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五.教坊
“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我們竟真的逃了出去。第一處落腳的地方是甘州一座小村莊裏。儘管日日提心吊膽會被捉回去,但那一年我們過得還算開心,也第一次感受到了自由和平靜。”
“我們九個都習音殺音惑之術,在拜火教時我們翻閱典籍,自己取了個教坊的名字,於西域也算小有名氣。到中原後,我們約定此生再也不提教坊二字,以簫韶九成代稱,並每年換一個住處,以防被教中追蹤。然而,就在那次徙居中,出事了。”
“因小妹還記得些兒時的事,知道她老家在王屋山。我們決定下一年去那裏住,順便幫小妹尋找家人。然而,當我們路過兗州之時,小妹貪玩,一個人在林間閒逛時被一夥人捉走了。”
“我們自離開拜火教後,只想過普通人的日子,決意不再動武,也不關心江湖中事,於中原武林知之甚少。卻不知兗州有一個橫行無忌的宵小門派。”
說到這裏,他突然停住,望着江朝歡,似有不豫。而聽到兗州,江朝歡便已料到,他要講到顧雲天了,於是主動開口:“我與顧雲天仇深似海,前輩不必有所顧慮。”
“哦?”蘇長晞似信非信,突然想到了一個主意,指着木屋的方向道:“那是顧雲天的次女吧?今日你我初識,終究口說無憑,你可願手刃此女,以締我二人之盟?”
聽到這話,江朝歡卻不由心下一沉。遠處的屋門仍是緊閉,他第一次對自己的決定後悔,若是蘇長晞執意要顧襄性命…他眼底泛出一道冷光,正色道:“她若死在這裏,我無法向顧雲天交代。於我們日後行動並無好處。前輩若不信任,可給我服下毒藥牽制。”
“不必了。我已是將死之人,你是真心也好,是假意也罷,我絕不做恩將仇報的小人。我便賭一把,信你一次又何妨?”
蘇長晞露出一抹莫名的笑意,續道:“小妹遇到的,自是顧雲天。當時顧門還遠不及今日勢大,我們仗着藝高人膽大,也是許久不曾動武手癢,便一齊上幽雲谷要人。”
“接着自然交上了手。那時的顧雲天折紅英才初窺門徑,手下也只有姓沈的一個好手,鬥了半日,他已落了下風。可小妹還在他手裏,我們投鼠忌器,也不敢下死手。”
“誰知這時,他招手罷鬥,並主動歸還了小妹,還向我們道歉,稱他只是見小妹根骨奇佳,又獨身一人,想把她收養在門中傳她武功罷了,並無惡意。他狡獪非常,巧舌如簧,而我們認爲中原武林定是仁義之士,竟信了他。於是他大開酒席宴請我們賠罪,又邀我們小住幾日切磋。”
“而我們瞎了眼,竟又答應了。我們不曾有防人之心,將自己的武功都一一展示給他,見他感興趣的,更是不吝教授。他也極力招待我們,教給我們中原的風土人情,又派人去王屋山尋小妹父母。幾乎事無鉅細,他都周到至極,日復一日的,我們便耽了下來。就這麼又住了一年。”
“我們都極重誓言,一年之期到了,這一次說什麼也得走了。儘管他極力挽留,大哥也拍下了板。可一向依從哥哥的六師姐卻說什麼也不肯走了。我們再三催問之下,她終於吞吞吐吐地說,她已經懷孕三月有餘…”
“是…是顧雲天?”江朝歡驟然擡頭。
他早該想到的。顧雲天的妻子姓林,二十年前過世。不僅江湖上都對這位顧夫人一無所知,教中上下也是噤若寒蟬。彷彿她是個沒有出身來歷,也不曾存在過的透明人。便是她的兩個女兒,也從不曾提起她一字一句。
蘇長晞臉上泛起一片潮紅,顯然已是心情激盪,只道:“六師姐名叫林襲光,習琵琶音惑之術,又長於內功,是我們當中武功最高之人。想必因此,顧雲天故意勾引於她…可當日的我們還以爲他們年輕男女,兩情相悅,也是正常。何況我們自小男女大防的觀念便比常人淡泊,也不覺她未婚先孕怎樣。”
“既然木已成舟,自當叫他們明媒正娶地成婚。於是,在大哥的主持下,顧雲天迎娶了林師姐。婚禮過後,大哥留下陪伴新婚的妹妹。小妹自小與林師姐感情最好,也吵着留下。最後,唯有我們剩下的六人離開了幽雲谷。”
“我們六個既不再需要去王屋山,便一路遊山玩水,隨意閒逛。有時遇到閤眼緣的所在,有人便耽了下來。又想到教中追殺,我們合在一處容易被一網打盡,還不如各自天涯遠走,漸漸地,我們也就分散了。又過了半年,聽到了六師姐產女的消息,顧門的名聲在江湖上也越來越顯,我心裏還很開心,覺得她找到了好的歸宿。”
“就這樣,我們的聯繫漸漸少了。直到三年後,我接到了六師姐的來信,說她已經產下了二女兒。而我們九人已經闊別三年,想借此機會邀我們上幽雲谷團聚一下。我想也沒想便去了,可到了之後卻發現大哥不在。”
“六師姐說大哥久待煩悶,一年前便離開了。二師兄和三師姐也沒到,原是因爲三師姐亦有孕,路上害喜耽擱了。我見六師姐言談之間時時流露出哀意,神采也比三年前憔悴許多,私下偷偷問她,她猶豫了很久,才告訴了我一個祕密。”
“原來,她的二女兒並非是她所生,是被顧雲天換掉了。”
一陣暖風颳來,江朝歡卻平白泛出冷意。他近日的猜測如此輕易便被證實了,顧襄的確不是顧雲天的女兒。這本是極大的喜事,可他卻感到無盡的迷茫。因爲他知道,顧雲天此舉必有深意,來日武林腥風血雨的禍端,恐怕由此便已埋下。
他定定地望着木屋的方向,卻聽蘇長晞繼續說道:“我大驚之下要去找顧雲天算賬,師姐拉住了我說顧雲天稱她的孩子生來帶有惡疾,第二日便夭折了。他是不忍妻子產後再聞噩耗,這才偷樑換柱。如今她雖已發現,以顧雲天今時今日的江湖地位,卻也不能反覆無常貽人話柄了。”
“而顧雲天見她終日鬱郁,又假傳她的口信邀我們師兄妹齊聚來慰。聽了這話,我有些急了,責問師姐怎可把我們之間傳密訊的法子也告訴了顧雲天。可看她垂淚的樣子,我又不忍再苛責。也只得答應了她替她保守這些祕密。”
江朝歡終究忍不住打斷:“恕晚輩冒昧,令師姊她,可曾提過她親生的孩子是男是女?身上有何特徵?”
“你問這個做什麼?那孩子既已夭折,我恐提起徒引師姐傷心,自然不會多問。”
聞言,江朝歡心下自是失望,面上卻不動聲色。只敷衍了過去,蘇長晞又講道:“這種種反常,我本應已警覺。可我太過輕忽人心,以至最後釀成大禍。我們師兄妹之遭遇,大半責任都在我的失察失智…”
他已語見哽咽,肩頭微微聳動,強忍抽噎,彷彿連身子都矮了一截。
“第二日晚,顧雲天設宴招待我們。席間,我見他待師姐冷冷淡淡,毫不尊重,已和三年前大不相同。但這終究是他們家事,我忍了又忍,知道不便多口,卻又看不下去,於是便離席告辭。”
“他那手下沈雁回卻搖着扇子一攔,要我自廢武功再走。我自然大怒,問顧雲天這是何意。他卻微微一笑,端起酒杯晃了一晃。霎時之間,殿門關上了,內堂涌出了好多人,拔劍指着我們師兄妹。”
“看這架勢,我們什麼都明白了。我猶不敢信,只問六師姐,我們可曾得罪過她,爲何要騙我們來殺。可她也大驚失色,臉色煞白,似乎全不知情,拉着顧雲天的袖子質問。顧雲天哼了一聲,把酒杯擲落在地,他的手下登時一齊挺劍刺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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