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拾

作者:未知
銀瓶昏昏沉沉橫在鋪上。 她並沒有被裴容廷抱在懷裏,因爲他的衣袍才濺了血,染了些溼冷的腥氣。她被安頓在他對面的鋪上,這車輿裏安放着個回字型的坐鋪,雖是給人坐的,有點窄,好在她瘦小,打橫也放得下。 坐鋪都挨着壁板,兩邊對開了小窗,雲頭式的窗格子,框住了這個有月的夜晚。 才下過雨,碧空漸漸清明瞭起來。月亮從雲裏露出來了,乳黃裏摻雜絲絲的紅,像是個南國佳麗藏在白團扇後面偷看心儀的男子,遮遮掩掩,好容易才露出半邊臉頰,就再也不肯動了。那僅有的一點月色也帶着脂粉氣,流進窗子來,煙霧混沌地籠住了橫臥的銀瓶,以至於她睜開眼,看到的也是一片朦朧光暈。 馬車搖搖晃晃,銀瓶迷迷糊糊,只當還是船底的水波盪漾。 她聽窗外已經沒有了落雨聲,似乎雨已經停了。 那東廠的人着急忙火要帶她上京,想必已經啓程了罷?走了好,姑蘇的月,姑蘇的河,以至於姑蘇的一切,儘管美麗,她卻都不喜歡。她在這裏曾是娼妓,是粉頭,這座綺麗的城給予她的淨是些並不綺麗的回憶,死也不要死在這裏。 只是可惜了,最後也沒和大人道個別。 銀瓶想着,眼淚便順着眼尾淌進鬢角里去了,她懶得拿手去擦,纔要胡亂蹭在肩膀上,一扭頭,卻見對面的月光裏坐着個男人。銀瓶只看了一眼,登時驚得魂飛魄散,失聲叫道:“大、大人——” 裴容廷本在合目沉思,聽見動靜忙睜了眼,見銀瓶一臉驚慌地掙扎,立即起身坐到了她身旁,俯身道:“你醒了?” 銀瓶忙要翻身起來,卻被他按住了。“罷罷,你別急着起來,仔細起猛了頭疼——這會子覺得身子怎麼樣?” 他口裏詢問,眼中又認認真真打量起她來。銀瓶鬧不清眼前的狀況,莫名害怕,只把手撐在他胸前,小心試探道:“大、大人?真的是大人麼?” 裴容廷頓了一頓,低聲苦笑道:“怎的,才睡了一覺,就又把我忘了?” 他今兒筋疲力盡,說話不似從前周全,這個又字說出來,他立即警覺出不對,然而銀瓶的注意全不在這。 她只是不可置信道:“可大人怎會——” 她說着說着,自己有了一番推理,登時惶然低叫道:“難道您也給他們捉了來麼!”裴容廷挑了挑眉的功夫,銀瓶已經止不住說了下去:“他們分明說只要我老實和他們進京,就會放過大人的!噯,那些死鬼短命的!這可怎麼好,都是我…” 銀瓶正咬牙,卻忽然注意到身下其實不是搖晃的水波,而是顛簸的車軲轆聲。她覺得不對勁,忙要爬到窗邊去探探外面的情形,卻被裴容廷攔腰抱了回來。 她撞在他緊實的胸膛,急促地“噯”了一聲。 “還要跟他們去北京,嗯?若真如此,那纔是要了我的命,你倒比他們還狠心。”他兩隻手摟緊了銀瓶,聲音輕得像是一口氣,銀瓶幾乎聽不到。良久,他方又徐徐道,“你別怕了,我已經打發了他們,尋了個安全的下處,這就帶你過去。之前是我大意,白叫你受了這許多委屈,你放心後,從今後有我在這,沒人敢再打你的主意。” “打發了?他們怎肯放過我!”銀瓶不能置信,忙把身子一轉,把手捫在他心口,睜圓了眼睛,喃喃道,“他們可是東廠——” “那又如何。”他神色平靜,“我自有我的法子。”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顯然是撇過去不提,不想對她細說。銀瓶愣了一愣,餘光瞥見他石青盤領上點點的黑色,覆蓋住了原有的織金紋路,在昏昏的紅光下,更泛着詭譎的光澤。她愣了一愣,微微靠近吸了吸氣,果然聞到些冷腥的氣息。 裴容廷察覺到了銀瓶的意圖,不動聲色地把她推遠了一點,卻已經被銀瓶猜出來必是動了刀戈,見了血。 銀瓶倒吸一口涼氣,怔了半日方輕輕道:“大人……這值得麼。” “這叫什麼話。”裴容廷看向了別處,淡淡仰脣道,“爲了我心愛的人,自然是值得的。” 他用極流利從容的語氣說出來,彷彿是什麼天經地義的事。銀瓶怔了一怔,方感到被捏緊了五臟,就像是雨天先瞧見閃電晃眼,總要過會子才聽見雷聲轟鳴。 她被這雷劈頭蓋臉打下來,震得惶惶。 “心、心愛?……我不過是大人買來的丫頭,怎麼當得起 ……” 一語未了,便被他冰涼的手指封住了脣。 “你這小鬼頭。”他皺眉嗤笑,“前兒當着那麼多人還有些自知之明,滿口叫着‘裴中書把我當心肝看待,我說一句,他聽十句’,怎麼如今揹着人,倒又謙遜起來了?” 銀瓶想起她那會急着從李太太手裏脫身,的確嚷了些不害臊的話。怎麼都讓他聽見了!她登時紅了臉,急切切道:“那是——” “是什麼,玩笑話麼?”裴容廷嘆了口氣,抑制住眼底苦澀的自嘲,“銀瓶,有句話我一直想對你說,只是尋不到時機,拖到現在,總是不得不說了——” 車馬經過都奏院,黑漆大門兩旁高懸着紅紗燈,那紅燈影流瀉進來,像一層朦朧的紗,兜頭兜臉地蓋住了兩個人。對面的小窗旁垂着杏黃的簾幕,撩起一邊來露出圍檐下的金鈴,都被這濃紅的光映成了暗金黃。 紅與金,皆是喜慶的顏色,影影綽綽,似乎有種泥金喜箋上的“洞房花燭”之感。銀瓶懵懂,裴容廷卻覺得了,也因此把她摟得更緊,趁熱打鐵似的在她耳邊低語,“無論是我當初帶你回來,還是今日來尋你,都只有一個緣故。” 他溫熱的氣息拂過她耳鬢:“我想與你,有天長地久的時候。” 銀瓶已經受了一連串的驚嚇,再聽到這句熾熱的話,竟也沒再魂飛天外,只是像被燙了臉,低頭不語了半日,終於輕聲問:“爲什麼呢——大人這樣的人才,喜歡什麼樣的公府千金,芳姿豔質沒有,爲何會輪到我這……” 裴容廷頓了一頓,握住了銀瓶的手腕摩挲,娓娓編出一個故事:“你知道麼,去年我也來過蘇州一趟。那會兒正是端午,我路過山塘街,正遇上兩排轎子過。其中一個的簾子被風捲起來,好巧不巧,就被我看見了裏頭的絕代佳人。這佳人的眉眼,正可着我的心長,曾經滄海難爲水,我從此朝思暮想,尋了一年光景,千辛萬苦才尋到了她。”他低低笑了,“喏,你說,這個佳人會是誰?” 山塘街是蘇州最熱鬧的地方,總會有人請客做酒叫條子。銀瓶雖只給人供唱,卻也時不時出去,過年過節更是如此。 那個地點,那個時候,被人看到了,似乎也很說得通。 銀瓶到底是女孩子,對這種傳奇話本似的故事有一種神祕的信仰與憧憬,雖然聽上去虛無縹緲,卻足以將她說服——畢竟書裏的才子佳人,春閨夢,救風塵,轟轟烈烈的情愛,也不過是這樣的開端。 只是再沒想到,這樣的好緣分會給她遇上。 自己忽然成了話本里的角色,銀瓶愈發紅了臉,忙把頭偏了過去。 偏裴容廷還不放過她,低下頭,下頦墊着她的頸窩,含笑追問:“你說,她是誰?” 車馬遠離了都奏院,月色與黑暗又一次涌入這逼仄的車輿裏。兩人湊得這樣近,他高挺的鼻樑骨幾乎戳着她的臉頰,“怎麼不說話了,嗯?” 銀瓶逼得沒辦法,絞着手指低聲道:“不、我不知道……” “不知道?——”他拉長了尾音,忽然沉沉笑了,語氣比往常多了一絲引逗的意味,“唔,那看來是我找錯了人。也罷,既這麼着,我只好把你退回去,再重新尋她去了?——“ 銀瓶脫口而出道:“不成!” 她忙轉過臉,猝然與裴容廷面對着,看着他狹長的眼烏濃瀲灩,在黑暗裏也依然能攝人心魄。銀瓶設想了一下這雙眼睛深情款款看別的姑娘的情景,登時又氣又急,又不知說什麼,手裏絞着袖子,才張了張口,倒先流下眼淚來了。 裴容廷沒想到會把她弄哭,愣了一愣,忽然也嘆了口氣。 “噯,小冤家。可要我拿你怎麼辦纔好。” 他往前湊了湊,銀瓶還沒明白,便已浸沒在撲面而來的清冽氣息裏,隨即被脣上的親吻止住了抽噎。他在黑暗中吻她,脣上有一點乾澀,不似從前豐澤,那輕微的刺痛卻更加深了這個吻的觸覺。銀瓶先時怔住,待回過神,卻伸出了手來,環住了他的頸子。 雨後天色涼了,可有一種神祕的熱氣漸漸漫上來,異常緩慢,甜而粘稠,拖得銀瓶喘不過氣。 好在車馬很快停了下來。 車伕或是小廝跳下了簾外的車板,趕着去和什麼人交涉,裴容廷放開了銀瓶,往窗外一瞧,道:“咱們到了。” 銀瓶滿面潮紅,一面把手去抹嘴,一面恍恍惚惚道:“到、到哪兒了?” “叄清觀。”月色下,裴容廷白璧似的臉頰也泛着些桃色,他清了清嗓子方又道:“衙署不安全,我和另一個將軍商議了先歇在叄清觀裏,調了些兵馬來鎮守,再不會讓人鑽空子了。” 車馬就停在牌樓前,銀瓶隨着裴容廷下了車。那道觀建在高處,過了山門,她一路過門檻,上石階,雖然腿並不麻了,卻也像是站不住,只管往裴容廷身上倒。 才進二門,院中立着只大銅鼎,正對面叄清閣凌霄寶殿,兩邊客堂。裴容廷見左手邊就是他下午待過的院落,那院前點着罩黑鐵絲網子的紅紗燈,料想祁王還沒走。方纔他先下車,見左右找不見李十八,便知他必定是早一步回來通風報信了。裴容廷忖了一忖,叫來靜安和叄四個看護,讓他們把銀瓶帶到住處先歇息,自己再去會祁王。 然而這道觀裏四下漆黑,銀瓶摟着裴容廷的手臂,嬌聲道:“大人去哪兒,我就跟大人去哪兒,好歹別丟下我一個。” 裴容廷攬着她肩道:“聽話,我手邊還有些要緊事要料理,沒辦法把你帶在身邊,你先隨他們回去,這些人倒還靠得住。” “不成不成,大人帶着我,只當帶着個端茶遞水的婢女不就得了。我不說話,也不出聲,保管不給大人添麻煩——” 銀瓶才經歷過那一番劫掠,誰也不肯相信,抱着裴容廷,擠在他懷裏不撒手,撒着嬌企圖讓他心軟。裴容廷心是軟了,卻也哭笑不得,只得摟在懷裏低低哄她。兩人正難解難分,忽然聽見一聲清脆的咳嗽,隨即傳來男人慵懶而危險的聲音。 “我說,你們倆也差不多得了罷。” 銀瓶嚇了一跳,忙從裴容廷懷裏擡起頭,循聲望過去,只見貼牆一側的穿廊裏漸漸走來幾個人,提着紗燈籠,簇擁着中間一個瘦高的男子。他們走下臺階,離得更近了,可以看清那個人在昏黃燈影下濃麗的眉目,尤其是一雙微挑的桃花眼,本就帶着叄分天生的不懷好意,這會子眼泛寒光,更顯得陰鷙。 這雙眼睛,這個男人… 是祁王!他怎麼會在這兒! 銀瓶噩夢重溫,還在驚詫,那祁王已經不由分說走過來,伸出手就要拽她。銀瓶忙叫了一聲“大人”,轉着身子躲過了,裴容廷立即把她往懷中護,銀瓶也忙不迭緊緊抱住了他的腰。 她縮在裴容廷的衣袖間,再悄悄探出頭,只見那他與祁王對面站着,誰也沒說一句話。銀瓶雖看不見裴容廷的神色,卻見那祁王臉上陰得能滴出水來,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半日,裴容廷終於開口,卻是對着她說的:“你先回去罷,叫他們煎安神藥給你。若是哪兒不舒服,再讓他們找大夫來給你瞧瞧。” “你敢——” 祁王冷着嗓子打斷了裴容廷,然而看着銀瓶被他摟在懷裏,心裏更不自在,索性沒再說下去,瞥開目光默許了銀瓶的迴避。 銀瓶雖還是不願意自己落單,但看眼前這劍拔弩張的情形也不比在東廠跟前好多少,她咬了咬脣,只好委屈又憂心地望裴容廷了一眼,小聲囁嚅着“大人千萬小心”,然後頂着祁王凌厲的眼光,提裙子跟着靜安顫顫巍巍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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