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牀笏(四) 作者:未知 站在炕邊的夫婦銀瓶沒見過,男人穿青綢棉袍,他女人襖子上罩着大鑲大滾的石青小坎肩,想必也是對得臉的管家。 聽見大奶奶叫那女人“老李媳婦”,銀瓶心裏就先驚了一驚。果然,等招她坐下,大奶奶便道:“定禮已經預備差不多了,今兒我把老李和他媳婦叫來,就是爲了和銀姑娘商議商議,以後是在後廊子上給他們撥間房,還是叫他們到外頭住去?” 銀瓶再沒想到已經進展到這種程度,暗叫不好,急忙思量了一番,逼着自己開了口:”大奶奶一片熱心,只是這兩日桂娘身子纔好些,我和她商議過了,覺得還是再留她兩年的好。” 一語既出,就像是在沸油上澆了一盆涼水,滋啦一陣嘈雜白煙過後,就只剩下駭然的寂靜。 所有人面面相覷,大奶奶也不可思議地看向她。 “上回不是說你們二爺應允了……” 銀瓶忙道:“二爺倒不管,只是桂娘她、她還不想嫁人。” 大奶奶聽着新鮮,拔高了聲音道:“那姑娘是什麼主意?她是服侍你的,你答應了,她還敢反駁不成?” 銀瓶不想將桂孃的傷疤揭給外人看,因微笑道:“我想,這是她的終身大事,該怎麼着,還是應當聽她自己的意思。大奶奶提拔,我心裏着實感念,只是——牛不喫水強按頭,也不是美事。不如趁着還沒過定,大奶奶放下她,再挑個好的罷?” 銀瓶說得小心翼翼,可一字一句都讓大奶奶心頭火起。 本來她肯請一個通房來平起平坐地商量事情,就已經是何等的體面,誰成想這蹄子竟給臉不要臉。主子奶奶忙前忙後,色色的東西都預備齊全了,合着全是剃頭挑子一頭熱,給她輕描淡寫就打發了。 什麼終身大事——一個奴才的終身大事,能比主子奶奶的臉面重要?分明是不把她看在眼裏。 屋子裏鴉雀無聲,管家婆子們都一語不發地看着地衣,但大奶奶知道她們早已把全程記在了心裏,只等着一會兒出這道門,就能立即編排成笑話散播出去。到明天,闔府都會知道——連二爺的通房都能當面打她的臉! 更別說李瑞家都是她的人,在自己的下人跟前丟臉,以後還怎麼彈壓得住他們? 大奶奶又羞又恨,臉頰發燙,再說話時已經咬了牙:“東西都已經備下了,就這麼罷了不成?那嫁衣蓋頭,燈籠蠟燭,一應都是我鋪排好的,銀姑娘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看在我的面子上,應了這樁事罷?” 話都說到這份兒上,銀瓶忙站起來,惶恐低下頭,卻仍不肯吐口,頓了一頓道:“大奶奶吩咐,我不敢不依。只是我和桂娘不過都是二爺房裏侍奉的人,說句玩笑話——‘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罷了。桂娘不肯,我也不好強迫,不如等二爺回來,大奶奶和二爺商議着再定奪罷。” 她如今也學壞了,遇事不決,想到的頭一個主意就是把裴容廷搬出來。他在這家裏是鎮山太歲一般的存在,光是名字就相當有分量,以至於大奶奶聽見了,乾瞪眼看着她,雖恨她仗勢欺人,恨她小人得志,卻究竟也沒說出話來。 銀瓶也就搭訕着退出了廂房來。打抱廈出來,一路順着遊廊從最近的月洞門走了出去。已經是深秋了,高遠的天上飄着淡淡的白雲,天冷,穿堂風更是寒颼颼的。在夾道的陰影裏走着,她正要掏出汗巾來擦冷汗,往袖子裏一摸,卻發覺那塞在金絞絲鐲子裏的汗巾已經不見了蹤影。 她記得纔出大奶奶房門時還瞧見了,難道丟在院子裏了? 銀瓶站住腳,回頭望了望,又實在不想再回那是非之地。正在爲難,忽然見迎面走來個小丫頭,竟是他們房裏的小丫頭小嬋,手裏捧着個小白瓷碟子。銀瓶忙叫住她道:“你幹什麼去?” 小嬋道:“前兒老太太差人送玫瑰搽穰捲兒和山楂糕來,用這骨碟子盛着,今兒點心喫完了,小月姐姐叫我把碟子還回去。” 銀瓶忙把碟子拿到手裏,對她道:“碟子我先幫你拿着,好孩子,你替我往大奶奶院裏去一趟,我有條雪青手帕子掉在裏頭了。你從西角門進去,順着遊廊找,沒有就罷了,只別驚動了人。”小嬋點點頭,果然聽她的話,躡跡隱身溜進了大奶奶的院子,一面走,一面提着裙子往底下看,誰知才走到廂房西窗下,正聽見大奶奶在那裏大罵。 “......宋媽你聽,口口聲聲‘等二爺回來問他’,瞧她那喬張做致的樣兒!誰不知道二爺如今就唯她一人是命,別說我這嫂子,就連老太太都且靠後,乾脆到明兒把我們都打發出去,就讓她銀瓶奶奶當家得了!老李,我看這門親不結也是好事,刮拉上這麼個難伺候的主兒,那桂娘早晚也得騎到你兒子頭上!”大奶奶啐了一口,“呸,沒臉的娼婦!要不是當年徐家倒臺,連着徐小姐死不見屍,今兒還輪得到她這小蹄子張狂?——叄年前二爺打四川回來,在老太爺病牀前說那的話,我都是親耳聽見的。且等着罷!二爺昨兒喜歡徐小姐,今兒愛她,明兒還不知道疼誰呢!大白天就勾得漢子五迷叄道,圖他喜歡,漢子的心得栓住的?趕明兒沒了靠山,看她是怎麼死的罷。” 小嬋雖聽得一頭霧水,卻被大奶奶這氣勢洶洶的勁頭嚇蒙了,也顧不得撿帕子,踮起腳就趕緊原路溜了回去。跑到夾道上,見銀瓶坐在一道門的門檻子上,忙湊近了道:“了不得,我才進去就聽見大奶奶罵人,好像就是罵姑娘,罵得好難聽!” 銀瓶也能猜到大奶奶恨死了她,悻悻嘆了口氣,也沒細問。倒是小嬋自己回味着,忽然問:“還有個什麼徐小姐,姑娘知道是誰麼?” 銀瓶愣了一愣:“什麼徐小姐?” “是方纔大奶奶說的。什麼‘要不是叄年前徐家倒臺,徐小姐死了,今兒也輪不到她’,又是什麼‘二爺昨兒喜歡徐小姐,今兒愛她,明兒還不知道愛誰呢’......之類的。既是二爺喜歡的,怎麼從來沒聽人提起過,姑娘知道這個人麼?” 小嬋是近日纔買來的,才十二歲。裴容廷有了瑞安的前車之鑑,再用丫鬟都挑懵懂的小孩子,殊不知小也有小的壞處。小嬋童言無忌,也不懂男女之情,有什麼說什麼,在銀瓶聽來,卻是驟然的刺耳。 她扶着牆站起來,都來不及撣掉身上的灰塵便問:“......你說的都是真的?” “我從來不說謊呢!”小嬋忙爲自己辯護道,“大奶奶也說,是她親耳聽見二爺說的。” 銀瓶眨了眨眼睛,把身子一偏,倚在了高聳的院牆上。 叄年前倒臺的徐家......聽着似曾相識,銀瓶低頭半日,終於想起當年吳嬌兒講給她的故事。同樣是叄年前,徐首輔,抄家......都對上了,難道徐小姐就是吳嬌兒口中那位名冠京師的閨秀麼?據說老太爺從前給徐家做過門客,二爺認得人家女兒,儘管不大合規矩,似乎也說得通。 起風了,夾道兩邊堆積的金黃落葉被風捲着掃着,沙沙地往前趕。夾道很窄,兩道高牆面對面站着,這面牆的影子照在另一面牆上,斜斜切掉了一半日光。是秋天的下午,黃黃的太陽。 銀瓶就倚在那牆下的陰影裏,顯得尤其渺小。 她不知道自己心裏是什麼滋味,倒也說不上難過——她本來也沒有資格難過,只是有點倉皇,彷彿歲月荒荒,二爺原來也有他的過去。首輔的女兒,想必是個花容月貌的淑女。朱門繡戶教養出的女兒是什麼樣子? 銀瓶想起勾欄塾師教過她的一句詩。 “文王教化處,遊女儼公卿,過之不敢慢,佇立整冠纓。”【1】 而她呢,青天白日的就百般淫浪,給男人壓在書房案上肏弄。 —————— 【1】抄自胡蘭成《今生今世》,和蘇軾的原句有出入。 【2】小銀下章會發現徐小姐叫婉婉,這纔是真正觸及到她的,老裴一系列騷操作終於把自己挖坑埋了。激情開文的時候沒有想到“宛宛類卿”,隨便拈了徐令婉這個名字,導致後來不得不在排除莞莞、宛宛以及綰綰之後選個畹畹。其實畹君這名字也是抄來的,來自張愛玲《紅樓夢魘》裏考證出的高鶚小妾“畹君”,有i高鶚先生不要鯊我(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