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第 142 章
這股壓力不是隻落在他的魂體之上,也不是隻壓在他的法力裏,而是從裏到外、從上到下、從過去到未來、從
一切存在與虛無的因果裏。
直到那道聲音再次傳過來時候,司馬慎纔再次感覺到了自己的存在。
“我以爲你會記得”祂在說,“祂答應祂們送你回來,不是爲了讓你給阿彰平添麻煩的。”
那聲音始終是平和的,似乎沒有太多的怒氣,但司馬慎卻只覺得自己的所有一切都是被這位存在拿捏在掌心中。
只要祂願意
不需要祂多做些什麼,只輕輕一抹,他就會徹底消失。
“是,是我沒有思慮周全,過於冒失”
他聲音不是在發抖,而是每一個字詞都吐露得過於艱難。
幸而這位孟婆還算是有些耐心,一直在聽着。
又或者說,這天地會將祂所想要聽到的聲音、知道的事情盡數送到祂的面前。
這就是大能者。
司馬慎本能地確定,卻仍舊不敢多想,快速收攝心神。
“稍後以及日後我一定會出手將那些事情攔下來”
耳邊聽着司馬慎的話,眼睛始終柔和注視着孟彰的孟婆沒有任何動作。
孟彰原本就是盤膝坐在馬車裏的,有一張矮几。今日這一場酆都夢道法域的鋪開與演化所消耗的精神,有些超出了他的承受範圍。
有陰世天地諸多陰神及銀魚魚羣幫助支撐,孟彰不是不能夠支撐。
可問題是,酆都夢道法域的鋪開與演化,觸動了他深藏記憶中的某些痕跡,引來了一直在擔心他這邊情況的孟婆的目光。
似這位孟婆的境界,哪怕祂已經盡力在收斂,哪怕祂這會兒送過來的只是一道目光,這份消耗也絕不是現在的孟彰所能夠承擔得起來的。
若不是孟彰和祂的特殊身份,若不是這裏是陰世天地,若不是孟婆出現在孟彰以夢境道炁配合記憶煉製出來的星河髮帶
只怕孟彰整個都得給搭進去。
更重要的是,哪怕將孟彰搭進去了,也還遠遠不夠。
“你的事情,阿彰自有決斷。”孟婆的話語直接落在了司馬慎的心頭,“但你該知道,阿彰到底有多厭煩你們司馬家。”
司馬慎只覺出了無盡的寒意。
孟彰在孟婆、在那些陰神神祗中的份量,司馬慎這些日子也是眼見的。
而,孟彰很厭煩司馬氏
他們司馬氏,真的還能有生機嗎?他真的能夠完成他歸來時候的那個願景嗎?
司馬慎周身,不知什麼時候,纏繞上了一絲絲的死氣。
這死氣不是單純的死氣,而是夾雜了無邊怨懟、憎恨、絕望的死氣。
被這樣的死氣纏繞乃至是吞沒,司馬慎就算能繼續存活下來,也絕對不好過。
孟婆甚至都沒有往司馬慎那邊廂分去一點目光。
“你真的知道”孟婆的聲音直直落在了司馬慎耳邊,“你想要護持下來的,到底是司馬氏一族,還是這一個奉養你司馬氏一族、又因你司馬氏一族深陷苦難的族羣?”
司馬慎整個人愣怔在原地。
只因孟婆存在本身而鎮落於他周身的壓力,已經完全無法被他所察知。
他耳邊心中,只有這個問題在一遍遍地迴響。
你想要護持下來的,到底是司馬氏一族,還是這一個奉養你司馬氏一族、又因你司馬氏一族深陷苦難的族羣?
你想要護持下來的,到底是司馬氏一族,還是
你想要護持下來的
孟婆不搭理那座宮城中木怔發愣的司馬慎。
司馬慎是就此瘋魔,還是繼續沉淪,又或是找到真正的自己,全都不是孟婆在意的事情。
似司馬慎這樣的人,甚至是比司馬慎更瘋魔更渾噩的人,孟婆在奈何橋上不知見過了多少。
衆生皆有所執,又所念,又都各有自己的迷障。
孟婆願意在他們生命的一個結點送出一碗湯,然後看着他們洗去魂體中餘留的記憶走入下一個生命結點。
祂是衆生一段段生命歷程的最後見證,也是衆生在一段段生命歷程中所記下的最後一個存在。
但是,就像衆生在見過祂之後,就會在孟婆湯的力量下洗去記憶,又忘掉祂一樣,孟婆見證衆生的生命歷程,也能在衆生飲下孟婆湯之後,再去見證下一個了結一段生命歷程的生靈。
孟婆一直在見證,一直在記憶,也一直在遺忘。
但孟婆不僅僅只是孟婆,祂也有自己的過往,有自己的曾經。
孟蘊記掛着自己的血親,念念不忘。
歲月流轉,奈何橋下的忘川河水時刻流淌,祂的爐子前更是始終熱鬧。
如斯冷寂、如斯熱鬧,卻都未能洗去屬於過往孟蘊的惦念與眷戀。
也所以,孟婆在意孟彰。
很在意。
所以,司馬慎暫且還不能出現太大的問題。
阿彰還沒有長成。
他需要時間。
修行的事情,或許確實講究緣法,但卻是絕對不能急的。
每一步,都得穩穩當當地走過去,才能走到最後。
也只有阿彰穩穩走過來,他才能再走到祂面前
孟婆垂落目光,看着孟彰趴伏在矮几上熟睡的模樣,又是笑了笑。
祂伸出手,在前方輕拂而過。
無形的力量將孟彰抱起,讓他平躺在馬車車廂裏。
馬車車廂的溫度自然而然地調整,停在最適合睡覺的那個狀態。
這是安陽孟氏爲孟彰特意準備的馬車。
車廂裏的空間自然是寬敞,佈置自然也很是合符孟彰的喜好。
但,如今孟彰那小小的身體躺在這樣寬敞的馬車車廂裏,卻將這種反差展現得淋漓盡致。
太小了
孟婆的手往前又探出了一小段距離,可也僅僅只是一小段距離。
祂停了下來,向前探出的手再未能往前送出一丁點空間。
不是這方天地在阻攔,不是這條星河髮帶支撐不了祂的動作,而是,孟婆自己。
是祂自己,在畏怯。
“阿彰”馬車車廂裏,只有祂的聲音在迴響。
不過祂的聲音也只在這車廂裏迴響,其他人,哪怕是將力量印記留在這馬車車廂廂壁裏的那些陰神們,都沒能聽見這些話。
“阿彰,那幾年的磨難,是果,也是因”
“但這些因與果之中,確實有幾分,是因爲我的緣故。”
“你”
“會恨我嗎?”
沒有人應答。
因爲沒有人能聽見,而能聽見這句話的人,又正在沉睡中。
這些話語落在他的耳邊,刻在歲月裏
或許,待到孟彰修爲足夠,再回首往昔,該是能破開歲月的迷霧,在潮水中拾起這一段過往,聽見他阿姐在這一刻間流露出的脆弱。
孟婆畢竟是孟婆,哪怕祂曾經是那個歡快聰敏的小娘子,祂如今也已經成爲了祂。
不過少頃,那些流露而出的情緒便已經隱去。祂的手自然而然地又往前遞送出一點空間。
只是這一點空間,就越過了星河髮帶與陰世天地的阻隔,直接出現在陰世天地之中。
然而,孟婆的手指沒有直接觸碰到孟彰的眉心。
它停在了孟彰眉心前。
略停一停後,那手指方纔再次輕拂而過。
或許是道則,或許是法理,在這一片小小的車廂空間中,不爲任何人所知地崩解、調整又重塑。
終於,有一片薄薄的無形網絡出現在孟彰左近。
孟婆將手指收了回來。
那一片薄薄的無形網絡便陡然擴散,將整個車廂空間都給佔據了。
孟彰眉眼再次舒展。
他睡得更沉了。
孟婆看着熟睡的孟彰片刻,收斂起那自然而然出現在面上的笑容。
祂偏轉過目光,看向車廂廂壁裏的那個酆都夢道法域。
有些事情,該從最開始的時候,就要做好準備。
祂擡手向孟彰招了招。
一縷孟彰的氣機脫了出來,落向孟婆張開的手。
孟婆將這縷氣機拿住,細看一陣。
在祂的目光注視下,那縷氣機不住顫抖。
有什麼東西從氣機中抖出,又有什麼東西從這方陰世天地中被抽取,填入到這一縷氣機之中。
待到這縷氣機徹底安靜下來時候,停在孟婆掌心處的它簡直變換了一個樣子。
更純淨,更透亮,也更廣博。
它仍舊有着一個絕對的根基,卻似乎能夠包容萬象,涵蓋天地。
看到這縷大變樣子的氣機,孟婆滿意地點了點頭。
祂鬆開手,輕輕一推。
那縷氣機便從祂手掌中脫出,飄飄蕩蕩地向着車廂廂壁而去。
氣機落入車廂廂壁,投入酆都夢道法域中,輕而易舉地佔據了酆都夢道法域的絕對中樞所在。
原也該是這樣輕易的。
畢竟這縷氣機哪怕是被純化、被補足、被昇華,它也仍舊是歸屬於孟彰的,而這一個車廂廂壁裏的酆都夢道法域
儘管內中支撐整個夢道法域框架力量的,是諸位陰神蓋在車廂裏的神印,但各位陰神所以願意蓋下神印,目的就是爲了護持孟彰的出行,爲他添加一道防護。
此刻的祂們沒有惡意,自然不會阻攔孟彰的氣機入駐,也不會阻攔這氣機將酆都夢道法域提煉成一份異寶。
收取了各自陰德清醒過來的各位陰神察覺到力量的變化,先是一怔,隨後就笑了起來。
“我還以爲阿弟能將那些力量用夢道法域統合起來,以調動力量爲他所用已經是他現在所能夠做到的極限了,萬沒想到,他那酆都夢道法域還能再提煉出來”
“是我輸了。我小覷了我們這位阿弟了”
“誰又不是呢?”
聽得這句話,鬱壘、神荼兩位門神對視一眼,齊齊露出一個得意的笑容來。
“你們認輸歸認輸,可別將我一人也給帶了進去。我們可不是你們,我們對阿彰可是很有信心的呢”鬱壘道。
神荼也重重點頭。
其他陰神瞧見,齊齊笑罵出聲。
“你們方纔真是這樣想的?那爲何你們不明說,非要等現在阿彰那邊動作變化了,你們兩個纔來說這話?”
“就是,就是”
“你們兩個莫不是來誆我們的吧?都是自家兄弟,這樣就沒意思了”
一衆陰神笑鬧片刻,氣氛可謂是熱鬧至極。
沒有多少陰神能夠察覺,此刻諸位陰神心頭滿溢的輕鬆寬快,並不只是因爲祂們先前一番佈置完滿落幕,也不全是因爲那一幅由孟彰夢境統合、給予祂們這些陰神不少靈機觸動的酆都夢道法域,還因爲此刻的陰世天地。
此刻的陰世天地,正因爲某位降臨的存在而歡欣喜樂。
這位降臨的存在,不爲除司馬慎之外的任何存在所察知。
而即便是司馬慎,得此榮幸,也絕不是因爲他自己本身。
現在,這位降臨的存在再看得馬車車廂一眼,擡手輕招。
“來。”
馬車的車廂似乎抖了抖,又似乎沒有。
但在馬車內部,卻有一幅《酆都萬象圖》從車廂廂壁中脫出,懸停在星河髮帶的近前。
或者更準確地說,是懸停在星河髮帶中某一顆星辰裏顯化的孟婆影像面前。
孟婆看過一眼:“倒也還算合適。”
作爲鎮守陰世、爲衆生熬湯的大能,孟婆什麼好東西沒有見過。尤其是在這方天地裏,只要祂願意,什麼樣的好東西都能被祂取來送給孟彰。
但孟婆沒有這樣做。
一來,祂深知,只有合適的,纔是最好的。
而那所謂最好的,如果不合適,拿到也是擱着生灰的東西,而且說不得還會因此而跟那靈寶的天命主人產生因果,招來禍患。
有祂在背後鎮壓,阿彰確實不會怎麼樣。可問題是,阿彰需要嗎?
何況,阿彰他有自己想要去做的事,有自己想要達成的願景。
祂這個做阿姐的,沒得平白給他招惹麻煩的道理。
而那最合適阿彰的東西
祂不是早就給了他麼?
一來阿彰心中也是自有溝壑。
早前祂的那些動作,已經讓阿彰察覺到祂的存在了。再多做更多,對阿彰的修行,未必就沒有妨礙。
孟婆垂了垂眼瞼,伸手往前一引。
那幅《酆都萬象圖》落向了矮几,無聲等待着。
孟婆回頭,再看得熟睡的孟彰一眼,又轉了目光,看向外間。
祂的視線越過陰世天地,穿過陰世天地與陽世天地的邊界,直接看到了陽世天地安陽郡那一座合乎規制的宅邸。
宅邸裏,謝娘子正在內書房裏梳理賬簿;在正院的後方不遠處,一個相對雅緻的院子裏,小娘子出了房舍,蹲在院子闢出的小藥圃中小心地觀察着什麼;在這一個院子往左再看,孟顯正端坐在書房裏,嚴肅聽着下僕回稟的事情
孟婆的眼底有微瀾掀起。
沒有見到阿父和大兄
祂的目光在這個宅邸中流連一陣,便往某個方向落去。
那也是一個宅邸,但卻不是民宅,而是官衙。
在那官衙裏,孟珏在聽孟昭細說着什麼事情。
兩個人的表情很有些嚴肅,但不算沉重,看來事情不是太糟糕
孟婆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最後笑了笑,迴轉目光來看側近睡得正香的孟彰。
孟珏、謝娘子、孟昭、孟顯
他們確實也都是祂的血親,但也不是祂的血親。
他們只是祂血親們的同位體而已。
就像孟蘊,是祂的同位體一樣。
這一方天地裏,唯有阿彰,纔是祂真正的幼弟。
孟珏、謝娘子、孟昭、孟顯,祂看看便可,不必太過於插手。畢竟,哪怕真出了什麼事,也還有那個孟蘊來處理,不是嗎?
孟婆的目光再次拔起。
這一次,祂的視線不僅僅越過了空間,更越過了時間,落向那遙遠的未來,在未來某一個時間點上停下。
在這一個時間節點裏,濤濤忘川沖刷奈何橋,那橋上,有人守爐等待。
“看見了?”橋上的娘子問。
星河髮帶中的娘子笑着點點頭:“看見了。”
“怎麼樣?”那橋上的娘子再問。
“仍是放心不下”星河髮帶中的娘子回答道。
那橋上的娘子沉默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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