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病】
屋子裏偏向整潔,似乎自裝修後沒有人住過,這片地皮淪爲了荒廢,只有野草靜謐,青黃交錯的樹翳漏下一角清輝,傾瀉進窗來,偌大的寬窗,鹿安仰着眼簾,籠入微帶亮意的樹蔭,在眼底細閃。
預期的計劃被打亂,如果她選擇自願,順着阿竹的這條路走,那她積攢的所有從這一刻面臨着重新洗牌,還有未知的風險。
可是……
這件事發生後,爸爸他,會難過嗎?
明明是他親生的孩子,她竟然無法從他的角度代入,想象出他會有任何深切的悲慟的感情。
外婆的家門前有道水溝,溝裏沒有水,堆着碎石,小孩子們時常成羣結隊,從溝的這一邊跳到那一邊,她也跳過,最後一次跌進了溝裏摔傷了腿,傷口糊着血,那時候不覺得多疼。
但外婆帶她從衛生所回來,還是給鹿卓江撥了電話,說了他一番,責備了他一番,就把她喊到了身旁,讓她接聽。
小鹿安捏着電話,擱置座機的桌上擺着零碎舊物,透着老人的香氣,她盯着它們,想表現漫不經心,耳朵卻豎的緊緊,在彼此一段沈默後,她聽到爸爸嘆出了氣,“小安,爸爸可能要再晚一點,才能去接你了。”
“……你要乖點,聽外婆的話。”
前因後果他沒問,哥哥沒死之前,鹿卓江讓她聽母親的話。
入睡前還要上一次藥,用的是雙氧水,她坐在榻子上,讓外婆捏着她受傷的腿,浸了藥水的棉籤輕輕碰着傷口,火辣辣的,像被針紮了一把,然後好多好多的疼,擠着淚水一顆一顆的掉,她抿着嘴,覺得丟人。
還是外婆,拿出了餅乾罐子,給她喫麻糖。
那是黑芝麻跟白芝麻做出的兩種麻糖,薄脆帶黏,咬一口,能咬出糖絲。
自從外婆過世,她再沒喫過了,也沒有再哭過。
餘光一動,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他來到身邊,修長的手正捂着保溫杯,在杯子上躑躅地動着,想要伸手過來,最終只是捂着瓶身緊緊,微融鼻音的低喊,“安安……”喚完不由得撓杯子,抓出一點聲音來。
鹿安沒有反應,他卻是驚的頓住。
這一聲喚了,半天過去,他試着又伸手,離她的一側胳膊近,所以想要觸碰。
在他快要牽到她衣袖,她直接側了側身避過,導致不得不正面對他。
看看他披着斑駁樹翳,午後的光流動,他茫然的伸着手,在沈默僵持,又只能在她的面前生硬地收了回去,握回了瓶身,頓了頓,也垂頭撇掉了她的註視。
垂下去之前,男人眼底的溼汽透得更多,被鹿安看見。
“……”
她蹊蹺極了,現在他這樣子,像是在對她生氣一樣,一時間便沒忍住:“你知不知道明知故犯這四個字,怎麼寫。”
平聲委婉,放在平時,她的確希望能將他寵的多些有恃無恐,這樣,或許他能將心裏的想法全都告訴給她,可他今天做的這些決定,在做之前沒有一點的徵兆,往嚴重的說,他製造的爆炸機關,已經觸了法線。
她語氣稍一嚴肅,他脣角壓得更蒼白了下去,還是沈默。
永遠在這情況沈默。
火氣蹭的上來,鹿安的目光逐漸冰冷而闃靜,忍着脾氣等,等到了他脣角動了動,擰起保溫杯,杯蓋一鬆,汩汩的熱氣升在兩人之間,他停了停,緩緩向她遞近。
秋幹物躁,他的脣皺起了一層白皮,微微開合,沒有隻字片語。
但鹿安讀出了他在努力表達。
一上午以來沒喫沒喝,阿竹想讓她喝點溫熱的水,就是這麼簡單的意思,她控制不住眼眶酸脹,走了開,拎起他放在牀几旁的揹包,坐上牀沿。
本章未完,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包裏的物品堆放的整整齊齊,別說是喫的,還有睡覺用的毛毯,牀單,她看得怔住,輕扯了下滿是氣息的笑聲,沒有溫度,轉而拿出一袋麪包和礦泉水出來,充當午飯。
下午四點不到,她腦海翻來覆去,填滿“被炸死”之後的選擇題,攪成了繅絲,直鬧得頭疼,便又鋪了牀單躺平休息,戴上衣帽。
見窗前的人影還在,一點點灰暗的天光將他籠罩着,鹿安背過了身。
眼睛閉着,沒能睡着,一片清明中牀墊有沈陷,溼潤的輕淺氣息在泛起,在她的頭頂上。
他在她身後,鹿安不用想,知道阿竹在看着她。
這一覺睡的很短,中間半夢半醒,她想翻身,腰上的束縛頓時緊張地加重,隨後又僵了起來,連帶她頭頂上極爲輕的哽咽。
冒着她醒來的風險,他仍舊不願意放手。
鹿安立刻清醒,握上他手背,引得他清晰地一震,隨後她成功地挪開了他臂膀,從他懷裏起身。
是夜漆黑,沒有星子跟月光,得要摸着黑翻找手機,她摸到了牀頭小几,冰冷的硬物硌着掌心時,她鬆了口氣,拿來點亮了屏光照向他。
“嗯……”
小竹子瑟縮,逃避一般胡亂地把自己埋進牀單,在她枕邊蜷着,氣還不順,鼻音厚重卻沒有蓋上毛毯,在她的毛毯外面,指節處青筋嶙峋。
鹿安看出來了。
他一隻手是按在腸胃處,以用力的程度推測,鹿安放下手機,沈默一陣,被怒火壓的語氣沈了再沈:“水沒喝,東西也沒喫,是不是。”她想,她的脾氣是從未有過的差了,她已經連自己都控制不好,幾乎咬牙切齒地把他狠狠地翻了過來,朝着她,手指也近乎掐進他肩膀裏。
可是嗓音越見平靜,“你是要氣死誰。”
話音剛落,他抽氣的聲音顫了一顫,哽滿了酸燙的淚,又像是發脾氣,睫毛抖得劇烈,她輕輕一撫,水珠溫熱,他臉龐是涼的。
真是她的小祖宗。
鹿安下牀,在他揹包裏蒐羅着,消毒紙巾都有,把手裏裏外外地擦乾凈,找到一袋軟和的吐司,撕了硬邊,留下白白軟軟的部份,再揭開保溫杯,擱上牀頭小几,一邊拿手機照着,一邊往瓶蓋裏倒水,溫溫熱熱的一滿蓋。
當她下牀的時候,江默顧不得胃疼,一見着她似乎要走,忙跟着她一塊坐起來。
結果一起身,看到她正撕着麪包。
順着她的手接到瓶蓋,像是小小的茶杯,熱氣逡巡。
江默眨眨,呼吸也忘了,按捺着活泛轉好的葉尖,一小口小口地喝着水,讓空胃有緩衝的時間,其間一瞬不錯,透過夜色盯着她的動作。
鹿安撕好了兩片吐司,硬邊自己給喫掉,剩的白軟,放進他喝空的杯蓋中去,再添點熱水浸泡,讓他填肚子。
她沒有坐太久,重新裹進了毛毯裏背對他,只不過刻意勻出來一大半的毯子攤在那,明晃晃的提醒他蓋上。
短時間內卻沒辦法入睡。
秋末的午夜,房子深靜,天花板下阿竹一直很靜,偶爾的聲響,都是很輕。
一聽他要靠近,鹿安還邁不過心裏那道坎,所以離得他遠了遠,判斷他似乎將要躺下來,她不自覺的冷了語調:“江默。”剛吃了就要睡,他是覺得胃不夠疼是不是。
話到嘴邊,她壓了回去。
半晌,背後好似銷聲匿跡,憑空蒸發般,不禁心裏奇怪,說服自己坦然地轉向他,就見暗光發藍,他坐在牀頭,眉眼低着,有聽話的蓋着毛毯,手裏捏着什麼,慢慢地放到她身邊。
他還拿來手機,替她照明。
鹿安掠了眼。
本章未完,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原來是存摺和房產證。
江默屏息,反而更多的不安隱隱綽綽在體內浮動,至少安安沒有拒絕,就試着,把它們再往她的方向推推……下一秒,被她狠狠地推回來,她拉高了毛毯攏住肩頭,翻身回去。
市區內的夜色則是朦朧的。
酒店高層,燈海繁華,如漂浮海上散落的明珠。
傅老面向窗前,從助手那聽聞了爆炸一事,鹿安目前不知所蹤,只倉庫內發現了她被炸碎的衣服。
聽到這裏,老人家把玩着佛珠微頓,置之一笑,俯瞰着夜景的視線卻漸漸恍惚,那窗上有着他悵然的影子,他透過影子註視着自己的眼睛,滿室明亮,助手立在他身後,二十左右的年紀,正是意氣風發。
他不覺感慨地嘆了長長的一陣氣。
老了。
彷彿不經意,發覺自己竟然習慣了蒼老的模樣,他摸摸下巴,再無興致:“下去罷。”
年輕人告退,傅老還遲遲地在窗子前,若有所思,把着念珠一顆一顆地捋,其實他並不喜歡這樣的夜色,城市污染重,幾粒星光蒙着灰,不比那時的溪澗,清澈可見魚尾,負着繁星再將光芒甩碎。
就在溪澗旁,她蹲着,仰起的容貌明麗見底。
鹿安說,她有一位老人的遺物要交給他,傅老是絕對相信的,因爲鹿安正是那人的外孫女。
他看着窗上自己的面容,溝壑重重,沒忍住拿手覆臉,指腹壓着兩邊麪皮往下扯,想將褶子扯平開,做了不到一會,惹得自己先笑了起來,笑着,就又想嘆氣。
“阿芝……”
到底是他福澤深厚,盼到了這一日。
“你果然是有東西留給我的……”
恢覆高考的那年,他想着暫時告別阿芝,等到發達,再回來接她,沒想到再次回去,他的小姑娘已經嫁了人,而她嫁的人,對她一點也不好,既不尊重,不愛護,甚至留她獨自在那村子終了老。
無論如何,阿芝不肯接受的只有他。
說他性子偏激,不合適過日子。
“若是當年,當年我堅持留下來,不管阿芝你多麼討厭我,恨我,若是我堅持陪着你,你也不會在那兒呆上一輩子。”
所以這麼多年,在他一腳踏進黃土的這大半輩子,他依了她的評論,偏激的選擇終生不娶,不沾女色,孩子都是領養的。
更是悔恨。
但凡他有江默的這種決心,不論多大動靜,不論愛人會有多生氣,只要達到目的,那麼如今,陪在阿芝身邊的,除了他,還會有他們親生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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