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第 200 章
但,這大抵只是他的一點妄想罷了。
孟彰小郎君,是安陽孟氏的麒麟子,原就肩負一族興衰,除非安陽孟氏都要轉換生存的方式,將自己深耕的領域從朝局中抽出,轉身紮根在授講教學上,方纔有幾分可能。
何況,這孟彰小郎君與陰世天地裏諸位陰神頗有淵源,似乎別有身份,又是處在如今這個風雲並起、亂象顯化的時局裏……
他必另有一份屬於他自己的天命,又怎麼可能只做一個夫子?
教養出一個英傑,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它需要時間,需要耐心,需要專注,更需要機緣。
先生再看得端坐在自己案席處的小郎君,掩下眼底的惋惜,重又將心神收斂,認真授講。
孟彰似有所覺,將視線從手上的《道德經》書頁上擡起,看向上首。
他到底是慢了一步,目光所見的,不過是平常沒有多少差別的先生。
略停一停,孟彰收回目光,也繼續聽講。
道與理、德與行,那些被聖賢用簡單的文字淡淡總述的東西,此刻又被授講先生用言語細細解析,引着他們這些小郎君小女郎們側目去看、靜心去體悟。
孟彰自也是這小郎君小女郎之一。
往常時候,孟彰必是不會分心的。但這會兒卻似乎有些不同。
不,不是就說這會兒的孟彰沒有認真,而是……他此刻的狀態特殊。
——他的意識似是沉在水底,又似是高懸天中。
沉在水底的是那月影,高懸在天中的是那月輪。
可不論是那月影還是那月輪,都總是別有一種空靈空冥的意蘊。
孟彰的意識便處在這種特殊的狀態中。
而映照在他意識裏的,除了上方授講先生正在講述的內容以外,還有那一抹似曾相識的豔紅。
孟彰不自覺地半垂眼瞼。
靜斂的心神裏,那一抹豔紅越漸清晰、充實,就似是孟彰終於要看見它的本相一樣。
這種感覺在孟彰心神中激盪而起的同時,卻也有一種明悟生髮。
時候未到。
它本相顯化的時候還未到。
激盪又冷靜的混亂情緒之中,孟彰的心神意識卻仍然守住清明。
與其說是那抹豔紅本相顯化的時候還未到,倒不如說是孟彰還沒有達到某種條件。
不論是他自己身上的那些疑問,還是他自己的修爲……
總之就是,如今的孟彰還多有不足。
“我今日的課程便講解到這裏,你們且回去好好參悟理解,再有什麼不明白的,可以回去請教家中親長,也可以在我閒暇的時候到東廂房處尋我。”
授講先生的聲音從上方傳了下來。
“好了,你們自個兒休歇去吧。”
孟彰心神迴轉,與學舍裏的諸位同窗齊齊站起,躬身作禮:“學生等禮送先生。”
授講先生隨意地點了點頭,快步走出了學舍。
“可算是結束了……”
“……是啊,《道德經》真的是太講究心境了,沒有相應的心境,即便強行體悟,也總覺得清淡無味……”
“就是,除了相應的心境外,要研讀、體悟《道德經》,就需要花費更多的時間、更多的心思去自己琢磨。若不是因爲《道德經》的這種特殊,我們今日也未必能這麼輕易騰出足夠的時間來進行輿圖相關的學習。”
“可不是,不是今日授講《道德經》,我們還得另外挑日子呢。”
“……雖然今日閒暇的時間比較多,各位先生也似乎已經默認了我們挪用時間,但方纔聽孟彰一一說起,纔想起還有那麼多的問題沒有解決……也不知今日裏剩下的這半日時間,能不能真正開始。”
“這確實也是問題。說實話,昨夜裏,我歸家去後,光顧着琢磨孟彰羅列給我們的規矩和章條了,都沒來得及琢磨這些……”
說到這個問題,諸多三三五五聚在一起閒話的小郎君、小女郎俱都微不可察地頓了頓,然後同時露出一個笑容來。
看來,昨日歸家去以後的那段時間,他們在家裏的境遇或許壓根就沒甚區別,都被自家家族在陰世天地裏的各位親長帶着引着,一點點揣摩那些規矩、章條去了。
正因爲在那一頭花費了如此多的時間和心力,這一頭真正的實事才基本沒有個考慮。
這些小郎君、小女郎無聲對視片刻,俱都有了答案。
孟彰並不太理會這些。
授講先生才走出學舍,他便雙眼一合,直接入定而去。
王紳、謝禮、庾筱三個小郎君小女郎還待要轉身來跟他說些什麼,就見得他這幅模樣,一時俱都默然。
……孟彰他這,真不是故意的?
“不會。”還是謝禮先自開口。
他不開口尚且罷了,這一開口,不獨獨是王紳、庾筱這兩人,連學舍裏原本被孟彰這種利落狀態給吸引來目光的小郎君小女郎們,也一併將目光挪移到他的身上去。
分明是諸位同窗的視線焦點所在,謝禮卻仍舊坦然。
他抖了抖自己案頭上的那份記錄着相關規矩、章條的文書。
枝葉在半空中攪動氣流,發出清脆的呼啦啦聲。
“孟彰他不是這樣的性格。”
謝禮的話,完全收服了這些小郎君小女郎們。
這自然不全是他的功勞,縱是陳留謝氏的嫡子,在這童子學學舍裏,也遠未能到一語就能讓這裏所有的小郎君小女郎信服的地步。
真正說服了所有人的,是被謝禮拿在手裏的那份記錄着規矩與章條的文書和……那規矩章條背後所揭露的孟彰性情與行爲準繩。
謝禮團團環視這些同窗一圈,將手裏的文書重又放回案頭。
“章條和規矩都是孟彰自己整理出來的,他不會輕易悖逆。我猜測他今日所以如此……”謝禮目光在孟彰身上停了停,“或許還是因爲他身上發生了什麼事。”
學舍裏一衆小郎君小女郎們聽着這話,都不自覺地皺了皺眉頭。
“孟彰身上有事情發生?”
他們這樣一面低低重複着,一面環視着周遭的同窗。
近日帝都洛陽裏是有些不太平,但這不是一直以來常見的麼?沒什麼稀奇的吧?而且也沒聽說這些朝局上的亂鬥暗流,是有那些涉及到孟彰的啊,怎地還會有事情發生在孟彰身上?
是他們家族對帝都洛陽的消息掌控出了差錯,還是有人蓄意在暗處佈局,更或者……
就是他們這些世家望族中的某一些,還在打着孟彰的主意而他們卻不知道?
那種種的猜測,似野草一樣肆意蔓延滋生,幾乎要在各位小郎君、小女郎心底化生出一大片彼此猜疑的陰影乃至是黑暗。
但幸好,沒有哪一個小郎君、小女郎在這學舍裏的同窗面上看見任何一點不妥。
這樣的發現,讓那些陰影、黑暗的擴張速度陡然凝滯。
……莫非,是他們猜錯了?
一遍遍更仔細地觀察過各位同窗的臉色、表情變化,一位位小郎君、小女郎最後都是默然。
好像,還真是他們想錯了……
一時靜默地王紳特意看了看謝禮,又看看庾筱,最後看向李睦、明宸和林靈這些人,特別坦然地開口道:“我昨日沒聽說帝都洛陽裏有什麼事情發生。”
略頓一頓,他又補充道:“或許是今天早上,畢竟我從府裏出來抵達太學裏的時候,孟彰同窗他大概還在路上。”
王紳這話粗粗聽着只是尋常,但內裏的意思,卻是將他所有的意思都給說清楚了。
他昨日裏沒聽到任何風聲,便代表琅琊王氏也沒有這方面的消息;孟彰身上真有什麼事情發生,他覺得應該是在晨早的這段時間,但琅琊王氏族中沒有給他這裏遞信。
口信沒有,書信也沒有。
所以琅琊王氏沒有一直盯着孟彰,他們確實重視孟彰,想要與孟彰交好,想要知道他的動靜和近況,但他們不會選擇步步緊盯的方式。
他們靠近孟彰的動作很有分寸。
……這既是王紳的態度和答案,也是琅琊王氏的。
這學舍裏的諸位小郎君小女郎們就沒有一個是不明白的。
在王紳之後,庾筱也點頭,出聲說道:“我也不知道。”
謝禮也是同樣的態度和言語,而在同時,他還道:“孟彰郎君身上的事情,或許與我們、與帝都洛陽裏沒甚相干。”
各位小郎君、小女郎盡都轉了目光落到他身上。
謝禮面色不動,只道:“我們都是同窗,一同在這學舍裏聽課學習,大家都在一處。從今早踏入這學舍到這會兒,我們纔不過是第一回中途歇息,誰都還沒有走出過這學舍,也沒有誰從外頭走進來……”
他的意思,學舍裏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們也都同樣明白。
今早上,孟彰算是他們這些同窗中,最後一個進入這學舍裏的,在他之後的,只有方纔離開的授課先生,在他之前的,是學舍裏的所有同窗。
而在先生宣告休歇以後,孟彰直接沉入定境……
這一陣子工夫時間不長,整個學舍裏,也沒見哪個同窗往外走出一步,更沒見有誰家往這裏遞送了消息。所有的動靜都在大家的耳目中,沒有任何可疑之處。
這前前後後梳理下來,答案如何,還很難想嗎?
不論孟彰身上是不是真的有什麼事情發生了,又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顯然都與他們這些同窗不甚相干。
而看各位同窗的反應,大抵也與他們背後的家族沒多少關係。
各位小郎君、小女郎們面面相覷一陣,默契地轉移開了話題。
“我們先前可是說好了的,你與我一隊的?”
“確是如此,但我覺得只我們三個或許不夠組建小隊,便想着再多添一兩個同伴。所以……”
“是嗎?原來你也是這個心思的?那真是太好了!我也正正在琢磨這個,還想着該怎麼跟你開口,現在這樣,我倒是不用頭疼了,阿琪,過來過來,快過來。陳列他答應了,我們能在同一個隊伍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們先前不是都說好一同組建隊伍的嗎?現在要割裂出去?怎麼,你又不想要學習帝都洛陽相關的輿圖了?”
“不是我臨時臨急要改變主意,實在是我大伯的意思!”
“你大伯!?你這纔多大,也才哪到哪,他居然就已經在防着你了?!什麼人啊這是?!你也是,你大伯發話,你直接就答應下來了?都沒去找你伯祖分說個清楚明白,討一個公義?”
“……那不獨獨是我大伯的意思,也是我伯祖的意思。”
“你們家,怎地忽然就這個樣子了?”
“如果你有留心陽世天地那邊廂的情況,你大抵就不會問出這樣的問題來了……”
“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他們家族中,他們這一支有人遷左都御使了。還不是旁人,而是他父親。”
“遷左都御使……”那小郎君說話的聲音都低了低,“所以,你們家是決定要避一避,怕有個萬一或是變故,想要退回老家了?”
“是有這樣的意思,但也不獨獨是這樣的意思。”
“嗯?難道還有?莫不是……”
“就是你想的那樣,他們家族裏的宗長那支,怕是有些坐不住了。”
學舍裏的話題言語,被一衆小郎君、小女郎有意無意地轉移開去。過不得多時,小到同窗間的彼此交情,中到幾個家族間的來往聯絡,上到各個家族在朝堂中所站立的位置……
全都是這些小郎君小女郎們閒談的話題。
一時聽着看着,似乎熱鬧得很。
或許有人在藉着這個機會有意無意收集、補全某些自家家族中沒有到情報信息,但這其中,卻絕對不包括孟彰。
孟彰心神沉在定境之中,並不曾挖空了心思去想怎麼窺破那曾豔紅的本相本體,而只是收攝了心神,讓自己沉寂,同那細微的、隱晦的、微弱的靈機同呼吸同跳動。
這無疑是最他當前最正確的消化、調整方式。
漸漸地,駐留在孟彰下丹田位置所在的那夢境道炁種子也若有若無地動了動,又動了動。
孟彰有所察覺,但並不着急。
他心神猶如古井,只倒影着那一輪明月,不見波瀾。
夢境道炁種子又動了動,只不過這就是極限了。
它很快安靜下來,像那寒冬裏深埋在泥土裏的樹種。
孟彰心神匯聚,月影從那古井中躍出,直上中天與那輪明月合爲一體。
他睜開了眼睛。
王紳、謝禮、庾筱等一衆小郎君、小女郎們齊都停住話頭,轉了目光來看他。
“孟彰,你醒了?”
從那話語中、神情裏,孟彰看到了不加遮掩的驚喜與慶幸。
他很自然地回了一笑,同時站起身來拱手作禮:“累各位同窗久等了。”
王紳、謝禮、庾筱這些小郎君小女郎齊齊擺手,不認這話。
“沒的事,我們正好趁這個時間再商量一下隊伍的事情……其中,確實有些變故,所以還得調整一下。”
孟彰笑了笑,又往外間轉去視線,看外頭的天色。
他回過頭來的時候,問:“那你們這下子是真的拿定主意了?”
這些小郎君小女郎盡都點頭:“拿定主意了。”
孟彰再問:“真不改了?”
一衆小郎君小女郎們又都點頭:“不改了。”
話音纔剛落下,諸位小郎君小女郎中,就有一個小郎君動了動眉毛,似乎有些什麼事情想不明白,欲言又止。
孟彰的目光便落到了他的身上。
那小郎君也察覺到了,再不猶疑,直接迎着孟彰的視線就問:“孟彰同窗,這是不是有些不對?”
其他一衆小郎君小女郎們也都轉了目光來落在他身上。
謝禮、李睦這等更敏銳的小郎君小女郎多看兩眼,也都明白過來了。
孟彰笑笑,問:“哪裏不對?”
那小郎君瞅着他,道:“哪怕隊伍人數定下、名單定下、伍長定下,中途也是都能夠更改的吧?”
其他小郎君小女郎的目光轉動,重新回到了孟彰的身上。
孟彰頜首:“確實是都能改的。”
那小郎君看住他:“那……”
“能改是能改,”孟彰道,“但到時候真改動起來,卻是都得經過隊伍組列中各位隊長的手。”
他笑了笑,似是不經意地道:“到時候麻煩的是你們隊長,可就不是我了,這自然該你們這些隊長、隊員想明白的。”
“畢竟,規矩、章條在那裏,你們也都看得明白。”他道,“隊長也好,隊員也罷,俱都是能換的。”
各位小郎君小女郎聽着,俱都心有所想。
尤其是那幾位在隊伍名單上被標註爲隊長的小郎君、小女郎。
但一直到最後,也還是沒有誰說些什麼。
孟彰的目光迴轉,團團看了這些同窗一眼,問:“諸位同窗可還有什麼要說的?”
沒有人再開口了。
孟彰頜首,將手上的那些隊伍名單和各個隊伍近期的學習安排收攏妥當,開始往外走。
“那我就先去見羅學監了。時間不早了,勞學監空等可不太好。”
孟彰前腳纔剛剛踏出學舍門檻,後頭一直靜默安分的小郎君小女郎們的氛圍當即就變了。
不算太詭譎,可也不是方纔那樣的平靜就是了。
坐在靠門位置的小郎君張目往門外看了看,直到看着孟彰的背影漸漸遠去,他才近乎喃喃地道:“原來他那些章條、規矩裏的意思,是真的……”
“他真就是,那樣想的。”
這位小郎君說話着實含糊,短短兩句話,幾乎就沒有一個真正清晰明白的語意。然而,這處學舍裏的所有小郎君小女郎們,又都能準確地領悟到他的意思。
強者上位,能耐者上位。即便是一時半會兒弱勢、多有不足,隨着時間增強、補益,也仍舊有機會站到高處……
這在以血脈、身份爲慣常紐帶和臺階的名門望族裏,異常、異常的少見。
尤其是在陽世天地裏那位癡兒登上帝位以後,這樣的事情、這樣明確的態度更是幾乎絕跡。
“他真的是太大膽了,也太……”
天真了。
學舍裏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聽着這話,即便面色不動,眼神也很有幾分複雜。
昨夜裏,家中諸位親長與他們梳理、剖析這些規矩和章條的時候,也曾着重跟他們分說過這一點。
家中諸位親長都說孟彰大膽,也都說即便是在這太學的童子學裏,結果也不可能順遂他的所願。
他們說……不論孟彰到底是爲的什麼原因定下這樣的規矩和章條,他們也都要給忘了。
忘得越乾淨越好。
最起碼在明面上是這樣的。
很簡單,他們現在是太學童子學的生員。而太學的童子學,是那位陰世大晉東宮太子一力籌措辦起來的。這裏基本是那位東宮太子的地盤。
那位東宮是嫡長宗長,他們這一脈的立場早在那位癡兒帶上帝冕的那一刻,就已經無比明確了。
陽世天地裏,種種暗流激盪,乃至波及陰世天地……
或許,這些暗流所以會出現、壯大,根本是由於皇族各支封王的野心,但這些封王所以會肆無忌憚地將這一切野心付諸行動,自然也有那位癡兒皇帝的原因。
甚至,他們將這個原因化作了自己衝鋒陷陣時候所高高、高高舉起的大旗。
家族、帝位傳承所遵循的規矩,不該是立嫡立貴。起碼不該全是立嫡立貴,還有立賢。
這是禮法中的嫡、貴、賢之爭。
或許它們只是一個名頭,但絕對沒有人敢忽視。
因爲這就是名正言順中的名。
孟彰有倚仗,當然,或許也沒有。他就是純粹這樣想着,所以也要這樣切實地去踐行,那都是孟彰,不是他們。
他們不能錯了立場。
立場問題,本來就特別的敏感,容不得半點含糊,特別是在關鍵時刻。
他們需要、也只能站在慎太子這一支的立場處。
因爲這裏是由慎太子費盡心思籌辦起來的學舍,但凡他們的動作觸動上位之人的敏感心思,他們身後的家族立場就會被直接蓋章定論,不會再有任何騰挪的餘地。
所以,不論他們心裏到底是怎麼想的,他們都是不可能真的按照孟彰所願去做的。
他們畢竟不是孟彰。
就算不論孟彰的出身,不論孟彰背後隱着的那些力量,慎太子乃至皇族也都不會過分猜疑孟彰。
他們家族中的親長在爲他們梳理剖析的時候,曾如此地告訴過他們。
他們也能夠想明白其中的原因。
很簡單的,真的很簡單。
只因爲孟彰他從出現在世人眼中時候,就是這樣的品行與形象。
他大膽、倔強、心中自有一股意氣,可謂風骨凜然。他們呢?
在世人眼中,他們或許也只是未長成的高門世族小郎君,稚嫩卻也生機勃勃。但在帝城諸位上位者的眼中,他們的稚嫩,總是多了幾分矯飾……
他們跟孟彰就是如此的不同。
真正明眼的人,心裏都有數。
所以,那些被孟彰認真羅列出來的相關規矩、章條,或許從出世開始,就只能被忽視、被塵封。
“……不必擔心孟彰同窗他,沒有人會真爲這個找他麻煩的。”王紳先自打破了沉默。
謝禮也點頭:“對於孟彰同窗來說,這不過是小事罷了。更嚴重、更膽大的事情,他不也是做過了,結果……”
孟彰他不是好得很呢麼?
聽王紳、謝禮兩位先後的話,學舍裏的諸位小郎君們不禁也想起了孟彰進入這帝都洛陽以後的種種事情,也都贊同地各自點頭。
庾筱更是笑着道:“我聽說,早先孟彰同窗突破的時候,那位曾特意派人往孟彰同窗府邸上送去賀禮,但孟彰同窗都沒收?”
孟彰都那樣下慎太子的臉面了,也沒見慎太子又或者帝城裏的哪一位有什麼動作?
李睦讚道:“孟彰同窗如此風骨,着實是叫人仰慕。”
明宸、林靈等這些出身道門各支法脈的小郎君小女郎們盡數點頭。尤其是出身酆都的石喜,更是與有榮焉地更坐直了身體。
原本還沒怎樣的,但這些出身道門各支法脈的小郎君、小女郎開口說話,卻着實了提醒了王紳、謝禮、庾筱這些出身世家望族的小郎君小女郎們。
這些出身世家望族的小郎君小女郎們對視得一眼,各自垂落目光,心下有種種念頭快速閃過。
是他們方纔時候想錯了,竟忘了這童子學的學舍裏,還有李睦這一衆出身道門各支法脈的小郎君小女郎在。
他們或許會礙於家族立場、礙於種種緣故,只能選擇對孟彰設下的規矩和章條無視、忽略,但這些出身道門各支法脈的同窗們,卻不會。
這些同窗們在道門各支法脈裏,或許也佔了師承、法脈的好處,有些立嫡立長立貴的脈絡,但那些影響道門法脈傳承的諸多因素裏,到底還是賢能更關鍵一些。
所以這些同窗們會很適應孟彰的理念,且會很自然地契合孟彰的道理。
他們也不必需要像他們一樣,時常要權衡這個,顧慮那個。
就像現在,他們又要開始考慮……到底怎麼樣,才能無聲無息地再將道門給鎮壓回去。
現在這個時間,不需要再出現一次黃巾之禍。
童子學學舍裏那些越漸詭譎、越漸沉默的氛圍,此刻都與已經走出學舍的孟彰無關。
他正站在東廂房位置,規規矩矩擡手敲門,然後垂首靜等。
東廂房裏的人也沒有讓他等太久,幾乎是下一刻,內中就傳出了回答:“進來吧。”
是羅學監的聲音。
孟彰推開面前的門扉,走了進去。
纔剛從童子學學舍裏走出去的授講先生也在他自己的案席後頭坐着,見得孟彰進來,他擡頭看了他一眼。
孟彰垂首立住,見禮喚道:“先生。”
授講先生頜首,也不留他,直接就道:“羅生在裏頭等你,你快去吧。”
孟彰果然就往羅學監所在的內室裏走去。
看着孟彰的背影,先生微微搖頭,再次隱去心頭的嘆息。
是真的很可惜啊,這麼好的做先生的苗子……
孟彰察覺到了那位先生心緒的波動,眼瞼微微垂落少頃後纔再次擡起。
推開那隔絕內外的門扇,孟彰走了進去,拱手對案席後頭的羅學監見禮。
“學生孟彰,見過學監。”
“坐吧,不必多禮了。”羅學監擡手指了個位置,對孟彰道。
孟彰便也就在那席子上坐了。
“你來見我,是爲了童子學裏你們這些同窗一同學習輿圖的事情?”
羅學監知道得有點多,不全是孟彰曾經上秉過的那些。而更重要的是,此刻羅學監完全沒有想要遮瞞這一點都意思。
孟彰也並不奇怪。他點了點頭,將幾份文書從隨身小陰域裏取出來,遞送到羅學監案前。
“請學監過目。”
羅學監看孟彰一眼,將那幾份文書拿了起來,一頁一頁地翻看。
孟彰只靜坐在席上,耐心等着。
等羅學監終於將這幾份文書放下的時候,他也是嘆了一聲,道:“我是真的明白他們的心思了,確實可惜……”
孟彰只一聽,便聯想到了方纔所見的授講先生。
他心緒微動,卻到底沒多分說什麼,仍自默然笑着。
“便就這樣定下吧。”羅學監道,略停了停,他又問孟彰,“你具體是準備怎麼做的呢?”
“我沒在這裏看到相關的內容……”
孟彰完全沒有想着要隱瞞。
也不可能隱瞞得了,等一陣子他從這裏回去學舍中,輿圖的學習就會正式開始了,想要瞞也瞞不住。倒不如還直接、坦蕩一點來得叫人心裏暢快。
“學監應是知曉,學生所修持的,是夢境一道。”
羅學監就都明白了。
夢境一道,不論是無中生有,還是如實還原,都不如何困難。或者說,根本就是不費吹灰之力。
他輕輕頜首,笑道:“倒確實是合適。”
至於孟彰率領一衆童子學生員通過他所修持的夢境一道學習天下輿圖這一件事,是不是也會給孟彰夢境一道的修持多有助益的問題……
羅學監甚至都沒跟孟彰提起過,更遑論是要找他求證了。
在解開了最基礎的疑惑以後,羅學監就直接道:“既然你已經有所安排,那就都按你的想法來就是。”
孟彰站起身來,鄭重對羅學監一禮:“多謝學監。”
“不過是小事。”羅學監搖搖頭,又叮囑孟彰道,“有什麼需要的,也儘可以跟我提,只要不過分、不錯了規矩,我都會考慮的。”
孟彰笑着應:“學生記下了,只希望回頭學監你不要太心疼纔好。”
這還是孟彰頭一次這樣親近地同羅學監說話,羅學監也是有些愣。
但這未曾耽誤他太多的時間。
他很快收拾了心緒,甚爲自然地笑着回答道:“你且安心,童子學背後畢竟有太學,有東宮。爲增進學識、擡升能力而耗費的資財,再多我也不會心疼。”
孟彰心裏就有數了。
羅學監這話裏的意思,是讓他也不要虧待了自己。反正學舍家大業大,不在意那一點修行資糧的靡費。只要效果能過眼,學舍裏就會睜隻眼閉隻眼。
“學監放心,學生明白了。”
羅學監擺擺手,示意孟彰自己回去。
掃了一眼羅學監案頭上的文書,孟彰也不多耽擱人,直接起身告辭。
但在孟彰即將推開門扇以前,身後還是傳來了羅學監的聲音。
“你能把控得住麼?”
孟彰停住腳步,回身看向羅學監:“學監,有些規矩和章條,是先要讓人習慣,纔有可能擴散開去的。”
他們說的,其實就是那些隊伍中遴選與舉薦的規矩。
羅學監沉默了一下,才道:“但童子學學舍裏,還有一個道門。”
孟彰點頭,道:“正是有他們,纔是最好的。”
沒有道門攪局,那些出身世家望族的同窗們,就只會一個比一個保守,一個比一個膽小。
有道門在前頭佔盡好處和便宜,在後頭蛻胎換骨,那些小郎君小女郎們必定會在心下多嘀咕幾分。
這幾分嘀咕,就是最好的種子。它們是會在日後破土而出,汲取養分肆無忌憚地生長蔓延;還是一直深埋土壤之下,不顯痕跡,默默無聲……
就只看他們自己的際遇究竟如何了。
但孟彰相信,這一手必定不會被白費。
這天下人心,從來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也從來都是想要自己付出的一切有所報償。
而當今這個世道,顯然是滿足不了的。
“但是給道門放開一點裂縫……”羅學監皺了皺眉頭。
道門源自上古時候的諸子百家,而組成道門的諸子百家,基本上又都是被儒家給清掃出朝政中樞的。
莫看這兩家中,勝利的是儒家,但就像道門裏的諸子百家後脈一直在籌謀重返朝政中樞一樣,儒家裏的諸位大儒,也始終沒有放下對道門的防範。
儒家對道門,甚至可以說是到了嚴防死守的地步了。
羅學監作爲儒家先生之一,幾乎理所當然地繼承了先輩的這番傳統。
就算是他懈怠,願意對道門那些法脈高擡一擡手,那千年前的黃巾之亂,也會提醒他。
孟彰很平靜:“但學監,你也得承認,相比起諸多世家望族來,他們纔是最看重個人能力的人。”
“他們的內部傳承,大多時候都只選最合適的,而不是最尊貴的。”
孟彰幾乎是嘆息一般地道:“在這方面來說,他們纔是學府的同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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