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六.傾覆
“是啊,一個兩歲半的孩子,我們怎麼可能防備懷疑?是而,雖然她給我們一一敬酒時,我覺出那酒氣味有些怪異,卻仍喝下了。”
聽到這裏,江朝歡已覺他們不可理喻,竟一而再再而三失察輕信,也難怪會落入陷阱,被甕中捉鱉。
也難怪,論起心機手段,舉世誰又是顧雲天的對手?
“不過到底顧雲天謹慎,下毒只敢用極微的量,我們又內功深厚,並不致死,卻也不敢再運功。顧雲天倒提着劍走下臺階,臉上是我們從未見過的狠戾神色。六師姐攔在他面前,一遍遍地問他爲什麼…卻被他毫不留情推倒在階下。”
“師姐終於看清了他的真面目,也舉起劍來對着他。可顧雲天一招手,手下挾持着顧柔過來了,他淡淡地笑道:“要女兒死,還是要他們死,你選一個吧。””
“那一刻我們都瞠目結舌。我們知道中原有句古話叫虎毒不食子,可看顧雲天的神情,他分明真做得出來。世間竟有如此狠毒之人,卻將以奸邪著稱的我們全都矇騙至此,何其謬也?或許這便是我們早年作惡多端的報應吧…”
“他提劍第一個朝五師姐鄢繾綣走了過去。事已至此,我們自然顧不上再不動往日樂器的誓言,一個眼神,紛紛拿出了舊日兵刃。”
“我們九人合稱教坊,自是以樂聲見長,殺人於無形,從未失手。我們也不顧中毒,潛運內力,一曲傾杯序起調,倏然間殿內倒下一片。可顧雲天早有準備,取出棉團堵住耳朵,又扯一把樑上懸繩,階上屏風紅絨應聲而落,露出一面巨大的黃鐘來。我們知道,這下我們真正完了。”
“不用猜,破解我們音殺之術的法子也定是六師姐告訴他的。兩人一邊一個,輪着拼命以重錘擊鐘,其聲如百獸呼嘯,整個殿內酒杯紛紛震落。正大法音的黃鐘不僅是以大壓小,更是以正制邪,我們的樂聲與之相比已微不足道,我們暗加內力以生出的震動也被黃鐘的聲波擾亂。”
“四師姐功力最淺,登時一口血噴出,濺在她的柳琴上。封閉的大殿內,只聞黃鐘大呂回聲,一下一下擊在心臟。我心知已無須顧雲天出手,我們死期已到。”
“就在我們心脈俱損瀕死之際,卻突然見顧雲天身子一晃,七竅流血,一隻神鷲從他身後飛了出來。原是拜火教祭司獨有的神鷲被六師姐放了出來,這通人性的靈鷲啄出了他耳中的棉團。顧雲天不防,立刻被亂音震出內傷。”
“顧雲天大怒,一劍將神鷲斬成了兩半,回身與六師姐纏鬥起來。我們趁此機會,拼盡最後的力氣撲到門邊,因爲我們知道,唯有到室外離開黃鐘之聲纔有機會活命。”
“我們撞開門,四師姐卻力竭倒在了門邊。剩下的人沒逃出多遠便被沈雁回追上,我們強撐着與他邊鬥邊逃,好容易捱到了幽雲谷口,遠遠看到了兩騎策馬奔來,看清來人,我大喜若狂。竟是二師兄和三師姐趕到了。”
“然而轉瞬間,我便心裏一涼。我大喊他們別過來,卻已晚了。”
“他們頃刻便到了眼前,看到我們滿身是血,尚且來不及驚問,便見顧雲天已追了上來。無須多言,我們又打了起來。只是三年不見,顧雲天的武功已與當年不可同日而語,那折紅英已使得出神入化,內功更兼具融匯了我拜火教的功法,不過三招,我便中了他的折紅英倒地。”
“五師姐,八師弟和我一樣本就有傷,不一時也紛紛中招斃命。我用最後一口氣喊二師兄三師姐快跑,他們雖萬分不捨,但還是掉頭逃開了。顧雲天親自率手下追着二人,只剩我們隨意地伏屍地上。”
“我的意識越來越模糊,我努力張大了眼,想看看這可笑的世間,看看我的絕命之處。眼前越來越黑,卻出現了一隻手,是六師姐。她見只有我還一息尚存,忙爲我輸了真氣。她亦已身受重傷,不一時便真氣耗盡。”
“我恢復了些精力,看到她牽着小妹的手說着什麼,隨即小妹便負起了我,我在小妹背上離幽雲谷越來越遠,暈過去前看到的最後一幕,是六師姐慘笑着,爬向五師姐,八師弟屍身…她的笑聲,至今還時時在我耳中迴響…”
想不到這拜火教的幾人下場竟如此慘酷,連早知顧雲天心性的江朝歡也全身泛起陣陣寒意。
與他蓄意接近教坊以習武功,待無用後則利用髮妻設下圈套,將妻子一脈一網打盡的狠毒相比,他殺害淮水派滿門都顯得光明正大了。到底是何等的絕情絕義,才能做到如此的泯滅人性?
蘇長晞的兩眼佈滿了蛛網般的紅血絲。渾濁的淚水自他臉上的溝壑蜿蜒而下,這是他二十年來第一次對人吐露當日之事。愧,恨,怨,悔,百感交集,他數度想自裁去陪師兄妹們。待講完後,心下卻輕鬆了許多。
江朝歡知道無論何種言語的安慰都是徒勞,只是把手放在他肩上,微微躬身仰視着他:“你大哥林前輩還活着,我們會陪你報仇。”
“報仇?”蘇長晞嘴角緩緩牽起,扯出一個難看的笑容:“二十年前,我在一個農家小舍裏醒來時,也是這麼想的。當時小妹已經離去,我一個人一邊養傷,一邊苦苦思索,怎樣才能報仇?”
“養好傷後,我首先打聽他們幾人的消息。六師姐死了,小妹不知所蹤,聽說二師兄和三師姐也中了折紅英墜落懸崖,只剩下了沒去赴宴的大哥…”
聽到他說墜崖,江朝歡心念一動,一個大膽的猜測越來越清晰。他正自揣度,又聽蘇長晞道:“我不敢用舊日的法子傳訊,只能暗暗尋訪,可大哥卻似人間蒸發了似的,杳無音信。我知自己孤木難支,甚至想回拜火教去,求師父替我們報仇。”
“可我心裏清楚,拜火教絕不容叛徒,我回去只有一死。這時,我想到,我何不自己創立一個拜火教,培養門徒,積累勢力,再慢慢圖謀報仇。”
“於是,我建立了七殺殿,學着師父的樣子,豢養了一些殺手。我一方面不敢張揚聲勢,怕被顧雲天察覺,一方面又需要得到名氣以擴充勢力。我費盡心力周旋張羅,又沒日沒夜苦練武功,終於有一日病倒了。”
他雙手突然扯開了自己衣襟,露出了乾枯的胸腹,右腹之上,赫然是一朵鮮紅欲滴的桃花。而周圍的青色經絡與血脈交織,直蔓延到頸間。
“我這才明白,折紅英是治不好的。儘管我翻閱了無數典籍,苦思了許多法門,卻也只能勉強捱過它每五年一輪的發作。然而,我的身子在它蠶食之下,日益損耗。不僅每時每刻都要忍受它鍛經食髓的痛苦,每次發作後,我的武功也大打折扣。”
“我情知,靠我自己是不成的了。於是我努力培養徒弟,又拼命接刺殺的客單,只爲賺取酬金,飼養各種毒物,配置毒藥,擴張我七殺殿的勢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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