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老城區的熙攘一如故,只是樹種的更多,一入了秋沒人打掃的街路鋪了滿地枯黃,江默一路行走,腳骨抽着隱約的酸,連藏在心裏的不安,也只是隱約的。
不管多久,他依然理解不能別人的思維,以前是安安哥哥的死,現在是他阿爸,這些加起來,跟他和安安在一起又有什麼影響。
不耐煩去想,揹着光進樓道,走廊底下的院子較上次悽清,空晾着竹竿,院落上方是一方陰翳,沒有云,有的是濃烈飄拂的菜油香,引得他一怔,忽然不想動彈,只剩着手,颳着褲料的縫織線簌簌響。
哪怕是,和安安住在一起,在那間別墅……
即使她永遠不離開。
他還是不安。
伸出手,要敲門時又放下,“阿伯。”這次開門來的遲些,他叫了一聲時隔好久,當試探地準備再喚,老伯的臉出現在門後,沒好氣的神色:“你又來做什麼。”讓了開,到底還是讓他進來。
江默不打算久留,所以依舊沒放下包。
“我要鑰匙。”
他的聲線清直,目光裏帶着慣常的湛黑澄凈,老伯聽了楞了楞,來了脾氣:“你要什麼鑰匙,你那生意做成了嗎?”
鬱氣攢涌,男人這回緘默着,彷彿是情緒被逼到了臨界。
這世上真能透過一個人的眼睛,即使他不帶着攻擊力,卻令人骸骨寒瘮。
當他再一次平直覆述:“我要鑰匙,阿伯。”攥着揹包肩帶,指間暴露一兩處血迦來。
脖子上這又添了一塊新傷。
老伯瞧着他頸間的紗布,繃不住,擡腳進屋子裏翻起屜子,找着了鑰匙交給他,“拿去拿去,幫你爺爺管這鑰匙這麼多年,啥好處都沒撈着,還不如給你,就你這樣,要是沒學會你爺爺那招,你能做的了啥生意。”哼了一聲,板着臉大了聲量:“還杵在這兒幹啥呀,把水喝了快走吧。”
兇得江默怔了怔,看向茶几上的紙杯,是一次性的,他就拿起安靜地喝完。
走到門口,轉過身來望着躺椅上的阿伯,電視裏放着京劇,窗臺有了少少的陽光,他垂下眼皮,“謝謝阿伯。”將門替老人闔住。
隔着門板,也能聽得到京劇悠長。
現在掌心裏躺着小小的鑰匙,捂得熱了,恍惚有幾分燙手,他的鋪子,他的房子,他要帶安安去看看,不可避免就想到——有多久了?小竹子拿捏不好那形容,怦的透了紅現出原形般,收好鑰匙,忍不住揉一揉耳朵,繃着步子加快了下樓。
時隔了一天,沒有和安安……
纏綿。
與他相反,鹿安甚至騰不出一點點的時間想別的,安排了家裏的司機來接走老父親,他們一走,她等在鹿氏的門口,等着助理。
這等待的空隙,身邊拂過薄荷清冽的風,從她身後而來,他眉眼專註,陰沈沈地將她註視,這種斜上方投來的視線,鹿安的餘光能把他黑瞳瞧的一清二楚,忽然他那眼睛綻了笑:“安安,你越來越厲害了。”
鹿安了然,他指的是那兩位叔伯。
最先向他投誠,且沒有任何一絲的跡象表明他們會在會議上掉了鏈子。
本章未完,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思及至此,她沒應聲,只莞爾的甜度深了一分,越發透有諷刺,戳的身邊人再也沈不住氣,半晌,眼角跳了下,“知道今天,我爲什麼會戴着口罩嗎?”低下聲:“要說當年鹿時的死,跟江連洲沒半點關係,我是不信的。”
“晚上一起喫飯,我去接你。”
鹿安這纔看了他一眼,他目光清淡。
恰好她的車來了,遂擦肩繞過他上了車,關的車門一響,小唐助理聞聲使目光從林書文的臉上收回來,轉向她:“林總的嘴……”說着,深深皺眉,鹿安沒在意,只在意一點:“能回我們的酒店嗎?”
小唐道:“您外公讓您回家。”
順便提及一件事:“安總,江先生並不在酒店,實際上,昨天晚上剛出了別墅區他就下車了,但我實在聯繫不到您。”
就連前不久安總叫她來接,安總用的也不是她自己的手機。
“傅老在哪。”
小唐一默,誠實的應:“不知道,但他的助手說,他一段時間內不會回來。”
車窗外覆着淡白的霧,蘇城近北,氣溫過早的涼了下來,藉着路口紅燈,小助理停了車打量旁邊的女人,她指尖透紅,抵着玻璃,緩緩地一劃,玻璃被擦拭出的清亮便映出一道景,尾音上揚,“告訴他,有位老婆婆,託我將她的遺物帶給他。”
至於鹿卓江,這白手起家的公司。
昨天夜晚不管出自什麼心境他提出的分股,通常的情況下,分股需公司董事會投票表決,在她估算中,包括外公持有的股,便至少當有一半的股東是傾向鹿卓江。
可現在,少了一位與父親舊識的叔伯。
那叔伯明明吝嗇的很,能用錢買到的東西他是絕不肯用公司的股票代替,那麼,就是林書文用了不要臉的辦法。
鹿家此刻十分安靜。
鹿卓江或許在休息,只讓張姨代勞傳話,讓小姐進門的第一時間去書房裏找他,鹿安於是換了鞋,卻是經過書房回了趟房間。
每靠近房門一分,身後無形的尾巴蜷緊一點,推門的一瞬甚至不自覺蜷了尾巴尖,在滿室亮光鋪來,牀褥整潔的顯眼,看清的剎那,整條尾巴又被打回了原形,可是又不信,繞着臥室走來走去,終於才發現了一處線索。
臺燈的背後有盒糖,藏的不大好,不甘落寞的露出一角來,像是執拗又熨帖的小葉尖。
鹿卓江在書房裏正踱步,吳老靜坐在一旁,當她推門入室,兩束目光齊聚向她,而她進來之後,目光定格住老人家停留了好會兒,特意而生疏的恭順:“外公。”
鹿卓江先問:“對於上午的事,你有什麼看法。”
窗戶開着,空氣流淌的靜了靜,她落聲略糊,含着一顆糖:“他是您的兒子,是外公的外孫。”
“所以,解決這些問題的人,”斂去梨渦的痕跡,目色清凌,第一次以委婉的語氣近乎頂撞:“不該是我。”
“您有了惰性,偏偏不服輸,他也不是服輸的性子,被您壓的越久,他越是急功近利,要說是建議,我覺得你們可以跟他好好的談談。”
沒用的。
鹿安懶懶地猜,下一次會議時,公司是鐵定會落入林書文的手,並且這還是父親和外公一開始便做出的選擇,所以至始至終,他們只是不虞,因爲他們向來不喜歡晚輩這樣的“上進”方式。
她真是一遍,又一遍,維護着老父親不肯垮掉的薄面。
本章未完,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蠢蠢地欲要走,不曾吱聲的老爺子忽然問道:“你知道小文的傷勢多重麼?”
鹿安的眉頭微微一挑,吳老卻不打算說下去,很快到了傍晚,餐廳流光垂瀉,水一般晃在對方的五官上,那輪廓淡凜,脫下外套來。
雖然聽小唐說過是阿竹下的手,可是親眼目睹了這人摘下口罩,露出縫針的嘴脣後,她眼中顏色微變,慢慢撐住了下巴,往前靠近了些,從裏到外惟有驚異,“都爛了……”
何止,雙手也被脫臼了一遍。
林書文腹誹,略顯僵硬地將口罩狠狠戴了回去,她的反應完全出乎他意料,不應當是感到恐懼麼,那姓江的可是這麼一個瘋子,不由蹙眉:“你還執迷不悟。”
手輕搭在餐盤邊,錶盤浮光:“安安,他可比當年的伯母病的重多了。”
鹿安一頓:“誰?”又輕鬆地問:“你要是說這是阿默下的手,那你找到證據了?”
“……”
確實還沒找着,別說是攝像頭,但凡涉及到車輛周圍的攝像,鏡頭上全部被黏了口香糖。
他一如既往,既然她執迷不悟,索性將結婚的協議擺到明面上,呈給她:“你知道傅老的行事規矩了,他不會偏袒江默,所以,你說,會不會下一秒就不動聲色,悄無聲息地發生一場意外的人禍?”
他說的淡然,眸泛着陰霾的笑,見證着一身流光嫣然的女人,漸漸凝出嚴霜,能割人皮層的冷意,梨渦若隱,咬重了字。
“林書文,你敢。”
他磨盡了耐性:“結婚。”
這是他的執念,在那一種陰霾之下從少時繁生的執念之一,對於他而言,最具發展的利益除了鹿氏,便是她。
鹿安不想廢話,提起包要走,手腕一緊。
因着阻攔她用了一些力氣,他臉色白了白,手慢慢地從她手腕遊移,倚着靠背深意漫長,及時分走了她的神思,得以將她手指攥住了:“別慌,這還沒到時間。”
她餘光一瞟,不耐地要動——
他看着窗子像發現什麼,立刻拎起外套拽着她,出了餐廳去。
停留在路口的附近,隔着人行道,正是紅燈時段,行人熙熙攘攘的聚在斑馬線兩側。
一輛又一輛的車在這之間飛快穿馳。
她要掙扎,林書文順勢鬆了開,卻轉而展開了他的外套作勢替她披上,同時垂眸,在她耳邊:“看看對面,他是不是出來了……”似應證了他的話,路的對面,清瘦的身形怔怔地走出人羣,眼眶漸紅。
鹿安僵化住,耳邊林書文猶在說着:“安安,你看清楚了,在他身後有我的人,要是他們不小心那麼一擠,把他擠到馬路上來,這麼多的車——”
蜂鳴涌來。
鹿安只能看着阿竹那一雙眼,細邊秀氣的眼鏡,難掩着後面眼底滾燙的血色,溼潤地彷彿一裂,漸漸浸回最深的死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