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牀笏(三) 作者:未知 “見過大奶奶。” “噯。給銀姑娘看坐。” 小丫頭搬來一隻青磁繡墩,銀瓶推讓了幾番,才上前將將坐了一點。 這窗子朝西,正是日照斜陽燕雀歸林的時候,西曬的金光刺眼,模糊了窗下的光景。 銀瓶離得近了,方看清大奶奶臉上不大自在的臉色,不免納罕。小丫頭端了茶來,大奶奶故意端出主子的款兒來,端莊凝重地喫她的茶,抻着銀瓶乾等了半天,方纔說了幾句不鹹不淡的話。 話鋒一轉,又忽然到了桂娘身上:“當初和姑娘一起進府來的那個小丫頭,叫桂孃的,不知二爺對她可有什麼打算麼?” 這話是問裴容廷有沒有也將她收房的打算。 銀瓶不明所以,只得老實道:“二爺大抵是沒有那意思,至於有沒有其他的打算,我就不知道了。大奶奶這麼問,是——” 大奶奶聽見,終於笑了,又問:“她多大年紀?” 銀瓶只得道:“桂娘屬兔,今年十八歲。” “好好好,年紀也相當。”大奶奶拍手道,“既然二爺沒留她的意思,我這裏倒又一樁親事堪配她!我那陪房的小兒子,姓李,今年十九歲,還沒娶媳婦兒。那天她娘來找我要說門親事,我選了一遍,就看中了桂娘那孩子。那李家小子我看着長大的,人老實,生得也周正,他孃老子雖是服侍人的,在府裏也有頭有臉,家當也配得上。等回頭我親給他們操辦,絕不能虧待了她。” 銀瓶忖了一忖,笑道:“多謝大奶奶提拔,只是我平日與桂娘說話,倒不見她有嫁人的心思。” 大奶奶不以爲然:“人大不中留,難道她一輩子不嫁人?她是府上的奴才,除了留給你們二爺消受,也不過配個小廝,那李家已算好人家兒了。難道姑娘信不過我的話?” 銀瓶忙說了幾聲“不”,大奶奶便笑道:“那有我和你作保,你還怕什麼!而且不但婚事我給他們操辦,將來養下孩子,我也做主銷了他們奴籍,像正常人家兒的孩子識字讀書,你看可好呢?” 此番話倒當真戳動了銀瓶。她也替桂娘打算過將來,只是礙着桂孃的過去,就算得了自由身,也難嫁個正經人家。若是留在府內,配個得臉的小廝,未來孩子落個自由,也算是個出路了。 大奶奶見銀瓶臉上似有動容之意,便笑道:“姑娘也瞧着好罷!那姑娘就回去問問二爺的意思,二爺若肯放手,我這邊也就着手辦起來了!” 銀瓶只是表面應和了下來,同時也存了心眼。桂娘還病着,她沒去打攪,只等晚間裴容廷回來,先和他說。 等到前廳燈火下樓臺,已經過了一更,裴容廷終於回來,披着秋夜的月色和寒露。銀瓶見他吃了酒,忙沏了梅子茶來漱口。 俗話說,“酒是色媒人,風流茶說合”,裴容廷吃了酒又吃了茶,燈下看美人,更觸動了心腸,便除了外袍倚在羅漢榻上,把銀瓶攬在懷裏說話兒。 銀瓶趁機把大奶奶的話複述了一遍,又問他的意思。 裴容廷打心裏過了一過道:“我不管。我買她來原是爲了陪着你,你自己做主就是了。” 銀瓶遞過茶杯來,笑道:“大奶奶說那李家的小子生得好,性子也好,我沒見過,總是心裏沒底。爺可知道他們的底細麼?” 裴容廷閒閒嗤道:“我哪有心思惦記這些有的沒的。” 他吃了酒,人也比往常鬆散,換了竹青的熟羅貼裏,倚臥在榻上,恍若玉山傾頹。呷了一口梅子茶,又道,“你要想知道,明兒問問靜安他們就是了。我也乏了,你叫他們掇水進來,等我洗了睡罷。” 銀瓶應了一聲,翻身要起來,卻忽然覺出後腰上被突出的硬東西抵着,隔着秋冬的衣裳也依舊明顯。她愣了一愣,登時紅了臉,心知他洗了澡怕是不會直接睡下了,又羞又氣,咬脣乜了他一眼,不想那兩眼秋水橫波,反把那東西乜得又漲了幾分。 作爲迴應,裴容廷似笑非笑拉住她的手腕,把她重新拽回了自己懷裏。 銀瓶搬起石頭自壓腳,推着他噯了兩聲,也再發不出聲音。 轉天一早兒,銀瓶找個機會便揪住了靜安,細細盤問他李家的事。問來的消息倒與大奶奶說的差不多,那李家小子的確是個踏實性子,認得字,並不喫酒賭錢,長得也端正。銀瓶聽說,倒真的有些動心,想去問問桂娘,奈何她的發熱還沒完全退散,整天睡着,倒是大奶奶心急,又打發人來問。 銀瓶只好說:“二爺雖肯了,總還要問問桂孃的意思,怕是要等她身子好些再回奶奶的話。” 然而這八字還沒一撇的話,傳到大奶奶耳朵裏,便成了板上釘釘。她是讀書人家的小姐,從小當慣了主子,丫鬟在眼中不過是個玩意兒,想二爺都應允了,那桂娘願不願意又有什麼要緊? 大奶奶當下便找來李瑞兩口子,誇下海口,大包大攬,又要幫他們置辦彩禮,只把兩口子喜得要不的,忙跪下來奉承。大奶奶總算有了事可忙,也當樁正經事辦起來。 過了兩日,家中的筵席總算熱鬧過了,人人神疲力倦,只有大奶奶精神百倍。裴容廷升了官,比從前還要忙碌,成日不在家;桂娘也漸漸病退,這一天早上終於能起身,正擁被倚在榻上吃藥,忽然見門簾一掀,是銀瓶走進來。 桂娘咳了兩聲,勉強笑道:“你還是別進來的好,屋子裏才煎了藥,仔細藥氣衝撞了你。” 銀瓶笑道:“噯喲,哪裏就這樣嬌氣了?”說着走到牀邊坐下,替她整了整頭上搭着的青綢汗巾,又道,“現在有一樁喜事,但要先問問你的意思。” 桂娘聽見“喜事”兩個字,先怔住了。銀瓶已經講起來,仔仔細細要把大奶奶的意思和李家的情形說給她聽,可纔開了個頭,桂娘便打撥浪鼓似的搖起頭來,咬牙道:“不中用。” 銀瓶笑道:“你先聽我說完罷,我看那小子倒還好——” “姑娘不必說了,想讓我嫁人,除非等我死了。”桂娘打斷了她,蒼白的臉,垂着眼睛,吊梢眼飛揚地勾起來,可眼中只有茫茫暗淡。銀瓶沒明白她的意思,因悄聲問道:“那你將來有什麼打算?總不能一輩子不嫁人罷?” “怎麼不能!”桂娘一開口便劇烈咳嗽起來,銀瓶忙去替她拍打,桂娘卻推開她的手,喘着氣道,“既是二爺買了我來陪着姑娘,你在一日,我服侍你一日。若有一日不得不散了,我自去尋個去處,便是當街討飯,剃了頭當尼姑,也再不嫁男人。” 發起燒來頭疼,因此桂娘太陽穴上貼了紅膏藥,穿着紅小衣,紅緞襖,頭上搭着天青的汗巾,身上擁着閃緞翠藍鎖線棉被。豔俗的色澤,然而她眉頭緊鎖,神色凜然,冷豔的臉,是彩繪繡像畫裏纔會有的貞潔烈女。 銀瓶一時被震懾住了,半日方道:”也別把話說得那樣絕對。其實也不是所有男人都不堪,你若不喜歡這李家的就罷了,等回頭咱們遇見好的,再慢慢” 桂娘冷冷笑了一笑:“我知道姑娘是爲了我好,可並不是所有人都有你的運氣。二爺待你的樣子,大約一萬個人裏也找不出一個。”她低下頭抓緊了被子,“我九歲上就被老子賣了,爲了多賣兩個錢還賭債,特意往髒地方賣。我離開家的那天,天還沒亮,下了很大的雨,弟弟跟着人牙子的車一路追出村口,哭着往我袖子裏塞了兩個煮雞子兒。可是,又有什麼辦法呢。後來輾轉着……輾轉着我到了蘇州白家,做了戲子——戲子粉頭,也是一樣。” 她疲憊地倚在了身後的護炕上,仰頭緩緩吐出一口氣,不讓眼淚掉下來:“叄回。梳籠我的那一晚上,白司馬拿我去籠絡北邊來的皇商,一共叄個人。那年我十叄歲。銀瓶,有時、有時我真羨慕你,可是我知道人各有命,強求不來的。我一世爲人,已經喫夠了男人的苦,恨不得他們立即就死了,更別說——” 銀瓶把手捂住她的嘴,忙不迭道:“姐姐!別說了,你的心思,我都知道了。” 桂孃的眼淚始終沒有掉下來,倒是銀瓶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桂娘好笑又無奈,反爬起來勸她。就在這時,忽聽窗外有個小丫頭叫道:“銀姑娘,大奶奶打發人來請你過去呢。” 銀瓶忖度大奶奶又要問她桂孃的意思,便把桂娘推回了枕上道:“姐姐好好歇着罷,我過去,正好和大奶奶推掉那件事。” 她抽出手帕子,一面抹眼睛,一面出門往大房去了。誰知才進正房起坐間,便見除了大奶奶坐在榻上,地上站着幾個穿青絹夾襖的管家婆子,另有一對夫婦挨着炕沿站,都有說有笑的。 ——————————————————— 免·費·首·發:475x.cοm [щοο⒅.νi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