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第 111 章
孟廟頓了頓,很有些猶疑。
他原本是該拒絕的,畢竟阿彰自前些時候見過他們一回,商量過對那些山野散人的處理後,就再沒有走出書房一步了。
孟廟不確定酆都這幾位來使的要求會不會打擾到孟彰。
他也不想去賭,但是他偏偏又不能不去賭。
那些山野散人阿彰是準備要交給酆都這邊來處理的,酆都不點頭,這件事就算是橫在了半空不落地,也就沒有一個結果。
再有
孟廟悄然皺眉。
阿彰好像待酆都,好像也挺有些特殊的。
他不確定阿彰的態度。
那位謝姓來使看破了孟廟的顧慮,他好脾氣地笑了笑。
孟廟和羅先生原本還以爲這位謝姓來使就要開口說話了呢,殊不知他下一瞬卻是將那面上的所有、所有笑意盡數斂去。
原本慣常笑着的人,忽然一丁點笑意都沒有了,這樣的兩極反應其實才是最叫人心裏發怵的。
孟廟和羅先生兩人也不禁心頭一個咯噔,下意識地繃緊了魂體。
“此事關乎重大,實不似面上看上去那般簡單,我酆都不能遮瞞諸位,還請兩位幫忙通傳一二。”
聽得這話,孟廟和羅先生齊齊定神凝眸,更仔細打量着對面的這些酆都來使。
對面那幾位酆都來使神色、態度俱都極其凝重端正,全沒有一丁點糊弄他們的意思。
孟廟不覺偏頭看向了羅先生,羅先生回望他。
“諸位來使的意思,廟明白了,但阿彰到底願不願意見你們,只能由阿彰自己拿主意,廟不能擅專,還請諸位來使諒解。”孟廟迴轉頭來,對酆都的那幾位來使道。
酆都的諸位來使全都頜首,又露出一點笑意:“這是自然的,我等靜候府上傳訊。”
送走這幾位酆都來使,孟廟再轉身回到正廳時候,果不其然就看見了同羅先生一道坐着的甄先生。
他們兩人正在談論着些什麼。
聽得腳步聲,羅甄兩位先生停住話頭,招呼他也過去坐下。
“人都送走了?”羅先生問。
孟廟點頭:“送走了。”
三人一時沉默下來。
“兩位先生,”不知幹坐了多久,孟廟才又開口說話,“那幾位酆都來使所說的關係,你們可有猜測了?”
羅甄兩位先生交換了一個目光。
羅先生頜首,先道:“猜測是有一點的。”
孟廟目光一動:“那”到底是什麼關係呢?
他原本是想要這樣問的,但孟廟張了張嘴後,卻是換成了另一個問題。
“兩位先生覺得,這其中的關係,阿彰他他知道嗎?”
甄先生沒有說知道,也沒有說不知道,只反問了他一個問題:“廟郎君覺得呢?”
孟廟沒有了言語。
正廳這一片空間再一次沉默了下來。
酆都背後站着的是這方陰世天地裏的衆位陰神這件事,這裏坐着的三個人誰還不知道?同樣,阿彰似乎也跟陰世天地裏的衆位陰神有着某種淵源這件事,他們三人還有誰不是沒有明說就心知肚明的?
在這種情況下,以阿彰的靈敏與睿達,他又怎麼可能沒有任何發現?
“但就如阿彰早先所說服我們的那樣,”孟廟低低開口,“我們安陽孟氏沒有多少選擇。”
不論酆都背後的那些陰神到底會攪出什麼樣的風雲來,他們跟孟彰的淵源都是確切存在的。
只要他們沒想過舍下孟彰,還想要抓緊孟彰,他們安陽孟氏就沒有別的選擇。
即便是孟廟,回想起這一段時日以來帝都洛陽裏時而掀起浪濤時而靜默隱伏的局勢,也覺出了一種莫名的心驚。
“我隱約有一種感覺”
羅先生、甄先生擡起眼瞼,循着聲音看見了坐在那裏怔怔出神的孟廟。
孟廟沒有察覺到落在他身上的這些視線。
“時代的風雲”
“似乎正在成形。”
羅甄兩位先生齊齊一頓。
不知過了多久,羅先生先自放鬆了魂體,一併平靜緩和下來的,還有他激盪、震動又夾雜着幾分恐懼的心湖。
不是他們先前時候就沒有這樣的預感,但那種種思緒卻都被他們自己給強行鎮壓下來了。
倘若不是孟廟將他自己的猜測說出口,羅甄兩位先生大概還會再觀望觀望。
“廟郎君,”羅先生喚了一聲,待引來了孟廟的注視後,他才問,“你待要怎麼對阿彰開口?”
孟廟定了定神,才迎着羅甄這兩位先生的目光開口道:“直接說。”
羅甄兩位先生對視一眼,又各自笑了起來:“很好。”
不論即將翻卷的到底是時代的風雲,還是那命運的勢潮,從最開始時候,他們這些人,又或者是遠在安陽郡裏的孟氏,其實就已經沒有了其他的選擇。
除非他們選擇背棄孟彰。
但這天地間,他們這些人的面前,真的還有比孟彰更好的選擇嗎?
沒有了。
再沒有了。
既然如此,那他們倒不如篤定一心,跟隨着孟彰的指引往前闖。這樣的話,他們說不定還能走得更遠更高呢。
在這樣的時代與潮流裏,即便他們做不了那個攪動風雲、摩拿日月的弄潮兒,也可以跟隨在弄潮兒的身側,攫取得更多更大的好處。
孟廟倒沒有似羅甄兩位先生想的那樣多,他想的也不過是跟着孟彰走而已。
正廳之外又傳來了腳步聲。
站起身來,孟廟對羅甄兩位先生道:“兩位先生且坐,我還有旁的事情要忙,便先去了。”
羅甄兩位先生也不留人,點點頭便看着他走出正廳,帶着來稟報事情的孟丁一起走了。
“怪道廟郎君能得阿彰重用。”羅先生嘆道。
甄先生偏頭看他一眼,笑問:“那師兄可是想明白我等到底該怎麼在阿彰面前立足了?”
羅先生笑得一笑,卻是搖頭:“我與廟郎君的位置並不相同,廟郎君的立身之法適合他,卻不適合我。”
甄先生眉眼的神色微沉。
羅先生安慰他道:“放心,我會注意拿捏分寸的。”
“師兄心裏有數便好。”
羅先生笑了笑,另又問起甄先生自己:“你呢?這段時日你已經在太學裏入職了吧?如何,可還順利?”
甄先生點頭:“順利,所以我這段時日都告假了。”
羅先生並不覺得奇異,他道:“那你就準備好吧,距離阿彰再次出手的時候,應該不遠了。”
誠如羅先生所想,孟彰確實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
玉潤院的書房很是安靜,但那一盞油燈燈火照亮的書案上,卻是堆了足有一手高的資料。
這些,就是孟彰忙碌一日半的成果。
提着筆枝,孟彰站在書案前,又再檢查了三兩遍,方纔用清水洗淨筆毫處沾染的墨汁。
在他身後,有一方剋制着鋪展,只佔據了小半個書房空間的粗淺夢道法域。而這一方夢道法域裏,卻另又有一道道幻影相互之間小心地警惕着。
儘管孟彰沒有往這方夢道法域中投落目光,但夢道法域中那些幻影的動靜,卻都落在他的感知裏。
“我怎麼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
“我怎麼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
在帝都洛陽裏的某一座民居里,竈房中利索忙活的老嫗手上動作不停,忽然低低開口,說道了這樣一句話。
坐在竈膛前專心看火的老翁面色被火光映照,明滅不定。
“穩住!我與你先前很少露出痕跡,在那些人瘋了似的滿城追捕之前,我們更是徹底地斬斷了跟其他人的聯絡”
老翁順手撿起身側的一根木柴填入竈膛裏。
“如今只要你我還能穩得住,不露出馬腳,那就不會有人能夠找到我們。”
老翁頓了頓,又道:“何況,你也莫要忘了。儘管那些世族、法脈都想要拿住我們,交換諸般利益,也並不是要完全斬絕我等。”
“那些世族、法脈,”老翁哼了一聲,“個頂個的心眼多,哪兒又是真的想要那孟彰小兒好?”
“看着吧,我們的生路可還沒有完全斷去呢。”
老嫗靜等一陣,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她便掀開陶蓋,提着勺子往陶鍋裏翻攪一陣,然後便帶了一點湯汁過來。
嘗過味道之後,老嫗滿意點頭:“行了。”
竈膛裏的竈火到這個時候,正正好燒到了盡頭。
老嫗往旁邊伸手,老翁便已經將一片溼布遞了過去。
老嫗拿這溼布墊手,端了整個陶鍋就往外走。老翁轉身,拿起碗筷跟在老嫗身後。
這兩人
不得不說,他們舉止之間的動作、神態之自然默契,哪怕是細看過後,也仍然很難讓人相信他們是半路湊在一處相互遮掩痕跡的陌生人。
老翁拿了湯勺,將陶鍋裏的粥飯舀起,先給自己留了一碗,然後又給老嫗分了一碗。
老嫗默然接過,可她面上神色雖不顯,卻仍然能找到些許焦躁。
“可是,”她緩了緩心情,“我的心神卻始終未能安定下來。”
“我總覺得,這一切還沒有結束”
“我這心裏,就很不安定。”
老嫗一連說道了幾句話,然後纔將粥碗抵到脣邊,呷飲一口粥湯。
老翁默然不語,只端着粥碗乾坐着,似是在凝神思量着些什麼。
老嫗低垂着眼瞼喫去半碗粥湯,然後才擡起眼瞼來看對面的老翁,問:“難道你就沒有任何的感覺嗎?”
老翁被老嫗的聲音拉回心神。
他對眯着眼睛打量他的老嫗搖頭:“我並沒有察覺到有什麼不對”
老翁話確實是這樣說的,但老嫗卻也看見了他細微的猶疑。
“你是想到了什麼嗎?”老嫗問。
老翁先是搖了搖頭,隨後又點了點頭。
老嫗只看定他。
老翁遲疑得一陣,到底是開口了:“從我等知曉那孟彰小兒的存在到我等起意乃至是彼此聯絡着要對孟彰小兒出手,再到現在這樣各家流雲四散的慘淡狀況,有半年時間了嗎?”
老嫗凝神仔細算了算,也很有些驚悚。
“沒有吧?”老翁問她。
老嫗點頭:“是沒有。”
老翁呵呵笑了一下,他那一張掉光了牙齒的嘴張開,黑洞黑洞的,端的詭奇恐怖。
老嫗似也被老翁驚嚇了一回,快速別開目光,避讓過老翁的那張臉、那張嘴。
老翁呵呵笑了一聲,似是根本沒有察覺到老嫗那一瞬息間的畏懼與瑟縮。
“但安陽孟氏不會一直不動手,那孟彰小兒也不會始終安分。”
“你是說”老嫗收斂心神,若有所思。
“如果你真的預感到了什麼,那大概就是這個了吧。”老翁說道。
老嫗聽着不對,她悄然擡起目光,觀察着對面的老翁。
“你似乎一點都不擔心?”她問。
老翁道:“你不必試探我。”
老嫗正要爲自己辯解,老翁又是呵笑一聲,道:“說到底,你我也不過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而已,什麼可以打聽,什麼不可以,我以爲你應該是知道的。”
老嫗頓了一頓:“但你我現下還需要借彼此做個遮掩。”
“你與我可是對天地立下過誓約的。”
提及誓約,老嫗的語氣又強硬了幾分。
老翁像是聽到了一個笑話。
他掀起厚重的眼皮子看了老嫗一眼,將手中端着的粥碗放下。
粥碗碗沿磕碰在木桌桌面上,發出不輕不重的聲響。
老嫗心神不由猛地一跳。
老翁卻沒有再多說一句話,他自顧自地站起,揹着手晃晃蕩蕩地走入裏屋消失不見。
到得這個時候,老嫗的目光才動了動。
而前方那碗沒有動過的粥湯,明明沒有受到一點力道碰撞,那粥碗裏盛着的粥湯卻忽然蕩起一圈漣漪。
漣漪徹底平靜下來時候,昏黃的粥湯表面便有一條拇指細長的玉白小蟲漂浮。
看見這一條玉白小蟲,老嫗的目光似受驚的蝴蝶一樣震顫個不停。
“你該慶幸”老翁的聲音從裏屋裏傳了出來,不鹹不淡,“你還有用。”
老嫗剛聽完這句話,臉色陡然一白。一聲悶哼過後,絲絲黑沉的血絲從她眼、鼻、耳、嘴等地方流出。
老嫗死死咬着脣,想要平復些什麼。但她忍了又忍,終究是忍不住,張口吐出一口黑血來。
在那口近乎凝固的黑血中,一條背生金線的小蟲一次又一次抽搐。
每一次的抽搐間隔都比前一次邁長,也比前一次乏力,到得最後,這一條背生金線的小蟲卻是連動彈都不動彈了,徹底被一縷黑色的火焰焚去,化作一片黑色的灰燼。
老嫗死死地盯着那條背生金線的小蟲,直到那一片灰燼出現,她才另又有了動靜。
伸手從袖袋裏摸出一塊麻巾,老嫗拿着它蹲下身,小心地將那片黑色灰燼收起。
竟是連她自己都暫且沒顧上。
待老嫗將那塊裝着黑色灰燼的麻巾收入袖袋去以後,她才收拾過她自己,重新在木桌旁落座。
老嫗端起粥碗,一點點仔細又專心地將裏面的粥湯喫完。
裏屋的老翁似有所感,他往外頭看得一眼,便自收回目光,不再理會。
有人心怯想要抓住最後的機會抽身而退,有人卻還想要再試一試,還有人不斷串聯奔走,想要再爲自己這邊廂收攏幾分力量。
這些事情,孟彰不僅只是有所猜測,他還近乎親眼所見。
因爲這些人的動作,不是說全部,但也有相當的一部分,被他身後的那一方粗淺夢道法域所捕捉,映照在這方夢道法域所塑成的幻影身上。
看着這一部分隨着正主不住動作而變化面色與姿勢的幻影,孟彰面上不見歡喜,反顯出了幾分凝重。
孟彰他自己也不過就是個煉氣入神境界的小道士而已,修爲和境界其實都不算太高,不說這帝都洛陽裏,就連安陽郡那邊,都有許多人的境界、修爲勝於他。
他尚且能做到這種情況,那別的人呢?別的比孟彰更強、積累更深更重的其他人呢?
他們又能做到什麼程度?
他的諸般動作,真的就沒有被什麼人一直看在眼裏嗎?
天機與洞察
孟彰默然片刻,閉了閉眼瞼後纔再次睜開。同時,他面上的凝重也快速散開。
應該是沒有的。
孟彰很快做出判斷。
確實,孟彰自己的修爲不夠,境界若是撇開了他的年齡單獨來看,也僅僅只是平常,可他身邊的人卻都很有幾分能耐。
從初入陰世天地時候的孟梧,到抵達帝都以後在太學裏見過的諸位先生博士,再到曾經代表陰神來訪的兩位門神
他們立場不一,境界不俗,倘若他身上真的另有別的目光在一錯不錯地盯着他,他們是不可能不跟孟彰提起的。
既然沒有提起,那便該是沒有。
他不必如此疑神疑鬼。
孟彰搖搖頭,收攏起書案上的那些資料。
夜色已是越發深沉,倘若按照孟彰尋常的習慣,他應該是要進入月下湖去完成今日的修行的。但他卻擎了燈盞,打開了書房門。
“咯吱”
聽見動靜,孟廟連忙打點精神,站起身來看着前方打開的門戶。
站在書房門戶邊上上的小郎君略略舉起手中的燈盞,借了光看不遠處的孟廟。
“廟伯父?”孟彰問。
孟廟赧然點頭。
孟彰側了側身體,來請他進書房說話。
孟廟連忙跟了上去。
陪着孟廟靜等的青蘿對孟彰福身一禮,便悄然退了出去。
孟彰、孟廟兩人在書房的外間分席而坐。
夜已漸深
孟彰略一思量,也沒有去取茶葉,只給了孟廟一盞溫水。
孟廟全不介意,將那杯盞接過來後便低頭去飲。
“廟伯父等久了?”
孟廟連忙搖頭:“也沒有很久,就一會兒罷了。”
孟彰也沒跟他爭論,只道:“下次若有事而我還在書房裏忙着沒出來,廟伯父自個兒拿主意就是了,不必非得等我。”
孟廟搖頭,不再提起這樁子事,將話題引開。
“阿彰,今日裏酆都又來了幾個使者將人送過來,我接待他們的時候,也抓住了這個機會跟他們說起這些被囚鎖着的山野散人的處置問題。他們說”
孟彰安靜聽着。
孟廟略停一停,目光下意識就落到了孟彰的面容上。
“他們說這件事情其實關乎重大,他們想要先見一見阿彰你”
孟彰迎上孟廟的目光。
孟廟頓了一頓,卻是對孟彰笑:“阿彰你要不要見他們呢?”
孟彰凝望着孟廟的眼。
孟廟的目光很是平和,跟往日裏他來找孟彰要主意別無二樣。
“那就見一見吧。”
孟廟點頭:“那我明日一早,便這樣答覆他們了?”
孟彰隨意頜首。
“只這一件事了嗎?”他又問。
孟廟正想要跟孟彰點頭,忽然停住,另又詢問孟彰道:“阿彰你先前不是說要做準備的嗎?情況怎麼樣了?”
孟彰道:“差不多了。”
孟廟猶豫一瞬,沒有將問題問出口。
孟彰看他一眼,笑道:“放心,如果有需要的話,我會跟酆都的那些人開口的。”
孟廟這才鬆了一口氣:“那就好。”
孟廟並沒有太過打擾孟彰,很快就告辭離開了。
孟彰看着孟廟遠去的背影,笑了笑,轉身走入月下湖去。
月光、水光交輝相映的湖面裏,一朵白蓮蓮臺隨着夜風徐徐搖曳。
得了孟彰的答覆,孟廟也不拖沓,第二日便給酆都的那幾位來使送去音訊。
“阿彰說,他在府上恭候諸位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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