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第 186 章
都在爭奪着帝都洛陽裏的種種資源,都在通過帝都洛陽爭搶着天下
學舍裏這些小郎君小女郎們的情緒又更低沉了些。
孟彰只瞥了一眼,沒甚別的反應。
果不其然,只過了少許時間,王紳、謝禮、庾筱這等頂尖小郎君小女郎們便都收斂了心情,繼續去看那些章條。
不管孟彰最初擬訂這些章條的時候,有沒有別樣的心意,又或者根本只是章條最表面的意思,童子學學舍裏的這些小郎君小女郎們,卻不敢信。
面對這些章條,他們尤爲小心。
寧可多想也不含糊。
“......因陰世天地並非僅僅只有載育無盡陰靈的洲陸,在這廣袤土地以外貸空間縫隙處,還有數之不盡的小陰域散落。這諸多陰域或大或小,或有主或無主,各有差異。”
“是以我等所學習的輿圖相關資料,實不該只侷限於陰世天地各處已知未知的洲陸,還應該包括那些大大小小的陰域。”
看到這裏,王紳、謝禮這些小郎君小女郎們不由得面面相覷,暗下交換了一個眼神。
不論是有主還是無主、不論是已經開採過還是未曾被人開採過的小陰域,其實都是各家祕藏的底蘊,關係着各家的根底。
孟彰貿貿然在尚未真正開始的輿圖學習中提起這個來,很容易會被人誤認爲是他有意探聽各家家底,又或者是準備什麼圖謀的。
儘管王紳、謝禮這些與孟彰算是相熟的童子學同窗不認爲孟彰真有這樣的意思,但卻不能保證他們家族裏的其他人不會這樣想。
操心過一回以後,這些小郎君小女郎們定了定神,索性將那些疑慮拋到腦後。
再看下去。
再多看一陣吧。
既然孟彰一點不遮掩地將事情攤到明處上說,那他必定是已經做好準備了的。至不濟......也該有些他自己的用意。
他們能領會便領會,不能領會便交由族中各位長輩細看就是了。
“......小陰域貴重難得,不能輕忽,故此,我等在輿圖方面上的學習倘若涉及各傢俬有的小陰域,必得做好相應的交涉。包括但不限於用同等價值的寶物交予小陰域主家,以抵作學習的束脩。”
“若有必要,提供私有小陰域作爲輿圖學習資料的,可以向有意探尋私有小陰域的同窗討要因果作爲報償。”
王紳、謝禮這一衆童子學小郎君小女郎們盡皆振奮精神。
所以說,如果童子學裏的各位同窗願意將他們家族私有的小陰域取出來,作爲他們這些同窗又或者僅僅只是一個相關組列的同窗用以學習的資料,他們是能夠收取到相當報酬的。
不論是家族交好的同窗,還是有着種種顧慮隔着一段距離的同窗,他們都可以通過這樣的方式來進行相關的資源置換。
可謂是另給他們尋了一條能名正言順地溝通有無的渠道。
還有,倘若這些都可以通過其他的途徑做成相似甚至是相同的效果,所以並不如何讓他們、讓他們背後的家族心動的話,那麼孟彰呢
他們家族一直看好、想要與他相交聯絡的孟彰呢
要知道,按照面前這些章條的說法,只要他們拿出來的私有小陰域中,有什麼地形或者環境特殊到能讓孟彰心動的,他們此前一直苦尋不到的機會就被送到眼前來了。
這些章條可是孟彰親自擬定的,沒道理他自己能夠越過章條行事
王紳、謝禮、庾筱這些小郎君小女郎們目光悄然往孟彰那邊廂瞥過一眼後,又在臨近這些同窗身上轉過。
儘管沒有視線上的交流,但陡然冷淡了些的氣機卻提醒着這些小郎君小女郎們。
--競爭開始了。
這一回,就看誰的家底更厚、誰更大方、誰更果斷,以至於能將足以引動孟彰興趣的小陰域拿出來作爲誘動孟彰的餌料了。
這一衆小郎君小女郎心下暗自警醒,又去看那些章條。
孟彰看了一會兒,便將手中整理好的紙張擺放在安案桌上,兀自低下頭去,繼續忙活自己的事情。
其實他也很清楚,他的這些同窗們是在研究琢磨章條,也不是在研究琢磨章條。
他們花費心思琢磨研究的,是他。
這些章條出自孟彰的手,處處不在展現孟彰對他們的要求,條條都在訴說孟彰的理念與風格。
將這些章條琢磨通透,他們便也就該清楚孟彰的訴求、知道該怎麼跟孟彰相處了。
從這一日開始,這些小郎君小女郎們,乃至是他們背後的家族,對於孟彰的瞭解必定是更爲深入,也會更爲透徹。
孟彰日後再對上他們時候,難免要多花費些心思。
畢竟彼此來往交鋒,總是遮掩得更爲周全、藏有更多底牌的那一方佔據更多的便宜和好處。
孟彰對這些家族展現更多,就更容易被別人摸到痕跡,對他不是完全沒有影響。
但這又是必須的。
孟彰心裏很明白。
因爲自來藏得越深的人,就越容易遭到別人的忌憚與針對。
人人都想要做漁翁,但人人也都一定會更提防漁翁。
孟彰背後的安陽孟氏底蘊不夠、力量不足,確實是成不了漁翁,但孟彰背後不只是站了一個安陽孟氏,還有一個地府酆都。
安陽孟氏不夠資格當漁翁,但地府酆都卻完全沒有這樣的擔憂。
何況,除了地府酆都以外,孟彰自己,只要給予他足夠的時間成長,他自己未嘗不能在日後攫取去一份相當的利益。
孟彰藏得越深、藏得越好,越叫人摸不透、猜不着,就越是叫人忌憚,也越是招人防範針對。
或許他們的動作不能真拿孟彰怎麼樣,但將孟彰隔絕出去、不讓孟彰擁有搗局的機會,他們付出一定代價還是可以做到的。
沒有人能真正少看這些傳承千萬年的世家大族。
所以但凡孟彰不想要先被摒棄出局,他就多少得漏一點東西出來,消減各家對他的不安和忌憚。
不論是他的行事風格,還是他的性情傾向,總要讓人看一看。
而除了這個以外,孟彰也還想要藉着這個機會,爲接下來的興雲符、行雨符等相關符籙的買賣做準備。
孟彰是想要引這些名門大族入場的,怎麼不能先讓他們瞭解瞭解一下自己這個未來的合作對象
孟彰的這些用意,王紳、謝禮、庾筱等一衆小郎君小女郎們現下猜不到,也不得而知,但孟彰通過這些章條所展現出來的誠意,他們確實是感覺到了。
待他們將這些章條全數看完,並牢牢銘記以後,這一衆小郎君小女郎們無聲交流着,卻不知該怎麼去面對孟彰。
在今日之前,哪怕是王紳、謝禮、庾筱這三位位置距離孟彰最近的人,也未必就多瞭解孟彰。
是,只要不是休沐的日子,只要不是因事告假,孟彰都會準時出現在童子學學舍,坐在他自己的坐席上。
他距離他們很近,對他們也甚是友善。
但要說了解
那真沒有多少。
非要具體地說的話,那便是……孟彰的人站在他們面前,五官、身量、表情盡都可以讓他們看得清楚。
他們也能在自己的心裏、記憶裏勾勒出孟彰的形體來,但在形體之外的內在,不論是他的行事邏輯還是己身所堅持的道理,卻都是一片空無。
他們根本就無法填充。
他們眼前所見、心中所知的那個孟彰小郎君,與其說是一個人,其實更像是團有着固定形體的光影。
光影迷幻不定,無法觀測,也無法確信。
可現在不同了。
儘管現在的他們也不能說有多瞭解孟彰,此刻的他們也已經能夠在他們所熟知的皮相與形體之外,稍稍確定一下孟彰的思緒與情感。
他們終於能看見孟彰這個人了
然而也正因爲這樣一種進度的大幅度躍遷,王紳、謝禮、庾筱這些小郎君小女郎們又不免有些患得患失。
他們所見所揣摩的,是真的嗎
孟彰早先將自己遮掩得那樣好,莫說是他們這童子學裏,就算是整個帝都洛陽,也沒有幾個人敢誇言說自己瞭解孟彰。現在呢
現在這情況陡然變化,還是孟彰自己主動的
真的沒有什麼特別的用意嗎
孟彰他
他到底想做些什麼呢?
孟彰自然能察覺那些若有似無地瞥落向他又很快移走的目光,他臉色不變,擡起頭來看得那半空中懸停的章條一眼。
“看完了?”他問。
王紳、謝禮、庾筱等一衆小郎君小女郎們似乎被驚醒一般,各自點頭應聲。
“看完了。”
“都看完了。”
孟彰微微頜首,又問:“關於這些章條,各位同窗可有什麼別的意見?”
“若覺得有什麼不妥的,”孟彰道,“你們儘可以開口。畢竟……”
“這些章條不過是草擬,尚未曾完全敲定,不是終稿。”
王紳、謝禮、庾筱這一衆小郎君小女郎們聽得這話,凝神仔細觀察了孟彰的臉色,不覺有些茫然。
孟彰他說的,都是真的,不是虛言……
可是這又是爲什麼呢
早在他們將主導權交給孟彰時候,他們就已經默認輿圖學習的所有章條規矩都由孟彰一人定下了啊。爲什麼孟彰能那麼自然而然地將權柄又給分了回來呢?
王紳、謝禮、庾筱、李睦等一衆小郎君小女郎們下意識地看了看那些仍自懸停在半空中的章條。
雖然他們仍然不太能夠理解,但對比着那些章條,不知怎麼的,他們又覺得順理成章。
能擬定出這樣的章條規矩來的孟彰,也該是能做出這樣事情來的小郎君吧。
同其他的童子學小郎君小女郎們一樣,也這麼慨嘆着的謝禮,越發地羨慕起自己的那位族兄。
能跟孟彰這樣的小郎君做知交,該是怎樣安穩又踏實的感覺啊
孟彰等了一小會兒都沒等到這些小郎君小女郎的隻言片語。對着他的,只有一張張怔愣茫然的臉。
他不免一瞬默然。
任是他的這些同窗們深受家族言傳身教,比之尋常人家的同齡人多了許多深沉心思,但到底,他們也還都只是小郎君,是小女郎。
再是充大人,他們也仍舊是孩童。
再是機敏、再是別有心思,他們也仍然承認主從。
他自己笑得一笑,打破了整個學舍裏的沉默。
“是時間太急,還需要多斟酌思量嗎?”孟彰道,“倒也是,這些章條規矩畢竟關乎我們的輿圖學習,而輿圖學習又是我們這些小郎君小女郎們頭一次獨立在各位師長之外的聯合,是該更謹慎周全些。”
孟彰甚是認真地點了點頭,又擡眼看了看那懸停在半空中的字跡。
“那你們便先記下,待回去仔細思量過後,我們再來一同商量着修改,如何?”
孟彰看定他的這些童子學同窗們。
最先回過神來的,其實是謝禮。
他神色複雜地看了孟彰一眼,無聲靜等。
所以最後還是由王紳來開口接話。
“自當如此。”王紳道,“那麼孟彰,我們什麼時候再來商量這些章條規矩的事情呢?”
孟彰團團看過學舍裏的諸位小郎君小女郎們,認真思量片刻,給出一個日子:“五日後,如何?”
童子學裏一旬一休沐,五日後正正便是童子學這一旬休沐歸來後的第一日。
定在這樣的時間
學舍裏不少小郎君小女郎們都擡起眼,快速地看了看孟彰。
是給了他們時間去跟家族中的師長討主意啊。
孟彰平靜地迎着從各處投來的目光。
王紳回頭看了看其他各位小郎君小女郎們,又跟謝禮、庾筱這幾人對視過一眼,重又對孟彰點頭,說道:“那行,就五日後。”
“五日後,我們再來商量一下這些章條規矩。”
事情定下,那些懸停在半空中的章條規矩也該散了。
總不能讓這些章條規矩一直就懸停在那裏不是嗎
孟彰擡頭往半空中的那些字跡看得一眼,問王紳等小郎君小女郎:“這些草擬的章條規矩,你們都已經記下來了嗎?”
聽出了孟彰話語隱含的意思,謝禮先自笑道:“記下是記下了,不過……可以的話,給我一份文本,如何?”
其他小郎君小女郎雖慢了謝禮一步,但也都陸續開口。
孟彰看了這些同窗一眼,笑:“不是什麼大事。”
他這樣說着,原本自然搭放在几案上的手輕輕一揮。
衣袂飄飛間,那篇半空中懸停的章條規矩便是一陣閃爍。
每一次閃爍,都有一份寫滿字跡的文書從半空那位置飛落向一個小郎君小女郎的手上。
一時,紛紛紙張如花雨搖曳而下。
到童子學學舍裏的每一個小郎君小女郎手上都拿了一份文書以後,那半空中懸停的文字便也就完全崩散,化入周遭虛空消失不見。
王紳看了看那空無一物的上方,又看看手上不薄的文書,翻手將它收入隨身小陰域裏。
待回去吧,回到府上以後再去見大兄,請他幫忙着細看,也好讓家族和大兄更多瞭解他這個同窗幾分。
至於現在嘛,不着急。
他這邊廂還要聽課,就似大兄那邊廂也並不就多清閒。
這麼想着的他也是越發的理直氣壯了。
似王紳這般仗着長兄包容、寵愛就任性的小郎君小女郎不少,但在這童子學學舍裏,有仍然有相當數量的一部分,不得不趁着尚有些餘裕時間將這份文書往外送的。
孟彰盡都看在眼裏,但也沒有太過在意。只看過一眼,他便不關注了。
他能不關注,但王紳這些將手中那份錄着章條規矩的文書留在自己手裏的,卻不免有些忐忑。
哪怕是自覺王璇不會跟他過多計較的王紳,也沒能逃出去。
更甚至,看着那些將文書送出去以後帶着輕鬆喜悅笑容走入童子學學舍裏的同窗,王紳心裏的忐忑還越發地厚重了。
家裏也好,大兄也罷,都很重視孟彰,前一段時日,他們更是將家族收集過來的那些關於孟彰的情報信息反反覆覆地細看,恨不能從那字裏行間找到了什麼結論來。
但可惜,因爲那些情報資料實在是有限,不論他們再如何花費心思,有用的結論和認知熱仍舊是少得可憐。
隨着時間的流逝,隨着那樣的一幕幕光影從他腦海中翻出,王紳心頭的忐忑和不安越發的濃重。
有這樣心理壓力的,絕不只是王紳這一個人。
於是漸漸地,留着文書在手的那些小郎君小女郎們,陸陸續續地有人站起身來往外走。
旁的都還罷了,關鍵是他們都腳步還一個比一個輕快,看得王紳越發地動搖。
哪怕沒有人細說,這學舍裏的所有人都知道他們是幹什麼去的。
王紳熬到了最後。
但他不是這童子學學舍裏唯一堅持到最後的小郎君。
還有謝禮與他作伴。
其他的
庾筱這個同在洛陽頂尖世族的小女郎也罷,李睦、明宸、林靈這些道門法脈的小郎君小女郎也罷,原本分到他們手裏的那一份文書也都已經不在他們手上了。
王紳偏了偏頭,往側旁的謝禮傳去一句話:“你真的不送出去?”
謝禮看向他,給他回信道:“我這邊不着急。”
王紳一時沉默。
他也是暈頭了,竟忘了這一遭。
帝都洛陽裏的各家世族,此前對於孟彰確實瞭解不多,陳留謝氏也不例外。但再是瞭解不多,陳留謝氏的情況卻也還是要比他們各家好上太多。
哪怕早先時候,爲着某些緣故,陳留謝氏跟孟彰的交情、關聯不得不往後倒退,重新回到他們這一衆世族高門的水平裏,他們陳留謝氏也仍然是佔據了不少的優勢。
他們當然可以不着急。
王紳心中暗自埋怨自己忘了這一茬,可面上到底是穩住了。
“我倒是忘了這個了。”
謝禮看他一眼,也不戳破他,只笑着頜首,便自將這件事情給摞下了。
王紳迴轉目光看着自己手上的文書。
猶豫得一陣以後,王紳一咬牙,還是穩穩坐在自己的座席上。
‘反正這會兒距離下學也沒有多久了,與其平白跑一趟,倒不如等回到家裏去再找大兄!’
王紳這樣想着,連忙收攝心神,認認真真地閱讀着這份文書上的每一條章條。
‘大兄不會樂見我遇到事情,還沒有自己思量斟酌過,就直接去尋找旁人討要更明晰答案的,哪怕這個人是他自己。’
‘所以,與其急忙忙地將這份文書交出去,倒不如我自己先看過,待回頭詢問大兄的時候,對大兄也有個交待。’
王紳的想法,謝禮、庾筱兩位不能完全摸透,但也確實猜到了八分。
雖這兩位沒有什麼明顯的動作,但面上眼底處,還是帶出了幾分羨慕。
他們在自家家族裏,也同樣是備受看重。但這份看重跟王紳所享有的待遇比起來,又總還是差了兩分。
孟彰雖坐在王紳、謝禮、庾筱這三人的後一處座席,但除了坐在他正前方的王紳以外,謝禮、庾筱這兩位的那細微表情變化,也盡都落在了他的眼底。
王紳確實有王璇照看,但他也不伶仃。
阿父、阿母、大兄、二兄、阿姐
哪一個待他都不比王璇待王紳差。
他收回目光,低頭繼續看書。
只不過,即便王紳在童子學學舍這邊廂坐住了,待到授講的先生捧着書冊走出學舍以後,王紳還是快速收拾了東西,跟謝禮、庾筱他們道別後就匆匆走出學舍去。
看着王紳那背影,庾筱對謝禮嘆道:“他確實是穩住了,但也沒有穩得多久。這不,現在就這個樣子了……”
謝禮搖搖頭,道:“總也比我們兩個好。”
庾筱一時找不到話語,最後只能慨嘆着點頭:“倒也是。”
王紳這會兒已經走到車駕停放的地方了。
見到王紳走近,王家的車伕連忙來跟他見禮:“小郎君。”
王紳一面走上馬車,一面問車伕:“大兄呢?大兄可是已經在車上了?”
“郎主正在車上等你呢。”車伕回答道,哪怕這會兒其實已經不需要他答話了。
王紳才走上馬車,就看見倚靠着長榻而坐的王璇。
王璇擡眼看着這個幼弟走近與他見禮,點了點頭,道:“可還有旁的事?沒有的話,便回去了。”
王紳搖搖頭。
王璇往外看了一眼。
車伕半低身朝車裏一禮,便揚着馬鞭引馬前行。
馬車開始往前駛去,但車駕的前進,完全沒有影響到馬車內部。這不,連王璇垂落下來的衣襬都不帶晃一晃的。
王紳這樣分神想着,卻感覺到王璇彷彿不見任何波瀾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大兄。”王紳心下一個激靈,連忙將那份文書從隨身小陰域中拿出,雙手奉給王璇,“大兄,早先時候,我們童子學裏的各位同窗不是說好了,要一道學習輿圖的嗎?”
王璇只看了那文書一眼,沒接。
王紳也不懼,笑着又更將那文書往前遞了遞。
這一遞,直接就遞送到了王璇的膝上。
“這是孟彰他爲我們這羣同窗擬定輿圖學習的規矩,條條章章的,很是周全細緻,很多我們想到的、沒想到的,他都盡給羅列在上頭了。”
“你也看一看。”他道,“是真的厲害。”
王璇垂落目光,看着那被擺放在他膝上的文書,半餉才伸出手去,將它給拿了起來。
“你看過了。”王璇道,“而且也看了一整個下午,那你說一說,都學到了什麼?”
“學到了什麼……”王紳搖頭,“一時半會兒的,大兄你問我,我也沒有答案,我這半個下午,其實也就只得出了一個結論。”
聽着王紳這答案,王璇倒是被勾起了三分的興致。
“是什麼?”他問。
王紳深吸一口氣:“孟彰做事自有他自己的一套道理,而且那道理……初初看見聽見,確實不太能夠理解,但仔細參詳過後,又總覺得那確實很有道理。”
王紳這話,聽得王璇失笑搖頭。
他甚至還配合着點了點頭:“嗯,很有道理。看來,你對他的這些道理還是很有些認同的。那看來,孟彰他那套道理確實不是全無道理。”
聽着這一個個的“道理”,王紳的臉色越發木然。
“大兄......”他喚了王璇一聲,“你要是生氣了,你儘可以直說,我受教便是了。何必這樣地逗弄我?”
王璇的臉色瞬間板直下來。
“你覺得我生氣了?”
王紳一面搖頭,一面嘟囔道:“我倒寧願你真生氣了呢。”
受罰也比現下的他好過好不好?
王璇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
王紳連忙端正了表情,身體坐得筆直。
“行了,”王璇不再逗他,只道,“先說說吧,你都看出了幾分?”
王紳該是早在從童子學學舍裏出來時候就已經做好了準備,這會兒半點不帶磕碰,極爲利索流暢地將那答案給說道出來。
“孟彰……”
“他雖然也是家族郎君出身,常年養尊處優,但他跟我們,其實還是很不同的。”
王璇臉色不變,只靜等着王紳的下文。
“因各家家族強弱不同,傳承不同,脈絡不同,各家世族雖同立於世,同爲世族,但在世族之間,也劃分了層級額。”王紳道,“在世族的層級裏,最頂尖的世族郎君凌駕於其他世族郎君之上。”
“只要我們這些頂尖世族的郎君在場,我們不先開哭發話,就沒有人能夠越過我們拿主意做決定,更沒有人膽敢隨意地安排我們。”
王紳面上的表情顯出了幾分複雜。
“所有人都明白,也都默契地遵守着這樣的規則。”
“但孟彰……”
“孟彰他就不會。”
“他也不是不知道這樣的規則存在,但他就是不會那樣做。他隨意地同我們相處,隨意地安排我、阿禮、阿筱,甚至是那李睦、明宸和林靈。”
“就似乎……在他的眼裏,在他那邊廂,我們只是他在童子學裏的同窗,或許在童子學之外我們別有尊古身份,但這完全不會影響他對我們的態度。”
王紳面上顯出了幾分疑惑。
王璇看見了,但他仍舊是沒有發話,只聽着。
王紳的目光不知什麼時候落到了王璇手裏拿着的文書。
“他待我們這些同窗,不論家世是否存在差別,不論彼此立場是否有所不同,態度總是一樣的。”
如果不是一樣,由他所草擬的那些輿圖學習的章條規矩,又怎麼會是將所有願意加入進來的同窗一併約束住?
那章條規矩是平等的。沒有把誰放在章條規矩之上,也沒有把誰壓在章條規矩之下。
“他的目的似乎就那樣的單純,”王紳又道,“不摻雜上什麼別的東西,只是爲了讓他、讓我們,能更好、更快活地學習輿圖。”
“如果說這是風骨,”王紳有些皺眉,隨後才舒展開來,“那似乎是能算得上,可這樣的一種風骨......”
“大兄,我見過的人也不少,還是在太學這一個學府裏聽講上課,爲什麼就再沒有見過旁的人能有這樣的風骨了?”
其實,別說是一樣的,就算是相似的,王紳也沒有見到過。
看着王紳面上的困惑與不解,王璇終於發出了一聲輕笑。
“不然,阿紳你覺得爲什麼所有人都沒有懷疑那樣的一個說法?”
王紳幾乎下意識就想問哪個說法了。
不過在他將問題問出來以前,他自己先就反應過來了。
還有哪一個說法呢?不就是孟彰其實是陰世天地陰神轉生的那個說法?
王紳緩了緩勁,問王璇:“所以大兄,孟彰真的是陰世天地陰神的轉生?”
王璇看他一眼,點頭道:“該是錯不了的。”
王紳默然一陣,纔開口:“如果陰世陰神都是孟彰這樣的,那我大抵是能夠理解了……”
能夠理解了?他能夠理解什麼?
不必王紳用言語來回答,他面上那複雜的神色便已經將答案寫明白了。
王璇一瞬默然,隨後揚起笑意:“心情很複雜?”
王紳點了點頭。
王璇再問:“覺得不習慣,覺得不自在,覺得委屈,但又知道那確實纔是對的,是也不是?”
王紳沒有回答,只是抿着脣看王璇。
王璇衝他笑:“我在知道陰神的存在、知曉祂們遭遇以及祂們現今打算的時候,也就是這樣的心情。”
不習慣,他們從生來便享受了高人一等的待遇。從他們還是懵懂無知的幼童時代開始,所有人就都引着他們、領着他們,告知他們這些都是他們的所有,但忽然有一天,一羣神祗站在天地之間,告訴祂們……
衆生於天地沒有差別。
不自在,他們這一世走來都是那樣的高高在上,卻忽然有一日,在那些慣來總帶着敬服、仰慕的眼睛裏看到了詫異,看到了陌生的探究,甚至是不可置信的質問。
委屈,哪怕生來高貴的認知被打破,他們的學識、他們的修爲、他們的優秀都還在,他們如何就不能站立在衆生之上了?
而,也正是因爲他們都所學、所修、所見、所想,他們無比清晰地明白,當年那些先祖們確實是做錯了。
天地不在意人族族羣中哪一羣人站在他們都族人之上,不在意族羣的財富與資源都被收攏在什麼人的身上,但天地需要陰神,天地需要酆都。
陰世天地如此,陽世天地也是如此。
他們固然能抱持着那樣的優越直到最後,但後人呢?族羣呢?天地呢?
王紳也明白了王璇那些未曾言明的話語。
半餉默然後,他纔開口問:“大兄,所以你是站在祂們那邊廂的嗎?”
王璇搖頭:“不。”
王紳瞠目。
王璇笑了起來:“我是站在未來那邊廂的。”
王紳一點點將面上的表情收斂回來。
站在未來那邊廂?那你說說這跟站在那些陰神立場有什麼不同?!
王紳又想到了什麼,飛快問道:“大兄,那我們琅琊王氏……”
王璇雖是琅琊王氏如今在陰世天地裏的重要掌權人之一,但要說他真能完全代表琅琊王氏,那還是差了不少。
莫說是他的大兄王璇,就是當代琅琊王氏陰世天地裏的族長,也還未有這樣的資格。
琅琊王氏太強大了,族長能把調控族中的方向,卻不能完全把控住所有的支系。
王璇只是給了他一個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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