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第 188 章

作者:柳明暗
孟彰笑了起來。

  “正該是這樣的。”

  謝遠瞪他一眼,甚是無奈:“你啊……”

  孟彰只笑,另又轉移話題。

  “對了,阿遠,你在陰世天地裏該也是有着自己的家資的吧?就如今這天氣境況,你的田莊、農莊和藥山或許能支撐得住,不會受到什麼影響,但臨近地界的鄉人卻是沒有這份能耐……”

  “你有想好要怎麼辦了嗎?”他問。

  這個問題問得謝遠也是一陣沉吟。

  在今日之前,這個問題也是困擾着謝遠的一大難題。

  謝遠自己名下的那些田莊、農莊、藥山都有相應的佈置,不擔心這異常的天氣。可是臨近的村人鄉人卻只能是勉強承受。

  天氣若是一直這樣持續下去,到得謝遠諸多家資臨近的村人鄉人耗盡家底,屆時那情況……

  哪怕謝遠不懼怕那些村人鄉人會在天時的壓迫下,衝擊侵擾他的田莊、農莊、藥山,他怕是也安心不下來。

  不是爲了其他,只是心中不忍。

  不忍這些村人、鄉人不是要奔逃原籍成爲流民,就是要賤賣田舍、插草賣身成爲世族大家的佃戶僕從。

  謝遠心下沉沉,卻也知道孟彰將這個問題提出來,必不只是引他心緒波動的。

  “我沒有主意。”謝遠道,“現在也不過就是盡力讓田莊、農莊裏的人多幫襯照看一下臨近的百姓罷了。”

  說到這裏,謝遠低低垂落的眼瞼陡然擡起,直接鎖定了孟彰。

  “阿彰,你怎地忽然問起這個來了?”想到了什麼,謝遠的雙眼陡然亮起,急急問,“你是不是有主意了?”

  “不算是主意,不過是個提議而已。”孟彰先道,隨後在謝遠接連的催促下,將現如今他田莊、農莊附近村子裏的動靜簡單跟謝遠提了一提。

  謝遠眉梢擰起:“挖渠引水,掘井開水?”

  “對於那些根本就沒有多少修爲在身的村人鄉人來說……會不會很苦?”

  孟彰搖搖頭:“不會。”

  相比起謝遠這位徹頭徹尾的世族郎君來,兩世經歷的孟彰到底是更瞭解那些村人鄉人。

  “在他們眼裏,賣力氣喫苦頭不算個什麼……”

  “他們最怕的,是手裏頭沒有銀錢、沒有米糧。”

  沒有銀錢、米糧,他們就不知道該怎麼安家、怎麼養活家裏的人。相比起那些沉悶的壓力來,自己身體上的勞累困苦反倒不算個什麼。

  謝遠默默地看了他一眼,問:“阿彰,你的田莊、農莊那邊,是已經在這樣安排下去了的是嗎?”

  孟彰也擡眼看着謝遠,等着他的後續。

  謝遠的話還在傳來。

  “你剛纔說得那麼肯定,該是已經親眼見過這些村人、鄉人的態度了。”謝遠道,“那讓我也看一看吧。”

  迎着孟彰的目光,謝遠面上顯出幾分鄭重。

  “你知道,阿彰,我不是不信你。我只是想要見一見而已。”

  孟彰搖頭:“不是什麼大事,有什麼不可以的?”

  他轉過目光,往夢境四下看了看。

  明明不見孟彰有什麼動作,謝遠卻忽然察覺到了幾分拉扯感。

  他很快明白過來。

  這份拉扯感不是從別的地方傳過來的,它就是來自如今他們所在的這一方夢境。

  是孟彰在調動夢道的力量。

  畢竟這方夢境源自於他,夢境的掌控權在他手裏。孟彰在這個夢境裏又調動他自己的夢境道氣,牽引夢境道氣以演化某種意象,自然就會跟這方在他掌控中的夢境發生碰撞。

  謝遠沒有任何猶豫,當即就將部分夢境權限讓渡了出去。

  於是在他們的左近,草亭之外的廣闊湖泊上方,很快又映照出一幕幕光影來。

  在這些光影裏,有漢子拿着鐮刀、鋤頭從自己家門走出,匯聚成洪流往某個方向而去。他們沿着已經劃定的線道,在草木叢生的土地間清出一條一丈寬的道路來。

  自高處俯瞰而去,這些面容上都寫着苦難痕跡的村人、鄉人,擠擠攘攘地站在一處,像極了聚集的螞蟻。

  但等到他們真正地開始動作的時候,謝遠又覺得他們像是火星。這些匯聚在一起的火星更是變成了火焰,將面前阻攔着他們都一切,盡數燒成灰燼。

  他們的進度或許緩慢,相互之間的配合也不算多默契,可他們的道路前方,卻正在一點點變化成他們所希冀的那個模樣。

  謝遠整個人都被鎮住了。

  他無言地、肅靜地,看着那一條道路漸漸成形。

  好容易等他回過神來時候,那籍由孟彰夢境道氣所演化出來的光影早已消隱不見。

  眼前輝映的、充滿視野裏的,仍是謝遠熟悉的湖景。

  謝遠請孟彰入夢,夢境顯化如此景緻,自然也是因爲這景緻備受謝遠喜愛。

  可是這一刻,看着這清淨靈秀的湖景,謝遠卻總是不自覺地回憶起那錯亂建築的草屋木舍,回憶起那些面容粗糙、滿帶苦難痕跡的人。

  謝遠竟然覺得,那些湖景太過冷寂,不及那些村舍熱鬧親和,更不及那些村人堅韌生活。

  天地山水較之人間煙火,在他這裏,原來其實也是多有不如的。

  他竟是直到這個時候才明白。

  謝遠也不由得對自己連連搖頭。

  而更重要的一點是……

  “是我小看了他們。”謝遠承認地道。

  孟彰問:“所以?”

  “所以,”謝遠穩了穩心神,也慢慢道,“挖渠開井之事確實更爲可行。”

  “阿彰,你那邊既然已經開始在組織村人、鄉人動手了。那麼關於這挖渠開井的事情,你這裏應該也是有總結的吧?”

  孟彰點了點頭,也不遮掩:“確實是有。”

  他已經知道謝遠會說些什麼了。

  “那可不可以將你整理、總結出來的結果分送一份給我?”謝遠道,“我也好能將它下派給我田莊、農莊那邊廂的管事,讓他們對照着來。”

  還不等孟彰回答,謝遠又先自道:“一份或許還不夠。能多印製幾份嗎?或者等你送來以後,我自己印製也可以?”

  謝遠這是不止自己要做,還想要讓他親近信任的友人也這樣安排?

  孟彰輕而易舉就領會了謝遠的想法。不過他也沒有想要阻止,又或者說,這本就是孟彰的用意。

  只他一個人的田莊、農莊,不過是勉強庇護一縣一地的村人鄉人而已。相比於偌大一個陰世大晉來,這其實不算得什麼。

  就像他很早以前就已經明白的那樣,處在這樣的世道里,如果他真想要做些什麼,改變些什麼,他就一定不能想着只靠他自己。

  他需要幫手,需要同伴。

  若不然,即便他真的有一日走到這天地的更高處,能讓天地、人世順遂心意變化,怕是也已經太遲了。

  孟彰心下暗自慨嘆,手上動作卻是半點不慢。

  他手腕一翻,一個拇指大小的、表面光影流轉的夢境小球便懸停在他的手掌上方。

  謝遠只定睛一看,就已經從那小球表面流轉的光影中看見了一幕甚爲熟悉的影像。

  他剛剛纔在孟彰顯化的夢境光影中看見過,這都還沒有過去多久,怎麼會不熟悉?

  “給你。”孟彰直接將手掌上的那個夢境小球給遞送到謝遠的面前。

  謝遠將它接過來,仔細看了兩眼後,忽然將這個夢境小球往上一拋,同時被送出的,還有一點心念。

  夢境小球在半空中被謝遠的心念觸動,微微一顫,竟是分化出了兩個一模一樣的夢境小球來。

  謝遠伸手一招,那兩個夢境小球便落入了他的手上。

  打量着這兩個一模一樣的夢境小球須臾,謝遠忽然擡起另一隻手來。他掐着那兩個夢境小球輕輕一碰,兩個夢境小球當即就向着對方滑了過去。

  當這兩個夢境小球碰撞在一起的時候,她們就像是兩滴交匯的雨水一樣,直接合成了一個夢境小球。

  謝遠掐着這個夢境小球打量了一陣,讚道:“確實是簡單好用。”

  他低低嘆了口氣,又道:“這個時候總覺得就很羨慕你們這些修持夢境一道的修士。”

  孟彰認真地想了想,回答謝遠道:“也不獨獨是我們這些修持夢境一道的能夠做成這個樣子,還有那些修持幻境一道的,也不差。”

  謝遠搖搖頭:“一樣的,一樣的。”

  他將那個夢境小球拿到眼前來仔細查看:“阿彰,似這樣一個夢境小球,它能這樣自行印製多少次?”

  如果印製的次數不夠了,到時候他還能再找孟彰討要嗎?

  雖然這樣的問題謝遠沒有直接問出口,但他那不時往孟彰方向飄去的目光,也已經早將一切暴露在孟彰跟前了。

  “倘若是一次印製的話,那麼數量上限在一千,但如果不是一次直接耗完這小球裏的夢境道氣,它能通過餵養夢境道氣的方式恢復印製的次數。”孟彰安慰他,“這個你完全不用擔心。”

  謝遠很是鬆了口氣。

  “那就好,那就好。”

  孟彰看着謝遠仔細將夢境小球收起,又飲過兩盞茶水後便跟謝遠告辭。

  謝遠沒有多留他。

  “你的事情也多,我就不留你了,待下次你閒暇了,我們就再聊。”

  孟彰笑着點頭,在離去之前還不忘提醒謝遠一件事。

  “你下次出門去,將行雨符、興雲符這一類符籙處理變更的事情告知諸位同道的時候,記得也帶上我,莫要落下我來。”

  這殷殷囑咐的模樣,實在是讓人忍俊不禁。

  他這到底是有多怕謝遠到時候會隨便找一個藉口將他撇下啊……

  面對謝遠的感嘆,孟彰神色不動,只反問了他一句:“你難道真的不會嗎?”

  謝遠一時支吾。

  孟彰看他一眼,不說什麼,只道:“所以,你記下就是了。”

  謝遠嘆了一口氣:“行行行,我會記得的。”

  孟彰這才滿意地點頭,告辭離開了。

  看着孟彰身影最後消失的地方,謝遠臉上的神色才漸漸顯出幾分悵然來。

  謝遠不蠢,他甚至很聰明。

  所以哪怕孟彰沒有提起,他也能看出這一次聚衆挖渠開井,到底會給世人一個怎樣的認知革新。

  昔年漢祖劉邦見始皇出巡車駕,說“大丈夫當如是”;項羽見始皇,也曾說“彼可取而代之”;又有陳勝吳廣在始皇崩逝後,引戍卒起義,建張楚政權,扛起反秦大旗……

  自這一位位不甘臣服於層階,抓住機會便揭竿而起的人雄開始,“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句話,就刻印在了生民心中。

  或許過去這麼多年,那一句話只在諸世家望族、各色兇人心腔迴盪,每每叩問他們都心志。但這一切最終都只侷限在不尋常的人家裏,同天下絕大多數的黎庶百姓,總似乎沒有多少關係。

  不,不對。

  關係還是有的,對於絕大多數爲飽腹費盡心力的百姓來說,城頭變幻大王旗只是一場場熱鬧的戲碼。

  但是,但是!

  等孟彰他真的匯聚大量黎庶百姓,真的教導他們合力去爲自己、爲家人,用自己的雙手開闢出一條生路來的話……

  事情就可能不一樣了。

  到時候,事情很可能會演變成:王侯將相是你們的事情,我們只想活下去。誰要是真讓我們活不下去,那就莫要怨誰了。

  真要是到了這樣的時候,《孟子》裏所說的君民,約莫就再不能被各家有心人有意無意地忽略過去了……

  這自然是好事。

  倘若那些身居高位的人真能將天下黎庶當人看,而不只是將他們視作自己的家僕、牛馬,天下黎庶的日子就能好過許多。

  但對於引領天下黎庶真正發現自己力量的那個人來說,卻就麻煩了。

  他會成爲衆所之的。

  哪怕沒有人會冒天下之大不諱,將這種敵視、針對、厭惡直白地在天下黎庶面前展現出來,它也仍舊存在,並在此後的每一個日夜裏,成爲阻撓、妨礙、排斥、疏遠他的真正理由。

  孟彰會被孤立。

  因爲在當世絕大多數人眼裏,黎庶其實只是一面旗幟。

  一面……可以幫助他們撈取自己所想要的名位、攫取自己所惦記的利益的旗幟。

  而這一面旗幟,不會有實指。

  它原也是沒有實指的。

  因爲天下黎庶太多、太多了。

  它的概念那樣的寬廣,以至於有心人所提出的所有理由,都可以在天下黎庶中尋找到真實的羣體。

  那些有心人不論怎麼想、怎麼做,都可以讓自己成爲天下黎庶的一個載體,讓自己引領天下黎庶的願景。

  他們也從不會擔心天下黎庶有一日會站出來反對他們。

  因爲一旦有人從天下黎庶中走出,對着萬民吶喊的時候,那個人其實也已經脫去了天下黎庶的保護。他已經只代表他自己,不再是天下黎庶中的一員。

  如此,他們可以無往不勝。

  因爲一直以來,覺醒的、願意站出來的人,都太少太少了。相對於天下黎庶那個龐大又廣袤的羣體概念來說,那樣的數量不值一提。

  所以那些藉着天下黎庶的名號摩弄風雲的人,從來就不覺得有一日會出現什麼意外。

  可現如今,孟彰的作爲,卻就是在掀開一個蓋子。

  他正嘗試去引導天下黎庶,讓天下黎庶看見他們自己的力量,讓天下黎庶知道他們該去爲自己的生存、爲他們後人的生存,去做些什麼了。

  當天下所有的黎庶,都知道自己其實可以做到;都知道那些高高在上的人、那些看似不可抗衡只能忍耐的天災,其實都能處理、能應對的時候……

  還有什麼力量,能夠讓他們一直再渾渾噩噩地埋葬自己、埋葬後人?

  在孟彰的指引下,他看見了那樣的未來。

  或許不是看見全景,僅僅只是一角,謝遠也還是忍不住心眩神迷。

  而也正是因爲如此,他纔沒有辦法去勸阻孟彰。

  他只能閒笑着任孟彰將這件事輕飄飄地帶過去,他只能靜看着一切事情上演發展。

  謝遠越是久坐不動,面上的神色就越發的哀慼悵茫。

  一定會是那樣的結果嗎?

  一定得是那樣的結果嗎……

  謝遠的目光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低垂下去,而在他的目光範圍裏,一個表面流轉着湛湛光影的夢境小球正安靜地停在他的手指之中。

  謝遠終於看見了它。

  愣怔看着這枚夢境小球不知多久,他忽然就笑了起來。

  纔剛還是悵茫、沉暗的心情,陡然添了幾分自嘲和哂然,如此近乎顛覆的情緒變化,令謝遠自己的表情也很有些扭曲。

  他不自覺地擡起另一隻手,將手掌扣在自己的面龐處。

  “我真就是傻了……”

  可不就是傻了嗎?!

  “阿彰他再是修行艱難的陰靈,也是修士啊。”

  對於一個修士來說,什麼人脈、什麼交情、什麼接納、什麼排擠,統統都不重要。

  真正重要的,是他們的道途。

  更是他們的道心!

  只要孟彰的道心不損,道途不斷,那些庸人的排斥與嘲諷,於他有什麼影響嗎?

  “是我傻了。”

  謝遠搖着頭,將手從面上放下來。

  他的面容上再沒有一絲暗沉,更不見幾分躊躇,更多的,是那激昂的鬥志。

  “那便來吧。”謝遠喃喃道,他緩慢地坐直了身體,目光放長放遠,看到夢境世界之外那沉在夜色裏也仍舊巍峨莊嚴、不容褻瀆的帝都。

  “來讓我們看一看,你們到底有多能耐,可以鎮壓得了醒來的、真正的天下黎庶!”

  謝遠一腔意志激盪不止,幾乎都要維繫不住這個夢境世界了。

  夢境世界開始搖晃不休。

  謝遠卻不驚不懼,他穩穩當當地坐在草亭裏,看夢境世界破碎,看那綠湖、青山裂出一道道碎痕。

  他漸漸地笑了起來。

  就像,此刻在他面前破碎的,並不是一方夢境世界,而是某些更高、更遠、也更沉悶、更壓抑的東西。

  那囚鎖住天下人心志、熱血、靈魂太久太久了的東西……

  已經離開了這一方夢境世界,正擎着紅燈籠在夢海中行走的孟彰似乎察覺到了什麼,他忽然停下腳步,擡起手上的紅燈籠,讓那紅光更照亮前方的景象。

  他回身,看向了謝遠的方向。

  不知過了多久,他笑得一笑,轉身繼續往孟顯的夢境世界而去。

  紅光破開一條道路,孟彰就行走在這條小道上,越過茫茫夢境世界,徑直出現在陽世天地裏的安陽郡,出現在孟府孟顯的內室裏。

  這一次卻是不同於上一次孟彰來的時候了。

  上一次,孟彰來到這裏的時候,孟顯還在書房裏批覆卷宗。這一次,孟彰找到孟顯的時候,明明時間還不算很晚,但孟顯卻已經沉沉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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