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出北冥 064:步楊明之祈福

作者:雙人漁
北風颼颼地迴盪在北冥城上空。

  在這個清晨,宇文家族從領地扶風城帶着八百騎兵和近三千步兵抵達北冥城,林立的槍尖在蒼白的日光中泛着寒光。

  一輛馬車在行軍隊伍中緩緩行駛,上面是一面和車幾乎一般大小的戰鼓,“咚,咚,咚……”,擊打出緩慢而沉重的行軍節奏。

  步楊明坐在木製手推椅裏,由彭萬里推着,從所居的高聳塔樓穿過一溜門洞,直達北冥城巨大城牆,他靜靜地看着漸漸走近的軍隊。

  扶風城的軍隊由北境的封臣宇文誠親自領軍,他的手下悍將白義武騎馬緊隨其後,他們頭頂飛揚着以白雪之色爲底,暴怒黑熊爲徽像的旗幟。

  史料記載宇文家族體內流淌有步揚家族的血液,可以追溯到數百年前的一次聯姻。

  然而在步楊明看來,這些人實在沒有步揚家族的影子,他們個個生的人高馬大,臉上黒胡密雜而堅硬,飄散亂舞的滿頭亂髮,披風則是毫無修飾地直接用整張熊皮、狼皮做成。

  步楊明知道,這應該是最後一批軍隊。其他封臣領主已先後率兵抵達。

  他滿心期望能上馬與戰士們共舞,去看看城外密集排列,一座又一座數不過來的號角連營;去看看刀劍鏗鏘、戰馬嘶鳴的操練廣場;去看看巷道印滿車轍馬蹄的景況。

  可步楊飛不准他離開。“外面太亂,我們無法確保你的安全。”步楊飛告訴他。

  “我會帶明天一起去,再說還有彭萬里保護我。”步楊明辯解。

  “弟弟,請不要孩子氣,”步楊飛底氣稍顯不足,他自己也只有十六歲,但他繼續對步楊明說道,“你很清楚我們將面對什麼,我若是讓你再次身處險境,別說母親,我自己都沒法原諒自己。”

  步楊明知道再無迴旋餘地,因爲哥哥說這話的時候,用的是“北冥城主”的語氣。

  其實步楊明心裏明白,這一定是因爲之前雪林裏那件事。

  如今回想起來,依然可以讓人恍若噩夢。

  他像個剛出生的嬰兒一般無助,面對敵人來襲,只能依靠別人搭救,還很有可能將救己之人帶入險境。

  爲此他深感羞恥。

  他只比步楊飛小几歲,如今哥哥已經爲父親之事召集北境封臣,而自己尚不能自保。

  若是一年前,這些都不成問題。

  即便再高的牆,恐怕也無法阻攔他。

  那些日子裏他可以縱躍所有的牆,不用別人把自己綁在馬鞍上即可馳騁。

  如今則只能端坐手推椅,在城牆一角觀望的份。

  每一位趕來的封臣領主在到達北冥城後,都會將繡有自己家族家徽的旗幟交由北冥城保管,從而聚零爲整統一在步揚家族哀嚎雪狼旗下,組成狼戰團。

  蘇北河師傅匆匆趕來,把各種徽像的旗幟交到步揚明手裏。

  步揚明翻看,有申屠家族白底紅色的楓葉之舞旗,赤松家族的金色帆船旗,飛揚與迷霧峽谷端木家族的一彎新月旗,百里家族北斗七星旗,昆吾家族金色戰斧旗,以及太史家族那嚇人的黑色骷髏旗……

  短短几天裏,北境封臣們紛紛帶領能征善戰的家將、智囊、騎兵和步兵前來北冥城參與會獵,步揚明把他們的容貌都記住了。

  但即便是北冥城寬闊的銀安大殿,也無法同時容納所有人。

  於是步揚飛分開招待這些應邀前來的封臣領主,步揚明通常坐在哥哥右邊的榮耀高位,總是有些領主用怪異的眼神看着他,彷彿在質疑這個乳臭未乾的小孩有何資格坐他們上位,更何況是個殘廢。

  “已經來了多少人了?”宇文誠領主和他的家將們騎馬穿過城門時,步揚明問蘇北河師傅。

  “大概有四萬八千人吧。”

  “騎兵呢?”

  “非常少。”蘇北河師傅惴惴不安地說,“恐怕組建不了幾個騎兵方陣。不過,這些領主和他們的部將,都是以一敵百的沙場宿將,應當可以一戰。”

  “到底有多少?”步揚明問。

  “五千左右,”蘇北河師傅嘆口氣說,“這已經沒有備用馬匹了,若損一匹馬,便會少一個騎兵。”

  “宇文誠領主是最後一個來的,”步揚明若有所思地說,“哥哥今晚會宴請他。”

  “毫無疑問。”

  “他們還要多久纔出發?”

  “他們必須儘快動身,越快越好,”蘇北河師傅道:“這裏已經人滿爲患,若這支軍隊在此再多呆幾天,會把北冥城的存糧喫個一乾二淨。更何況沿途還有北望峽谷、絕龍領、綠林泊的好漢們等待入夥。戰火已經點燃,你哥哥有很長的路要走。”

  “是的,蘇師傅。”步揚明說。

  他把各家族的徽像旗幟交給蘇師傅,“還是由您保管的好,我要去神樹下祈福,彭萬里前輩,請帶我去。”

  “明小主,”在步揚明準備離去時蘇北河師傅說,“今晚迎接宇文領主的晚宴,您不去麼?”

  “我就不去打攪哥哥了,替我向宇文領主問好。”步揚明轉頭對彭萬里說,“咱們走吧。”

  北冥城的許多地方爲了方便步揚明的進出而專門做了改造,確保手推車進出方便。彭萬里又有着驚人的力氣,遇到不能通過的溝坎,通常把步揚明連人帶車抱了過去。

  近兩週來,由於人馬進出頻繁,步揚飛下令將內外城的鐵閘門通通升起,城門外的吊橋也都放下,即使入夜也不例外。

  步揚明被彭萬里推着下了城牆時,一列長長的重鎧騎兵縱隊正穿越護城河,他們是宇文家族的隊伍,跟隨主子進了北冥城。這支隊伍頭戴黑色的帶面罩的頭盔,身披有着黑熊標誌的白羊皮披風。

  步揚明儘可能有禮貌地向他們微笑致意,騎兵們則用怪異的眼神掃向他們又快速通過,步揚明聽見有人粗聲大笑。

  笑聲擾亂步揚明的心神。

  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北境之人崇尚強武,沒人會尊重一個輪椅上的小孩。

  如果他呆在臥室的牀上,自然可以避免這種尷尬,但步揚明不願一輩子都在牀上度過,更不願死在牀上。

  從閘門下經過時,步揚明將手指伸進嘴裏,吹起一個尖銳的口哨。明天立刻從不被人知的角落飛奔而來。霎時,旁邊的騎兵隊伍凌亂,馬兒驚亂,宇文家族的長槍騎兵不得不努力保持平衡。有一匹戰馬驚叫着擡起前蹄,騎在上面的武士高聲咒罵,差點摔於馬下。

  除非天長日久的習慣,馬兒通常聞到雪狼的氣息就會受驚,直到明天跟隨步揚明走遠,宇文家的騎兵才恢復正常。

  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北冥城人滿爲患的樣子。場子裏到處是刀劍碰撞,馬車軲轆和指揮官的口令聲。

  兵器庫門大大敞開,步揚明瞥見鐵匠站在鍛造爐邊,不停敲敲打打,赤裸的胸膛汗水淋漓。

  這輩子也沒見過這麼多陌生人,他們從整個北境潮水般涌來,爲了自己尚在光明城的父親。

  彭萬里推着他,穿過一條漫長而陰暗的巷道,明天腳步輕快地走在旁邊,不時地擡眼看他,眼睛好似金燦燦的黃色金幣。

  步揚明好想摸摸它,他一伸手,可沒摸着,明天則主動靠了過來。

  這段日子以來,若說北冥城是一鍋沸騰的開水,那神樹這裏則是寧靜的港灣。

  “我想獨處一會。”他對彭萬里說。

  “那我便附近四處走走。”彭萬里說完,悄然閃退。

  步揚明靜坐於神樹之下,他曾從這棵樹墜下,而這棵樹又使他醒來。

  明天立於步揚明身側,如同警戒的哨兵。他撓撓狼下巴,接下來的這段時間裏,小男孩和雪狼都沉浸在這片寧靜而安詳的樹下。

  步揚明向來很喜歡這顆神樹,即便一場突如其來的意外之後,他越來越常來這裏。

  他能從這裏尋求慰藉。在樹下的深沉和寂靜有助於他清理思緒。

  自墜樹以來,步揚明經常陷入沉思:思索,做夢,和先知對話。

  “請不要讓哥哥離開,”他輕聲呢喃,一邊伸手摘下一個冰冷低垂的葉子。

  “請讓他留下來,如果他非走不可,讓他和父親、母親及姐姐平安歸來。”

  蘇北河師傅也建議步揚飛留在北冥城,步揚明已經不止一次以成人嚴肅口吻向哥哥進言甚至哀求。

  “我也不想走,但我非走不可。”步揚飛如是說。

  步揚明深深體會到哥哥的不容易。父親在光明城生死未知,步揚家族的人總得有所作爲,這點步揚明可以理解,但不一定非要哥哥親自出馬,他可以把指揮權交給宇文誠領主、申屠宮領主、裏絕領主或者其他手下封臣。

  蘇北河師傅也是如此建議,可是哥哥並未聽從。“這是步揚家族的事,我想即便是父親大人親在,他也絕不會派別人送死,自己卻躲在北冥城裏像個膽小鬼。”這便是哥哥步揚飛的回答。

  哥哥的話語,完全是北冥城主的語氣。

  對於步揚明來說,如今的步揚飛像是半個陌生人,彷彿真正變成了一方之主,雖然他不過十六歲。

  北境的封臣們也注意到他的狀況,許多人裝傻充楞地進行試探。

  端木霸口氣莽撞地要求讓他帶領騎兵;赤松陽則是又說有笑地表達類似要求;體格粗壯,頭髮灰白的太史安則毫不客氣地說步揚飛的年紀足以當他孫子,沒資格對他指手畫腳……而且他有更好的提議,他剛好有個孫女尚未出嫁可以嫁給步揚飛;講話文縐縐的昆吾融則直接把女兒帶過來了,她相貌無奇,喫的卻圓肉滾滾,對眼前的美食感興趣程度遠超步揚飛……

  步揚飛冷靜而有禮貌地一一答應,以步揚領主的姿態給他們禮遇,逐漸收服人心。

  步揚明心想,即便是父親,也只能這麼做。

  在其中一次宴請中,步揚明也在場。當時來自迷霧峽谷端木霸領主的義子端木山,人稱“暴躁人猿”,是個身高近兩米的巨大傢伙,仗着喝了幾杯酒出言不遜,聲稱如果讓端木家族的部隊衝到最前面送死,他就立刻班師回家。

  哥哥步揚飛說歡迎他這麼做。“但等到我們收拾完青丘家族之後,”哥哥向對方保證,一邊撫摸着北風的狼頭。“等到那一天,我會把你從你那該死的峽谷裏揪出來,當衆吊死。”暴躁人猿端木山聽後哇哇亂叫,他吹鬍子瞪眼地說步揚飛不過是個剛斷奶的娃娃,八成還在尿牀,有幾個北冥武士上去制止他,卻被他掀翻兩個,接着踢翻了桌子,拔出一把步揚明所見最大最醜也最恐怖的劍。

  然而步揚飛冷冷地看着他,輕拍狼頭。只聽北風一聲怒吼,它撲過去時端木山尚未來得及舉劍,便被北風咬斷兩根手指,劍飛到三尺之外,暴躁人猿摔倒在地,手上鮮血橫流。

  “我的父親說過,在宣誓效忠的領主面前拔劍可立即處斬。”步揚飛說,“但我想你拔劍或許是想幫我切開烤肉。”

  步揚明驚恐地看着大個子暴躁人猿掙扎着起身,把斷指放嘴裏吸吮,他吐出一口血水,出人意料的是,這個大個子竟然笑了,“好小子,”他大吼,“比我還瘋!”

  從那以後,暴躁人猿便成了步揚飛的左右手和最堅定的擁護者,到處扯着嗓門說,別看這位新領主年齡小,他可是個真正的爺們,識相的都乖乖聽話。

  然而在那次宴請當天夜裏,哥哥卻一臉蒼白,渾身發抖地來到步揚明房間。

  “我真害怕當時他會把我殺了,他手臂一擡就撞飛兩個武士,真是嚇死我了。但這傢伙還不是最麻煩的,端木山只是匹夫之勇。太史安領主他一句話也不說,就那麼盯着我看,結果我滿腦子都是他城堡裏那個房間,據說他們把敵人血肉剔下,留下骷髏掛滿了房間。”

  “那只是傳說。”步揚明說,但他其實也有點相信。

  “我不知道。”哥哥總算在這個漆黑的夜裏卸下僞裝,露出一個十六歲男孩該有的樣子,“我好希望……希望父親在。”

  總算這件事兄弟兩人達成一致:希望父親還在身邊。

  但步揚塵遠在千里之外,身陷囹圄,或許成了亡命天涯的通緝犯,甚至已經死去。

  真相如何,誰也不知道,每個人傳過來的版本都不一樣,卻一個比一個可怕。

  所以,後來當雪絨子帶來姐姐步揚琳的信箋,上面加蓋哀嚎雪狼印章。

  哥哥步揚飛給他念了這封信箋。“她說父親企圖謀求皇權,想把皇位交給國王的弟弟,已經如同叛國,”步揚飛皺着眉繼續念。“讓母親和我應儘快前往光明城向皇甫彰宣誓效忠。她說我們必須保持忠貞不二,等她嫁給皇甫彰,她會向皇上求情饒過父親。”

  步揚飛唸完信,五官扭曲,暴怒異常,直接把那封信撕個粉碎,“她並未提及父親現在如何,更連一個字都沒提妹妹步揚楠,卻只顧一門心思訴說讓咱們去投降,這步揚琳難不成瘋了?”

  步揚明的心涼半截。

  “姐姐已經沒有狼了。”他輕聲地說,“哥哥,她帶着她的狼離開北冥城,皇室卻不允許她養狼,他竟然同意了將她的狼斬殺,你還記得麼?”

  “我怎麼能忘。”步揚飛一拳打在牆上。

  兄弟二人憶起四名從光明城回來的武士,帶回步揚琳的狼的遺骸,北風和明天哀嚎了一夜。

  現在,步揚明獨坐於神樹下,向神樹絮絮叨叨訴說全部衷腸。

  步揚明的爺爺步揚宇去了光明城再也沒回來,現在父親步揚塵在光明城也身臨險境,母親去了光明城至今仍未歸來,現在,他的哥哥,又要帶軍出征。

  “如果哥哥非去不可,請您們務必守護他。”在遠古神樹下,步揚明向神靈祈福。

  “請您們看顧他的部下,看顧宇文誠、申屠宮、端木霸、太史安等等領主大人,請幫助哥哥打贏青丘家族,把父親和姐姐們帶回家。”

  一陣微風拂過神樹,有如深深的嘆息,粗細的枝條搖曳,樹葉沙沙作響。

  “你聽見他們回答了麼?”一個聲音問。

  彭萬里不知何時走了過來。

  步揚明擡起頭,困惑地看着彭萬里,“他們沒有回答,只是風吹過,樹葉子在響。”

  “你以爲風是誰送來的?他們當然聽到了,並做出了回答。”彭萬里說。

  “他們在說什麼?你能聽的懂?”

  “他們的聲音充滿悲傷。”彭萬里說,“你的哥哥若去南方,北方的樹神無法眷顧他,如同不能眷顧步揚家族其他人一樣。”

  步揚明沒想到這層。他害怕起來,若是北方的守護神無法眷顧哥哥,那還有何希望?

  或許是彭萬里聽錯了,步揚明心想,或許他根本不懂隨口亂說。

  步揚明歪着頭側耳傾聽,這回他聽到了風中的哀傷。

  他聽到了哀傷,卻無可奈何。

  兩天後,當晨光染紅了天際薄雲之際,北風凌冽。

  步揚明被綁在落葉背上,在城門外和哥哥道別。

  “我的弟弟,如今你就是北冥城主。”步揚飛告訴他。

  步揚飛騎在一匹棗紅色的矯健大馬之上,盾牌懸掛在左側,木造盾牌,外包鐵皮,上面刻畫了哀嚎雪狼頭。他身穿鑲毛皮革,外套銀色鎖子甲,腰間懸掛長劍,靴內插着短刀,肩批絨毛滾邊的披風,上面繡有步揚家族徽像。

  “你必須代我之職,如同我代父親之職,直到我們歸來。”

  “我知道。”九歲的步揚明可憐兮兮地回答。

  他從未感覺如此孤單寂寞,又如此害怕。

  親人們一個又一個離開北冥城,如今,剩他一個不能走路的小孩。

  “聽從蘇北河師傅的意見,母親也快回來了,我去帶父親回來,我以性命起誓。”

  步揚飛說完,調轉馬頭。

  北風矯健的身形隨他而去,跑在戰馬旁邊。

  北冥城由十數個家族組成的狼戰團開拔。城外想起了歡呼聲,這是北冥城的人民在夾到歡送步揚飛,歡送北冥城的領主。

  步揚飛的披風在風中飛舞,北風奔馳於他身畔,身後是數萬的虎狼之師。

  這幅畫面在隨後的日子裏,深深定格在步揚明的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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