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 商蓉的故事
從小，她和她就是鄰居。這個鄰居幾乎是零距離的，兩個千瘡百孔的集裝箱緊緊靠在一起，這就是她們的家了。在那個星球淡水資源稀少，綠色植物更少的星球上，想建造一幢真正的房子難過登天，大多數人都是把石頭壘起兩米來高，再在上面蓋上一層好不容易纔收集到的乾枯的植物，這就算是家了。每次太空艦過來傾倒垃圾，會有一些廢棄的金屬板或者集裝箱之類的東西跟着一起倒下來，這些東西可以用來建造堅固一點的房子，是很搶手的材料，每次爲了爭奪這些東西，都要爆發一場或者多場大規模的械鬥甚至火拼。商蓉和寶兒的父親都是身材魁梧、力大無窮的狠角色，卻也是經過多番苦戰才搶到了兩個集裝箱。從此，兩戶人就在集裝箱裏安了家。
很多這樣的集裝箱和劣質金屬板搭成的房子隨意分佈，越靠近垃圾場的地方，房子就越密集，一陣風吹過來，垃圾漫天飛舞，散入千家萬戶，把一切東西都給你弄得髒兮兮的。如果有什麼喫剩的東西，請一下要蓋好，不然，十分鐘不到就讓垃圾和塵土給埋了。幾十幢這樣的房子就是一個街區————所謂的街區，那是叫着好聽的，根本就沒有街道，與其說是街區，還不如說是地盤。商蓉就是在這樣的街區中長大的，二分之一的蓋亞人血統使得她生來就比別的孩子強壯一些，身手極爲敏捷，艱苦的生活環境磨練出一種兇狠好鬥的性格，就連男孩子都不敢惹她，在好幾個街區，她可以橫着走，沒有人敢跟她玩。而當她在街區間橫行霸道的時候，身後總會跟着一個髒兮兮的鼻涕蟲，一路小跑的跟在她後面，可憐兮兮的叫：“姐……姐……”她總是不耐煩的攆她：“走開啦，走開啦，誰是你姐了，你這個跟屁蟲！”
跟屁蟲吮着手指，眨巴着大眼睛，顯得更加可憐了。
商蓉十歲的時候已經長到一米五高了，這個只比她小一歲的鼻涕蟲纔到她的耳根，實在是太瘦弱了。不過，這個時候的鼻涕蟲已經很勇敢了，她對着一幫小夥伴大打出手的時候，鼻涕蟲會在後面給她吶喊助威，當她將一幫孩子打得哭爹喊娘落荒而逃後，鼻涕蟲會不失時機的衝上來對這個輕輕踹上一腳，對那個揍上一拳，然後高高舉着雙臂歡呼：“姐姐好棒！姐姐最厲害了！”
商蓉十一歲的時候已經近一米六了，那個小小的跟屁蟲這回連她的耳根都不到了，只能勉強到她的肩膀。她很納悶的問：“寶兒，你是怎麼長的？越長越矮了！”寶兒委屈的說：“明明是你長得太快了！”不過這時的小小的寶兒已經成了她的左膀右臂，她去參加大人爲爭奪食物而爆發的械鬥的時候，寶兒總會跟在她身邊，爲她提供各種自制的武器裝備，比如說投石器，比如說彈弓，再比如說，釘着釘子的棍棒。每當她掄動投石器投出石子將人砸得皮開肉綻的時候，寶兒總會掩着臉尖叫，完全忘記了投石器和石子都是自己做的，而當戰局不利的時候，她總會跟在她後面跑得連滾帶爬，尖叫得比誰都響。而當打贏了，大家分到了好東西，她總是會在深更半夜把她叫出去，先是賣一陣關子，然後變戲法似的變出一個略微有些變質的水果，或者半塊怎麼嚼都嚼不出半點肉味的肉乾塞到她的手裏，然後眨着大眼睛，用誇張的語氣說：“這可是我冒着生命危險偷出來給你喫的哦，我對你夠好了吧？”
她知道商蓉姐姐正在長身體，需要喫更多東西才能滿足身體的需要。
這個星球上的生活不僅艱苦，而且根本就看不到一絲希望，在垃圾堆裏翻找自己需要的東西，盼望傾倒垃圾的飛船早日到來，成了生活的全部，什麼教育，什麼娛樂，在這裏通通都是奢望。這種生活甚至還不如當奴隸，至少奴隸如果足夠的勤快，足夠的聽話，主人心情一好，還是有可能給點賞賜，甚至給他自由的，而這個星球上的人，連這點盼頭都沒有。他們原本是奴隸，就因爲他們想要自由，想要最起碼的尊嚴，得罪了當局，給扔到了這裏苟延殘喘。這是殘忍的懲罰，你們不是要自由，要尊嚴嗎？到垃圾堆裏找去吧！沒有人會在意他們的死活，沒有人會到這麼個鬼地方來跟他們交流，甚至不會有人到這裏來抓他們去服苦役————哪怕是服苦役也比這樣苟活強一些！這個星球上充滿了絕望和自暴自棄，活着反而比死亡更需要勇氣。不過，商蓉還算幸運，至少她有疼愛她的父母，還有一個好夥伴，餓是餓了點，但還活得下去。只是，命運似乎壓根就沒有想過要給她活路。
“後來你父母怎麼了？”雲雅緊張的問。
商蓉神情有些苦澀：“死了，都死了。”
雲雅驚叫：“死了！？怎麼死的？”
商蓉搖頭：“我直到現在都不清楚。大家都說他們是死於搶奪食物所引發的械鬥，但是他們身上的致命傷卻是電磁步槍造成的……那簡直就是一場屠殺，死了上千人，而我直到現在都不知道原因，因爲那次我父母把我們藏在家裏，說什麼也不許我們跟着去……”
其實她的父母並不是死於由於爭奪食物所引發的械鬥。那一次，流放他們的聯邦議會終於想起了他們，派來一名官員，召集大家，表示可以讓他們離開這個星球，但是所有人必須加入聯邦軍隊，到戰事最激烈的前線去服役，男人、女人和孩子都要去，如果他們能在那場戰爭中倖存下來，就還他們自由。被流放的人們很清楚這意味着什麼，一旦他們加入了聯邦軍隊，肯定會被當成炮灰，如果僅僅是男人去服役，大家可以接受，這些在最艱苦的環境下存活下來的男人願意用自己的一腔熱血去換取妻兒的自由，但是全家都要去服役，誰也無法接受，這是要他們全家死絕的節奏啊！大家苦苦哀求，說有男人去打仗就夠了，別讓他們的妻子和孩子上戰場，至少不能讓他們的孩子上戰場，但聯邦官員的態度異常強硬，必須全家一起上戰場，沒有商量的餘地。人們憤怒了，發起了暴動，俘虜了那名官員和十七名隨從作爲人質，試圖跟聯邦討價還價。然而，他們等來的並不是聯邦派來的談判專家，而是武裝到牙齒的陸戰隊。一場大屠殺就是樣開始了，被流放的人們絕望地用自制的槍支、刀具、標槍甚至石塊等原始的武器抵抗着裝備精良、冷酷無情的陸戰隊，幾個小時之內，就有一千多人被殺害了，這次浩劫讓這個星球的人口銳減了將近三分之一，活下來的大多是老人、婦女和小孩。陸戰隊夷平了好幾個街區，然後揚長而去，留給倖存者們的，只有滿地的屍體和絕望。
商蓉和寶兒在這次浩劫中倖存了下來，她們的父母卻爲了保護這個破破爛爛的家，倒在了陸戰隊員的槍口下，她們成了孤兒。寶兒趴在母親那慘不忍睹的屍體上哭得聲帶都要撕裂開來了，商蓉沒有哭，眼淚卻流個不停。她抱着寶兒，說：“別怕，我會保護你的！有我在，任何人都別想欺負你！”
是的，有她在，任何人都別想欺負寶兒。經歷了父母雙亡的慘劇之後，她變得更加兇狠，更加好鬥，搶奪食物的時候越發的兇狠，誰敢從她手裏搶走東西，誰就得死！沒過多久，大家都開始躲着她了，除了寶兒，再也沒有人敢跟她玩。她不在乎，她只想活下去，也讓她唯一的夥伴活下去。
但是，有一個敵人是她無法對抗的，那就是飢餓。
這次暴動激怒了聯邦，很快，再也沒有飛船到流放者的定居點傾倒垃圾了，倖存者們一下子斷絕了所有食物來源，飢餓橫掃整個定居點，沒有人能夠倖免。很快就有人開始餓死了，而且隨着時間的推移，被餓死的人越來越多，餓得脫了形的屍體隨處可見，食腐獸掏出死者的內臟叼着在垃圾堆裏四處亂跑，蒼繩落在屍體上面，密密麻麻的，幾乎連頭髮都看不到了。她和寶兒也開始捱餓了，她們不止一次冒着被活活打死的危險溜進別人的家裏翻找食物，卻一無所獲。大家餓得都想喫人了，但是那殺人不見血的疫病卻讓人望而卻步，如果宇宙中真的有地獄，那麼，這裏一定是地獄的最底層！
寶兒越發的瘦弱，走幾步路就搖搖晃晃的停下來氣喘吁吁。一連幾天，她們什麼食物都沒有找到，只能光喝水。喝水也不頂用，哪怕把肚皮都撐起來了，肚子還是餓得不行。最後她連爬都爬不起來了，躺在地上流着眼淚說：“姐姐你別管我了，趕緊逃吧，逃離這個人喫人的鬼地方，不然連你都活不成的！”
她說的一點都沒錯，已經被飢餓逼得發瘋了的人們開始喫人了，像她們這種沒有疾病的孩子，正是那些食人惡魔垂涎的對象，如果繼續流在這裏，大家一個都別想活了。但商蓉還是那句話：“有我在，誰也別想欺負你！”同樣飢腸轆轆的她揹着她，搖搖晃晃的走出了定居點，朝荒野走去。聽說荒野中有一些植物是可以喫的，如果運氣好的話，還能捉到小動物，到了荒野，找到食物的機會會大一些。
幾個眼睛散發着野獸般的綠光的傢伙遠遠的跟在這兩個孩子身後，等着她們倒下。
走了兩天，總算是看到植物了，但都是有毒的，不能喫。這時她也不行了，一跤摔倒在地上，半天都沒有爬起來。遠處有一頭食腐獸不懷好意的盯着她們，這個醜八怪身上有不少肉，但是行動快如閃電，誰也別想逮到它。寶兒看着這頭食腐獸，流着口水說：“要是能抓住它就好了。”
商蓉說：“哪有這麼容易，能抓得住的話，它早就被喫絕了。”
寶兒費了半天的勁，想出了個還算不錯的辦法：“要不我躺在這裏裝死引它過來，你埋伏在一邊，等它過來了就用石頭砸死它？”
商蓉問：“這能行嗎？萬一我餓了，或者力氣不夠，沒有砸中，你豈不是要被它叼走喫掉了？”
寶兒說：“被它叼走喫掉也比讓後面那幫惡鬼喫掉強……它肯定會上當的，我裝死裝得可像了，聽我的準沒錯！”
餓得不行的商蓉最終還是同意了。她躲到草叢裏埋伏，寶兒躺在空地上，一動不動，裝得可真像。令人沮喪的是，食腐獸比她們還要有耐心，不緊不慢的在遠處轉悠着，觀察着，就是不肯靠近。幾個小時過去了，商蓉已經餓得眼前陣陣發黑，她知道沒希望了，掙扎着要站起來，卻看見食腐獸竟然抽動着鼻子慢慢的靠近了。力量頓時涌了上來，她握緊投石器，緊張的盯着，生怕寶兒由於害怕，叫出聲來嚇走了獵物。寶兒似乎也知道生死在此一舉，任由這頭危險的野獸靠近，一動不動。終於，在商蓉乞求神靈垂憐中，食腐獸在寶兒身邊停了下來，張開嘴露出鋒利的牙齒，一口咬了下去！
商蓉使出渾身力氣，掄動投石器將石塊擲了出去，準確的擊中食腐獸的頭部，食腐獸慘嚎一聲，倒在地上翻滾撲騰，它活不成了。商蓉手腳並用跑過去扶起寶兒，興奮的叫：“我們成功了，寶兒，我們成功了，有肉吃了！”
寶兒雙眼緊閉，呼吸微弱，沒有反應。
商蓉一連叫了幾聲也得不到迴應，心裏知道不妙，用力掐她的人中，都掐出血了，寶兒才悠悠醒過來，睜開眼睛，第一眼就看到了那頭食腐獸。她喫力的笑了笑，說：“成……成功了……我裝死……裝得很像吧？”
商蓉罵了起來：“裝得像？你剛纔差點就真的死了！不過還好，神靈可憐我們，賜給我們一頭粗心大意的食腐獸，我們可以活下去了————”她突然噎住，目光定客在寶兒瘦得跟麻桿一樣的手臂上，說不出話來。
她終於知道一向膽小謹慎的食腐獸爲什麼會上當了：
這個小丫頭的手腕上有一道深深的割痕，鮮血正汩汩而出，而她的另一隻手還握着一塊鋒利的石片！
在她餓得眼前發黑的時候，寶兒用這塊石塊割斷了手腕動脈，然後繼續靜靜的躺在那裏，任由手腕處血流不止。
食腐獸是被她的血引過來的！
商蓉愣了好久，才發出一聲怒吼：“你……你爲什麼要這樣做？你不要命了！”用手卡住她的手腕想止住血，卻絕望地發同，割口處已經沒有多少血流出來了。
寶兒聲音微弱：“不這樣做，我們兩個都得死……別管我了，趕緊帶上獵物跑吧，不然那些壞人要過來搶走它了……”她看着天空，聲音越來越微弱：“我的身體越來越輕了，像是要離開大地飛起來了……我看見他們了，我的爸爸，媽媽，你的爸爸，你的媽媽，還有死在械鬥中的叔叔阿姨，還有那些半夜不見了的小夥伴們……他們在朝我招手，我要到他們中間去，他們那裏有很多很多好喫的東西，還有漂亮的衣裳……姐姐，我要走了，你也趕緊帶上肉跑吧，別讓人家給搶了……不要來找我……不要……”聲音越來越小，終於再也聽不見了，那雙還帶着童真的眼睛慢慢的閉上，小手仍然指着已經斷了氣的食腐獸，兩行晶瑩的眼淚滑過稚嫩的臉龐……她走了，離開了這個殘酷得讓人發瘋的世界，純潔的靈魂隨着荒野吹來的風去到了另一個世界，她不用再捱餓，不用再擔心被欺負了。
商蓉緊緊抱着她那輕飄飄的身體，感覺她的身體一點點的變涼，神情冷漠，卻沒有流眼淚。此時她已經無淚可流了，整個世界似乎都已經離她而去，唯一的感知，就是心也隨着寶兒的身體慢慢變冷，越來越冷。
一直吊在這兩個孩子身後的食人者聞到了血腥味，慢慢的靠近，只看見一個孩子僵臥在血泊中，另一個一隻手抱着她，另一隻手從食腐獸身上撕下大塊肉拼命的往嘴裏塞，拼命的吞嚥着。在他們陰森森的目光的注視中，她惡狠狠的回過頭來，張開嘴巴露出兩排滿是血跡的牙齒，仰天發出一聲令人莫名的渾身發顫的哀嚎。
她發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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