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出北冥 078:步揚影之榮譽與親情的抉擇
然而在當天夜裏,燕北行處並非唯一的襲擊場所。
另一具那個叫海嶽的,原本是個遊騎兵,後來被幾乎砍掉腦袋的屍體,也被十幾個流放處的兄弟剁成碎片。
海嶽在被剁成碎塊前,殺死了五個流放處的兄弟,第六個兄弟一劍徹底砍去海嶽的頭,大意地走上前去,誰知海嶽無頭的屍體居然拔出匕首,深深插入他的肚腹。剩下的兄弟們保持距離將海嶽剁成碎片,依然不敢靠近。
有什麼辦法呢?遇上早已死亡,怎麼也不會倒下的敵人,無論力量還是勇氣都沒有太大用處。
而武器和護甲,對手根本不在乎。
“小子,你還好吧?”燕北行問步揚影。
“大人,我很好。”步揚影撒了謊——還特意大聲,好像如此能給自己壯膽。“您呢?”
燕北行眉頭一皺。“有個死人刺殺我,你覺得我能好到哪裏去?”他不自覺地抓了抓下巴。由於鬍子被火燒到,他已經剪去了鬍子,但他老誤以爲鬍子還在。“說實話,你的氣色不太好,手上的傷怎麼樣了?”
“一點擦傷而已。”步揚影動了動綁了繃帶的手給他看。扔着火的窗簾造成的灼燒比他預期嚴重的多,現在他的右手臂纏滿了繃帶,一直到手肘。當時他一點感覺都沒有,過後才疼痛無比。
步揚影手臂上裂開的紅皮膚流出液體,一個個嚇人的充血水泡充斥其間,像一顆顆炒熟的豆子。“海叔說會留下疤痕,但除此之外應該沒有大礙。”
“手上的傷疤沒關係,在流放處,你大多時候會帶手套。”
“大人,您說的是。”困擾步揚影的不是疤痕,而是其他的事。
那天夜裏發生馬鐵屍體行刺之後,海叔給步揚影進行了包紮,即便如此,手依舊痛的要命。起初他感覺自己的手像着了火,唯有將之插入冰雪才能稍減疼痛。
步揚影在牀上疼痛難耐,翻滾哀嚎的模樣,只有白閃知道。
可等他真的睡着了,他又開始做夢,這些夢比手傷還可怕。
在夢中,和他廝殺的屍體不禁有藍眼睛和黑手掌,更有父親的臉。
他可不敢把這個告訴燕北行。
“負責搜查的人回來了,”燕北行告訴他,“他們一無所獲。”
“我知道。”昨晚步揚影硬拖着身子去大廳和朋友們共進晚餐,已看到了被派去搜查的人,當時大家都在討論遊騎兵搜查失敗的行動。
“看來總共就兩個……那種東西。不管他們是什麼,我覺不承認他們是人。感謝老天,就來了兩個,要是再多幾個……哎,我還是不要想的好。只是我這把老骨頭早有預感,他們絕非這兩個。”
“家父也經常提起,冷風吹起,夏日將盡,凌冬即將來臨。”步揚影提起父親,又想起那晚的夢,夢中屍體卻有着父親的臉。“聽說昨晚又來了一隻鳥兒……”
“是有這麼回事,怎樣?”
“我想知道有沒有我父親的消息?”
“如果有步揚塵大人的消息,你覺得我會不通知你麼?無論你是私生子還是養子,你們畢竟有父子之情。信中說的是張五祖的事。他似乎被免去御林軍統領之職,現在正被通緝,罪名是叛國。那些蠢材派了幾個衛士去拿他,結果他宰了兩個以後逃走了。”燕北行冷哼一聲,他對那些派幾個小兵企圖對付武藝超羣之人的看法,溢於言表。
“我們這兒森林裏有白色魔影,流放處有不安分的死人行走,結果坐在鐵王座的竟然是個小毛孩!”燕北行語帶厭惡地說。
步揚影記得燕北行對張五祖給予厚望,希望他能在朝廷說的上話,幫父親脫離苦海。如果連他都失勢,那燕北行的信還有什麼機會上達新國王,上達那個燕北行口中的小毛孩呢?
步揚影不禁緊握手指,劇痛從傷口處炸裂開來。“那我妹妹呢?”
“信上既沒提步揚塵大人,也沒說他女兒的事。”燕北行有些惱火。“說不定根本沒人在意我的信,恐怕對光明城那些人而言,我們什麼也不是。他們只肯告訴我們他們想讓我們知道的事,而且這些事少的可憐。”
對於自己來說,則能知道的更爲少。步揚影心灰意冷地想。
大哥步揚飛已經召集封臣,率軍南征,卻沒有人告訴他……後來還是納蘭無敵有天夜裏偷偷跑來找他,一邊輕聲細說,一邊懺悔自己不該這麼做。可想而知,他們一定認爲他兄弟的戰爭與他無關。
然而這事讓步揚影無比煩惱。步揚飛正馳騁沙場,自己卻困守流放處。
無論步揚影如何寬宥自己:如今他的職責所在是與新弟兄們做七國的守護者,他依舊覺得自己想個懦夫。
他和哥哥步揚飛一起長大,無形中比了十幾年,這次他覺得自己輸的無比徹底。
“步揚影,海叔有沒有說你的手多久可以復原?”
“快了,最多下次月圓的時候。”步揚影回答。
“那敢情好,”燕北行拿出一把劍,放在兩人之間的桌子上。這是步揚影那把用墨夷焱的戰錘重鑄的劍,散發着黝黑的光芒。
前些日子晚餐時和林莽發生衝突,燕北行沒收了他的劍。
“拿回去吧小子,”燕北行不耐煩地皺了皺眉,“我並不是感謝你的救命之恩才這麼做,雖然你確實救了我的命。但我想你當日若和屍體搏鬥時手上有把趁手的兵器,或許就不至於受傷。”
“大人,您做的沒錯,是我當時魯莽了。”步揚影說。
“若不是你和你那頭狼,我現在就不會坐在這裏了。你不僅勇敢……更重要的是,你的腦筋動的快。沒錯,天殺的,就是用火!我們早該知道,早該想起來。古時候也曾有凜冬之劫,一定也曾用過火。哎,八千年雖然久了點,可若是連守護人都記不得,還有誰會記得呢?”
那天晚上,步揚影也無法憶起自己如何想到用火。屍體的衣服一着火,其瞬間便被烈焰吞噬,彷彿它的皮膚裏灌滿酥油,骨頭是枯木。
步揚影只需閉上眼睛,依然可以清晰想起那具屍體踉蹌着屋中亂撞,揮舞雙臂拍打火焰的景象。縈繞心頭久久不去的是那張臉:四周爲火圍繞,頭髮如枯草燃燒,壞死的肌肉一塊塊溶解滑落,露出下面的頜骨。
不管驅使馬鐵的何種惡魔,都已被烈焰趕走。然而在他的噩夢裏,它又在此來到,這次冒火的屍體生着步揚塵的容貌,焦黑暴突的是父親的皮膚,如凍結眼淚般流下的是父親的眼睛。步揚影不明白自己爲何會做這種夢,也不瞭解這代表什麼意義,他只是嚇壞了。
“把劍拿去,別再跟我囉嗦,聽懂了沒?”燕北行說。
“是大人,謝謝您。”步揚影撫摸着柔軟的皮革,這把劍似乎也迫不及待地渴望見到他。
“我也不想聽什麼客套話,”燕北行說,“所以把道謝都省了吧。用實際行動證明你珍惜它,比說多少廢話都管用。”
步揚影點點頭。“大人,您能給這把劍賜個名麼?”
“這是我見過最好的劍,沒有之一。”燕北行看着步揚影手中的黑劍,“七國傳說暗夜將至,小子,你有沒有膽量把這把劍起名‘暗夜’?”
“暗夜?”步揚影心中默唸,他心裏已經認可,沒有比這個‘暗夜’更適合這把劍的名字了。“多謝燕大人賜名。”
“你知道的,這是前朝皇太子的遺物所鑄,所以這是一把王者之劍,”燕北行很高興得到步揚影的認同,“好好利用這把劍,把來自暗夜的敵人送回暗夜。等你手上痊癒,你可以找莫大先生教你幾招。”
“莫大先生?”步揚影沒印象這個名字。
“莫大先生,人稱‘瀟湘夜雨’,正從影子塔趕過來,他是我們的信任教頭,林莽教頭已經出發,去光明城了。”
步揚影放下劍。“爲什麼?”他傻傻地問。
燕北行又哼了一聲。“你以爲呢?當然是我派他去的。他身上帶着嶽海的一隻斷手,那手至今在陶罐裏亂扭不停。我命令他趕往光明城,將手呈報給小毛孩國王過過目,這總能吸引皇甫彰的注意把,也好讓滿朝的蠢貨們好好開開眼界。”
步揚影心裏瞬間明白了,這幾天並未見到林莽的原因。
自己剛剛和林莽發生衝突,如今,林莽已在千里之外。他感激地看向燕北行大人。
“小子,如此一來你和他相隔千里,在外人看來也不顯得我偏袒,”燕北行伸出一根手指指向步揚影,“但是,這並不代表我贊同你在流放處可以持刀胡來。勇氣雖然可以彌補你相當程度的愚蠢,但無論你現在幾歲,都不是小孩子了。‘暗夜’是把王者之劍,只有真正的男人才能駕馭。我希望你好自爲之。”
“是,大人。”步揚影把劍收回鑲銀邊的劍鞘。
“你去把,我還有事要忙。順便幫我告訴廚子,晚餐如果還有該死的土豆泥,我就那他下鍋。”燕北行說。
步揚影佩戴着寶劍走下高塔樓梯,站在兩邊的守衛微笑着看他。
“真是把好劍。”其中一個說。
“步揚影,乾的漂亮。”另一個也說。
如今燕北行的首領塔被付之一炬,他改住另一處塔樓。步揚影出現時,發現五六個朋友正鬼鬼祟祟地等在外面。他們在樓下小廣場掛了個箭靶,裝作苦練射箭。但步揚影一眼便瞧出他們別有企圖。
他前腳剛落地,木生便叫:“嘿,快過來讓咱們瞧瞧。”
“瞧什麼?”步揚影說。
黑胡胖子嘿嘿一笑,“當然是你的紅屁股嘍,還有什麼?”
“那把劍,”黑塔說,“他們要看那把劍。”
於是步揚影抽出暗夜,左右旋轉,讓他們好好欣賞。長柄劍身在蒼白的日光下閃耀着陰暗而致命的光澤。“它叫‘暗夜’。”他說,努力表示出應有的快樂和驕傲,但心中依然想着噩夢之影。
木生嘿嘿一笑。“守護者縱有幾千年歷史,”他說,“但我敢打賭,咱們步揚影大人可是頭一個把司令塔給燒掉的人。”
“而且不受任何懲罰,獲得榮譽。”黑塔說。
衆人哈哈大笑,連步揚影都忍俊不禁。其實他引發的那場火,並未當真燒掉整個堅實的石砌高塔,只是把塔頂兩層樓的房間,也就是燕北行的居所,給燒個一乾二淨。
但誰還對損失說三道四呢?因爲那場火救了燕北行,也燒死了馬鐵殺不死的屍體。
但步揚影心事重重。他的父親及妹妹生死不明、他的哥哥率領大軍或許正浴血奮戰,還有他最愛的弟弟步揚明,一個永遠不能走路的人卻肩負這守衛北冥城的重任,而自己呢,自己在此處和怎麼也殺不死的屍體搏鬥,噩夢中的屍體有着父親的臉……
這一切都讓步揚影無法快樂。
儘管他知道朋友們一番好意,可惜他們不能知道自己的心事,這是在也怪不得他們。
“我還要去給燕大人安排晚餐。”步揚影唐突地說,然後轉身離去。木生在後面叫他,步揚影沒有理會。
當他回到房間,白閃正蜷縮在門邊睡覺,但它一聽到步揚影的腳步聲,便擡起頭。雪狼的紅眼睛閉紅石榴籽還要血紅,比人眼更睿智。步揚影蹲下來,搔搔它的耳朵。
白閃伸出舌頭舔他的手指。步揚影微笑着告訴白閃:“所有的榮耀歸你所有。”
突然間,他想起當日初得雪狼那一天步揚明看見白閃時的情景。當時他們正要離去,步揚影並沒有分的雪狼,可步揚明看到了遠離狼窩的白閃,它雪白的身體蜷縮的雪堆裏,幾乎無法分辨。
“他就孤身一個,”步揚影心想,“離兄弟姐妹們遠遠的。他與衆不同,所以被他們趕走。”
“步揚影,”有個聲音叫他。步揚影擡起頭,兩頰通紅的納蘭無敵站在他面前,侷促不安地發着抖,全身緊緊裹緊厚重的毛皮斗篷裏,彷彿即將進入冬眠。
“無敵,”步揚影站起身。“怎麼了?你也想看看這把劍麼?”
胖男孩搖搖頭。“我曾是我父親寶劍的傳人,”他哀傷地說,“我家的那把家傳之劍,我父親納蘭鋼鋒讓我拿過幾回,可我每次都很害怕。那把劍和你這把一樣,出自甘鐵生之手,美麗異常也鋒利異常,我怕傷到別人更怕傷到自己。現在我弟弟是這把劍的繼承人。”納蘭無敵在斗篷上擦擦汗,“我……嗯……海叔要見你。”
現在還不到換繃帶的時間。步揚影狐疑地皺眉質問:“他爲什麼找我?”看着山姆可憐兮兮的模樣,答案已經不問自明。“你跟他說了,是不是?”步揚影怒道,“你跟他說你告訴我消息一事了。”
“我……他……步揚影,我不是故意的,我的意思是,海叔無所不知。”
“他不是讀懂心靈的巫師!”步揚影厭惡地大嚷,“我自己認得路。”說完,他徑自走開,留下目瞪口呆的納蘭無敵原地發抖。
海叔正在房中靜坐。“無敵說您有事找我?”步揚影問。
海叔靜靜地看着步揚影,如同要進入他內心深處。“步揚影,你告訴我,假如有這麼一天,你的父親大人必須自榮譽和他所愛之人之間做出抉擇,你想他會怎麼做呢?”
步揚影沒想到海叔見自己第一句話竟是這麼一問,很明顯海叔已經知道自己從納蘭無敵那裏知道了一些父親的消息。
但關於“消息”的事海叔隻字未提,這麼發問必定有所緣故。
“他會做他該做的事,”步揚影刻意拖長音調,藉此掩飾自己的猶豫不決。“不管那是什麼。”
原本步揚影想說步揚塵領主絕不會做出有損名譽之事。
“小子,你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何爲該做?何爲不該做?”海叔指着旁邊的凳子讓他座下。
“正義的事便是該做,罪惡的事便是不該做。”步揚影機械地回答。
“那麼,步揚塵大人是萬里挑一的英雄。多數人根本無法與其相提並論。跟女人的情愛相比,榮譽算得了什麼?當你懷抱出生的嬰兒,或是想起兄弟的笑容,責任又算的了什麼?不過都是虛幻,都是空談罷了。我們身爲凡人,老天使我們有能力去愛,那是對我們最大的恩賜,卻也是對我們最大的懲罰。”
“愛?有錯麼?爲什麼會是懲罰?”步揚影不懂。
“你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海叔笑着問道,“流放處的兄弟來自這片大陸不同的國度,若其中兩個或者三個國度發生戰爭,這裏的兄弟是繼續並肩作戰還是把劍相向?”
“這……”
“所以我明白你的苦楚。人皆有父母兄弟,皆有兄弟姐妹。守護者來自紛爭不斷的大小王國,也深知時局會改,天下動盪。於是他們立下誓言:守護者只守護王國,但絕不參與其中任何戰役。”
步揚影靜聽海叔所言。
“所以,即便當年墨夷家族前來,橫掃七國之時,流放處的守護者依舊信奉誓言,堅守崗位。千百年來,始終如此,這便是榮譽的代價。”
“如今就是我要抉擇的時刻,你的意思,是這樣麼?”
還是花白的頭顱看着他,彷彿已經入他內心深處。步揚影覺得自己**裸的,一絲也藏不住。
“孩子,這很痛苦,”海叔輕聲說,“做出選擇,總是痛苦的,現在如此,以後依然。”
“不,你不知道。”步揚影苦澀地說,“沒人知道。就算我是養子,他依舊是我的父親。”
海叔嘆口氣道:“步揚影,我剛纔告訴你的,你難道都沒聽進去?你難道認爲整個流放處就你自己在經受煎熬?就你一個又父母兄弟?就你一個家庭遭逢變故?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流放處如你這般境遇的,不下一百!”
“可是,我已經在這裏揹負上‘叛國者’之子的罵名,我的父親大人,他絕不是叛國者!”
“他當然不是,我已經活了八十個春秋。步揚塵是我八十年裏所見過最爲忠勇之人。”
“可是,有消息說他已承認叛國罪行。”
海叔面色愁苦地上揚嘴角,露出一絲笑意。“若我以前評價步揚塵是英雄,現在我收回這個評價。”
“爲什麼?他……”
“他不僅是個英雄,更是英雄裏的英雄。”海叔說。
步揚影疑惑地看向海叔,這個在黑暗之城及光明城宦海一生的老人家。
“我剛纔問過你,榮譽和親情怎麼選。”海叔睜大睿智的眼睛告訴步揚影,“若你選擇堅守榮譽,則你便是英雄;若你能爲了親情而放棄自己所堅守的榮譽,你便是英雄中的英雄!”
“海叔,你是說我的父親爲了親情而自承叛國!”步揚影渾身顫抖起來。
海叔點點頭。“是的,這是你父親的選擇。那麼你呢,你明白了麼?你該如何選擇?”
“我選擇這裏!若是我父親在這裏,他定也會如此選擇。”步揚影堅定地回答。
“沒錯,你在這裏和殺不死的屍體搏鬥,並第一個宰了他們。”海叔拍拍步揚影的肩頭,“你父親若知道這些事,將爲你驕傲。”
兩人正說着話,納蘭無敵趕了回來,惶恐不安地看着步揚影。
步揚影走上前去,給了胖男孩一個深深的擁抱。
納蘭無敵這才露出笑容,緊緊地回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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