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各懷鬼胎的晚餐

作者:豹喵大人
江慈是行爲心理學的博士,工作是測試嫌疑人有沒有說謊,做獨立報告評估。

  他通常是審問別人,而不是被審問,所以他實在是缺乏臨場編鬼話的經驗。

  “你們倆以前在學校裏應該見過吧?”梅又問了一遍。

  江慈對他冒名頂替的身份瞭解有限。

  他只記了這位陳先生的一些關鍵信息和他的最近動向,至於十幾年前中學時的往事,他哪裏記得下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和謝昭之間遊移,等待他倆誰先開口。

  他低頭用叉子捲了一點火腿,又去捲了些芝麻菜,又拿起檸檬醋倒了幾滴,裝模作樣,假裝很忙。

  江慈盯着桌上的釉上彩瓷器,不想先開口。

  謝昭這個女人很狡猾,倘若他措辭不夠嚴謹,立即會被她逮住邏輯漏洞。

  “我好像沒有見過你。”沉默了幾秒後,謝昭側過臉看他,她先發起進攻了。

  “有點奇怪”她凝視着他。“像陳先生這樣外貌出衆的人,我應該很有印象纔對。”

  謝昭心裏也很慌,她編造的背景資料細節一時也記不全,但是沉默的時間越長代表她越可疑,其他人可能會提更多的問題。

  她只能主動進攻,進攻代替防守,把話題掌握住。

  江慈假裝專注於喝水,像貓偷喝人類水杯裏的水一樣,恨不得把臉塞到水杯裏。

  “我那個時候長得和現在很不一樣。”他慢條斯理地打開餐巾擦了擦嘴角,開始胡說。

  飯桌上的所有人都看向他。

  “我青春期的時候非常得胖。”

  沒錯,這好像是個好思路。

  “我當時胖到200多斤。沒有女生會注意到我。”

  他看向謝昭。

  是個好藉口,這樣你認不出我也正常。

  “因爲肥胖,我中學有很嚴重的心理問題,我自卑,焦慮,抑鬱,躁狂,激素水平異常。”

  江慈找到了正確思路,逐漸自信。

  “外貌焦慮,導致我當時非常低自尊,害怕聽到負面評價,我不敢和女生說話,不敢多看女生一眼。”

  他掃了一眼謝昭,所以你可別問我認不認識你。

  “說實話,這是一段非常痛苦,我非常不願意去回想的記憶。”

  完美的邏輯,這樣你沒注意過我,我也沒注意過你。趕緊換個話題。

  江慈垂眼,他長得美,睫毛低垂,有幾分楚楚之姿,在座的女士不忍。

  “抱歉,我不該提——”梅趕緊說。

  “你能瘦那麼多真的很厲害。”索菲亞鼓勵道。

  “你是怎麼瘦下來的?這得很有毅力。”

  謝昭也看着他,等他回答。

  江慈思考,從專業角度走進青春期肥胖過度的少年心理。

  “那時候有很強的動力去減。爲了社會接納。“他補充道,”同齡人的認可和接納。”

  “同齡女生的認可吧?”索菲亞笑道。“我知道很多男孩在青春期時瘋狂減重就是爲了追暗戀的女生。”

  “表侄上學時也有暗戀的女孩吧?”梅也笑着問他。

  江慈不知道她們是怎麼突然跳到青春期暗戀這個話題上的。

  他一時不知道怎麼接話,下意識看了謝昭一眼,怕她聽出自己在撒謊。

  這一眼落在其他人眼裏就很微妙。

  “我相信上學時沒注意過你的女孩,現在一定對你另眼相看。”

  索菲亞意味深長道:“是吧,謝總?”

  “嗯?”謝昭正一心二用,努力回憶她的虛假背景資料,怕被拆穿。

  “謝小姐中學一定很受歡迎。”梅問,“有很多男生追你吧?”

  謝昭含糊其辭:“我那個時候年紀小,不太關注這些事情。”

  她怕說錯話,看了江慈一眼,嚴謹補充道:“也許有吧,時間太久,記不太清。”

  兩人視線撞上,很快退開。

  桌上擺着銀盤裝飾,光可鑑人,謝昭看向銀盤裏他的倒影,小心觀察,又撞上他的眼睛。

  他也在暗暗看她。

  梅低頭微笑不語。

  “對了,表弟最近有什麼愛好?”陳彬浩從桌對面看過來。

  江慈知道他問的是自己假扮的身份有什麼愛好。

  “前段時間在島上參加了衝浪節。”幸虧他對最近的動態背得很清楚。

  “你喜歡衝浪,那和謝小姐的興趣愛好一樣。”

  救命,江慈頭疼。

  他害怕謝昭再與他交流什麼衝浪心得,因爲他對衝浪一竅不通。

  而對於謝昭來說,謝天謝地,終於轉移話題了。

  謝昭趕緊問道:“你在哪裏度假的?澳洲嗎?”

  “不,在伊比沙島。”江慈按照自己的假身份如實說,他慶幸自己把細節記得很牢靠。

  他在撒謊,謝昭想。

  因爲伊比沙島在北半球。

  衝浪節一般是一個月前。而曬痕要3~4個月才能消退,何況是喜歡反覆曬的人。

  但他的身上完全沒有曬斑和曬痕。

  她之前仔細摸過他的手錶,他就連手腕處一直戴手錶沒有摘下過的地方,也沒有曬斑。

  再說他與自己握手時,謝昭發現他的手光滑沒有繭,唯有中指內側有輕微薄繭,這是寫字多的表現。

  他不是一個熱衷於戶外運動的人。

  可是,有什麼必要說謊和她有一樣的愛好呢?

  服務生端上第二道開胃菜是微微烤熱的切片法棍,配上雞肝醬。

  謝昭不想要雞肝醬,她掃了一眼,長桌另一端好像有白瓷碟子裝着牛油果醬。

  她喜歡牛油果醬,可是隻剩一碟了。

  很遠。

  謝昭糾結了一下要不要站起來拿。

  就兩秒,他起身拿走了她想要的醬。

  江慈俯身靠近,一言不發地遞給她。

  他修長的手指託着瓷碟,袖口半卷,露出的腕骨明顯,青筋分明,莫名有點禁慾感。

  謝昭不自主地多看了兩眼。

  碟子遞到她眼前。

  她微怔,伸手去接。

  江慈俯身遞給她,襯衣領口鬆垮得敞開着,冷白的膚色撞進她眼簾,鎖骨下方心口處隱隱有一顆硃砂小痣。

  風連帶着冷冽的雪山間的冷香傳到她鼻尖。

  他的指背輕輕碰到了她的指尖,極短的一觸。

  他怎麼知道自己需要牛油果醬,她可什麼都沒說。

  謝昭以目詢意。

  江慈鋒利立體的五官在昏黃的水晶小吊燈下柔和了很多,他眉稍微揚,只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江慈時刻關注着謝昭。

  要測謊首先要建立基線,建立嫌疑人常態下的語言和肢體動作基線。

  也就是必須先知道她不說謊的時候是什麼樣的表現,才能注意到她的行爲舉止是否偏離了基線。

  所以測謊時一般會問嫌疑人一些基礎問題來建立基線,比如是哪裏人,有什麼愛好,昨天晚上吃了什麼,這些無關痛癢的基本問題。

  但是如果遇到一個人每句話都在撒謊,連基礎問題也是胡說的,那就無法建立基線。

  比如謝昭,江慈想,這個女人嘴裏恐怕就沒一句真話。

  她刻意隱藏了口音,修改了外貌。

  她真實的家境,階層,學歷,興趣愛好,甚至是無關的小事比如上週去哪度假了都可能是編的。

  所以江慈坐在謝昭旁邊,並不專心用餐,而是全神貫注,仔細觀察她這個嫌疑人的整個身體——臉上的眼神,微表情,語氣語調,還有說話時的敘述方式。

  她對哪道菜感興趣,哪道菜不合口味,這些小事,他都得仔細觀察。

  謝昭桌子正對面坐的是樂乾的首席財務總監,姓唐,是一位年近四十的女性。

  她不時和謝昭閒談幾句。

  “唐總監和謝總是老相識吧?”私生子突然問。

  “您真會開玩笑,我和謝總只有幾面之緣。”總監冷冷地說,對他的質問很不滿。

  唐女士說話時手不停地撫摩項鍊,安撫行爲。

  她在撒謊。江慈想。

  “李顧問呢?你和謝總是第一次見吧?”私生子問旁邊的法律顧問。

  “啊?”李顧問遲鈍道:“沒錯,我和謝總是第一次見。”

  陳述句重複提問內容。

  他也在撒謊。

  看來集團核心層都和謝小姐關係匪淺。

  江慈默默地拿餐刀往法棍上塗醬。

  “本來上次在瑞士的投資研究會應該能見到你的。”唐總監對謝昭說,“可是你臨時取消了沒去。”

  秋季在瑞士舉行的投資研究會議,很多對衝基金的投資者都會去參加,他們互相交流分享投資理念。

  “因爲以撒在場。你們知道的,我不可能和這個人出現在同一空間。“她說。

  在華爾街,所有人都知道謝昭和以撒是死敵,他們之間的血腥鬥爭,常常是財經頻道的新聞。

  其實謝昭去了,在酒店和以撒祕密見面,兩人交換情報。

  他們必須瞞過所有人,避免監管部門察覺到他們之間來往。

  “是啊,所以前段時間在曼哈頓的投資研究會也沒見到你。”

  就在這場春季投資研討會議上,輪到以撒發言時,他毫無徵兆地突然向樂乾集團發難,公開自己已經做空了樂乾股票。

  這位對衝基金投資人拿到話筒的那一刻起,連續二十五分鐘一刻不停地揭露樂乾在做假賬,言辭尖銳。他狂批樂乾管理層,稱ceo陳辛遲早要爲財務犯罪入獄,並呼籲sec應該立刻介入調查。

  他公開表態後,樂乾股價立刻跌幅超過百分五。

  “我那時在度假呢。“謝昭說。

  其實謝昭當然和同謀以撒私下見面了。

  爲了撇清自己與做空樂乾有關,她特地製造不在場證明。

  會議期間,謝昭在社交媒體上發了之前秋天去瑞士時的照片,謊稱自己正在度假,不在曼哈頓。

  “怎麼樣,玩得還愉快嗎?”唐總監問。

  “很好,從我住的房間窗戶能看到日內瓦湖和阿爾卑斯山。”謝昭喝了一口白葡萄酒,“風景很好。”

  爲了力證她的確去度假了,謝昭劃開手機給周圍幾人看了幾張照片。

  當然,她拍的時候注意沒有把植被拍進去,不然樹葉的顏色可能會暴露季節。

  “這件象牙白的外套很好看。”索菲亞插話道。

  江慈在一旁也跟着看了幾眼,照片都沒什麼問題。

  一些藍天,餐廳的晚餐,燭臺,衣服特寫,都是沒有信息量的圖片。

  謝昭劃了幾張,最後一張拍進去部分湖水,水面隱隱有雪山倒影,山尖頂着雪蓋。

  她按滅了手機。

  就是這張倒影,讓江慈察覺出微妙的不對。

  阿爾卑斯山的高海拔地區在早春通常會有更多積雪,是經過漫長的冬季幾個月積累起來的。

  而初秋時阿爾卑斯山上的積雪通常比較稀疏,因爲剛經過夏季,上一個冬季的積雪基本融化了。

  水面倒影中的雪山,積雪量太小了,不會是在早春,而是在初秋。

  所以她真實去度假的時間可能是秋季,這照片的時間有問題。

  謝昭爲什麼在季節上說謊呢?

  餐桌上言談聲雜亂,江慈靠近低聲和謝昭說話。

  他戴着錄音筆,得離她足夠近,才能把她的聲音清晰地收進去,回去做音頻分析。

  “謝昭小姐是一個人去的?”他用手擋了一下,側過頭在她耳邊輕聲問。

  他的聲音和溫熱的吐息拂過她的脖頸,有些癢。

  他講話時聲音低低沉沉地,謝昭的耳朵被震得發麻,心口也莫名發麻。

  謝昭稍微拉遠了一點距離。

  “和朋友。”她斟酌用詞道。

  朋友這個詞也不準確,謝昭想。以撒不是她的朋友,是她的同謀。

  “女生朋友?”江慈問出口就知道失言,“抱歉隨便問問。”

  她睫毛微眨掃他一眼,笑笑沒搭話。

  是一位男性,江慈心想。

  他迅速回想她說窗外能看見日內瓦湖和阿爾卑斯山。

  這兩個信息在加上高昂的酒店價格,江慈很快鎖定了具體是哪一家,以撒在秋季峯會時也住過這家酒店。

  瑞士的投資會議在初秋,所以她很大可能和以撒在同一段時間出入了同一家酒店。

  “表弟,你應該試試我們的蘇打白葡萄酒。“陳彬浩對江慈說。

  “表弟?”

  “表弟?”

  江慈正集中精神分析謝昭說的話,忽視了其他聲音。

  普通人說謊時認知水平會下降,高壓之下皮質醇會讓他們的動作語言上出現明顯的破綻。

  但是有一種人天生就是說謊的高手,一般情況難以判斷他們說話的真僞。

  這種人天生聰明並且自信自己不會被逮住,他們能抵抗住高壓,臨危不亂。

  或者說高壓反而會激發他們的多巴胺,他們撒謊時認知水平反而上升。

  謝昭明顯是這種人。

  如果要建立她說真話的基線,他必須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並且得很有耐心地長時間觀察。

  江慈漂亮的眼睛專注地凝視她,全程只看着她一人,對其他人喊他置若罔聞。

  桌上的幾位女士都意味深長地微笑。

  “表弟!”

  “抱歉,我剛有些走神了。”江慈趕緊解釋。

  女士們的笑意更深了,揶揄的目光在他和謝昭之間打轉。

  謝昭也察覺到了他一直在盯着她。

  她警惕,高度警惕。

  “陳先生。”謝昭低聲靠近道:“你總是看我,是有什麼事要說嗎?”

  兩人眼神相撞,像一條窄道上相對開來的兩輛車,互不相讓。說謊者通常需要更多的眼神交流,來觀察對方是否相信他們的謊言。

  月亮升了上來,懸在墨色的夜空裏像一小塊白玉。

  樹林裏隱隱有蟬鳴蟲叫聲。

  他專注的眼神停在她臉上,東西方結合的美麗面容浸泡在月色中,有幾分如夢如幻的失真感。

  “我是想說。”隔了幾秒,江慈脫下自己的外套遞給她,“溫差大,你穿得少可能會覺得冷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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