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第 75 章

作者:若星若辰
“那我們在這兒待到晚上?”越臨問他。

  楚寒今左右看了看,說:“別人做法事,我們就這麼站着看,似乎也有些奇怪。”

  正好,有人喊:“盧老爺的棺材要挪個地兒,哪位兄弟過來幫幫忙?”

  越臨看了一眼,上前搭了個把手,挪完棺材後,被管事的握住手連連感謝:“辛苦了辛苦了,留下來喫頓宵夜吧?”

  小戶人家請不起幫傭,家裏出了事,過來幫忙的都是左鄰右舍,自然要請他們留下喫頓飯。

  這樣就能名正言順待到晚上。

  楚寒今心中瞭然,掃視左右後邁步走入靈堂。這兩天死的人太多,城裏的道士忙不過來,只有一位道童在敲鑼唸經,滿頭大汗。

  道童擡頭,看見白衣飄飄的楚寒今走近,單手還牽着一個小孩兒,正有些疑惑,楚寒今說:“在下是修士,來幫忙爲盧老爺誦咒祈福。”

  道童連忙點點頭:“請坐請坐!”

  道修不分家,修士比道士還要高級更多,楚寒今對着道童一笑,春風拂面。便嫺熟地翻開了經文,手執靈器撥弄,閉上了眼默默誦讀經文。

  越臨在院子裏打雜,袖子紮在手臂,剛趕了兩頭羊進圈,發縷貼在了耳鬢,渾身充斥着勞作之後熱騰騰的氣息。他走近,手裏不知道拿着什麼,往楚昭陽嘴裏塞。

  楚昭陽一口咬進去,覺得好甜,便擡手扒拉他的手指,從掌心翻出幾顆蜜棗。

  “天要黑了。”越臨說。

  “有什麼異常嗎?”楚寒今想問有沒有可疑人等出現。

  畢竟,如果真要殺盧少爺,再怎麼也得過來踩踩點。

  越臨搖頭,有人喊:“越子,過來幫忙擡擡紙錢。”

  語氣十分熟稔,顯然一下午跟他關係還混的不錯了。越臨將最後一顆棗送到楚昭陽嘴裏,拍了拍手:“我先過去了。”

  “……”

  楚寒今垂眼,手指覆上紙張翻到下一頁。

  到傍晚時,盧少爺果然拉住他:“仙爺爲家父祈福了一下午,也留下來喫頓飯吧?”

  合情合理,楚寒今點頭:“那就打擾了。”

  晚餐喫的不算豪華,但也算豐盛。在院子裏擺了幾張桌子,越臨跟楚寒今坐在一排,楚昭陽墊着腳快爬到桌上去了,屢屢被抱下來。

  楚寒今剛往他嘴裏送了塊肉,餘光裏的牆頭上,倏忽閃過一道漆黑的身影。

  楚寒今停下筷子,側頭,越臨端着酒杯,不出意料和他對視。

  ——有人來了。

  其他人不似他倆敏銳,都在喫飯,盧少爺不住道謝:“謝謝各位,謝謝各位,沒有各位的幫助,今天真要忙不過來了!”

  在桌面之下,越臨跟楚寒今碰了碰手指。楚寒今道:“一會兒抓現行吧。”

  越臨垂眼,也默不作聲點了點頭。

  “各位,今天的事情差不多忙完了,辛苦大家一整天,該回去休息就回去休息吧。”盧少爺舉起一杯酒。

  有人說:“你也休息!我看自從老盧出事,你都幾天幾夜沒閤眼了,不要太難爲自己。”

  盧少爺苦笑:“我不能休息,今晚,還得給父親守靈。放心,我沒事兒的。”

  左右的人點了點頭,都是親朋好友和一條街的街坊鄰居,喫完飯,其他人也在盧少爺的靈堂前坐了坐,但隨着夜色加深,紛紛起行離開了。

  盧少爺一一送客,回院子裏看見楚寒今和越臨:“二位也回去休息吧?辛苦一天了,餘下的事我能應付得來。”

  楚寒今找了個藉口:“夜間誦咒,亦不能停。那位道童去休息,那就由在下來持咒好了。”

  “這,未免太麻煩您……”

  楚寒今眉眼仙姿,很有說服力,他便重重點了點頭:“謝謝仙爺。”

  “不用謝,尊父出租院落,暫時收容在下和道侶,也還未曾答謝。”客氣一番後,楚寒今坐回了靈堂前,唸咒誦讀。

  盧少爺特意端來了茶水,禮節十分周全。

  越臨便跟着在旁邊坐下。他懷裏抱着楚昭陽,小孩兒不能熬夜,趴在他懷裏兩手捏緊衣裳,很快就呼呼大睡過去。

  夜深人靜,只有法器時不時敲擊的響聲。

  盧少爺跪在靈前,不間斷往銅盆裏燒紙錢。到子時,銅盆裏漆黑的餘燼突然騰起一股明火,躥得老高。

  情形詭異,盧少爺臉色惶然,連忙磕頭:“父親,父親!是孩兒的錯,孩兒沒能給你報仇!”

  他接二連三地磕頭,楚寒今看了一眼越臨。

  越臨明白楚寒今的意思,將球球輕輕放到椅子裏。

  圍牆上響起了烏鴉的叫聲,一團黑影停留,穿着長衣,像極了棺材裏的壽衣。盧少爺怔怔地看着圍牆上的黑影,喊:“是父親嗎?”

  對方靜默不語。

  氣氛十分詭異。

  盧少爺得不到迴應,被悲傷攝住了心魂,大步朝着黑影跑去。

  黑影落到了地上,確實是穿着壽衣的人無疑,臉上籠罩着一層一層的黑氣。換作平時肯定有人大呼鬧鬼,可這盧少爺不懼神怪,膽子大,對着影子磕了幾個頭:“父親,你是不是想告訴我兇手是誰?”

  黑影往門外走。

  盧少爺站起身跟了上去,因跪得太久膝蓋軟跌了一跤,步伐跌跌撞撞。

  楚寒今剛出聲提醒:“公子。”拿起桌上的佩劍準備追上去,牆頭卻又閃過另一道身影,似乎埋伏了挺久,發出一聲很淺的氣息。

  此人非常隱蔽,楚寒今注意到了,那壽衣幻影卻完全沒有注意到,依然裝神弄鬼大步朝門外飄去。

  不是他的同夥?

  那這人是誰?

  叛逃修士?

  來不及細想,盧少爺跑得很快,頃刻間跑到了門口的照壁之後。

  視野短暫被遮掩,楚寒今剛出門,聽到一聲慘叫:“啊——”

  飛奔出去,黑影亮着一把雪白的尖刀,正要往盧少爺脖子處割。楚寒今的劍飛快釘過去,將對方兵器打落,鏗鏘一聲。

  對方愣了兩秒,注目楚寒今。

  楚寒今拈起一個擒賊的法決,對方立刻明白楚寒今是修士,驟然間劍光大盛,對撞的法決映亮了街道。

  對方目的是殺盧少爺,同時不能暴露自己,此時劍法找找狠毒。楚寒今擋掉他好幾個殺招,單手扼他手腕,送出聲音:“你還不停下來!”

  這一聲,讓這人手腳一頓,呆在原地。

  與此同時,角落響起動靜:“殺人兇手抓到了!”

  一箇中氣十足的低音。那牆上的黑影跳了下來,將僞裝一扯,黑衣飄飄,赫然是城內叛逃修士的使君。

  看到他那一瞬間,楚寒今手腕發麻,被這兇手拼命震開。

  兇手額頭冷汗涔涔,調頭要逃走。

  這能不逃?

  情況擺明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有人故意蹲他!

  他要走,那叛逃使君快步上前,一把扣住兇手遮臉的面罩嘩啦撕扯開來,月光底下,正是鎮守修士申紀錯愕的臉。

  “好啊,果然是你!”使君緊緊抓着他肩,出聲大吼,“殺人兇手抓住了!殺人兇手抓住了!”

  他大聲叫嚷,不用說,目的便是喊出周圍百姓當場對峙。

  申紀臉色慘白,實在掙脫不掉,眼看街道開燈出門的聲音越來越多,他猛地看向巷子內:“先生救我!”

  他說話都快破音了;“先生救我!!”

  楚寒今轉向巷道內,只看到一道飄然離去的青衣,這一瞬間,楚寒今腦子裏一片空白,好像有什麼東西轟然炸開。

  他抓住申紀的衣領:“那個人是誰?”

  申紀要瘋了:“先生,先生……是他給我出的主意,他讓我殺人的!”

  他跪了下身,滿臉頹然,像是從噩夢中清醒了過來,眼球灰白,下頜淌着冷汗。

  舉着火把的百姓陸陸續續往這邊走來,衣衫不整,似乎剛睡醒。

  楚寒今腦子裏飛快運轉,像是關節打通,囑咐越臨:“你把他倆都抓起來,先別公開兇手!”

  越臨:“嗯?”

  “儘快!我一會兒跟你解釋。”

  說完,他腳尖點地,快步朝青衣離開的方向追去。

  越臨磨了磨齒尖,側頭看向那位叛逃使君。那使君皺眉,對楚寒今的話頗感意外,“你能抓我?真是狂妄!”

  不過話音剛落,就被一道咒印拍中胸口,眼前一黑,跪倒在地。

  越臨反手再打暈申紀,一手一個,挾着二人起身踏上牆壁,飛快離開了這條街道。

  只留下被動靜驚擾出門的百姓,舉着火把彙集在一起,不明所以地看着漆黑的街道。

  巷道內漆黑幽深。

  楚寒今點地飛奔,追尋那截消失的青衣。

  他腦中澄明如鏡,先前不解的一切解釋得通了。鎮守修士怎麼敢如此膽大妄爲、堂而皇之殺人?而叛逃修士又正好猜中兇手、冷眼看對方殺到這風暴的中心?

  這一切巧合到令人詫異。

  巧合太多,則證明這兩方衝突,一定有第三個人從中作梗。

  而這個人就是白孤。

  ……至於白孤爲什麼要攛掇他們起爭執,

  幫助一羣叛逃修士爭奪城池的佔有權?

  不可能。這對他有什麼好處?

  他真正的目的只有一個。

  那就是引起暴亂。

  鎮守修士殺人,城內百姓造反,投向叛逃修士那羣魔修。此事如果廣泛傳播開來,榮枯道必然顏面無存。他們爲了保全自己的面子,一定會派遣修士起兵征討遇水城。

  這會形成一場戰爭。

  沒錯。楚寒今想明白了。

  先前他和越臨還在猜測,白孤和那位幕後真兇的目的無非就是重新洗牌修真界,再次分配資源,拉下榮枯道一家獨大的地位,加快此消彼長的速度。

  那最好的辦法是什麼?

  在任何時候,想快速改變格局,日月換新天,莫過於開啓一場戰爭。

  當年的恨碧之戰,一戰之後,遠山道沒落,其他五宗魁首慘死,榮枯道一家獨大。

  現在他們故技重施,想把榮枯道重新拉入戰火之中。雖然正道和魔道局部摩擦不止,但到底算和平了十幾年,可戰爭這個惡魔一旦出世,不確定性的事件會大大增加,大可能綿延到其他宗門。

  ——他們,只是爲了重新攫取地位和名利。

  至於這城中數萬百姓的性命,算什麼?

  他們有家人,有父母長輩,還有愛的人,他們只想好好地活着,可這麼樸素的願望,算什麼呢?

  在權利的爭奪面前,沒有任何一個人在意他們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人,他們只想着自己,美曰其名大局。

  楚寒今閉了閉眼,腦中閃過一幕情景。那是恨碧之戰時,孃親摸摸他的腦袋,神色凝重,叮囑旁人照顧好他。楚寒今坐在院子等,等着娘回來找他看螢火蟲。

  可後來便是一路漂泊,輾轉千里,再無音訊。直到後來,慕斂春臉色慘白地走到他面前,哽着聲說,師尊和師孃都戰死了。

  那時楚寒今尚且幼小,怔怔地聽着,望着遠方,有兩三天一個字都沒說。

  ……

  爲什麼,爲什麼又想把戰爭這個惡魔放出籠子?

  城中飛檐疊戶,夜色如墨,覆着一層清淡的月色。

  深夜裏,所有人都睡了,背後的人聲越來越遠。

  楚寒今腦中繁雜,燒起一張符紙,沿着靈氣燃燒的方向追索,前方出現了青衣的身影。

  立於狹窄的巷弄之中,拿把骨骼細長的摺扇,翩然站着,應該是特意等他。

  “月照君。”白孤的聲音。

  楚寒今赫然拔出長劍,劍光映亮了他斂着寒意的眉眼。

  “又是你。”聲音從齒縫送出。

  白孤嘆了聲氣:“我還想說,怎麼又是你,總壞我的事。”

  “壞了你什麼事???”饒是楚寒今修養好,此時胸口涌出一股怒火,“壞了你殺人的事?壞了你屠城的事?壞了你讓全城□□離子散的事?”

  白孤面露不解:“殺人的可是你們正道的人,害盧家妻離子散的也是你們正道的人,怎麼就怪到我身上了?真不明白。”

  楚寒今跟他沒什麼好說的了,甚至厭惡到不想再宣戰,長劍挑起,對着他那張清白無辜的臉:“你今日如果慘死,是你罪有應得。”

  “啊,怎麼又要殺我?”

  楚寒今不語,劍身泛出一陣蒼藍色的紋路,注入真氣後,刃口騰出藍白的光焰,威勢駭人!

  “好真氣。”

  白孤連連讚歎,後退道:“打架不是我的強項。”

  他尾調拖長,頓了頓,道:“阿宛,交給你了。”

  背後冒出一道陰寒的風。

  楚寒今驀地回頭,看見一道漆黑高大的身影。

  夜裏太黑,看不太清楚,對方的臉也被紗布包裹得嚴嚴實實。

  楚寒今揮出一道劍氣,光芒糾纏,對方提劍格擋,鏗鏘攔上這一瞬楚寒今眼睛一睜,劍插在地上,殺氣騰騰地看着對方!

  這是末法道的劍術!

  末法道劍術高明,擅使兵器,這一招乃是在避難所時末法道的管教教給他們的。當年戰亂時期,情況情急,六宗繼承人的管教師父都是六宗高手,當時提議互相公開某些祕術。

  因此楚寒今雖爲遠山道的人,這招卻也會。

  看來眼前這人正是白孤的盟友無疑。

  不僅爲正道,還是當年那一小撮核心繼承人之一。

  是誰?

  楚寒今腦子裏閃過了流明,負陰君,抱陽君……

  他猜不到,質問:“你到底是誰?”

  對方一言不發。

  楚寒今怒了:“爲什麼!”

  對方的臉在黑暗中。

  漆黑,陰沉,漠然。

  楚寒今停劍召出咒術,夜空被澄淨的光芒映亮,旋轉的圓環朝對方縛去,對方閃身躲開,握着劍柄立於月光之下,看他的目光有短暫的沉默。

  “阿宛,你這是捨不得了嗎?”白孤突然出聲。

  對話讓場面暫停片刻。

  “別捨不得,如果他知道了你的身份,該死的就是你了。”

  對方還站着沒動,白孤神色溫柔,道:“我幫你下決定吧。”扇子張開,一道符文拍在地表,漆黑纏繞之中,涌出兩條蕭索的冤屍。

  琴魔白衣飄然,閉目不語,刀宗橫刀立馬,威勢逼人,看起來跟活人沒什麼區別,唯獨一動不動宛如傀儡。他們臉色死灰,額頭一道赤色流紋,頸後是三勾玉的高階傀儡咒。

  這是天葬坑起事開端。

  白孤攤了牌,便叫他:“阿宛,我們已經沒有回頭路了,再不殺他,事情只會越來越複雜。”

  他聲音頓了頓,更加柔和:“不用擔心殺了他會怎麼樣,我們永遠在一條線上。”

  阿宛緩緩擡起手,似乎下定了決心。他指骨輕微地震動後,兩具傀儡屍開始小幅度動作,睜開了雙眼。

  他開始操縱傀儡屍了!

  現在變成了一對三。

  楚寒今拋棄了用劍,改爲運靈,他的靈氣乾淨澄澈,且能幻化爲實體,手背長出一道銳利無比的銀鉤。刀宗提着長刀快步奔來,他平日作戰的優勢便在於刀功生猛,一劍砍斷對方的兵器,野蠻地制服對方。可楚寒今現在的兵器砍不斷,砍斷了也能飛速合攏,只需儘快避開刀鋒即可。

  碰撞後的聲音鏗鏘無比,電流鳴爆,楚寒今道了聲“得罪”,飛身操縱着靈刃往下一劈,生生劈斷了刀宗那把長刀,接着並不與他繼續對打,而是腳尖點地直奔傀儡咒的主人而去。

  被稱爲阿宛的黑衣人一楞,後退一步,琴魔的亂音驟然響徹,楚寒今封閉耳後便聽不見聲音,袖中頓時幻化出另一把古琴。

  七絃,銀絲清冽。

  阿宛大概以爲楚寒今要與琴魔相鬥,沒想到楚寒今翻身收琴,猛地伸手甩去一道銀鉤,剎那間割破了他臉上的黑布——

  黑髮凌亂地散開,被夜風一吹,落下幾點銀色的月光,映在對方的眉眼。

  漆黑的眉,端正的眼。只有短短一瞬,楚寒今腦子裏卻找出了能夠重疊的臉——慕斂春!

  楚寒今瞳孔散大:“師兄!?”

  “哦,師弟?”對方應道。

  “你怎麼……”

  楚寒今過於意外,手中的利刃一時停在原地,竟忘了處於激烈的戰局中。

  隨即,楚寒今猛地道:“不可能,你不是我師兄!”

  一定是故意易容成師兄的模樣,讓他走神!

  對戰時,一念之差,千里之愚,任何細微的時刻放鬆都有可能導致戰局被扭轉。

  上當了!

  楚寒今咬了咬牙,背後腳步已悄然逼近,音色輕柔:“要當心啊——”

  後頸重重一痹。

  楚寒今喉嚨一口血涌上來。

  有什麼東西狠狠打進了他的頸後,在咬他的肉,吸他的血,啃他的骨頭,要把他渾身的血肉喫乾淨。

  刺痛感隨即蔓延開來,彷彿有千百條蟲子,拼命往他的腦子裏鑽。

  “……”

  楚寒今眼前的倒影模糊,他雙膝變軟,單劍支撐着身子緩緩跪倒。

  那個易容成慕斂春的男子,垂頭看了他一眼,骨節分明的手指收緊,操縱着傀儡。琴魔和刀宗收起兵器,走到他背後,變回了一聲不吭、一氣不出的蒼白傀儡。

  他轉向白孤,道:“帶他走吧。”

  白孤:“不殺?”

  “殺了可惜。他修爲高深,方纔若不是被鑽了這空子,未必能打過他,不如留下來製成傀儡,也許還能威脅越臨。”

  “也好。”

  “……”

  交談的聲音漸漸模糊。

  天旋地轉之間,眼前的影子重疊交錯,再被一層更深的黑暗籠罩,劇烈的疼痛感後是一陣強烈的嗜睡感,彷彿體內有什麼東西被掏空。

  ……不可能是師兄。

  楚寒今閉上眼,思緒徹底沉入深海。

  意識彷彿置於一片四四方方的空間內,可空間裏全是黑暗,深不可測,往上什麼也看不見,往下什麼也看不見,只有莫可名狀無垠的深黑。

  楚寒今拖着衣衫,緩步前行。

  他走到了一片明亮清新的草坪,綠意盎然,兩個小孩子將袖子挽起,正在對着草扎的木頭人打拳。

  一個說:“師弟,你的身法不對。”

  另一個說:“怎麼不對啦?”

  “這是直拳,如果左手出拳的話,身子先站定後右腳微蹬地,身體重心向着左邊移動,先轉動腰部和肩頭,再送去拳力。”

  “哦,是這樣嗎?”

  “哈哈哈哈對了。你學的好快,師尊之前先教過我,我也打了一下午才能慢慢熟練呢。”

  楚寒今停下了腳步,垂眸,靜靜地看着。

  他不知道爲什麼會看見這一幕,也不知道這兩個人是誰。

  其中一個穿着雪白的小褂,頭上紮了條孝布,容貌俊美粉嫩。他對着木架出拳,左拳,直拳,擺拳,一邊練一邊發出喝喝的認真的聲音。

  另一個年齡稍微大點兒,穿着藍衣服,坐旁邊的草垛裏看他練了一會兒,也爬起來對着木頭一頓重重的毆打:“我不能休息!我要和你一起練!給師尊師孃報仇!”

  白衣的小少年看看他,點頭:“給我爹我娘報仇。”

  他倆對着木頭打,打完,藍衣說:“師弟,我倆切磋一下吧。光打這個木頭有點沒意思,太死板了,不利於精進。”

  白衣認真地想想,點頭:“好。”

  “放心,師兄雖然比你早學了兩年,但一定會讓着你的,嘿嘿嘿,要是打痛了你別哭啊。”

  白衣貌似扶額:“我什麼時候哭過?”

  “來,請賜教!”藍衣少年擺出邀請的姿勢。

  白衣扎穩了馬步,和他過招,被幾拳幹倒在地,但擦了擦臉上的泥巴,露出白皙乾淨的小臉,又站起身重新擺出姿勢和他對打。

  這麼一打,就打了一下午。

  最後躺在草垛上,看着逐漸暗下來的天色。

  “哎喲,媽的,我這手臂痛得要死,感覺跟斷了似的。”藍衣爬起來,“師弟,你痛不痛啊?”

  白衣:“我也痛。”

  “不該練這麼猛,早知道慢慢來的。”

  白衣摸了摸手臂,望着遠處的天色,平靜地道:“快點也無妨。”

  山坡下走出一位老者:“少主?”

  白衣站起身:“師伯。”

  藍衣笑嘻嘻道:“師伯,我帶師弟練功呢,他聰明又勤奮,練了一下午,成效非常顯著,要不然你們過兩招?”

  “是嗎?”可那老者剛伸手碰到白衣的手臂,他立刻疼得縮了回去,小臉煞白。

  “好啊!”老者微微變色,伸手拍拍藍衣的腦袋,形色無奈,“你又調皮,你又這樣。真讓少主受傷了,看我怎麼收拾你。”

  “不會受傷的啦哈哈哈哈哈!”藍衣叉腰狂笑。

  白衣也忍不住笑。

  老者嘆氣,一手牽一個小少年的手腕,道:“回去了,回去喫飯了。本來有課堂,你們啊,就是不願意在那裏坐着,非要往外跑。”

  “沒辦法啊,他們不喜歡我們,在他們面前待着也礙眼……”

  兩個小少年,一個邊走邊蹦,另一個沉穩持重,被老者牽着,踩着夕陽緩緩離開了這片山坡。

  楚寒今看到這裏,像看了一個別人的故事,有些不解,腦子裏一片茫然,沿着山坡往下走,山坡盡頭是深不可測的黑暗。

  見是黑暗,楚寒今又退回來,坐在山坡。

  這裏綠草茵茵,陽光溫暖,傍晚還有漫天繁星。

  他感覺不到飢餓,也感覺不到口渴,但是他已經看到了太多的黑暗,並不想再次步入。

  他便一直坐在這裏,直到兩天後的清晨,兩位小少年又一前一後地來了,走到木頭人面前,“啪啪”打了幾掌。

  這次,他們是怒氣衝衝來的。

  藍衣臉頰紅腫,泛着青紫的傷痕,顯然被人揍了。他拼命地打木頭人:“這羣賤人賤人賤人!”

  白衣勸他:“師兄別生氣了。”

  “我能不生氣嗎?我能不生氣嗎?他們竟然敢這樣羞辱師尊,羞辱我們!說我們是白喫乾飯的蠹蟲?他們纔是呢!他們不敢打仗,他們這羣貪生怕死的鼠輩!”

  楚寒今將手腕從袖中撈出,撐着下頜,側頭,靜靜地看着他倆。

  這倆小少年像沒看見他,自顧自說話。

  “氣死我了氣死我了氣死我了!”藍衣拼命打木頭人,“我打我打我打我打!”

  白衣睜大眼睛看他,似乎不知道讓他息怒,半晌道:“師兄,要不然我們烤個兔子喫?”

  藍衣停下動作:“哪裏有兔子?”

  白衣指了指草堆裏:“那裏就有。”

  藍衣還很暴躁:“你餓了嗎?”

  白衣點點頭。

  “行吧。”藍衣低頭,撅着屁股,爬草裏捉兔子去了,只不過從草的這一頭鑽到另一頭,始終都捉不住,便來來回回地奔跑,跑着跑着自己就樂了。

  白衣跟着跑,也樂了,吭吭吭直笑。

  他倆捉兔子,楚寒今看得不鹹不淡,也不能說好看,但可以打發無聊。正當他看到兩個人剝完兔子皮燒烤時,黑色從天而降,彷彿張開的手掌,猛地將他一把抓到了天上。

  經過短暫的擠壓後,楚寒今睜開眼。

  針扎似的刺痛漫在頸後,他整個脖子非常僵硬,好像裝着一塊木頭,他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平整的木板。

  兩個人站在他面前。

  一個穿青色長衫,一個穿黑色長衣。

  青色長衫的人拿着扇子,看他:“咒術施好了嗎?”

  “差不多了。”

  “我還以爲你會不忍心,捨不得對他下手,沒想到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黑色長衣冷笑:“你我還稱什麼小人君子?”

  這個黑衣人,楚寒今目不轉睛地看他,覺得他和山坡上看見的藍衣小少年眉眼有幾分相似。

  是同一個人嗎?

  楚寒今想側頭看他看得更清晰些,卻完全動不了,渾身僵硬得像一塊泥塑。

  他不喜歡現在身體的狀態。

  青衣咦了聲,道:“阿宛,他一直看你。”

  叫阿宛?

  正想着,楚寒今面前突然籠下一片陰影,漆黑的眸子近在咫尺。

  阿宛聲音很低:“楚寒今,你還記得什麼嗎?”

  楚寒今不記得。

  他動不了,不能點頭,也不能搖頭。

  眼睛睜開,也只能直勾勾地和他對視,神色漠然,脣齒緊閉。

  半晌後,阿宛眼中流出複雜的情緒,沒再看他,到桌邊坐下:“城中大亂了嗎?”

  “尚未。我九哥將那兩個人擄走,不知道藏在了什麼地方。兇手找不到,盧家那個小的也沒死,城裏暫時亂不了。”

  “哼,你混到鎮守修士身旁給他當智囊團時,說過此時一定能成。”

  “哎,我沒想到他倆會在這兒,暫時打亂了計劃。不過問題不大,還有機會。”青衣倒了杯茶,邊扇風邊喝,“你那邊怎麼樣?”

  “放心。”

  阿宛指間扣着茶杯,反覆摩挲,“只要遇水城先開戰,我必然能讓六宗也打起來。”

  打什麼?

  聽不明白。

  楚寒今視線內是高高的屋樑。

  耳朵裏聽着他們說話。

  他對這一切並不感興趣。

  頸部也疼得厲害,疼得要命。

  如果可以的話,他想回到那片山坡沉睡,看看倆小少年的兔子是不是已經烤熟了。

  可耳邊還在說話。

  “想要繼續行動,得先把那兩個人找回來,但苦於我九哥現在不知去向。”

  阿宛聲音不耐地些:“這是你的事。”

  “呵呵,這是我的事,我也有解決的辦法,”青衣笑了笑,音色柔媚,“只怕你不肯。”

  “你說。”

  “月照君在這兒躺着他能走遠嗎?稍微放出點月照君的聲信,就是刀山火海,他肯定馬上就來了。”

  阿宛不知怎麼,一掌拍在桌上:“真他媽孽緣!”

  “哎,我知你現在還覺得,我九哥配不上月照君,對不對?”青衣忍不住笑了幾聲,“讓月照君上街逛一圈吧,我九哥必然聞着味兒就來了,最好讓月照君一劍捅死他,不能再出差錯了。”

  房間內安靜了片刻。

  響起拉開椅子的聲音。

  楚寒今眼前重新出現了阿宛的臉。

  眉毛漆黑,雙目端正,俊朗不凡。他靜靜地看了會兒楚寒今,不知道在想什麼。半晌,他雙手輕輕覆上楚寒今的眼皮:“……去吧。”

  楚寒今眼前重新陷入了黑暗。

  可這黑暗的時間並不長,他再睜開眼時,頸部的刺痛感消失了。

  他從坐在木板換成了坐在牀上,身體僵硬的感覺不僅沒有,精神還十分充沛,十分亢奮,甚至想隨便找個人打一架。

  他隱住血液中的喧囂,活動修長的手指,從牀上下來。

  牀邊,白孤端着一案紅色的喜服,笑望着他:“月照君。”

  楚寒今看他,這個名字他不記得,卻知道他在叫自己。

  “今天讓你去見我九哥,我九哥這輩子情深義重,愛上了你,愛的可真是深極了。不過很可惜,他馬上就要命喪黃泉,”白孤微微笑着,將喜服放到桌案,“我是個好心人,捨不得我九哥臨走了還落下個遺憾。所以今晚就成全你們,做一對鬼夫妻。”

  楚寒今眉眼漠然,漆黑的眸子直視他。

  他眼睫下斂,挺拔的身姿如傾塌之玉,面容俊美至極,唯獨額頭映着一道通紅的紋路,頸後有三勾玉的咒印。

  楚寒今不置一詞,一言不發。

  “喜服很適合你。”

  白孤抖開了,層層疊疊的鸞鳳堆到楚寒今肩頭,比劃後道:“你換上,我再爲你梳妝。”

  楚寒今將喜服穿到了身上。

  他坐在鏡子前,白孤解開他如瀑般的黑髮,取了深紅色的條帶,將他的頭髮豎起:“不愧是美儀君。”

  加上玉冠。

  再用一支筆掃輕輕將胭脂蹭到他脣尖。

  脣瓣由粉紅,變成了誘人的殷紅,色澤更加明豔。

  可楚寒今對這一切毫無感覺,他漠然地望着鏡中的綺豔美人。

  以及背後仔細,小心,認真梳妝的白孤。他輕輕抖落了筆尖的紅粉,靠近楚寒今的耳側,傳來了陰冷的風。

  與之,是他陰柔的聲音。

  “這樣,我九哥便死而無憾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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