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出北冥 088:步揚影之龍晶石

作者:雙人漁
塞外無疆。

  山丘自濃密的森林中驟然升起,孤立而突兀,數裏之外便能看見強風吹刮的封頂。

  遊騎兵們都說,野人稱此峯爲先民拳峯。它像拳頭一般自土地和樹林間高高屹立,光禿棕褐的山坡上亂石密佈。

  上山的路陡峭而崎嶇,頂峯環繞着一圈由亂石砌成,及胸高的牆。人們不得不向西繞了一大圈,方纔找到容馬通行的缺口。

  “這裏地勢不錯,”登頂後燕北行大人宣佈,“找不到比這正好的地方了,我們就在着紮營,等待該等的人。”

  “必要的時候,這個高地容易防守。”步揚影一邊策馬巡視高牆,一邊指出,黑貂皮披風在風中激盪。

  “沒錯,這地方行。關鍵是解決水的問題。”燕北行說。

  “在山腳下,我們剛涉過一條小溪。”

  燕北行點點頭,於是命令就此下達,守護者兄弟們很快在先民建築的石牆後搭起了帳篷。黑色的帳篷如雨後春筍般紛紛浮現,毯子和鋪蓋卷罩住了光禿禿的土地。事務官們將馬匹排成長長的隊列,餵它們草料和清水。

  不少兄弟們拿着斧頭到森林裏砍伐木材,以備夜晚之需。一羣工匠着手清理地面,挖掘溝渠,並接下捆綁用火淬硬的木樁。“天黑之前,務必把環牆每個開口都挖好壕溝,立起樁子。”燕北行下令。

  等營帳搭好,步揚影將諸多事務處理完畢,便下山尋找白閃。雪狼立刻相應他的召喚,沉默地衝出來:前一刻步揚影還孤身一人,大步走在林間,踏着松果和落葉,邊吹口哨邊喊叫,下一刻,這頭大白狼已經漫步在他身邊,蒼白如一團晨霧。

  可抵達環堡外圍時,白閃卻不肯前進。它小心翼翼地跑上前去嗅嗅岩石縫隙,接着又忙不迭地後退,好像不喜歡此地的氣息。

  步揚影抓住它的項背,打算來硬的,把它拖入環牆,這並不容易——雪狼比他都要重,無疑還遠比他強壯。

  “白閃,你是哪點不對勁呢?”步揚影困惑着只好放棄,在他的印象裏,雪狼從未如此執拗。“隨你便啦,”他告訴狼。“去吧,打獵去吧。”

  步揚影穿過青苔密佈的石牆往回走,白閃那雙紅色的眼睛一直盯着他。

  牆的裏面應該很安全。居高臨下,附近地區都在視野之中,而山坡在北、西兩面都非常陡峭,惟在東方稍微舒緩。

  雖然如此,但隨着暮色漸沉,黑暗逐步滲透到林間的空曠中,步揚影心裏的惴惴不安卻油然而生。

  這裏可是未知的領域啊,他告訴自己,這裏或許真的有鬼魂,先民的幽靈在此徘徊不去呢。畢竟這裏曾是他們的地盤。

  步揚影爬上一片亂石的山坡,望向落暮的夕陽。金色河流蜿蜒着流向南方,河面上閃爍微弱的光,夕陽照耀下,好似流淌的金水。

  河流上游的山地更加崎嶇,濃密的森林不復出現,取而代之的是一系列光禿禿的石丘,它們肆無忌憚地高高聳立,並向着北方和南方延伸。

  遠方的地平線上,山脈好似雄渾的陰影,一片接一片,直至變的灰暗模糊。

  參差的峯巒上終年積雪,縱然搖搖相望,它們依舊那麼龐大、冰冷、寂寞而荒涼。

  拉近視線,四周完完全全是樹的天下。南面和東面,林木直至視野盡頭,這是一片無比遼闊、盤根錯節的密林,撒下成千上萬暗綠的影子,其中點綴着幾處紅色,那是來自異域如同雪中楓葉的樹,偶爾浮現的黃則是幾株開始成熟的闊葉菸草。

  朔風吹起,步揚影聽見遠比他年邁的枝葉在呻吟歎息。千百片樹葉集體舞蹈,一時之間,森林似乎化爲深綠的海洋,風暴流轉,不得安息,恆同天地,難以揣測。

  白閃怎麼會喜歡獨自待在這種地方?步揚影心想,在這片林海汪洋裏,任何移動的事物,即便正朝環堡撲來,也根本無從窺見。

  真有不測我們該如何防備?他矗立原地許久,直到太陽消失在鋸齒狀的山脈後,暗影爬進了森林。

  “影子哥?”納蘭無敵喊道,“果然是你,你還好麼?”

  “很好。”步揚影跳下亂石,“你呢?”

  “不錯,我覺得不錯,真的。”

  步揚影不準備用自己的憂慮去煩擾朋友,尤其是面對剛開始找到勇氣的納蘭無敵。“燕北行大人打算在這裏等待塞外之王。”

  “這兒似乎是個堅固的地方,”無敵說,“先民的環堡,你覺得這裏從前打過仗麼?”

  “肯定打過,不過會久遠到我們的祖宗都尚未出生。”

  “那我們會在這裏打仗麼?”納蘭無敵突然擔憂地問。

  步揚影用手掌拍拍他的肩膀,他們並肩回到營地。周圍的營地生氣了火。

  頭頂,星星也出來了,近的如同伸手就可摘下。

  步揚影進得燕北行大人帳篷的時候,他正和幾個流放處高級將領談論軍務。“你來了啊,”老人粗聲道,“沒事的話,給我們端點熱酒。今晚涼的要命。”

  “是,大人。”於是步揚影生起篝火,找負責給養的人要了壇酒。

  他一邊工作,一邊聽賬內的談話。

  “嗯,除非萬不得已,我不打算冒險進入未知森林。”燕北行說,“野人和我們一樣,不能靠岩石和積雪過活。甭管他們聚集了多少人,很快便會從大山中出來,而惟一的路徑便是順着河道向下。如此看來,我們在此正好扼住要害。他們繞不開我們。”

  “恐怕他們根本就沒打算繞開。他們的人成千上萬,而我們呢?就算現在就找到蘇定芳將軍及他所帶的人馬,也不過區區三百。”步兵指揮使韓堅石說。

  “就算要打,也找不到比這裏更好的地勢。”燕北行說,“所以我們得加緊準備,設好刺釘和陷坑,在山坡上佈滿蒺藜,每個裂口都要修補完整。汪萬里,我需要借重你敏銳的觀察力,帶上你的人,在營地附近和河岸兩邊佈下警戒,讓他們藏在樹上,一旦發現不明物接近便立刻報告。我們再來談水的問題,必須儲備大大多於當前需求的水。我命令,立刻着手開挖蓄水池。繁重的勞動眼下會讓弟兄們不滿,但到頭來對我們可是性命攸關。”

  幾個高級將領領命而去。

  帳篷內就剩下燕北行喝步揚影兩人。

  “我們該如何尋找蘇定芳呢?”燕北行看着步揚影問。

  “這輪不到我發表議論,大人。”步揚影說。

  “如果我認真地問你呢?”

  “如果我們只在此處的視線內活動,我不認爲能找到蘇將軍。”

  “他們是找不到,別說是兩百人,就算咱們有一萬人,這片土地也過於遼闊。”燕北行大人說。

  “您不會放棄搜索吧。”

  “海叔說你是個聰明人,你來告訴我該怎麼辦?”燕北行說問。

  他把步揚影逼到了死衚衕。“這個……這個我覺得一個人找兩百人比兩百人找一個人要容易的多。”

  燕北行笑了,“我們這羣人留下的蹤跡連笨狗熊都能看到。而在這山頂,我們的營火光芒傳遍視線所及。如果蘇將軍還活着,還能自由行動,他一定會找過來,我敢打賭。”

  “是的,”步揚影說,“可……如果……”

  “如果他死了?”燕北行問,聲音依舊和善。

  步揚影點點頭。

  “他也許會以別的方式回來,”燕北行說,“就像馬鐵,就像嶽海。步揚影,我們必須承認這種可能性。”他用手背遮住一個突然而至的哈欠。“我還是好好休息一下,記住,天一亮就叫我。”

  步揚影和他告別,走出帳外。

  寒意襲來,風吹得強烈。

  看來到了清晨,大雪便會覆蓋土地,帳篷繩將會凍結僵硬。

  壺底還有些許殘留的料酒,步揚影爲火堆添進新柴,重新加熱水壺。

  他邊等邊暖指頭,又張又合,直到經脈稍稍舒活。營地四周,值頭班夜的弟兄已經上崗。

  火炬沿着環牆搖曳不定。這是個無月的夜,只有上千顆星星高掛頭頂。

  黑暗中傳來一陣呼嗥,微弱而遙遠,但確然無疑——這是狼羣的嗥叫。它們的聲音起起落落,仿如一首悽迷而寂寥的歌謠,讓他汗毛直豎。篝火對面,陰影之中,一對紅眼睛凝視着他,就着火光,猶如一對閃爍的寶石。

  “白閃,”步揚影驚訝得喘了口粗氣,“你終於肯進來了麼,呃?”他的白狼平常總是整夜巡獵,他本以爲天亮之前沒可能再見他。“這裏抓不到東西?”他問,“來。到我這兒來,白閃。”

  雪狼圍着火堆打轉,嗅嗅步揚影,又嗅嗅風,不得寧靜。

  看來它不像是剛飽餐過一頓的樣子。

  當死人開始行走,最先發現的就是白閃,是他叫醒我,警告我。他忽然警惕地起立。“外面是不是有什麼東西?白閃,你聞到了什麼?”黑胡胖子說它聞到了冷。

  雪狼跳開一步,停下來,又回頭望他。

  他要我跟它走?於是步揚影拉起斗篷的兜帽,離開營區,離開溫暖的篝火,穿過排列整齊的粗毛犁馬,朝外走去。

  白閃經過時,有匹馬緊張地嘶叫起來,步揚影停下來摸摸它鼻子,說了幾句安撫的話。

  他們越接近環牆,他便愈清晰地聽見狂風颳過石縫發出的呼嘯。前方有人盤問,步揚影走進火光下。“我去爲燕北行大人取水。”

  “好的,你去吧,”守衛說,“不過動作快點。”這名男子蜷縮在黑斗篷裏,拉起兜帽以對抗寒風,步揚影看不見他的臉,只覺得他像原地不動的木桶。

  步揚影從兩根尖樁間擠過,而白閃則從下方穿出。

  牆縫裏插着一支燃燒的火炬,風聲席捲,它也跟着飛揚,發出白橙相間的光芒。步揚影側身鑽過牆間通道,順手一把取下它。

  到了外面,白閃立時飛奔而下,步揚影則慢慢跟隨,讓火炬爲自己照亮下山的路。營地的喧譁在身後湮滅。

  漆黑夜,亂石坡,險惡的山路,只要一時疏忽,便會摔斷膝蓋……甚至脖子。我到底在幹什麼?他一邊選取路徑一邊問自己。

  森林就在下方,宛如裝備着硬皮與繁葉的戰士,靜默地排成隊列,等待着攻打山丘的命令。

  它們的身軀一片漆黑……只有當火光掃過枝幹,步揚影才瞥見幾許綠影。

  隱隱約約,他聽見岩石間潺潺的流水聲。白閃在矮樹叢中消失不見,步揚影拼力跟上,一邊側耳傾聽小溪的呼喚,以及樹葉在風中的嘆息。

  枝條不斷攫住他的斗篷,頭頂濃厚的樹冠密密匝匝,遮蔽了繁星。

  白閃跑到溪邊,啜飲清水。

  “白閃,”他喚道,“到我這兒來,快。”雪狼擡起頭,兩眼通紅,目露兇光,清水如垂涎般自他牙關滑落。剎那間,它是如此兇怖可怕。

  隨後它便跑開了,跑過步揚影身邊,衝向密林深處。

  “白閃,等等,站住,”他吼道,但狼毫無反應。蒼白而苗條的形體隱沒在無邊的黑暗中,步揚影只有兩個選擇——要麼獨自爬山返回,要麼繼續跟隨。

  步揚影選擇跟隨,於是他放低火炬,憤憤不平地向前走去,一邊小心翼翼地留意可能絆倒人的岩石,可能箍住腳的粗根和可能扭斷膝蓋的孔洞。

  每走幾步,他就停下來呼喚白閃,但夜風颳過密林的嚎嘯淹沒了一切。這真是瘋了,他愈加深入森林,便愈加這麼認爲。當他終於打算回頭時,忽然瞥見前方有一道白影,閃向右邊,朝山丘奔去。他連忙追趕,上氣不接下氣地咒罵起來。

  他們繞着拳峯的山腳跑了大約四分之一,直到步揚影再度跟丟了狼。他累得喘不過氣,便在一堆灌木、荊棘和碎石中歇下腳步。火光之外,黑暗從四面八方向他逼近。

  這時,一陣輕微的抓刨聲引起了他的注意。步揚影朝發聲之地移去,在石頭和灌木間謹慎地遊走。最後,在一棵傾倒的大樹下,他終於找到了白閃。

  雪狼正瘋狂地挖掘着大地,刨起陣陣塵土。

  “找到了什麼?”步揚影放低火炬,發現眼前是一座鬆土搭成的圓形土墩。一座墳墓,他心想,是誰的呢?

  步揚影跪下來,將火把插進身旁的泥地。土質鬆軟而多沙,步揚影抓起一把,裏面既沒有石子,也沒有根鬚。

  不管這裏埋了什麼,必定爲時不長。挖下兩尺,指頭有了衣物的觸覺。他認爲是某具屍首,他恐怕是某具屍首,但這裏……有別種的異樣。他擠擠織物,覺出下面有某種細小、堅硬、不能彎曲的東西。這裏沒有氣味,更沒有屍蟲的跡象。白閃往後退開,蹲下來,盯着他瞧。

  步揚影撥開鬆土,找到一個圓形的包裹,直徑幾乎有兩尺。他將手指伸進土中,用力提出來,隨着拖拽,裏面發出叮噹的響聲。莫非是財寶?他心想,但手上感覺不出錢幣的形狀,仔細一聽聲音也不是金屬的發音。

  一捆磨舊的繩子緊緊綁着包裹。步揚影取出匕首,割斷開來,摸索着把織物抖開。包裹翻了個滾,東西落了一地,閃着黑光。

  步揚影發現十幾把小刀,大批樹葉形狀的矛尖,以及無數的箭頭。步揚影拾起一把刀,它輕若鴻毛,閃着黑芒,無有握柄。火炬的輝光在刀鋒上躍動,一輪橙色的細線描繪出銳利的鋒刃。

  是龍晶石?步揚影記得在北冥城時,聽蘇北河師傅講起過這種被稱之爲黑曜石的事物。

  難道說白閃找到了史詩時代古老窖室,埋藏於此數千年之久的遺物?先民拳峯是個古老的地方,可是……

  龍晶石之下還有一個年代久遠的號角,牛角製成,邊緣鑲了青銅。

  步揚影拍去號角里裏外外的塵土,一串箭頭也跟着滑落。他任它們落下,隨手扯起包裹的一角,用手指揉搓。這是上好的羊毛,厚實,雙層織工,雖然受了潮但並未腐朽。它埋藏的時間不可能太久。手邊昏黑一團,步揚影牽起毛料,湊近火炬。不是昏黑,是漆黑。

  當他徹底展開這塊包裹布料的時候,步揚影幾乎失聲尖叫。

  這根本不是什麼布料,更不是什麼千年之久的遺物。

  這是誓言效命守衛七國的守護者兄弟的黑斗篷。

  在這種冰天雪地裏,步揚影相信對人而言最重要的莫過於御風寒的斗篷。

  他爲何把斗篷埋在這裏?爲何又用斗篷包着晶石?

  這些晶石又有何用?

  而他又是誰?又在何處?沒有斗篷又能走多遠?

  這些如同一個又一個費解的謎團。

  森林的暗影無聲襲來,步揚影絲毫不願意在此地久呆。他用斗篷重新包裹晶石,把這些分量並不算重的東西抗回營地,回到他自己的帳篷。

  白閃依然徘徊在石牆之外,步揚影也不勉強它。

  等到在帳篷裏躺下,閉上眼睛。

  睡夢中,他夢到了雪狼。

  五狼一體,四狼殘存,分割天涯,互不聯絡。他只覺深沉的空虛和撕裂的疼痛。

  森林遼廣清寒,他們如此渺小,如此失落。雪狼知道兄弟姐妹就在某地,卻嗅不出氣息。

  於是雪狼蜷身而坐,向着黑暗的夜空揚天長嚎,叫聲迴盪在森林,成爲悠長而孤寂的嘆息。

  餘音漸衰,雪狼豎起耳朵,等待答覆。

  唯一的迴應是吹雪的嘆息。

  步揚影的夢中,自己兄弟姐妹的命運如同雪狼。

  步揚家族,是狼之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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