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 50 章
問完楚寒今就警惕了。他身體不好,顯然有另外一層意思,指他腹中的小孩兒。
本來這件事他希望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但這人既然是故意來問,證明某些人正在揣測,指不定打算對他做些什麼。
梁山連忙道:“沒,我聽其他說的。說君上的妻子身體不適,一直養在院子裏,不然早就去繼承君後的位子了。我在想你若是哪裏不舒服,我作爲君上的好兄弟,可以幫你找藥方拿藥,只要能幫你,我義不容辭。”
這麼好心?
可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楚寒今多看了他一眼。
越臨以前的對手要麼如白孤,赤縵,現在都位高權重,身份顯赫,唯獨這個人衣衫破爛,容貌潦倒,手還斷了一條,看着落魄無比。如此諂媚地找上他來,不見得有惡意,但顯然討好的意味大於關照的意味。
他湊近,楚寒今甚至聞到他衣料上長了蠹蟲的腐爛味道,臭味刺鼻,忍不住皺了眉頭:“我沒什麼病。”
梁山:“真沒病?我聽說……是懷胎了吧?”
楚寒今猛地一看他。
梁山連忙道:“我也是聽別人說的,並無他意,關心你身體罷了,說話太直,你別見怪啊別見怪!”
楚寒今厭煩道:“你走吧!”
可這梁山支支吾吾不肯走,還試圖往他身上靠近,猛地說了聲:“怎麼有蟲子——”說完便來抓楚寒今的手。
楚寒今沒成想這人如此冒失,掌中聚起真氣一掌拍下去,拍得他哎喲一聲摔倒,同時背後響起一聲咳嗽。
小九回來了。
他站在樓梯口,手中捧着油紙包好的酸角糕,圓潤的眼瞪了一眼梁山。
梁山直接爬了起來,渾身直哆嗦。
小九一步一步往這邊走,他哆嗦得越來越厲害,似乎害怕極了:“他就是你朋友?”
楚寒今:“對。”
他狠狠跺腳:“哎呀,這就糟了。”
小九小孩兒模樣,聲音稚嫩卻很冷淡,問:“你是誰?有你什麼事?你碰他幹什麼?”
梁山訕笑:“對不起對不起。我好像看見了一隻小飛蟲,一眨眼就不見了。多有冒犯多有冒犯,我先走了,再見!”
他說完繞開小九雞飛狗跳往樓下跑。
憑他看見小九時的畏懼程度,明顯認出了什麼,楚寒今忍不住又嘆了聲氣。
風波恢復平靜,小九將酸角糕放在桌上,聲音變得溫軟可愛,和剛纔的冷淡截然不同:“給你買回來了,你喫吧。”
說完,輕輕牽住他手腕,邊查看邊問:“他剛纔碰到你了嗎?”
楚寒今:“沒有,怎麼了?”
小九一嗤:“他身上臭。”
楚寒今裝着糊塗:“你認識他?”
“滿城的人都認識他,總幹些齷蹉的勾當,賣沒錢的姑娘到青樓接客,倒賣假靈石,假靈丹,騙老人的錢,又是個地痞老賴,不認識他才奇怪呢。”
話裏可謂十分不屑。
甚至還偏過了臉,就差啐一口。
這麼討厭他,楚寒今偏故意道:“可我聽說他曾是君上的朋友?”
小九嗤聲,不屑到極點,“那是以前的事情了。沒被挖掉內丹前他還算條好漢,那魔頭的股肱之臣,但誰知道他自私自利,賣友求榮……”
小九說不下去了,一扭頭:“不說了,晦氣。”
他不說,楚寒今不問,岔開了話題:“那就喫飯。”
這頓飯如果不是小九作陪,楚寒今大概率又是一個人。小九拿筷子往他碗裏夾菜,聲音甜滋滋的:“你多喫一點哦~”
小孩子身量小,要夾到滿桌的菜就必須踮起腳尖,一副無比賣力又可愛的樣子。楚寒今看得好笑,將他夾到碗裏的菜都用筷子攏了攏:“好,我多喫一些。”
小九抿脣一笑,陽光可愛。
既然他要裝那就裝吧,氣氛反而融洽一些。
相安無事喫到快結束,小九突然哎呀了一聲,毫無預兆道:“我該回家了!我娘下午找我有事!”
楚寒今:“嗯?”
“來不及跟你說了,我馬上就要走!”
小九飛快從椅子裏站起身,衝楚寒今擺了擺手:“我先回去了,下次再來找你玩兒!”
這回家的時機,正好挑在楚寒今飽得恰到好處、準備結束用餐時。楚寒今一低頭,不出所料,剛纔買的嬰幼兒玩具全“不慎”落在了這兒。
……這故意的成分也太重了。
看看他的背影,又看看小孩子玩的撥浪鼓和小木馬,楚寒今默默收起來,回到了院子。
越臨不知幾時回來了,負手站在院中,看到他手中的玩具,意味深長:“給小孩兒買的?”
楚寒今:“……”
越臨哼了聲:“看來你心裏還裝着我們的寶寶。”
楚寒今:“…………”
他的表情分不清是暗爽還是故意裝,將玩具拿到手裏看了看,說:“買少了,改天我們一起去,多買些。”
楚寒今舔了下脣,道:“越臨。”
越臨:“?”
真的很好玩嗎?
楚寒今差一點兒就說出口了。
但他想了想,又搖頭,說起別的:“我今天遇到了你以前那個朋友。”
越臨:“你別理他,他有病。”
楚寒今點了點頭,正此時,裏屋一道身影走出來,正是白孤,他擡手對着楚寒今一拱,轉向越臨:“君上,靈骨已經放進去了。”
楚寒今詫異地望向越臨:“什麼靈骨?”
越臨漫不經心:“我父親的屍骨,被我挖出來,扔進了煉劍池。”
“什麼?”過於意外,楚寒今聲音都擡高了一些。
雖然魔族親情淡漠,弒父弒師殺兄殺子的事情時有發生,但這不代表親眼所見時能不驚訝。親生父親的屍骨?扔進去煉劍?這真越臨的所作所爲?
楚寒今:“用他的靈骨幹什麼?”
越臨理所當然道:“給我的劍打造一脈合適的劍靈。”
楚寒今胸膺涌上一陣怒氣:“靈石和靈物不夠用,現在改爲放屍骨,那接下來是不是就要放活人了?”
越來越過分了。
越臨斜他:“與你沒有關係,不要多管。”
“你……”楚寒今氣結。
他旁邊的白孤攏了攏袖子,背弓得更低。本來有話想稟報,只不過看見兩人爭執,識趣地選擇了閉嘴。
越臨不打算避諱楚寒今,道:“有話就說。”
白孤拱手:“前不久君上讓我搜尋的東西,其實……有了動靜。”
越臨轉過頭:“哦?”
白孤:“按照星象方位確定了大致位置,如果不出所料的話,就在白鶴灣附近,接下來只要過去搜尋即可。”
楚寒今聽出了端倪:“搜尋什麼?”
越臨看他一眼,似乎並不想回答,但還是道:“當然是活人。”
一句話,讓楚寒今的腦子裏炸開了。
還——真——是——活——人!
越臨回魔族本在他意料之外,回去之後,沒想到意外一串接着一串……
將活人丟進煉劍池,說是以前的魔君乾的,他信。
但說這是越臨乾的,他不信。
楚寒今忍不住道:“你做事也要有個限度。”
越臨:“限度?”
“你本來死了那麼多年,手上沒再沾染殺孽,現在爲什麼又要招惹?”
越臨彷彿聽見了天方夜譚:“我是誰?我是魔族之主,所謂將活人丟進煉劍池,生挖靈核,人肉煉丹,這不是理所應當的嗎?”
“可……”楚寒今蹙眉,心情複雜。
可他不僅僅是魔君。
也是越臨……是楚寒今認識的那個越臨,會給他種醉魚草花田吸引螢火蟲,會給他煮陽春麪,會吹曲子哄他睡覺,還會一直逗他笑。
理智上篤定他是魔頭,而情感上,看見他作惡,卻越來越覺得無法接受。
越臨嗤了一聲:“你這人真有意思,一方面不接納我,一方面又不許我作惡,兩頭都要佔。”
“……”
一句話說得楚寒今耳背發紅,無言以對。
半晌。
楚寒今神情轉爲了鎮靜:“活人你已經在找了?”
越臨:“怎麼?”
楚寒今:“行。你非要用活人煉劍,不如先把我丟到煉劍池裏,踏着我的屍體,你怎麼煉都行。”
越臨聲音升起不快:“什麼意思?”
楚寒今:“六宗共識。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遇到不平事要救,遇到冤屈要申。雖然可以裝作沒看見,沒聽見,沒碰見。但你我現在就在這院子裏,你我同牀共枕,你我還有腹中的孩子作爲聯結,我不可能再裝看不見,聽不見,沒碰到。所以現在,你殺人我一定要阻止。要麼我殺了你,要麼你殺了我。”
擲地有聲的一段話。
越臨無言以對,半晌,厭倦道:“死板。”
楚寒今冷冷道:“如果你認爲這是死板,那就繼續認爲。”
可楚寒今不認爲這是死板,這是底線。
六宗雖有共識,但假如甲殺乙的兒子,乙復仇屠殺了甲滿門,雖有濫殺無辜之嫌,但冤冤相報,正道從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因爲真實的愛恨比教條複雜得多。
楚寒今之前猜測越臨曾是魔族,考慮他已身死一次,便不追問,也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一旦確定他是魔君,這就踩到了底線。
現在,越臨在他眼皮子底下濫殺無辜,這又踩到了底線。
兩人對峙表態,這場架本來吵到這裏就該結束,但楚寒今沉默了會兒,低聲,不知怎麼有幾分難忍:“我不知道,你爲什麼要光明正大在我面前露出這幅模樣。”
“嗯?”
“你明知我是正道的人,卻非要來踐踏我的底線,視我恪守的原則爲無物,這種事情……很有趣嗎?”楚寒今一字一句。
越臨瞳孔縮緊,灼熱的視線落在他臉上。
楚寒今心情非常複雜。
換作平時遇到惡人,哪這麼說三道四?惡人聽得肉麻作嘔,說的人也是自作多情。但對於越臨,楚寒今竭力吐出真心話:“我對你的看法,本來與普通的魔族人不同,可你並不在意,還要消磨殆盡……”
沒想到,越臨突然打斷道:“是嗎?”
巧了。
這句話,可是正中下懷。
越臨嗤了一聲,似乎覺得好笑:“你一直都看不起我,現在,怎麼開始說些矯情的話了?”
一句話,當頭棒喝。
楚寒今點了點頭,覺得話題果然在剛纔就該結束,索然道:“嗯,是我矯情。”
索然無味,索然無味。
煉劍池裏現在沒活人,決裂不在這一時,楚寒今拂袖離開了院子:“當我沒說過。”
他去了迴廊外的另一座花圃,荷葉露出尖尖角,景色秀麗,剛纔失控紛亂的心思慢慢冷靜下來。
一方面,越臨對他失望。另一方面,他也對越臨失望。
對着開擺,兩個人都越來越失望。
不過好在換個角度想,越對越臨失望,楚寒今將來帶走孩子時越能沒有心理負擔。
他跟越臨不可能再在同一陣營,孩子自然得有個歸屬,給自己總比給越臨好。所以理智地想想,對他失望反而是一件好事,免得孩子生下來了還要拖拖拉拉,考慮要不要給他養。
……就是不知道爲什麼,心口隱約泛着鈍痛。
楚寒今輕輕嘆了一聲氣。
可能是……自己對越臨的好感比預想要多一些。
整整一個下午,楚寒今閉着眼打盹兒,期間能感覺到一雙腳步隱約停在門廊,只是沒有進來,大概率是越臨。
傍晚飯點時,越臨的身影又來了。遠遠地站着,並不靠近。
楚寒今沒看他,只是摸了摸腹部,微微能感覺到鼓起的輪廓,開始顯懷了,即使餓了腹部依然圓滾。
楚寒今垂眼這一會兒,門廊處越臨的身影又消失。
但沒多久,牆頭傳來一聲小孩兒的稚嫩聲線,小腦袋冒出來,頸部掛着個娃娃,輕聲道:“喂。”
小九。
這個小九要打雙引號。
楚寒今已經不想再跟他玩下去了。
楚寒今淺淺看了他一眼,移開目光。
小九趴在牆頭,腳踩着樹枝,扒着牆的姿勢似乎喫力,乖巧地說話:“你怎麼一個人坐在這裏,喫晚飯了嗎?”
楚寒今不想理他,也不想出來對質,顯得自己陪他玩了這麼久無聊的遊戲,很可笑。他裝作沒聽到。
小九晃着樹枝,表情有點忐忑,但又很親暱:“怎麼不理我了?你看看我呀!”
可憐巴巴的,聲音未脫稚氣,還有點奶。
楚寒今乾脆閉上了眼。
小九不停地喊他,喊着喊着,始終得不到迴應,聲音開始帶了一點哭腔:“喂……”
這一聲,讓楚寒今心口像被針似的,驀地柔軟下來,重新擡起了眼皮。
“喂……”小九要委屈死了。
複雜。
無解。
楚寒今知道,越臨被他的直白刺傷,拉不下臉來再跟他好好說話,所以化成一個小孩兒,來親近他,還陪他玩兒。
剛纔在門廊外晃了幾次,也許是想來和解,但現在誰的面子都拂不開,只好又扮成小孩兒。
雖然扮成小孩兒了,可終究是越臨先服軟,還能再僵着嗎?
耳畔,小九聲音哽咽:“你真不理我了?”
楚寒今又嘆了聲氣,到牆角下,擡起一雙清澈的眼:“有什麼事?”
小九抽泣:“你出來嗚嗚嗚。”
楚寒今剛出院門,眼前撞出一顆黑色的腦袋,就被緊緊抱住了。小九才及他腰高,摟着他的腰,拼命蹭眼淚。
楚寒今心亂的不是一星半點兒,不知道是不是越臨的眼淚,摸他:“你哭什麼呢?”
小九:“你不理我嗚嗚嗚,好難受,我要難過死了!”
楚寒今安慰說:“我下午不開心,所以剛纔沒有心情理你。”
小九說:“爲什麼不開心呢?”
還裝傻。
既然越臨要扮演,楚寒今只好陪他玩兒,囫圇說:“跟人吵架了。”
沒想到,小九溼潤的眸子看他,可憐巴巴的,“誰會和你吵架啊?你這麼好,那個和你吵架的人,一定也很難過。”
這是……越臨的心聲?
楚寒今算是感受到了:“也許吧。”
他想了想,又說:“我不好,我也做了讓他傷心的事。”
小九拼了命地抱他:“你最好了,你最好了。”眼淚還沒幹,似乎楚寒今不理人,讓他委屈得不得了。
向來都是受氣的樣子,難得這麼率性地使着脾氣,也許這纔是越臨心中的難過和壓抑?
似乎只有藉着小孩兒,還能痛快地使出來了。
楚寒今一聲“越臨”送到口邊,但又咽了下去。如果他跟越臨確實沒辦法再好好說話,裝成小孩,至少不必直面身份的衝突,反而能得片刻安寧。
——那就這樣吧。
小九擦乾了眼淚,牽他:“我帶你喫飯。”
楚寒今:“好。”
小九鞍前馬後,給他夾菜夾肉,又說:“我以後天天都來找你玩兒好不好?”
他模樣真摯,楚寒今只覺得有些感慨,不知道以後,越臨是不是一直得頂着小孩兒的臉跟自己相處。
他打起精神:“好。”
酒酣飯飽,小九喫完飯有點困了,說:“我送你回家。”
明明應該楚寒今送他回家,但兩人都沒覺得有什麼不對,楚寒今道:“好,麻煩你。”
走到院門外的樹蔭裏,光線照下來,映亮小九的下巴和深色發亮的眼睛:“你回到家,說不定和你吵架的人就來找你道歉了。”
“……”
暗示的意味不要太明顯。
楚寒今心裏都懂,但還裝作不懂:“但願如此。”
目送小九抱着娃娃跑開後,踏入院子,越臨黑衣如墨,正站在茂密的樹影下等他。
楚寒今走近,便聽見越臨警惕的聲音:“那個小孩兒是誰?”
“……”
聯想到剛纔小九哭着到他懷裏說喜歡,要抱抱,楚寒今竟難得生出了現在的越臨極不可愛的想法。
楚寒今象徵性地敷衍:“街上無意認識的。”
越臨:“是嗎。”
他還很入戲。
不僅入戲,嗓音依然端着:“你這麼喜歡小孩兒?”
楚寒今:“怎麼?”
庭院中風聲冷清,越臨聲音低了一會兒,來者不善:“我找回了原來的禁術祕籍,也許能讓孩子早點生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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