不見半分掙扎,甚至目中一片慨然赴死的神色。
那些水蛇一圈圈地繞上李丙,縮緊,咬上她的皮膚。其餘三人就這樣無動無衷地看着,並沒有解救的意思。
“主…主上…要不我們先走吧…”這詭異的一幕讓葉厭有種不好的預感,只想立刻離開這妖異的宮殿。
江朝歡卻知,事已至此,這七殺佈下的關卡,只有去路,沒有退路,非進即死。
三更鐘鳴聲起,水蛇吸飽了血紛紛鬆開身子。適才還鮮活的少女已經全身灰敗殘***處血洞,面目盡毀,業已氣絕。卻自始至終一聲未吭。
並非沒見過死人,也不是沒殺過人,卻是第一次見到這樣主動從容赴死,以身喂蛇的景象。她目的所在,自然也不難料想。
三人無暇感慨,握緊了劍柄,嚴陣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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