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第 157 章
徐徐搖曳的蒼白燈火薄淡寒涼,卻照亮了孟彰的近前,護着他走過一段又一段。
就似他這一生對他關心有餘而親近不足的血親。
也是孟彰走得有些早,所以他沒有聽到孟昭、孟顯和孟蘊三人接下來的那一段情景。
“阿顯。”孟昭喚了孟顯一聲。
孟顯、孟蘊便都轉了目光來看他。
孟昭神色有些凝重,他沉默了半餉,纔將自己心中的問題說道出來。
“阿顯,你一直是我們衆手足間門負責看顧阿彰的那個。你有沒有覺得”
“阿彰他性情似乎又有了些變化?”
孟蘊的目光也直接轉到了孟顯面上。
孟顯沉沉點頭。
“有。”
他先回答了孟昭,然後又道:“阿彰他看到的人更多了,對他所看見的那些人所遭逢的苦難也更不忍了”
孟蘊秀眉一點點地擰起。
這可不是一個好消息。
“怎麼會這樣?”她喃喃問。
孟昭暗自嘆了一聲,吐出了四個字:“夢道法域。”
夢道法域?
孟顯、孟蘊各自看了看來,似乎有些明白但又似乎沒有完全想明白。
孟昭從手邊的卷宗裏翻了翻,找出一份來,將它遞給了孟顯。
孟顯接過來。
這一份卷宗裏記載的內容也不是別的,正是孟彰走入各方視野以後第一次顯化夢道法域的那件事。
明明先前就已經看過了,這一回卷宗特意被孟昭挑出來送到他手上,孟顯卻也沒有絲毫懈怠。
他甚至看得更認真了。
待將這一份卷宗看完以後,孟顯沉默着,又將它遞給孟蘊。
孟蘊幾乎是搶也似地接過來。
她也是極其靈敏的小娘子,很快就抓住了其中的關鍵。
“牽引沉積在陰世天地裏的無盡情緒入夢道法域?”
孟蘊的聲音都有些抖:“是因爲這個?”
面對孟蘊的問題,孟昭默然點頭,孟顯則是隻字未吭。
“阿彰他,阿彰他怎麼敢他怎麼敢的?!”
沉積在陰世天地裏的無盡情緒到底有多少,沒有人能夠說得明白,甚至都沒有人能有一個足夠真切的認知,但所有人都明白——如果真可以用某個度量來測量,那必定是一個極其極其龐大的數目。
孟顯沉默了那麼久,這會兒終究還是不能再安靜下去。
“阿彰他確實是大膽了些,但現在看着,他的情況也還是不錯的,雖然可能會有些隱患”
孟顯極力幫孟彰開脫。
即便頂着孟昭、孟蘊兩個越漸恐怖的眼神,他也頑強地堅持着。
阿彰,如果這次一兄我殉了,你可千萬得收留我啊!
“他如今也就是對天下黎庶更多了幾分悲憫不忍,並沒有真的過份影響到他自己,顯見這一切都還在阿彰自己的承受範圍內。”
“而且,我們誰又能說得準阿彰的這份心情,不是出自他的本心呢?”
孟昭、孟蘊兩人的眸光齊齊一頓。
孟顯哪兒能錯過這樣的機會?
“阿彰他本來就是個天真的孩子,你們不是都知道的嗎?何況,阿彰再如何折騰,後頭也還有人兜着呢。”
“雖然不知道這人是我們中的誰”
說到這裏,孟顯的眼角餘光瞥到了孟蘊,孟蘊張張嘴,似乎是想要說些什麼。
孟顯飛快地轉了頭過來看她:“阿蘊,你說你覺得是你這話就不用說了。我還覺得會是我呢!再說,你去問問大兄,看他又覺得會是誰來?”
孟蘊怒瞪了孟顯一眼,卻也是真的不說話了。
“既然如此,”孟顯很有些獲勝的感覺,只是當着孟蘊的面,他也沒敢表現出來就是了,“由得阿彰自己來就是了。”
孟顯一整面上表情,對孟蘊隱隱的退讓倏然間門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畢竟是阿彰自己的修行路。”他道,“我們這些做手足的,只要在阿彰需要的時候幫着搭把手就行,其他的,都只能看阿彰自己。”
“沒有誰可以仰仗着情分或是別的什麼,去幹涉阿彰。”
孟蘊猶自有些不滿,但這不滿並不是衝着孟彰那幼弟去的,而是對着身側的孟顯去的。
一兄他這話,是在特意跟她說的?
孟昭看了孟蘊一眼。
孟蘊垂落目光。
“阿顯說得很是。”孟昭看過孟顯、孟蘊,“不獨獨是阿彰,我們中的哪一個都是一樣的。”
“修行道路上,可以相互扶持,但一定不能干涉。可明白?”
孟顯和孟蘊齊齊擡頭,直視着孟昭,應聲道:“明白。”
孟昭定定地看了他們兩人一眼,方纔滿意地點了點頭。
作爲一母同胞的四人中獨獨缺了的那一個,孟彰這個時候還在陽世與陰世的隅隙中快速行進。
沒有驚動太多的人,他便回到了陰世帝都裏的孟府。
燈籠被仔細收起,孟彰坐在案前,繼續翻看着手中的《詩經》。
到時辰差不多了,孟彰從書房中走出,去往偏廳處。
孟丁守在書房門外,見得他出來,連忙走到孟彰身側。
孟彰見得他,對他吩咐了兩句,孟丁聽完,轉身離去。
偏廳那邊廂,早膳已經擺好了。
孟彰看得一眼,卻不近桌,只在稍遠的主位上坐了。
青蘿垂手,沉默站在側旁。
並沒有讓他等太久,孟廟就從外間門走了進來。
見得他到了,孟彰才起身,在桌旁坐下。
用過早膳,孟廟坐到了孟彰對面,細看他一陣,忽然問道:“阿彰你今日要出門了?”
孟彰頜首:“需要處理的事情都已經處理得差不多了,何況就現如今的時局”
他略停一停,說道:“他們短時間門內應該也顧不上我。”
孟廟皺了皺眉,問:“是又有什麼事情發生了嗎?”
既然孟彰都主動提起了,那這件事便是他可以細問的。而且這偏廳裏,除了他們兩個以外就再沒有別的人了,孟廟也不擔心會被誰聽了去。
孟彰沒有說話,只是往帝城的方向看了一眼。
孟廟順着孟彰的目光看過去,細想一陣,也是有些明白了。
“先前都是司馬氏的各地封王在四下聯絡做準備,帝城裏不見有太多的反應,有點像是冷眼靜觀的樣子,現在”孟廟喃喃道,“是連帝城裏都要出手了麼?”
孟彰沒有說話。
孟廟默然許久,卻在陡然間門,意識到了一個問題。
——阿彰的這個消息,是打哪裏來的?
安陽孟氏一族絕對沒有遞送相關的消息過來,他無比確定。可孟彰偏偏就知道,而且還很是相信
察覺到這一點,孟廟不由得連連去看孟彰。
孟彰回了他一個平靜的目光。但隨即,他便站起身來,對孟廟拱了拱手,便要往外走。
“阿彰,你要去哪裏?”孟廟下意識地問,一時都顧不上方纔正在細想的那個問題了。
“時辰差不多了,我該準備去太學。”孟彰理所當然地回答他。
孟廟看着孟彰只停了一停,便繼續往外走,連忙又叮囑他道:“那你記得跟甄先生一起走。”
“甄先生今日也是要去往太學的。”
雖然孟彰已經說了,基本上這段時間門都不會再有人對他出手,但事情餘波尚在,還是得有人跟在側旁纔好。
孟彰停住腳步,回頭對孟廟笑。
“廟伯父不必擔心,在早膳以前,我已經讓丁管家往甄先生那邊去一趟了。”
孟廟這纔不說話了。
到孟彰的身影徹底消失在他的視野裏,孟廟也仍然站在那裏,久久沒有動靜。
自昨日孟彰跟他點破到今日晨早,他想了很多很多,有些事情他想明白了,也拿定了主意,但還有些事情,他自己到現在也還沒能下定決心。
雖然阿彰告訴過他,說他阿祖沒有跟他分說明白,是爲了讓他自己去發現,讓他自己去思考,然後才能更好地反照自身
但孟廟卻不全信。
不是懷疑阿彰的用心,而純粹是因爲孟廟自己對他阿祖的信任在動搖。
很諷刺,不是嗎?
孟廟每每思慮至此,都想要對自己笑。
他早年間門爲安陽孟氏族裏、爲宗房嫡支血脈兢兢業業的時候,他沒覺出任何問題,近乎死心塌地,可當他離開了安陽郡,放開了那部分曾經握在他手裏的族務,暫時遠離了他阿祖,他反倒是在動搖了。
他懷疑
他阿祖確實有幾分要讓他自己去看自己去思考的意思,但在同時,這應該也是一個考驗。
在宗長一房嫡長子被阿祖隱隱放棄的當下,阿祖需要有人站出來扛起嫡支宗房。
他是阿祖考慮的人。
更準確地說,該是之一。
如果算上阿彰的影響的話,他在阿祖選出來的人中,最被他看好的那一個。
但這一切,都有一個前提。
那就是孟廟需要自己清去宗長一方嫡長子對他的影響。
若不能脫去這一層影響,他談何跟嫡長子相爭?談何分庭抗禮甚至是自立門戶?
可在這件事情上,阿祖大概也是不看好他的。
也是,作爲安陽孟氏宗長房的嫡次子,爲了防止手足相爭,他的父母、師長從小就在教導他恭順,教導他臣服。
他是作爲長兄的副手而長大的。
哪怕他已經從陽世落到了陰世,這層烙印仍舊深深地刻印在他的身上。
而現在,卻需要他將這一層深入靈魂的烙印洗去
哪兒有那麼的容易!
孟廟越是細想,越是想笑。
不容易,很不容易。但偏偏,他卻又是宗長房最適合站出來抗衡嫡長子一脈的那個。
孟廟想笑孟椿,想笑他的大兄,但他也想笑自己。
明明孟椿的態度已經表現得那麼的明顯了,可他還是到了這個時候才後知後覺地真正想明白。
想明白以後,一個問題就又出現在了孟廟面前。
他要順從阿祖的心意,站出來跟他的長兄相爭嗎?
孟廟想了很久很久,都沒有個答案。
“我不夠聰明,不夠決斷,這是很明顯的。所以,我既然自己一時拿不定主意,那”
“爲什麼不向別人討教呢?”
“阿彰”
“阿彰應該能幫得到我。”
孟廟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整個人也安定了不少。
“那就等阿彰從太學裏歸來,再說。”他擡眼,看向那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緊緊閉合的大門。
孟廟這時就已經開始想孟彰從太學歸來的事情了,明明孟彰坐着的馬車這會兒纔剛剛駛過長街,都還沒有抵達太學呢。
有紛紛議論從街道各處傳來,落入孟彰的耳中。
“你聽說了嗎?西河街那邊已經能走了”
“真的?!”
“這還能是假的?你要不信,現在去西河街外頭轉一轉!我騙你做甚?還是拿這事情來騙你?”
“西河街那邊能走了是不是就意味着孟氏的小郎君已經離開那裏了?他沒什麼事吧?”
“這個這個我就不知道了”
“沒有幾個人看見那孟氏小郎君,誰知道孟氏小郎君如今是個什麼樣的境況?”
“我說!你既然沒看見那孟氏小郎君,不知道人孟氏小郎君現如今到底是個什麼境況,那你來跟我提這個幹什麼呢?快快閉嘴吧你!”
“我幹什麼了我?需要我閉嘴?!我明明什麼都沒說啊”
“你是沒說什麼,但你敢保證你提起這件事沒有任何其他的意思嗎?!”
“我,我”
“你這人怎麼這樣的?!明明那安陽孟氏的小郎君一人封了整條街,而且還一封就接連封了超過兩日!他那樣的霸道、驕妄性情,值當你這樣維護他嗎?”
“你得他什麼好了?要將他這樣護着?!”
“霸道?驕妄?我得他什麼好?”
“你怕是還不知道吧,青山村裏如今拿着的那些行雨符,就是從它附近的孟家莊裏購得的!”
“這,這又跟那孟氏小郎君有”沒等那人將一句話說完,也未等到有人來呵斥,那人便自己收住了聲音。
“孟氏,孟家莊;孟氏,孟家莊”
“你是說,那安陽孟氏的小郎君,跟那孟家莊有莫大的關聯?”
“昨日裏我經過西河街的時候,無意間門在那些封街的孟氏人手中,看見了一張不陌生的臉。”另一個聲音壓了又壓才說道出口。
顯然,說話的那人不想要讓消息輕易泄露出去,所以極力將聲量控制在他們幾人的附近。
“我沒有記錯的話,那個人該就是我們附近的那個孟家莊的。”
“你問我到底承了他什麼好?我可以答覆你,就是這個了!”
“你可莫要恩將仇報!”
正如孟顯昨日夢境中詢問他的那樣,才落入陰世短短數月時間門的孟彰,身上或主動或被動地攪纏上了很多事情。
這些事情通常都沒能得到一個結果,甚至還沒有完成一個階段的佈置,但確確實實是給予了某些人一份助力。
這就很好
坐在馬車裏的孟彰無聲笑了笑。
五胡所以能夠亂華,除了歷史的前因以外,更緊要的,其實還是在於華夏族羣內部。
是華夏族羣內部出現了問題,才讓那場亂戰一發不可收拾的。
如果華夏族羣內部的種種問題沒有那麼嚴重,甚至是被徹徹底底地解決了,不說五胡能不能撼動華夏,就說他們有沒有這個膽子,都是一個未知數。
華夏族羣內部的問題繁多,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夠解決得了的,也不是所有出現的問題都有解決的辦法的。
但細細梳理下來,再一一分類,便能得到被迷霧遮掩的真相。
一個族羣是否興盛強大,其實看的是族羣的人口,也是族羣內部的□□體系,更是族羣內部合力所能爆發出來的力量。
後兩個關鍵,孟彰暫時是沒有辦法的,但前面的那一個,卻是孟彰能夠去嘗試的。
讓華夏更多的同胞存活下來。
每一個存活下來的同胞,就是一個影響大勢的變數。
哪怕單個的他們,在無可悖逆的大勢面前,幾乎就像那江河上飄飛的火星。
但當這些火星匯聚,演化成火海。它便是能擊破大勢的矛。
因爲每一個生人、陰魂都在天地間門爲自己爲重要的人爭命。
他們的掙扎終將匯聚成巨大的風暴,粉碎天地間門所存在的“大勢”。
馬車轉過長街,和其他搭載着各家太學生員的馬車一同,輕快地越過太學外頭的那座牌坊,走向各家馬車慣常駐留的位置。
馬車外間門刻印的族徽向所有留心觀察着什麼人昭示馬車主人的身份。
低低碎碎的聲音又從各處傳來過來。
“那個是安陽孟氏的馬車?安陽孟氏那位孟氏子不是昨日夜裏才從西河街裏出來的嗎?這麼快就坐上馬車回太學來了?”
“別不是孟氏的其他什麼人吧?那孟彰這段時間門以來他的事情我都聽了一耳朵了,應該沒那麼快就回太學裏的吧?”
“這個,還真說不準”
“什麼?”
“你看見了沒有?在那輛馬車的後頭,還又另外跟着一輛同樣刻印孟氏族徽的馬車了?”
“你是說”
“最前頭的那一輛馬車裏,坐着的真的是孟氏孟彰?”
馬車在樹蔭處停下。
孟彰掀開車簾走出馬車。
從各處投來的目光見得孟彰堪稱單薄細幼的身形,頓時像受到了莫大驚嚇一般,須臾間門消失得無影無蹤。
只剩下相當隱蔽的視線在孟彰左近徘徊不去。
甄先生也從停在旁邊的另一輛馬車走了下來。
“阿彰。”甄先生喚了一聲,說道,“可需要我陪你往張學監那裏走一趟?”
孟彰不在意那些仍自徘徊的目光。
“不必了。”他搖搖頭,“先生放心,我一個人可以的。”
不說那些人還有沒有想要繼續對他出手的,就算有,太學這裏也一定會攔下來。
就似現在,孟彰能清晰地感覺道,在那些窺探孟彰的視線更遠處,還有一羣人鎖定了他們。
甄先生原本還想要勸一勸孟彰,但在下一瞬他對上孟彰的目光以後,他到嘴邊的話語卻又都給收了回去。
“那行,你自去吧。”
孟彰對甄先生拱手一禮,果真就先走了。
甄先生落在孟彰後頭,靜默看着孟彰遠去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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