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老家
裝有核電池的電動直升機續航能力無以倫比，從西藏到大別山，幾乎穿越了整個中國，航程何止萬里，它卻保持着五百公里的巡航速度，一直飛過去，中途沒有停泊，不必休息，光是這一點，就讓全世界瞠目結舌。只是，駕駛着自己一手設計的直升機，莫莉心裏卻沒有半點快感，有的只是失落。
楊瑋……這個十年前願意用生命來保護她，十年之後仍然願意用生命來保護她的大男孩，不再僅僅屬於她了。他的能力越來越強，所揹負的責任也越來越重，他和她之間很難再像以前那樣坦誠相對，毫無保留了，而給予他這麼強的能力，間接將他推上這麼高的位置，讓他無法再像以前那樣毫無保留的對自己好的人，正是她自己。每次想到這一點，她就不知道自己該哭好還是該笑好。最最讓她難受的，還是奪走楊瑋的，是照顧了她好幾年，她潛意識中已經將她當成了姐姐的陳娜，一個是自己最愛的戀人，一個是自己的好姐妹，他們要走到一起了，這種感覺……真的很難受！
“這樣做到底是對還是錯？神靈啊，請告訴我。”望着機翼下的壯美山河，她神情憂鬱，喃喃自語。
當初總理跟她交底的時候，她的反應也非常激烈，情緒險些失控了，總理費盡口舌才讓她冷靜下來。冷靜下來之後，她悲哀的發現，自己除了接受之外，似乎沒有別的選擇了。中國願意讓她回諾河蘭，甚至還派出部隊護送她回諾河蘭，已經是仁至義盡了，中國的慷慨不是沒有底線的，她這一去，再回來的可能性不高於十億分之一，如果楊瑋也是一去不回，中國就虧大了，哪個國家願意承受這樣的損失？更別提楊瑋還跟草帽星聯邦的執政官有着濃厚的友誼，這層關係對於剛剛走進宇宙大航海時代的中國而言，怎麼高估都不過份，萬一他不回來了，這層關係也就不存在了！無可奈何之下，她只能點頭答應。反正諾河蘭人對男女關係挺看得開的，一個男人找好幾個女伴，一個女孩子同時跟好幾個男人同居都是尋常的事情，只要大家開心就行了，沒有那麼多沉甸甸的責任！
可是，地球畢竟不是諾河蘭，中國人也不是諾河蘭人。她在中國一呆就是二十年，思維方式完全中國化了，中國女孩子對真愛是非常看重的，一旦情變，反應之激烈，難以預料，一哭二鬧三上吊只是尋常事情，自殺都很常見，她也受了她們的影響，楊瑋跟陳娜的關係成了她心裏的一根尖刺，時不時扎她一下，讓她的心隱隱作痛，思緒麻亂。
連綿起伏的山巒出現在視野之內，大別山到了。大自然的恢復能力是驚人的，二十年前那場大火災留下的痕跡已經被鬱鬱蔥蔥的草木所覆蓋，這麼多年來封山育林取得了顯著的成效，連綿數百里都是蒼翠欲滴的森林，青灰色的嵐氣，白茫茫的水霧，還有那漫山遍野的山花，一股股從懸崖峭壁中噴出，直泄入雲海之中的清泉瀑布，讓大別山變得神祕靜謐，美不勝收。
直升機從山區掠過，可以看到，爬山虎和常春藤爬上了一幢幢樓房的門窗，竹筍如同密密麻麻的地雷，在鄉間土路上冒出來，誰踩上誰倒黴。山區裏絕大多數的居民都被遷移到了城鎮，燒荒、伐木、開礦、偷獵等等都被禁止，通過種種努力，被破壞的山林又變得生機勃發了。莫莉卻沒有興趣多看，徑直往老家飛。
她的老家是一個貧困的鄉鎮，外出務工成了鎮上居民最重要的收入來源。不過這些年大家趕上了好策政，老少邊窮地區的老百姓一古腦的往交通便利、發展較快的地區遷，因此當直升機降落的時候，可以看到鄉里同樣是人去樓空，沒有一絲人氣了，用不了多久，這些村莊就會被叢林徹底淹沒，消失得無影無蹤。嗯，也許城裏的孩子到這裏來玩的時候可以用仿真槍在這叢林迷宮裏玩真人cs。她跳下飛機，走到一幢破破爛爛的小樓前，在門口停下了腳步。
小樓只有兩層高，大門緊鎖，鎖上鏽跡斑斑，連帶的，那扇門也給鏽得不成樣子，一腳就能踢穿個大窟窿。房子只有不到五十平方米，有一個小小的院子，已經被荊棘和刺藤徹底覆蓋了。如果她沒有記錯的話，那裏原本種的是向日葵和西紅柿，還有黃瓜，每當她寫作業寫累了就會跑到院子裏玩，摘一個紅通通的西紅柿當水果啃，或者圍着向日葵那粗壯的莖，跟着比盤子還大的花轉動。她的養母總是帶着慈祥的笑容捏捏她的小臉蛋，摘下黃瓜和西紅柿給她做瘦肉炒黃瓜和西紅柿炒蛋，等到向日葵凋零了，養父就把它砍掉，一家三口一起動手，把裏面的瓜子剝出來炒熟，這些瓜子就是她上學路上的零食了。一樓有三個房間，一個是雜物間，一個是糧倉，還有一個是二老的房間，都跟白鴿籠一樣窄小逼仄，二樓那個房間卻很寬敞，全家所有的老東西都堆在那裏了，那是她的房間。她的房間裏有一個書櫃，裏面堆放着幾百本被她翻爛了的書籍，還有全村第一臺電腦，那是她九歲的時候養父跟人家借了一大筆錢買回來的，那筆錢每年還一點，一直還到養父去世都沒有還。小陽臺上牆體破裂，從裂隙里長出了一叢茂密的雜草，但是一盆太陽花和一盆紫羅蘭卻在肆意擴張着地盤，藤蔓四面八方的延伸，紅色的紫色的花朵一團團一簌簌，傲然綻放。一株羅漢松的根從裂隙中鍥入，撐裂牆體，向她炫耀着自己頑強的生命力：你瞧，你十多年沒回來，我一樣能活得很好！記得她要種羅漢松的時候遠房親戚就提出過反對，說羅漢松的根會破壞樓體，可是養父和養母只是笑呵呵的，根本就沒有聽進去，轉頭就給她弄來了這株羅漢松，那位遠房親戚只能無奈的搖頭，說你們把這丫頭寵得沒邊了，就算她要心肝你們都會把自個的掏出來給她。
可不是麼，打從她被收養以來，養父和養母對她都是百依百順，有求必應，完全把她給當成了寶貝，捧在手心怕摔着了，含在嘴裏怕化了。儘管家裏很窮，可是不管她要什麼，兩位老人都會二話不說，想盡辦法幫她弄到的，比如說電腦。那時候對於這麼一個家庭來說，一臺電腦的價錢是個巨大的數額，再說一個才幾歲大的孩子，會玩電腦麼？可是，沒等她開口，只是因爲到市裏的商場看到電腦就捨不得走開，養父便借錢把電腦給買了回來。在兩位老人眼裏，她是上天恩賜的寶貝，他們寧可自己受苦，也不肯讓她受一丁點的委屈。記得上初中的時候，看到身邊的同學們穿得一個比一個漂亮，她有一點自卑，回家試探着以買學習資料爲名向養母要錢，想買幾套像樣一點的衣服和一雙新鞋子，養母二話不說就把錢給了她。過了幾天，養父找到學校裏，她還以爲要捱罵了，結果沒有，養父從口袋裏掏出一沓皺巴巴的鈔票塞到她手裏，說：“以後沒零用錢了就跟我要，別找你媽，她身體不好，天天都要吃藥，爲了滿足你的願望，把吃藥的錢都一分不留的給了你……”打那以後，她沒再向兩位老人要過零用錢了。
莫莉就這樣站在門口，怔怔的看着，眼淚一點點的在眼眶裏彙集，迷糊了視線。透過淚光，她彷彿又看到了一位慈祥的老婦人帶着寵溺的笑容坐在門口，用一把木梳輕輕的，小心翼翼的幫一個小姑娘把頭髮梳成好看的辮子，再戴上漂亮的糊蝶花，邊忙活邊誇：“我們家小莉就是長得好！”而一位老人則坐在三輪車上笑呵呵的等待着，並不催促，等辮子梳好了，小姑娘親了一口老婦人，甜甜的叫了一聲“媽媽再見！”蹦蹦跳跳的跑過去爬上了三輪車……
“謝謝你們養育了我，謝謝！”莫莉低聲說，“要不是你們收養了我，我都不知道自己將要面對什麼樣的命運。是你們撫養我長大，一個字一個字的教會我說話，把你們的愛無私的給了我……你們爲什麼要這麼早的離開我呢？如果現在你們還在，那該多好？如果你們還在，我可以給你們買一套大房子，安排最貼心的傭人，讓你們喫最好的食物，睡最軟的牀，爸爸再也用不着去跑運輸，媽媽的病我很容易就能治好……你們含辛茹苦的把我撫養成人，現在我長大了，可以報答你們了，你們卻不在了……”
她徒步走向後山，穿過一片果園，爬上山頭，一棵松樹和一棵柏樹映入眼簾，這兩棵樹後面，就是兩座土墳。柏樹高佻卓立，松樹挺拔堅毅，一根碗口粗的大椏朝柏樹伸出，輕輕搭在柏樹身上，彷彿一位沉默寡言的男子正攬着一位瘦弱善良的女子的肩，替她遮擋住人生的風風雨雨。在莫莉眼裏，這兩棵樹就是那兩位老人的化身，他們已經化作長青的松柏，屹立在山頭上，目送着她走出山區，飛向星球，又默默的等待着她回來。
她從這兩棵樹中間穿過，來到墳前。
墳前，一棵紫藤羅枝繁葉茂，一樹的淺紫色花朵瀑布般從樹稍一直泄到地面，雖然已經到了凋謝的季節，那勃勃生機仍然令人不由自主的感到欣然喜悅。從樹上落下的花瓣鋪滿了墳丘，把這兩座簡陋的土墳妝點得美麗無比。莫莉微微失神……十年沒回來了，當初種下的紫藤羅都長得這麼高了呵！幸好有它作伴，兩位老人在九泉之下，纔不至於太過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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