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第 78 章
他在深沉的黑暗中,渾身無法動彈,五臟六腑被疼痛感碾壓和侵蝕。他試圖爬起身,可四肢沉重無比,彷彿灌了數千斤的鉛,壓得他後背緊貼冰冷潮溼的地面,死死地沉入瀰漫着濃郁水腥氣的泥水中。
疼痛。
還有冷熱的交替。
在他身體裏流竄,時而冰凍血液,時而燒沸血液。
他驚顫不已,聽到一個遙遠的聲音,在呼喚自己的名字。
楚寒今模模糊糊想起小時候,院子裏種着參天大樹,晴朗天空下兩小孩兒面對面練劍,站旁的的男子高挑幹練,手搭上了一位孩童的手臂:“阿楚,你內力深厚,但劍術較師兄還有差距,要勤加練習。”
慕斂春在旁振奮道:“師尊,因爲師弟還小!比我七歲的時候已經強多了。”
楚狂眉眼俊朗,聞言笑着摸摸他腦袋:“你也不差。”
遠山道夏天潮溼悶熱,楚夫人衣着清涼,坐亭中看小孩兒練劍,石桌放了一疊冰水鎮過的西瓜,她道:“讓孩子們來歇會兒吧。”
楚寒今早熱得滿頭大汗,聞言回亭子讓楚夫人擦了擦臉上的汗。慕斂春也跑進來,拿了一塊大口大口嚼,喫得滿嘴紅汁。
唯獨楚狂走得緩慢,眉頭微鎖,嘆氣道:“現在正道和魔道形勢不明,戰爭一觸即發,這樣的下午哪怕烈日炎炎,修習的事也不好懈怠。”
楚夫人從前也是驍勇紅袖,現在並無改變,點頭;“修習不能廢,但現在實在暑熱,你能扛得住,小孩子可扛不住。”
楚狂凝望着天色不語,楚寒今熱得小臉慘白,靠母親懷裏一動不動,不過慕斂春飛速喫完了西瓜,抹去額頭的汗大步走出亭子:“師尊,那我們繼續練吧!師弟年紀小,讓他再休息一會兒好了,我不累。”
楚狂笑了:“你只比他大兩三歲,一口一個他還小。”
慕斂春拍拍胸脯:“那是!我身爲師兄,必須給師弟做榜樣。”
楚狂目光讚賞,慢慢凝重起來:“好,那師父先和你練習,讓你師弟再休息一會兒。”
他們走到烈日底下。
一大一小兩條身影,執劍來去,飄逸如鴻,慕斂春曬得滿頭大汗,但雙目如星,十分明亮地注視着楚狂,劍花挑的漂亮利落。
“現在形勢不穩,你爹爹心中不安,”亭子裏,楚夫人摸摸楚寒今的頭:“斂春勤奮,不枉你父親待他如己出,教你們的東西都一模一樣。遠山道是正道薪火相續的基業,將來有他協助和護衛你,我和你爹就放心了。”
楚寒今點了點頭。
那時候他漸漸有所感覺,父母意識到即將到來的危機,將遠山道交給了他和慕斂春。
再一轉眼,是少年時從榮枯道避難所離開的那天了,他們被捲鋪蓋攆人,師叔站在榮枯道門口,說:“你二人都看好了,寄人籬下,無權無勢是什麼下場,等回到遠山道,務必要躬身行事,振興道門纔好。”
楚寒今倒不覺得傷心,反而滿心期待,慕斂春也一樣:“終於可以回家了!”
楚寒今回望榮枯道宗門的碧瓦飛甍,宏闊大道,並無半分不捨,少年慕斂春想起想起什麼:“師叔放心,有我和師弟在,一定完成師尊遺志。”
那時候師兄和他滿懷希望,回程的一路,不停在提怎麼振興遠山道,怎麼修繕道宮,如何安排新事,還要保楚寒今爲新任宗主。慕斂春興奮得滿臉的紅光:“終於能有所作爲,而不是寄人籬下了!”
回道宮的頭一天晚上,他倆在驛站睡不着,窗外月亮灑下,慕斂春爬起來:“師弟,明天你一回遠山道立刻就得受任宗主,事務繁忙,肯定抽不開身,要不要我倆今夜先回一趟天葬坑,祭拜我們的朋友和親人?”
楚寒今想了想:“好。”
驛站距離遠山道不遠,他倆夜半御劍,一路俱是焚燒燬壞的山川城池,狼煙遍地,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而落到山頭,夜色下一片堆積如山的屍體染着幽暗月色,腥臭難聞,鬼火飄散。他倆臉色都白了,屏住呼吸。
楚寒今袍袖沾了溼氣,鞋尖緩慢地繞過屍首。
慕斂春踢到一具燒焦的嬰兒,驚訝之餘大怒道:“恨死我了!魔族這羣雜種!”
楚寒今的血液也涌動起來。
“遠山道,被折騰成了這幅模樣,”他雙眼溼亮,“師尊師孃,屍骨無存!”
楚寒今心中也涌起極度的悲傷。
夜色如水,慕斂春掩住口鼻,麻痹自己似的一具一具翻動起屍體,邊翻邊說:“師尊師孃,我們回家了,我和師弟回家了。”
“師尊師孃,你們放心,師弟我保護得好好的,他現在修爲高深,出落得一表人才,長大了,長得好好的。
“師尊,師孃……””
他發了瘋似的翻動着屍體,聲音哽咽,頭髮蓬亂,直到天色將白。他停下動作對着晨光下遠山道的廢墟城池,雙膝跪地重重一磕:“師尊,我發誓,我和師弟,一定一定,重振遠山道的榮光!我一定好好輔佐師弟!絕對,絕對……守護好我們的家。”
晨光熹微,深紅色光芒照着他的臉,陰暗不明。楚寒今終於說出了思索很久的想法:“師兄,其實我一直在想,遠山道的宗主不如你來當。”
慕斂春意外:“什麼意思?”
“你當你比我合適多了。”
慕斂春勃然變色:“別開這種玩笑!”
“我認真的,”楚寒今聲音堅定,“師兄,我認真的。你比我勇於任事,敢愛敢恨,嫉惡如仇,視我父君的遺志爲畢生夢想。我把你當親哥哥,按照輩分,這個宗主也該你來當。”
慕斂春惱怒:“你別說了!”
楚寒今握緊佩劍:“師兄,我何時跟你開過玩笑?”
屍山之前,月光之下,兩道身影面對面站立……
腦子裏閃過這幅畫面,回憶到此暫時停頓,楚寒今渾身打了個冷戰,似是被冰雪所冷凍,骨骼發出不堪重負的咯咯聲。
體內冷熱交替。
每過一段時間便發作,攪得他疼痛不堪,時而聽到越臨說話的聲音,時而聽到慕斂春說話的聲音,好像在一條岔路口,被兩撥人拉扯着思緒。
楚寒今不知道該往什麼地方走。
迷霧中有人唸誦符咒,音色舒朗,是慕斂春的聲音。楚寒今尋着音色往前,恍惚回到了遠山道的大殿,清音陣陣,罄音靡靡,菩提樹的葉冠生長得茂盛繁密,其下行走着剛論道結束的修士們,衣帶飄飄,昂首闊步離開大堂。
楚寒今行走在其間,時間像是剛下學,不斷有人祝賀他:“月照君,你方纔的道義辯得真好!”
“是啊是啊,我屏住呼吸,生怕錯過一個字就聽不懂了!”
“實在令人佩服,佩服!”
楚寒今想起來了,這是兩年前遠山道組織談玄會時的場景。
那時他作爲遠山道的代表,參與談玄,辯題便是:六宗需傳習的是道術還是道義。
爲什麼會是這個辯題?
當時榮枯道在北界自封遠山道十二賢爲自家祖師,用這個藉口,公開傳授遠山道的獨門內功,被指責盜竊道術之後,不僅不承認,反而亂七八糟找些牽頭,力證其實是遠山道剽竊榮枯道祖師的道術,內功祖先實爲榮枯道的人。
如此胡攪蠻纏,一度將宗門關係鬧得僵硬。
正是覺得他們過於損人利己,在此次談玄會上,楚寒今便借道義和道術之辯指責他們過於重術,而忘了六宗修士的本心是爲道義。
楚寒今正思考時,背後響起聲音:“師弟!”
楚寒今回頭,看見了慕斂春。
一身藍色的衣衫,站在迴廊拐角,俊朗的眉眼壓抑着憤怒:“師弟,你剛纔談了些什麼?”
楚寒今:“怎麼?”
“你還如此理想化!知道他們榮枯道爲什麼非得教授遠山道的內功?意思就是我們遠山道能教的他們能教,我們遠山道不能教的他們也能教!照如此下去,天下人還有誰再入遠山道,不全都去他榮枯道了嗎?”
楚寒今:“我知道。”
慕斂春煩躁不已:“可你談玄時還光說些飄在天上的道術道義,還說遠山道永不爲此……可難道我遠山道的禁術他會,他榮枯道的禁術我就不會?他敢教遠山道的禁術,我就不敢教榮枯道的禁術?我正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你談玄時這麼說,豈不是堵我的路、打我的臉?”
楚寒今靜了靜,說:“師兄,我從來沒這麼想過,可你卻這麼說。難道你也認爲道術比道義更重要?榮枯道的確傳授了我遠山道的內功,可他們只學到皮毛,真要習得大成仍要我遠山道數十年的歷練;他們的教授甚至有所偏頗,誤人子弟,不慎會導致弟子走火入魔。我們本該唾棄,可師兄你爲何爲了堵這一口氣,反效仿之?”
“我難道不知道嗎!?”慕斂春快吼起來了,“師弟你想的也太多了,師門壯大輝煌靠的並非參悟到頂層的人,而是數以萬計你所謂只學到皮毛的修士。上供,香火,門面,領地,秩序,他們缺一不可!可現在,他們全都被榮枯道搶去了,我們遠山道該怎麼辦!?”
楚寒今胸口涌起不平:“可縱然我們也教授榮枯道的禁術,也不過皮毛,還會誤人子弟!”
“那又如何!!”慕斂春吼了出聲。
聲音很大,引起周圍修士的注目。慕斂春收斂神色,可眼中暴怒不減:“所有人都在使壞,都想爭奪更多門生,權力,榮譽!可師弟你仍然固執於情理道義,固守道宮供奉的那一卷陳舊廢紙,不肯退讓!倘若遠山道就此沒落,罪過當在你我身上!”
楚寒今怔了半晌,心中痛亂:“師兄,我想問你,父親讓我們堅守的遠山道,究竟是庇佑蒼生的道,還是爭名奪利的道?”
“師弟,我還想問你!師尊讓我們堅守的遠山道,是那些爲了對抗魔族不惜化爲焦土的萬千死士,還是這羣與我們毫不相干的道貌岸然的僞君子!”
“師兄!”
“宗主慎言!”旁邊驀然響起一句。
他們爭執得過於激烈,言辭也越來越偏激,師叔連忙上前勸阻,對慕斂春岔開話:“宗主,前廳還有客要見,先會了客再與月照君議論吧。”
催促着他走,沒想到慕斂春似乎怨憤不已,丟下一句:“你就一直坐在高臺上,當你清白乾淨腳不沾地的月照君吧!”
說完拂袖離去。
在他眼中,楚寒今堅持父親庇護萬民的主張,竟然成了空中樓閣,談玄而已。而他慕斂春圖謀遠山道的聲勢富貴,竟然置弟子安危於不顧,做出如此偏激報復的行爲。
楚寒今清晰地記得這一幕。他被這句話傷住了,而師叔勸開他倆,慕斂春便去前廳接客,當天半夜過來,他向楚寒今賠罪。
慕斂春說他爲了治理遠山道,愁苦不已,心緒煩悶一時失言。楚寒今理解,否則他身爲正道魁首,竟然公然辱罵他門爲僞君子,傳出去恐怕難以交代。
他們互相道了歉,慕斂春聽從了楚寒今的建議,並未下令傳授榮枯道的禁術,此事就算結束,他們師兄弟從小一起長大,沒有隔夜的仇恨。
可到現在,楚寒今腦中恍惚,突然明白了一切。
他不再像記憶裏一樣看着慕斂春走遠,而是開口叫住他:“師兄。”
菩提樹下,慕斂春停下了腳步。
楚寒今問了出來:“我與你道不同,謀不合,這是你想殺我的原因嗎?”
身影沒有回答,倏忽化爲泡影。
與此同時,眼前的高樓殿閣,大理石鋪路,漢白玉欄杆,行走的修士,朗朗晴空,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變成了楚寒今記憶全無時的深黑色,深沉,幽暗,潮溼,觸不到邊界,永遠找不到出口。
楚寒今思緒沉入海底時,想起了入關時的細枝末節。
修士閉關,身心會更脆弱無防備,因此很多人會選在密室之中,他也不例外,走入了那座遠山道重重玄甲包裹的絕密機關。
本來該是八十一天的黑暗,可楚寒今更早見到了光亮,當他睜開眼時,頭腦眩暈,身體全部靈氣被抽乾,重心失控,似乎即將被重重地推下萬丈懸崖。
他的眼前,有一雙漆黑的眼眸。
那人一言不發地看了他會兒,重重地嘆了口氣,擡手在即將闔攏他的眼皮前,說。
“師弟,人心都是會變的,可劍永遠不會。”
“從今以後,你我師兄弟一條心,再無嫌隙,好好守護遠山道。”
“師弟……”
那雙眼睛,看着楚寒今的眼睛。
“不要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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