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出北冥 068:步揚影之山林之險(下)
白閃發出的吼聲沉悶卻隨風傳遍森林。
“青丘有病,快醒醒。”步揚影的警告低沉而急促。
青丘有病立時清醒。營火僅剩餘燼,人影正從四面八方朝他們進逼。
步揚影站起身來,手持黑劍,雪狼神情嚴酷而猙獰,一雙紅色狼眼盯着進逼上來的人羣。
青丘有病輕聲告訴步揚影:“安靜,別輕舉妄動。”
“今晚夜風寒冷,諸位何訪過來一起烤烤火?”步揚影對周圍鬼鬼祟祟的人影喊,“雖然我們無酒可以招待,但歡迎各位好漢前來品嚐烤羊肉。”
所有動作都停了下來。就着月色,步揚影瞥見金屬反射的光澤。
“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樹叢中傳來一個低沉、堅毅且不友善的聲音。“羊本來就是我們的。”
“好吧,你說的沒錯,我吃出來這隻野山羊有你撫養過的味道。”步揚影附和着說,“可你是誰?”
“當你見了閻王爺的時候,”另一個聲音回答,“告訴他送你去見他的是黑風嶺的大當家焦俊。”他踏開樹叢,走進光線範圍內。來人個頭瘦小,戴着牛角盔,手裏握着獵刀。
“還有野人谷的郭勝。”這是頭一個聲音,低沉而致命。
只見一塊巨石朝他們左邊挪動,然後立起身,變成了人。他的身軀魁梧強壯,全身披着獸皮,看似動作遲緩,那是他尚未發動進攻。
這個自稱郭勝的人右手拿着木棒,左手則是一把板斧。
他腳步笨重地朝他們走來,邊走邊猛力把兩樣武器對撞了一下。
能看到的人影就有十幾號,誰知道周圍的暗影叢林裏還埋伏着多少?對手有沒有弓弩暗器?這些都不清楚。
能看到的人裏有些拿着刀劍,其他人則揮舞乾草叉、鐮刀和堅硬樹木削的長矛。
“我是青丘家族的二公子,他是步揚家族的世子,”青丘有病指了指步揚影對他們說,“我們很樂意支付喫羊肉的賠償。”
“青丘家族的醜鬼,你能給我們什麼東西呢?”那個叫焦俊的人問,他的容貌比青丘有病來說也好的很有限,但似乎是這些人的頭。
“我口袋裏有些銀子,”青丘有病告訴他們,“我身上的鎖子甲對我來說太大,但焦大當家穿上就很合適。另外呢,如果你們想要,我還有件披風,郭勝頭領如果不嫌棄的話可以拿去,保證比您現在威風多了。”
“醜鬼在耍我們。”野人谷的郭勝說。
“郭首領說的沒錯。”黑風嶺的焦俊說,“前些日子你殺了我們很多人,逃回去的孩兒們能認出你來,青丘家族的青丘有病,你準本怎麼個死法?”
“我想活到八十歲,喝飽一肚子酒,身邊妻妾成羣,然後死在溫暖的牀上。”青丘有病回答。
壯碩的郭勝第一個發笑,聲響如雷。其他人則陰沉着臉,不若他這麼覺得有趣。
“黑石,去牽馬,”焦俊對手下人下令,“把另外一個傢伙宰了,然後把醜鬼抓起來。我們可以讓他去山寨給大家倒到尿壺,以贖他之罪。”
步揚影一躍起身。“誰想先死?”
“住手!”青丘有病厲聲喝道,“黑風嶺的焦大當家,聽我說。我的家族既有錢又有勢,只要你們能保我平安出山,我那族長老爹賞你們的金子會多到可以拿來築牆。”
“殘廢說的話並不值得信任。”焦俊說。
“我雖然是個殘廢,”青丘有病說,“卻有勇氣面對敵人。而你們黑風嶺呢?等金烏城的騎兵來了,你們不還是隻能躲進閃動,瑟瑟發抖?”
郭勝怒吼一聲,將手中的棍棒和斧頭再次撞擊。焦俊用他的刀尖在青丘有病眼前晃盪。
青丘有病極盡所能不畏縮。
“青丘有病,任你再巧舌如簧,我們並不相信你。”焦俊說。
“我有個辦法可以讓你相信我。”青丘有病睜大了一對大小眼看着他的眼睛一臉嚴肅地說。
“什麼辦法?”焦俊問。
“比如你現在拿着刀,我就在你面前站着。我是個殘廢又不會武功,可我打賭你傷不了我。”
焦俊警惕地環顧四周,並未發現什麼動靜。他又看了看不遠處的步揚影,離他足足有十多米。
“醜鬼,你的同夥離你太遠,他快不過我的刀,根本來不及救你。”焦俊雖然如此說,並未出刀。
“來吧,你可以試一試,”青丘有病努力向他伸長脖子,活像一隻待宰的鵝。“而且我打賭你一旦出手,就一定會後悔。”
焦俊一愣,鬧不清青丘有病玩什麼把戲。
青丘有病低着腦袋眼光去瞟步揚影,顯然希望他配合一下自己,但步揚影假裝沒看家,絲毫不理會他,也沒有任何要出手的意思。
青丘有病心裏一緊,或許自己又玩大發了。
但又有什麼辦法呢?在敵人的重重包圍下去突圍?或許步揚影能突圍出去,自己卻是萬萬不能。
在這個世上的太多時候,比如一出生的時候,他就差點被自己的父親用劍砍死。他也不願意這樣,但他不的不拿自己的命去賭。
焦俊還是覺得不親自冒這個險的好,但又不願意就這樣一下就被青丘有病唬住,那以後在江湖上還怎麼混。“黑石,宰了這個醜鬼。”他一邊下令一會後退兩步。
叢林裏,衝出一道黑影。一個揮舞柴刀的漢子一衝多高,高舉的柴刀星月下冒着寒光,這是要把青丘有病砍成兩半的節奏。
這個傢伙並不會什麼武功,他所理解的殺人,便如同砍柴。
“上。”步揚影原地未動,輕吐一字。
一對紅眼倏地出現,雪狼衝着騰躍而起,血盆狼口咬住來人的手腕,並將他重重地撲倒在地,柴刀撒手飛出老遠。
狼爪按着他的前胸,狼牙月色下閃光。
青丘有病滿腦門子冷汗,狂亂的心跳這纔開始平靜下來。
毫無疑問,自己這次又賭贏了。
“怪物!”
“這是狼?怎麼這麼大?”圍觀的人們驚呼。
樹叢中一陣刀劍碰撞、腳步亂移的聲音。
青丘有病這才緩緩縮回脖子,並挺起胸膛,“這是何必呢?白閃,回來。”
白閃沒搭理他,依舊按着那個叫黑石的不放。
青丘有病無奈地看向步揚影。
“白閃,回來。”步揚影一聲招呼,雪狼閃身鑽入叢林。
“我們有近三百人,你就一頭狼。”焦俊驚魂未定,招呼其餘手下救助黑石。
“嗯,你說的沒錯,我們就一頭狼,可你也就一條命。”青丘有病向前走兩步,來到焦俊面前緩緩說道,“若打起來,我和我兄弟或許會死在這裏,但我敢保證你們死的更多。而且你們除了死人什麼也不會得到,所以或許我們可以談談。”
“我的族人都在捱餓。小子,你這種出身的人永遠不知道餓肚子是什麼滋味,”焦俊目露兇光,晃動着手中的刀。“我們不是今天死就是明天死,你或許有一頭狼,但這嚇不住我們,我們並不像你們這些官老爺這般怕死。”
青丘有病哈哈地笑了,他亮出兩隻手,讓焦俊明白他並不是耍花樣。
他輕輕脫下山貓皮披風,然後是久經風餐露宿數月未洗的破衫襤褸的外套,然後脫去貼身的輕薄絲衣,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
他弱小枯瘦的身板在寒冷夜風裏顯得蒼白而無助。“相信我,我知道餓肚子是什麼滋味,而且我也定不是你口出所說的官老爺,”他看了看焦俊手中的單刀,甚至用手輕輕觸碰一下刀脊,“我也沒你想的那麼怕死。”
步揚影望着瘦小的青丘有病,卻覺得他高大無比。從焦俊和郭勝臉上顯露出來的神情可以看出,他又賭贏了。
若有一天面對青丘有病這樣的對手,當真是件讓人頭痛的事。這個任誰一根手指都能把他打倒的人,偏偏打倒了所有人。
果然,焦俊被青丘有病這手“坦蕩胸懷”有所折服,“那好吧,我們能得到什麼?你要用什麼來換你的命?”
“黑風嶺的大當家,什麼都不成問題,我能給你的遠超你的想象,”青丘有病微笑着回答,“你日出的時候站在這裏的山頂,你所能看到的地方,都是你的封地。前提是,你得送我下山。”
青丘有病從地上拾起衣衫,一件一件地穿上。“把你的兄弟們都招呼出來,讓我看看這些還不曾現身的朋友。”
周圍的叢林裏,慢慢地站起一個又一個黑色影子。在月色照耀的黑暗山林裏,顯得淒涼而悲壯。
幾日後,步揚影和青丘有病帶着這支奇異的隊伍走出山林,行至三岔路口。
前方,煙塵滾滾旗幟昭昭如同有一支軍隊。
包紮好手傷的黑石前去偵查,他返回後,帶來前面軍隊的消息。“從他們的營火來看,應該有兩萬人,”他喘口氣繼續說,“青色旗子,上面一隻狐狸。”
“是你父親?”步揚影問。
“要不就是我老哥有勇。”青丘有病說,“我們很快就會知道了。”
青丘有病回頭檢視自己這支衣着破爛的土匪隊伍,三百名來自黑風嶺和野人谷的原住民及流民。這只是他着手組建軍隊的種子。郭勝並沒有跟來,他去召集其他綠林好漢。
他不知父親青丘靈力看了這些身穿獸皮、手持偷來的破銅爛鐵的人會怎麼說,事實上,他自己看了都不知該說什麼纔好。
他究竟是首領還是俘虜?還是兩者都是?
“我最好自個兒去。”青丘有病提議。
“你當然想自個去,然後一去不回。”焦俊說。
黑石是個粗壯健碩的高個子,儘管他的手臂被狼所傷,卻依然提議,“我不同意,我和你同去,如果你不兌現承諾,給我們所需的東西,我會再殺你一次。”
“黑石兄弟,我以青丘家族的名譽起誓,我一定會回來。”青丘有病有氣無力地說。
“我們爲什麼相信你的話,”黑石的母親齊穎是個矮小強悍的女人,胸部平坦的和男孩子一樣,卻一點也不笨。“你們這些家族的人沒少欺騙我們。”
“齊穎,你這樣說真是太傷我的心了,”青丘有病說,“我還以爲我們已經是好朋友了呢。不過算啦,你就跟我一塊去把,黑石你們代表黑風嶺山寨,黑痣男,你也去,你代表野人谷。”
被點名的原住民滿懷戒心地彼此看看。
“其餘的留在這裏等我通知,我不在的時候,你們別相互打起來就好。”
青丘有病說完,兩腿一夾馬肚,向前快跑,逼他們要麼跟上,要麼被拋在後面。
步揚影和他並肩而行,身後——咕噥了幾聲以後——幾個原住民騎着營養不良的矮種馬跟了上來。每匹馬都骨瘦如柴,看起來小的可憐,走在顛簸的山路上活像是山羊。
幾人騎馬走下山麓小丘,遠處,未砌水泥的石制瞭望塔上,守衛正向下掃視。
一隻烏鴉振翅高飛。山路夾在裸岩中間轉彎,他們來到第一個有重兵防守的關卡。道路爲一堵四尺陶土矮牆所阻擋,高處站有十來個弓箭手。
青丘有病要同伴們停在射程之外,策馬獨自走進。“你們誰是頭?”
守衛隊長很快出現,一認出他是本家的世子,立刻派人馬護送他們下山。
他們快馬跑過焦黑的田野和焚盡的村舍,進入河間地區,眼前就是自己當日被慕容恪擒拿住的三岔路口。
步揚影鬧不清這裏究竟發生了什麼。這裏又並未看見屍體,但空氣中瀰漫着專食腐屍的烏鴉的味道;只覺得這裏最近曾發生過戰鬥。
離三岔口半里格的地方,架起一道削尖木樁排列成的防禦工事,由長矛兵和弓箭手負責防守。
防線之後,營地連綿直至遠方,炊煙如纖細的手指,自幾百座營火中升起,全副武裝的人坐在樹下磨礪武器,熟悉的旗幟飄揚風中,旗杆深深插進泥濘的地面。
他們走進木柵時,一羣騎兵上前盤問。領頭的騎兵身穿鑲紫水晶鎧甲,肩批紫銀條紋披風,盾牌上繪有獨角獸紋飾,馬型頭盔前端有一根螺旋獨角。
青丘有病勒馬問候:“好久不見,安陽將軍。”
安陽將軍揭起面罩。“二公子,”他驚訝地說,“大人,我們都以爲你遭遇不測了,不然也……”他有些話猶豫着沒說,然後看見青丘有病的同伴。“您的這些……同伴……”
“他們是我親密的朋友和忠誠的部屬,”青丘有病說,“我父親在那?”
“他們暫時將十字路口的茶棚當成中軍大營。”
青丘有病不禁苦笑,路口那家茶棚!
自己這趟差點有去無回的艱難旅程自那茶棚出發,沒想到回來竟要在此奔它而去。“我要去見他。”
“遵命,大人。”安陽將軍調轉馬頭,一聲令下,便有人將三排木樁從地上拔起,空出一條路來,讓青丘有病帶着他的人馬穿過。
青丘家族的軍營廣達數裏,黑石估計的兩萬人與事實相差無幾。普通士兵露天紮營,騎兵則搭建帳篷,而有些封臣的營帳大的像房屋一樣。
青丘有病瞥見司馬家族的血戰公牛徽像、南宮家族的七彩楓葉徽像,以及西門家族黑色鐵錘徽像,據說他們祖上是打鐵的出身。
青丘有病走在前面,將領和家族封臣紛紛向他打招呼,而民兵見了山林土著人,喫驚得長大了嘴巴。
黑石的嘴張的也不小,顯然他這輩子沒見過這麼多人,馬和武器。青丘有病想不知他現在還有無勇氣對自己揮刀。
其他幾名山林土著的驚訝之情掩飾的稍微好一點,但青丘有病認爲他們的驚訝程度絕不在黑石之下。
情況對他越來越有利了,這些個土老帽越是折服於青丘家族的勢力,就越容易聽他擺佈。
步揚影倒沒覺得什麼,他自小在北冥城軍營裏廝混,見慣了刀光劍影號角連營。只是困惑於這裏發生什麼事了,父親大人在光明城是否依然安好。
茶棚和馬廄與記憶中想去不遠,只是旁邊其他屋舍如今只剩亂石殘垣和焦黑地基。
茶棚門口搭起了一座絞刑臺,掛在上面的屍體前後搖擺,全身停滿了烏鴉。青丘有病接近時,烏鴉紛紛“嘎嘎”怪叫,振翅騰空。
青丘有病跳下馬,擡頭看着屍體的殘餘部分。她的嘴脣、眼睛和大半個臉頰都給啃了個乾淨,猩紅的牙齒暴露在外,露出一抹猙獰的笑容。
“可憐的老闆娘,”青丘有病語帶指責地嘆口氣說,“我當日不過是想討口熱茶,你卻把自己搭了進去。”
茶棚招牌下站了連個青袍武士,一左一右地看守大門。青丘有病認出侍衛隊長。“我父親人呢?”
“在大廳裏,大人。”
“我的人需要喫喝,”青丘有病告訴他,“不能虧待他們。”
侍衛點頭稱是,安排下去。
青丘有病回頭對步揚影說,“影子老弟,恐怕你們要在這稍等片刻。我在凌仙閣關的太久了,至今也沒搞明白這裏鬧哄哄究竟發生了什麼。”
“我的任務已經完成,或許我該告辭。”步揚影說。
“你可以留下來,或許憑你的能力,有朝一日你可以帶領這些軍隊。”青丘有病說,“我還可以以青丘家族的名義向凌仙閣提親,讓他們把水鈴兒嫁給你,想想把,影子老弟,這纔是人生。”
“聽你這麼一說,我決定現在就走,”步揚影謝絕了青丘有病的好意,領放處還有納蘭無敵、黑塔、海叔以及一幫子好兄弟,他離開這麼久,也很想念他們。
步揚影翻身上馬,“後悔有期,希望你遵守承諾。”
步揚影快馬而去,他喲趕往流放處。
而青丘有病,則是嘆了口氣,邁步走進大廳。
去面對他的父親,一個他不想面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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