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第 183 章

作者:柳明暗
孟彰聽着,面上漸漸顯出笑意。

  下首一衆田莊、農莊管事也就越發地放鬆。

  “很好。”不出座中各位管事的預料,孟彰誇讚道,“那麼,這些事情要怎麼着落到實處,諸位心裏也有計劃了嗎?”

  孟彰這樣問着,目光看向下首這一衆田莊、農莊管事。

  下首這羣管事好一會兒都沒有作聲,每一個都在快速轉動腦筋,將那剛剛纔顯出個雛形來的框架給填充起來。

  孟彰將面前案桌上的茶水端了過來慢慢呷飲,靜等着。

  幸好早先時候孟彰發話,允准田莊、農莊裏的佃戶乃至是鄰近村鎮裏的鄉人以低價從他們那裏購置種種布雨符籙,讓他們這些管事更熟悉、也更瞭解鄰近的百姓,不然

  這會兒,他們怕是還得先行趕回田莊、農莊那邊去將種種事宜瞭解清楚了,才能答覆郎主。

  他們家郎主可不是好糊弄的。

  何況,他們不敢、也不想糊弄郎主。

  整個院舍都安靜下來,直到孟彰將杯盞放下,那茶盞與桌几的細微碰撞聲響起才被打破。

  下首的一衆管事便也都坐直了身體。他們暗下觀察着左右,細看着彼此面上的神色。

  他們在看,也在等。

  看......到底是他們之中的哪一位,先來出頭。

  孟彰仍舊沒有催促。哪怕他心知這會兒馬車已經回到孟府裏了。

  “郎主,”劉石橋站起身來,對孟彰一禮,“我所掌理的田莊附近便有一條河流。雖然因爲今年天旱、少見雨水的緣故,河水也有乾涸的跡象,但到底還是能用。”

  “我覺得,我們田莊這邊可以直接阻止鄉鄰挖渠引水......”

  孟彰認真聽着。

  劉石橋也不只是簡單地提出挖渠引水這件事,他還將相關的事情都給梳理明白了。

  溝渠的走勢、人力的組織、物力的調控、時間的安排,甚至是田莊跟河流上游、下游幾個村子的交涉,也都被一一提及。

  “至於人員調動的問題......”劉石橋道,“這個更不需要擔心。”

  “托賴郎主恩德,近段時日以來,側旁的鄉鄰對我們田莊很有幾分信任和仰服。只要在召聚鄉鄰的時候再小心些,該是沒有什麼問題的。”

  孟彰面上笑意越發的明顯。

  “很不錯。”他頜首,讚道,“田莊那邊這事情就交給橋老你了,有什麼需要的,可以從田莊中的儲備中自行調取。”

  “待溝渠計劃完成以後,再將其中糜耗上報便是。”

  劉石橋連忙應是。

  到這個時候,側旁一衆田莊、農莊管事已然將羨慕、懊悔種種情緒收斂妥當了。

  先機已失,是他們慢了。

  孟彰想了想,又叮囑道:“有河流在側,挖掘溝渠固然很好,但倘若尚有餘力,不妨在各處村子裏也多開闢水井。如此,還能更周全些。”

  劉石橋也都鄭重應下。

  孟彰微微頜首,目光從劉石橋身上轉開。

  其餘管事見得,不願再落於他人之後。不過饒是如此,這些管事也仍舊守住了規制,一個個地來跟孟彰上報述說他們擬定的計劃方案,不至於顯得過分噪雜。

  “.......農莊不遠處有繁盛山林,屬下以爲應該可以從山林中尋找山泉,好接引泉水.......”

  “......尋找水源於凡俗平民確實很有些難度,但但對於服氣、煉氣的修行者來說,卻還是比較簡單的。不似行雨符這些符籙,還需要符師出手才能煉製。......”

  “承郎主恩德,農莊本身的用水並不太困難,真正爲難的,是農莊裏的佃戶自家和附近的鄉鄰。.......屬下以爲,可以從農莊中抽調人手組建尋水隊伍,行走附近村社,好指引各村乃至各家尋找水源。......”

  此中種種計劃,有那切實可行的,孟彰便就點頭,允准管事行事;有那差了一二分寸,稍嫌粗疏的,孟彰便搖頭,另管事再思量。

  說來,這些過了孟珏、謝娘子耳目,得他們允准幫助孟彰打理田莊、農莊的管事們雖然淳樸,但也不缺能力。

  今日這匆匆半日時間拿出來的計劃,儘管時間上有些倉促,但大體的方向卻都是沒有問題的。

  孟彰一一聽過這些田莊、農莊管事的計劃,面上笑意越發的明顯。

  顯然,他很是滿意。

  “很好,事情便這般安排下去吧,如果中間出現了什麼問題,你們再各自根據具體情況做些調整。”

  聽得孟彰的吩咐,座中所有管事盡都站起身來,肅首應聲。

  “郎主,”在孟彰即將示意他們退去以前,有一位管事在沉吟許久後,終於抓住間隙開口問,“倘若水渠、水井等水源開闢出來,該不會有多少人再願意花費資財購買諸多符籙......”

  他看定孟彰:“田莊、農莊內部可需要做出調整?這些符籙,又該作何安排?”

  其餘一衆管事也都將目光投了過來。事實上,這些管事們還有一個問題遮掩着,未曾張口詢問。

  那便是,早先時候田莊、農莊裏爲提升種種降雨符籙產糧,可謂是費了大力氣的,現在郎主又要他們組織鄉人、幫助他們開闢水源

  組織鄉人、幫助鄉人開闢各種水源,沒有人反對,也不會有人想要反對,但那樣一來,田莊、農莊內部呢?

  田莊、農莊內部又該怎麼處理?

  孟彰從來就沒有擔心過這個問題。此刻,他更是直接笑了。

  “調整?不需要。”

  迎着諸位管事的目光,孟彰道:“此前田莊、農莊內部是怎麼安排的,接下來就還是這麼安排。”

  “這......”

  孟彰擺在面上的笑不知什麼時候成了貼在那裏的面具。

  “諸位管事,你等真的以爲,這酷暑大旱,是隻這一年、這一地的事情嗎?”

  劉石橋這一衆管事陡然驚悚。

  郎主是什麼意思?難道這一場酷暑大旱,還不只今年?更甚至,不只是這一片地界?

  他們死死盯着孟彰,但張開嘴時,卻只有空氣的細微流動聲。

  他們竟是驚駭到連詞音都發不出來。

  孟彰有些索然。

  或許,這些管事只知道如今酷暑大旱難熬,知道除了他們這些歸屬於大戶高門的田莊、農莊以外,其他的黎庶日子都很不好過。但他們總以爲,再不好過,只要熬過這剩餘的月餘時間就好。

  入了秋,溫度就會降下來,就會有雨,就會有水

  他們不會知道,這其實只是個開始。

  尤其是當陽世裏天災勾連**,致使十室九空以後,那近乎源源不絕從陽世落入陰世的陰靈,纔是陰世天地的莫大災難。

  數量無比龐大的、因慘死而怨氣纏身、理智不存近乎瘋癲的陰靈

  孟彰每每想起,都覺得心顫。

  在這樣的陰靈浪潮面前,是隨隨便便一個人出手,就能夠解決的麼?

  孟彰思來想去,只覺得唯有足夠強大的勢力,才能夠處理。

  所以,要麼是人族族羣的王朝,要麼是陰世陰神所掌理的酆都地府,要麼是道門法脈。

  人族族羣的王朝握有正統名位,能調動整個人族族羣的資源與人力,有人族族羣支撐;陰世陰神所掌理的酆都地府背靠陰世天地,有陰世天地作爲仰仗;道門法脈也有道門千萬年的積累,根底完全不輸於別個。

  一個個地數出來,確實是這樣的結果沒錯,但真正落到實處來

  能夠處理此等問題的,甚至都沒有這麼多的選擇。

  人族族羣的王朝正統看司馬慎的近況就知道了,幾乎不能指望。

  甚至,司馬慎這個重生者能不能穩住陰世王朝,都還是個未知數。

  道門那邊廂,或許孟彰曾聽說過卻從未在此世察覺其蹤跡的道門太乙救苦天尊能幫得上忙,但大抵也只是幫忙,要真正解決或許還是妄想。

  故此,這真不是孟彰偏頗酆都地府。

  劉石橋這些田莊、農莊的管事也都被孟彰身周的情緒所感染,只覺索然又無奈。

  還是孟彰自己打點起了精神。

  “可還有其他問題?”孟彰問。

  這一衆管事們被孟彰的聲音從那種如夜色厚重的情緒中解救出來,久久未能定神。

  孟彰耐心等着。

  “......郎主。”

  管事之中,有人開口喚了一聲。

  孟彰循聲望去,卻也不是別個,正是劉石橋。

  “橋老且請說。”

  劉石橋勉力穩住心神,一雙眼睛死死看住孟彰:“郎主,你是在爲那樣的未來......做準備嗎?”

  孟彰點頭,應:“是。”

  劉石橋青紫的膚色顯現又隱去。

  他是壽終正寢,屬喜喪,身上少有晦氣,往日看着也都是慈眉善目、樂呵安足的模樣。

  但這會兒,不論是孟彰也好,還是其他田莊、農莊的管事也罷,都在這位老人身上看見了一種兇惡氣。

  說是兇惡氣其實也不怎麼準確。因爲這兇惡氣並不過分尖利,它給人更多的,是一種決絕的果敢。

  不管是誰,膽敢壞了他們的安穩日子,劉石橋就敢豁出去跟人搏命的果敢。

  孟彰面上終於又顯出了幾分真切的笑意。

  “請郎主放心。”劉石橋鄭重一拜,“屬下必定會盡力打理田莊,不叫一地生亂。”

  孟彰起身還了一禮:“煩勞橋老了。”

  其他終於穩定了心神的管事也都站起身,對孟彰鄭重一禮。

  “請郎主放心。”

  孟彰一視同仁,拱手還禮:“煩勞諸位了。”

  天色不早,這些田莊、農莊的管事便不多做逗留,很快告退離去。

  過不得多時,小院子裏就只剩了孟彰一人。

  “原本還想着再見一見謝葛這些商鋪管事的,”孟彰擡起視線往外間看得一眼,微微搖頭,“罷了,先進府再說吧。”

  他也不耐煩將今日裏定下的事情拖到明日,但如果他這會兒還要再召集謝葛這些商鋪、店鋪的管事,過問行雨符等等符籙的事情的話,他那已經在自家大門停着的馬車就還得再停下去。

  這可不好看

  孟彰閉上眼睛,心神一時迴轉。

  他掀開車簾,從馬車裏走下來時候,守在馬車側旁的車伕很是鬆了口氣。

  不遠處的孟府裏,更還有好幾道目光投注過來。見得他安穩無事,那些目光才終於放鬆地退去。

  “郎主?”馬伕問了一聲。

  孟彰搖搖頭:“我無事,且莫擔心。”

  馬伕咧嘴一笑:“無事便好,無事便好。”

  馬伕什麼都不問,待看着孟彰安穩走過大門,他才輕輕一抖手中繮繩,引着馬車前行。

  孟彰回到玉潤院時候,迎面便對上孟廟、羅甄兩位先生的目光。

  “我無事,不過是料理雜事耽擱了點工夫,驚擾你們了。”

  孟廟先自搖頭:“你無事就是最好的,怕什麼驚擾?”

  羅甄兩位先生也都各自點頭附和。

  孟彰笑着道謝。

  羅甄兩位先生和孟廟也沒在孟彰這裏待多久,很快就散了。

  孟彰梳洗沐浴過,又招來孟棕、青蘿兩人簡單詢問過孟府裏的事情後,便重又取了那一匣子的契紙出來。

  來自主家的傳召落入心頭叩動心神的時候,謝葛正在自家的書房裏整理文書。

  “可算是來了......”

  他嘟噥一聲,快速將案頭上的文書收攏在一起塞入隨身小陰域裏。

  下一瞬,他眼瞼落了下來。

  卻是魂體沉睡,心神循着感應,遠遁而去。

  “拜見郎主。”

  走入正院屋舍裏見到坐在上首的孟彰,謝葛連同其他諸位應召而來的店鋪、商鋪管事一道,向孟彰見禮。

  孟彰頜首,請這些管事入座。

  “關於早前說過的行雨符、興雲符這些符籙的事情......”孟彰也不拖沓,直接問道,“請各位重新修改的方案,可有了?”

  跟負責打理田莊、農莊那些管事不大相同,負責打理孟彰名下店鋪、商鋪的這些管事們,雖也似散沙一般,但其實經過幾次會面,他們中已經出現了一個有資格領頭的人了。

  何況,非但是這一衆店鋪、商鋪的管事們,就連孟彰,也在這沉默中,看向了謝葛。

  謝葛站起身來,先對孟彰一禮:“回稟郎主,托賴各位同儕的協力,關於這些符籙問題,我等確實也有了個擬定的草案。”

  他說着,同時將一份文書從隨身小陰域裏取出,往上呈遞。

  “哦?”孟彰將那份文書接了過來,認真翻看,“我看看。”

  文書寫得很是明白,莫說這件事孟彰一直在全盤總覽關注,就算沒有,他也能輕易從文書中瞭解到相關的內容。

  過不得多時,孟彰便將文書合起,放到手邊的几案上。

  “你們非但將主意打到了帝都洛陽裏的大小世家,還想要將道門法脈也拉扯進來?”

  孟彰擡起目光,看定謝葛。

  即便謝葛心裏並不驚慌,但感受着從上首投來的那不辨喜怒的目光,他的心神還是禁不住一陣搖曳。

  ......他從來都知道自家這位郎主即便年歲小、志向遠大、心性秉善,也不是一個簡單的人物。可是他真不知道,還未等長成,自家小郎主便已經擁有這般威勢。

  心神顫慄的同時,謝葛也覺出了一陣陣激動。

  也該得是這樣纔對。

  沒有這般的威勢,沒有此等驚人的成長速度,他們家小郎主要拿什麼來踐行自己的理念,將他那方只存在於念想之中的樂土真切地構築在這片天地裏?

  就該得是這樣的!

  “郎主。”他極力穩住心神,然而這種顫慄還是被他那隱隱發顫的聲音泄露出來幾分痕跡。

  “既然郎主您已經不打算從這次的動作也中獲取到什麼東西,打定了主意要將這事情當買賣來看,那麼一應相關動作,也該按着這買賣的脈絡來做纔是。”

  孟彰神色不動,只聽着謝葛的話。

  “既然是要做買賣,那自然是該盡力擴充買賣貨物的來源,降低成本價格,同時儘量收攏買家,擴大買家範圍和數量......”

  這麼簡單的道理,孟彰不可能不懂。

  他微微頜首。

  謝葛揚脣露出一個笑容,往下繼續。

  “興雲符、行雨符這等符籙的事情,就當前來看,該是兩份買賣。”

  “第一份,行雨符、興雲符這些能夠緩解旱情、酷暑的符籙評價售出,穩定時局,不致時局動盪,惑亂陰世天地,此乃功德之事、累望之事。”

  “是以平價符籙換取功德與名望。”

  謝葛停了停,才又繼續道:“這一場買賣,郎主做得,其他家大業大的門戶勢力也做得,買賣的門檻固然存在,但並不如何困難。不過是目前還沒有人點破,才未見市面上有任何相關動作而已。”

  “也所以,第二份買賣,便在這裏。”

  “郎主售賣的,是這樣的一個想法。”

  謝葛擡起目光,看定孟彰。

  “旁人沒想到,郎主想到了,這樣的靈機,也是買賣的貨物。”

  “這樣的機會若是隻由一家獨佔,即便王謝庾桓乃至是皇族司馬氏這樣的頂尖世族,也能借此收攏大量功德、名望,爲家族再延綿數千年興盛榮華,更遑論是其他更低一個層階的世族?”

  孟彰平靜回望謝葛,明白了謝葛未盡的話語。

  但對於孟彰那美好到虛幻的願景來說,再讓皇族以及王謝庾桓這樣的頂尖世族興盛數千年

  未必是什麼好事。

  世族到底是個什麼樣子的,其他黎庶或許只能妄自揣度,但謝葛作爲依附世族的家僕,委實是再清楚不過了。

  世族中有謝娘子那樣心慈有度的人,甚至還有孟彰這樣願景磅礴的人物,然而這仍舊改變不了世族的本質。

  謝葛拜伏謝娘子,願意在謝娘子帳下爲她打理家業,做一個尋常又不那麼尋常的商鋪管事,但謝葛真正心服的,卻還是孟彰這位小郎主。

  無他,實在是那個願景太過磅礴,也太過耀眼了。

  那種耀眼、那種磅礴,哪怕只是隱隱窺見的一線光輝,也似乎能夠消解他心頭自陽世時候就紮根的執念。

  “那不是一件好事。對我們孟氏店鋪、商鋪,甚至是對郎主來說,都不是好事。”

  安陽孟氏不過是一郡之望族,如何能夠盤踞天下的頂尖世族相抗衡?

  小郎主的未來以及他身後的力量或許會讓他們忌憚,卻不會讓他們完全斬斷那蠢蠢欲動的貪念。

  “於世族來說,司馬氏也好,王謝庾桓也罷,一家獨大都不好。同理,對於天下來說,也是一樣。”

  謝葛直視着孟彰的目光。

  “是以......郎主,我等以爲,道門法脈在這場買賣中,也該當有屬於他們的位置。”

  在世族內部,王謝庾桓這些頂尖世族相互轄制達成一種平衡;諸多中層世族聯合抗衡王謝庾桓這些頂尖世族,也是一種平衡;王謝庾桓這些頂尖世族跟皇族司馬氏,又達成一種平衡。

  而縱觀這一場買賣的全局,世族與道門法脈,也將達成另一種平衡。

  更重要的是,這大大小小、有形無形的平衡,還是流動的,是會隨着時勢的變化而變化的。

  換一句更直白的話來說就是

  倘若這場買賣真的能按照他們擬定的計劃施行,那麼,在這一場買賣中流動的平衡,其實也展現了陰世天地之間各方勢力的動向和意態。

  孟彰的眼底漸漸顯出了笑意。

  他目光往側旁一瞥,轉過那本薄薄的、安靜地躺在几案上的文書。

  “你們這可分明是......另行開闢了一個棋盤啊。”

  在這個棋盤裏,各方勢力都可以成爲棋手,也可以成爲棋子,但孟彰絕對是那個總覽全局的人。

  放在孟彰曾經的那個時代的話

  這其實已經不是一場簡單的交易和買賣了,這根本就是在搭建平臺。

  每一條經過平臺流轉的信息都會在平臺掌控者那裏留下痕跡,任由他查看調取。

  在這個時代,謝葛他們所擬定的這一場買賣着落到實處,或許未必能將孟彰完全推到平臺掌控者的位置,但也一定可以給孟彰提供足夠多的信息。

  而這些信息,即便是再零碎再紛亂,也總還是能幫助孟彰更清晰地瞭解各方動向。

  到得那個時候,這場買賣很可能會達成“任何人都可能大賺,但孟彰絕對會賺得更多”的成就。

  孟彰閉了閉眼睛,穩定稍有些激盪的情緒。

  他從未小看天下人,並不真的以爲自己能夠一路順遂。

  雖然單隻這一場買賣來說,孟彰確實能攫取到旁人難以想象的好處就是了。

  謝葛笑應道:“每一宗新貨物的買賣,本來就是一個新棋盤的開闢,我等不過是仰仗郎主妙想才能佔去了這一份先機而已。”

  孟彰搖了搖頭,目光重又落在了那份文書上。

  只從各方力量的佔比來說,道門法脈就不該被撇開。何況在符籙一道上,道門法脈也遠勝於各家世族。

  “可以,”孟彰道,“道門法脈確實也該試着聯絡一下。”

  拿定了主意後,孟彰重新轉了目光回來,看着謝葛等孟氏商鋪、店鋪的管事,問:“這段時日諸位先生爲着此事多有操勞,彰心中甚爲感念,不知諸位先生可有什麼想要的?”

  謝葛這些店鋪、商鋪管事一時沉默下來。

  似是猶豫,又似是在思量權衡。

  “諸位先生儘可開口,我若能做到,必不會慳吝。”孟彰道。

  各位店鋪、商鋪的管事都看向了謝葛,而謝葛卻是怔怔出神,似是未覺。

  孟彰見狀,笑得一笑:“也不必諸位先生現下就做決定,待回去後仔細思量過,再給我送信便是。”

  那些店鋪、商鋪的管事俱都緩和了臉色。

  孟彰的目光重又落到了謝葛的身上。

  即便他跟這些店鋪、商鋪的管事說了他們儘可開口,似乎未曾敲定準線,但孟彰還真不擔心這些管事們獅子大開口。

  他們都是積年的老管事老掌櫃,打理商鋪、店鋪多年,對於貨物的價值最爲敏感,也最爲清晰,孟彰相信他們能想明白其中的分寸。

  現在更重要的,其實還是謝葛

  孟彰很明白,如果說前一刻謝葛的沉默猶豫,還有幾分引導的話,那麼現在的謝葛,是真的在開始認真考慮將今日的功勞兌現的事情了。

  謝葛到底敢不敢邁出那一步,孟彰其實也有些好奇。

  謝葛心神迴轉時候,擡眼就對上了孟彰的目光。

  他愣了一愣,不由得生出了幾分好笑。

  腰背挺直,謝葛拱手對孟彰一拜:“葛多謝郎主恩典。”

  孟彰問:“所以?”

  他心中生出了些不好的感覺。

  “葛回去再仔細思量,等想明白了,再上稟郎主。”

  果然。

  孟彰心下搖頭,只是面上不顯罷了。

  “可以。”他道。

  謝葛也笑了起來。

  待到他心神迴轉,謝葛仍舊坐在自家書房的案桌前,似乎與先前沒有什麼不同。

  除了他隨身小陰域裏少了一份文書以外。

  謝葛在席上坐了好一陣才終於站起身。

  他來到書房靠牆一側立着的書架前,對着書架上擺放着的那些書冊出神。

  “阿父,我也想學書、讀文......”

  “你平常的課程裏,先生也有在教你學文、讀書,你自專心學去便是了。”

  “阿父,我想學文、讀文。我不想做掌櫃,不想做買賣。做買賣的,不好。”

  “做買賣不好?哪裏不好了?”

  “我,我,我不知道。......就是不好。”

  “要做買賣真的是個好的,爲什麼莊子裏的人,會那樣看我們,看我們家?”

  “......那是他們小人肚腸,嫉妒我們可以幫主家打理一家商鋪,嫉妒我們可以在主家面前爲自己掙臉面。”

  “是,是這樣的嗎?”

  “當然!”

  “可是,可是既然我們可以打理一家商鋪,令一家商鋪起死回生,那爲什麼我們還一定要幫主家打理商鋪?我們自己,不可以置辦自己的商鋪嗎?我們也是有銀錢的啊......”

  “不可以。”

  “爲,爲什麼不可以?”

  “因爲我們只是家僕,我們......其實也只是主家的貨物而已。”

  “我們爲主家兢兢業業打理商鋪,貨物出入掙取大宗錢財,難道還不能抵去我們的身價,還取我們自己的身契?”

  “......或許是足夠抵去身價,可也不能還取身契,......”

  似乎有什麼聲音,從遙遠的、似乎已經消淡的記憶中傳了過來。

  那些當年令還是小童的他或委屈、或困惑的問題,在很久以前,就已經不再能困擾得了他。可是

  謝葛的臉皮抽動着,拉扯出一個僵硬的笑容。

  可是啊,越是長大、越是思考,就越是知道當時的自己是有多麼的天真。

  本身就是貨物的他們,哪怕是爲主家賺來了再多的銀錢又如何,在主家眼裏,這不過是一場錢生錢的流動而已。

  於是漸漸地,謝葛就不再去奢想自己能不能取回身契的可能了。

  又不是有道緣、仙緣的修行者,他哪兒有這樣跳出人世俗規章條的機會?

  他理智地選了最適合他的路——爲自己挑選主家,再根據主家的條件和要求不斷調整自己。

  或許不能說是調整,該說是隱藏,是打磨。

  他隱藏着自己的性情,不斷地打磨自己的能力。

  有心勝無心,他終於如願被挑好的謝娘子擇定,從謝府帶出去往孟府。

  他原本以爲,他這一生大抵都是這樣了。但他沒想到,一場行商時候的意外,將他送入了陰世。他更沒有想到,在這沉抑人世、在這陰世天地,他竟然能窺見天光。

  那磅礴至極、華美至極的願景哪怕只窺見一角,似乎就能讓人忘記自己身上被密密纏繞的有形無形枷鎖,似乎就能讓人成爲人,讓人有了真正的方向。

  而,不再只是貨物,不再只是買賣。

  他知道他曾經被遺忘、被掩去的癡妄,終有一日可以成爲現實。但他不知道,這一日居然會來得這麼快。

  他更不知道,當這一日終於到來,當他真的聽到那一句話的時候,他心中更多的並不是驚喜、滿足、得意,而是那悵惘與猶豫。

  爲自己、爲家人從主家那裏討回身契,真正地當一個人,獨立於郎主之外,他真的就高興了嗎?

  他真的能在這沉抑世道、在這茫茫陰世天地中,護住自己、護住家人,真的能一往無前的、不做停留地向着自己的所願前行嗎?

  問得再直接一點吧,他真的

  就有着屬於他自己的所願所祈嗎?

  謝葛沉默了好半餉,直到蒼藍陰月從窗外走過,月華流照而入,照亮這書房中的一片地界,他才恍然回神。

  想那麼多做什麼呢?他買賣做得再好,也不過是一個庸人而已。

  這些事情,他不是早就想明白,甚至早就已經接受了的嗎?

  既如此,他又在這裏胡思亂想個什麼勁兒?

  何況,他已經拜了主君了!

  既拜了主君,那他只隨主君令旨行事便是,有什麼值得他翻來覆去地想個不停的?

  不該,不該。

  謝葛自己就不住地搖頭。

  待下一瞬,謝葛忽然又笑了起來。

  郎主心性慈憫,其實比他們更不喜歡那些身契契紙的存在。他這次大方開口,其實也有鼓勵他們的意思在吧?

  鼓勵他們走出來。

  鼓勵他們真正地挺直腰背往前走,鼓勵他們無所忌憚地揮灑自己的能力,好在這天地、在這人世,留下屬於他們的痕跡

  那樣笑着的謝葛忽然閉了閉眼睛。有什麼東西,從他的眼角滑落,打在他的衣袍上,留下一片暗沉的痕跡。

  郎主啊

  原來,我們也在你的願景裏的嗎?

  如果孟彰知曉謝葛這麼快就想明白,他大抵應該會很高興的。不過此刻,孟彰暫且還顧不上這件事情。

  他在擬帖子。

  不錯,就是在擬帖子。

  而且是要送給謝遠的帖子。

  “......關於行雨符、興雲符等符籙的事情,我這邊或許會做出一些調整,未知阿遠你什麼時日空閒,你我一敘好仔細詳談?”

  帖子擬定後,孟彰又利索地在帖子上落下自己的名號。

  孟彰。

  待帖子擬定,孟彰將它同那一份由謝葛遞送上來的文書擺放在一處。

  看着這兩份書函,孟彰有一瞬的沉默,但他沒有猶疑。

  這件事情,不能撇開謝遠。

  早先時候,他們可是兩人定計的,這會兒自也該當是兩個人拿主意。

  孟彰笑得一笑,將這兩份書函同時收入隨身小陰域裏。

  他團團看得書房一眼,轉身邁出一步,身形直接就消失在這書房裏。

  月下湖中月色依舊明華,湖裏游魚嬉戲玩樂,湖上白蓮搖曳,別有一番清澈幽寂。

  見得孟彰出現,銀魚魚羣們齊都偏轉了半個身體,睜着圓滾明亮的黑眼睛看着他。

  孟彰失笑,一面在湖水中央處的那座白蓮蓮臺上坐下,一面問湖中銀魚:“怎麼了嗎?這麼的稀奇?”

  爲首的那尾銀魚率領魚羣繞着白蓮蓮臺轉悠過一圈,重又擡起身體來看着他。

  “好吧好吧。”孟彰投降,他半擡起頭,看向天中那一輪捧出的蒼藍陰月,再不遮掩面上眼底的笑意,“我就是覺得......”

  “有些事情或許確實很難,但也不至於就完全沒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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