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迷茫（下）
可是，下一刻，星辰的話就徹底粉碎了他僅有的一絲希望：“將軍，非常感謝你的關懷，你是一個善良而且多情的人，肯定會有好報的……能跟你做朋友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情，可惜，我無法享受你的友誼了。”
楊瑋幾乎瘋掉：“怎麼可能！你的身影越來越清晰了，我幾乎可以觸摸到你了，這證明你的情況正在好轉啊，這……”
星辰笑了笑：“迴光返照而已。”大步走向莫莉，他的身影與楊瑋的身體重合，然後穿了過去，而楊瑋卻沒有任何感覺，這種詭異無比的現象無情的擊碎了楊瑋的世界觀，他心裏騰起一絲怪異絕倫的念頭：難道，鬼魂真的是存在的嗎？難道，民間故事裏所謂的鬼魂，指的就是這類電子形態的生命嗎？傳說中，鬼魂可以附體，那麼，能不能讓星辰也附在某個人身上，用這種方式延續他的生命，使他不至於消失呢？
楊瑋腦洞大開，轉眼間就閃過了七八個念頭，星辰卻毫無察覺，他“走”到病牀前，靜靜的看着莫莉。現在他的身影已經極爲清晰了，高而略偏瘦的身材，一身筆挺的軍裝英氣逼人，雪白的皮膚，面部輪廓堅硬如岩石，劍眉斜飛，眸若晨星，把他扔到任何一座審美觀稍稍正常一點的大城市裏，都不知道會有多少女孩子會爲他神魂顛倒，愛得死去活來，可惜，這個近乎完美的形象只是虛擬的，看得見，碰不着。他朝莫莉伸出手，想拭去她眼角的淚花，手貼着莫莉的臉龐滑過，淚花還好好的在那裏。他發出一聲嘆息，說：“公主殿下，你要堅強啊，這條路不好走，充滿了坎坷、泥濘和危險，但是你一定要堅強的走下去，不管面對怎樣惡劣的形勢，你都不能退縮，因爲你是諾河蘭唯一的希望！因爲你的生命，本來就是用巨大的代價換來的！”
莫莉眼皮在微微動着，似乎在掙扎着想要醒過來。
星辰再次觸摸了一下她的臉，轉過身對楊瑋說：“將軍，公主殿下就拜託你照顧了，一定要將她送回諾河蘭，一定要做到啊！”
楊瑋一字字說：“我一定會將她送回諾河蘭的，哪怕拼到只剩下最後一個人，我也要將她送回諾河蘭！”
星辰如釋重負：“有了你的承諾，我就放心了，謝謝，謝謝，諾河蘭人不會忘記你的，你的善舉，必將獲得豐厚的回報……”
楊瑋說：“我只是想幫她，不圖什麼回報……”突然看到星辰的身影出現了幾道裂痕，而且在飛速擴大，他不禁駭然叫：“星辰！！！”
星辰淡淡一笑：“不必驚訝，這很正常的。”
楊瑋痛苦的喊：“難道就沒有辦法將你的生命延續下來嗎？求求你，告訴我！我不想看到你消失！”
星辰身上的裂痕飛速擴大，聲音卻依然平靜：“沒有什麼是永恆的，有死亡就會有新生，有新生就會有死亡，何必強求呢……永別了，將軍，你是被神靈祝福的戰士，你必將在這次冒險之旅中獲取至高無上的榮譽，成爲宇宙中的最強者，這是你應得的報酬……”聲音漸漸低沉下去，他的身影破碎開來，化作萬點螢火蟲大小的黯淡流光，飄散在空氣中。
莫莉突然坐了起來，帶着哭腔叫：“星辰！”
星辰沒有迴應，滿室的螢光飄向舷窗，穿過冰冷的艦體，消失在蟲洞的強光之中。莫莉絕望的嘶叫：“星辰，別走！”跌跌撞撞的撲過去，伸手在空氣中亂抓，試圖抓住幾點螢光，事實證明她這種狂亂的努力無濟於事，那細沙大小的螢光根本就抓不住，就算抓住也，也馬上穿過她的手掌，消失了。轉眼之間，萬點流光全部消失在空氣之中，沒有半點餘剩，這意味着本來就極度稀有的電子星生命，又有一個隕落了。
蟲洞之外，連綿十萬億公里的星雲之中閃電亂舞，火光四濺，似乎在爲星辰的隕落而哭泣。
莫莉扶着舷窗，無力的跪倒在地上，失聲痛哭。打從認識她以來，楊瑋還是第二次看到她哭得這麼傷心，第一次是在月球上，佈滿骨灰的諾河蘭飛船殘骸裏。楊瑋走過去抱住她，一言不發，他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只能緊緊的抱住她，讓她哭個痛快，把心裏的悲傷和痛苦通通都發泄出來。
莫莉淚流滿面，喃喃說：“走了，都走了……媽媽，星辰，首相大人……那麼多人一起逃出諾河蘭，現在都走了，只剩下我自己了……爲什麼你們那麼狠心，一個個離我而去，只留下一個孤零零的我？爲什麼？”她聲嘶力竭的哭喊：“爲什麼啊————”
楊瑋說：“莫莉，我知道你現在很痛苦，星辰消失了，我心裏同樣不好受……可是，你一定要挺住，不能倒下，否則那麼多人爲你所作的犧牲，就全白費了，你明白嗎？”
也許這句話起了作用，莫莉慢慢的平靜了下來，不再哭鬧，也不再流淚了。楊瑋稍稍放心了一點，看來莫莉還是很堅強的，沒那麼容易倒下。只是，莫莉那雙藍寶石一般的、充滿了智慧的眼睛裏，卻再也找不到半點自信和樂觀，有的只是迷茫，看不到任何希望的迷茫。她站了起來，看着窗外蟲洞發出的一＂ｂｏｂｏ＂奇光，聲音像是在夢遊：“小楊，我們這是要去哪裏啊？”
楊瑋說：“銀河系中心。”
莫莉似乎完全沒有印象：“銀河系中心？”
楊瑋說：“這是你選定的路線，我們將以巨蟹座紅巨星爲座標，穿越銀河系的中心，這是一條比較安全的路線。”
莫莉有些費力的回憶着，好不容易纔記起，這確實是自己制訂的計劃。她遲疑了片刻，忽然說：“小楊，我們別去銀河系中心了，我們……返航吧。”
楊瑋一怔：“返航？去哪裏？”
莫莉閉上眼睛，聲音微弱：“回地球……這條路，我沒有勇氣，更沒有興趣繼續走下去了。”
楊瑋嚴肅起來：“莫莉，你怎麼可以有這樣的想法？你知道我們付出了多大的代價才走到這裏嗎？就在剛纔，就在剛纔那場短暫而慘烈的戰役裏，我們就失去了二十二艘戰艦，超過八千名艦員犧牲了！那麼多人用屍體鋪出了一條血路，讓我們得以繼續出發，你怎麼能輕言放棄？”
莫莉搖了搖頭，露出苦澀的微笑：“八千人？不止吧？我沒有記錯的話，光是在韋瑟爾星戰役中，就有近兩萬名士兵倒在了寒冷的索多瑪，很多人連屍體都沒有留下來，付出了那麼大的代價，只是爲了換取一個更好的起點而已……”她的眼淚又涌了出來，眼神縹緲，空洞中透着驚恐和迷茫，“我受不了了……每走出一步，都要付出如此慘重的代價，我們到底還要死多少人，才能回到諾河蘭？我們還有多少血可流？誰又能保證，那些倒在半路上的人的名單裏，會不會有你，有梅里西亞，有詠雯姐、大小李兵，有韓戰龍、蕭龍剛？有誰能保證？”
楊瑋胸口像是捱了一拳，一時說不出話來。星辰的犧牲對莫莉的刺激遠遠超出了他的估計，她已經崩潰了，本能的想逃避自己的命運，只想保住她的朋友。現在的莫莉，已經沒有了從山區走出來的時候的倔強，沒有了在第九區統籌一切的意氣風發，她現在就是一個被嚇壞了的女孩子，那拼命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的無助讓他看着心疼。他咬咬牙，板起了臉，寒聲說：“想回地球很容易，只要一聲令下，艦隊馬上返航，最多兩個月，我們就能回到地球了。但是你想過沒有，回地球后怎麼辦？你那千千萬萬翹首盼望你歸來，領導他們繼續戰鬥下去的子民怎麼辦？”
莫莉無力的說：“我好累……我不想再談這些了，這副擔子太重，我挑不起，真的挑不起，就讓我當一個逃兵吧，求你了，小楊！我們回地球，我們結婚，生幾個聰明可愛的孩子，快快樂樂的生活，我不再去搞科研，你也不必再在軍隊裏任職，我們像普通人一樣，平平安安的過一輩子，好嗎？”
放在一年前，楊瑋要是能聽到她說出這番話，肯定會樂得就地打上八十八個筋斗再來來回回滾上好幾趟的，可是現在，他一言不發，只是靜靜的看着她。莫莉沒有得到回答，驚慌的看着他，喫驚的發現，他臉上沒有半點喜悅，有的只是失望。她驚恐的問：“爲什麼這樣看着我？你……你不喜歡我了嗎？你不想跟我過一輩子了嗎？”她似乎想起了什麼，臉色再次滑向慘白，“我差點忘記了，你已經有陳娜了……”
楊瑋緩緩吐出一口氣，說：“莫莉，你讓我很失望。”
莫莉澀聲說：“我知道。”
楊瑋說：“不，你不知道！你爲犧牲的將士們難過，你爲星辰的犧牲悲痛欲絕，可是，你卻不知道他們是爲什麼犧牲的，你更不知道他們犧牲的意義！”
莫莉叫：“我……”
楊瑋不給她說話的機會：“你不知道地球和草帽星聯邦爲什麼會冒着跟光明先鋒軍開戰的危險，不遺餘力的護送你回諾河蘭，你更不知道爲什麼巨熊艦隊會爲了你向遠比我們強大的光明先鋒軍發動決死突擊，死不旋踵！已經有太多太多戰士爲了你的征途犧牲了自己年輕的生命，星辰的英魂剛剛離去，你就打算放棄了，像一隻受了傷的蝸牛，只想找個殼鑽進去，要縮回地球，再也不冒頭了，你捫心自問，對得起他們嗎！？”
莫莉的面色急劇變化着，胸膛一起一伏，說不出話來。
楊瑋眸底閃過一絲不忍，但語氣越發的冷硬：“當然，我尊重你的選擇，如果你真的下定決心要回地球，我們這就返航，相信主席和總理會很高興看到你回來的。不過，我希望你在作出決定之前，先認真考慮一下，我在外面等你，等你作出決定了，就出來找我。”
莫莉捂着脹痛的頭，痛苦的說：“我能作什麼決定？爲什麼非要逼着我作出決定？如果非要我作出一個決定，那就是這輩子都不要再作決定了！”
楊瑋走向大門。門自動打開了，他回過頭來，說：“星辰有句話讓我轉告你。”
莫莉霍地擡起頭來，問：“他讓你轉告我什麼？你快說呀！”
楊瑋說：“他說，我們選擇的是一條坎坷泥濘、危機四伏的路，每往前一步，都要付出慘重的代價，但是他希望你能堅強的走下去，不要放棄，因爲你是諾河蘭人唯一的希望，你的生命，是諾河蘭人用巨大的代價換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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