釵頭鳳(三)

作者:未知
李延琮昂然望着婉婉,倚躺着也很有些戲謔的睥睨。衆人都看出這顯而易見的“欲拒還迎”,婉婉卻根本不喫這一套,不可置信地愣了一愣,咬牙吐出叄個字, “沒心肝。” 她似乎還有話要說,動了動嘴脣,卻也沒有說下去。 她攙着桂娘站了起來,甚至彎下腰,爲桂娘撣了撣裙上的灰塵,拉着她轉身走了。 衆人面面相覷,誰也不敢動彈。竹簾卷着,李十二守在門外,聽着裏頭自己主子這一通聰明反被聰明誤,簡直傻了眼。他眼見婉婉冷着臉打跟前走過,趕緊進去,只見李延琮一語不發地倚着闌干,一隻手擱着在闌干上,竹籤子早已折得粉碎。 雖然垂着眼,牀榻又影影沉沉映滿了樹的影子,卻仍能看出他懨懨的戾氣。 噯!都這麼久了,他這個侍從都看明白了,難道他主子還不摸清楚那徐小姐喫軟不喫硬的脾氣?多好的機會,趁着裴尚書不在,“戴罪立功”給徐小姐增添些好感,可他這主子—— “十二。” 李延琮忽然冷冷開口,把李十二嚇了一跳,慌忙躬身應了,又聽他道,“你到兵馬司問問。” “是,將軍吩咐。” “襄陽……是宋諶率部投來的,問他麾下可有睢陽的徭役,老家紹水村,叫全子的,如今身在哪裏,狀況如何,細細問明瞭再來回稟。” 李十二暗暗嘆了口氣,心道有這會做好事的功夫,剛纔在人家跟前擺什麼譜呢。這話他當然不敢說,只是忙應了聲,匆匆退了出去。 - 婉婉一路回了廂房,吳嬌兒坐在一張圓桌旁拈線,見了她忙把針別在衣襟上,站起來叫姑娘,卻發覺她身邊還有一個。 她好久沒見過這樣鄉氣的打扮,不免疑惑,“這是……府上新買回來給姑娘使喚的?” “吳姐姐,桂娘是我的舊識。”婉婉怕桂娘不是滋味,忙叫住了她,轉頭打發人去耳房,叫把李延琮送的那紅漆箱子找出來。 底下人見她臉色不對,手忙腳亂擡了來。婉婉讓打開蓋子,隨手點了幾隻木盒,一一打開掂量過,最終選了一隻足金鳳頭釵,兩對芙蓉玉鐲子,叫一個小廝來,叫他立即去當了換錢。 吳嬌兒不明所以,忙賠笑道:“好好的,姑娘怎麼想起這隻箱子來了?先前爲買螃蟹那五百錢,還說什麼都不肯動,這會子——“ 婉婉冷笑道:“我動它,不是爲了我。他不仁義,我只好替他仁義。” 丫鬟端了茶來,她站着吃了一口,沉了沉氣,還是忍不住啐道,“那沒良心的種子!知恩圖報四個字,怕是早就忘了怎麼寫罷!沒有桂娘一家子,他能活到今天?混忘了半死不活的時候是誰把他背上山的了!” 她把李延琮好一陣撻伐,一半是爲了桂娘出氣,一半也是爲了自己悲哀。如今幫助桂娘只是舉手之勞,他尚且不屑一顧,來的就算他真的功成身就,她的家人——那爲扶持六王而被連累的叄百口冤魂,他還會認賬麼? 吳嬌兒仍一頭霧水,卻也不敢說話了。 婉婉嘆了口氣,放下茶盞又吩咐道:“把懷安叫進來,我有事派給他。” 懷安是個虎頭虎腦的小廝,似乎曾經是個小兵,有回受傷斷送了一隻眼睛,上不了戰場,從此便被裴容廷收在身邊跑跑腿。懷安進來了,婉婉道:“你是打過仗的,知道兵馬操練的地方,待會換了錢來,你就拿着爺的拜帖到那裏去一趟。若是襄陽來的將領在,就說我想勞煩他……“ 她頓了一頓,又把這裏頭的關係想了一回。 記得上回容郎提起過,襄陽戰敗的那位朝廷將軍戰敗歸順,是因爲曾受他蒙恩。既如此,想必會給他賣個面子,因又道,“就說,是裴中堂的房下想勞煩他,找一位睢陽——” 婉婉一時忘了桂孃的老家,回頭看了桂娘一眼。 桂娘正嚇得睜圓了眼。她的記憶仍停留在幾個月前的夏天,裴家的莊子上來送了兩擔麩子,來人裹着白粗布的袍子,像個胖大的雪人。 那時他說,主家的二爺死了,跟着穿孝。 二爺,不就是裴容廷麼?他死了! 可是......怎麼死人還有拜帖? 她來不及再想,趕忙回神,清了清嗓子,小心道:“是紹水村,姓周。” “對,紹水村。周家的兒子,十七八歲,叫全子的。一旦問出下落,立即來回我,若能帶過來給我們見見,就更好了。” - 懷安走了,婉婉頭一件事就是安頓桂娘在裏間洗澡。 客人來了,先拉着人家沐浴更衣,似乎並不大禮貌。只是桂娘這一身——藍布夾襖,黑布袴子外頭又罩着黑裙子,雖然沒有補丁,可到底沾了一路的灰,在如今的婉婉看來,多少有點看不下眼。 婉婉捧着一甌子花露油,也進了裏間,只見層層青紗幔帳被白霧蒸得朦朦的,桂娘浸在浴桶裏,把頭枕着邊沿,已經睡着了。 睢陽下淮南,一路六百里奔波。 看得出,她太累了。 婉婉沒打攪,而是挽了袖子,親自把她浸溼的頭髮挑出來,先絞乾,再用小竹板子舀出花露油來抹上。 動作很輕,可桂娘還是醒了。 “唔?姑娘......唔?”她混混沌沌回過味來,忙護住頭髮道,“這怎麼成!姑娘,怎能讓您來服侍我——” 婉婉笑道:“好姐姐,你忘了,從前我們不是常這樣麼。這頭油裏頭添梔子花汁子的偏方兒,還是你教我的。今年夏天我收了好些梔子花,就爲了做頭油,還有這皁角,擱了桑葉末子,也是咱們從前鼓搗出來的。” 梔子花油,桑葉胰子,零零散散的小東西,充滿了女孩子的回憶。 “姑娘……”桂孃的神色微動,擡頭看着她。 她沒怎麼變,只是氣度端凝了一些,豐腴了一點。但是不一樣了,她不再是戰戰兢兢的小瘦馬,也不是窩在山裏逃命的落魄小姐,她有了錢,有了記憶,有了身份,對着李將軍那麼個威震一方的軍閥,也有膽子罵到他臉上去。 她們終究回到了那雲泥之別的地位差距,況且又是許久未見了,桂娘感激她的熱心,卻絕不敢實心眼地領這個情。 桂娘一扭身,便讓頭髮不着痕跡地從婉婉手中滑落,沒話找話似的笑說,“聽姑娘方纔的聲氣兒,可嚇了我一跳——二爺……他也在這兒麼?” 婉婉一怔,卻也很快笑道:“算是罷,只是眼下到杭州去了。” 桂娘還是想不明白這裏頭的彎彎繞,但也明白分寸,不再多問,只是道:“真好,姑娘能和二爺團圓,真是,真是再好不過了——” 就在這時,外頭有丫頭進來傳話兒,說是懷安回來了。婉婉忙把手在浴桶旁的青綢帕子上一擦,轉身出去了。不到一時半刻,她又回來,提着一盞燈放在杌子上,笑道,“這可好了!” 桂娘忙問怎麼,婉婉笑道:“沒想到,這大海里撈針的事兒,還真找着了。懷安回來說本是去找宋將軍,不想宋將軍也往杭州去了,不在營裏,是一個主事接的拜帖兒。也是湊巧,那主事手底下一個書吏,在旁邊聽見了就說,‘不就是那姓周的小子麼,叫全子的,認得認得,頭前兒還替他往家裏寄過東西呢’。” “那…那全子在哪兒呢!” 桂娘忍不住就要站起來,婉婉忙把她按回去,笑道:“說是也往杭州去了——你彆着急,我已經打發人寫信給二爺,叫他幫忙照顧着些兒。李延琮纔在杭州打了勝仗,這會子兵馬多是鎮守,不會太危險的。” 連日的懸心終於暫時放回肚子裏,桂娘長長舒了一口氣,兩手合十直唸佛,謝了二爺又謝婉婉。 婉婉也高興,出來又打開妝盒數錢,喜滋滋把銀子又稱一遍,和桂娘炫耀:“這銀子是我掙的,我虛長二十歲,也就掙過這麼一回,本就要拿出來打酒喫的,你撞上了,算姐姐走運。擇日不如撞日,明兒咱們就在花園子裏喫酒喫螃蟹罷!你千里迢迢來了,是客,我合該款待你。” 她都沒給桂娘開口的機會,把帕子裹着銀子,連聲叫懷安回來,拿出一塊做賞錢,吩咐道:“這統共一兩八錢銀子,你到外頭,五錢銀子打金華酒,兩錢銀子置辦些油酥蒸餅,下剩的都買了螃蟹去。” “買回來悄悄兒送到廚房,叫他們掐些桂花蕊浸在酒裏,用滾水溫上;螃蟹就養在清水裏,提前兩小時醃上米酒,好叫它醉了,蒸着不掉腿兒;再叫他們預備一盆綠豆麪兒,炒熟了摻上白菊花瓣——” 一長段話行雲流水,懷安聽得眼都直了,磕巴道:“您這是要衝麪茶?” 婉婉微笑道:“傻子,這是淨手用的,不然用胰子,怎麼也洗不掉那腥氣。” 懷安五迷叄道地走了,婉婉才坐下,忙又隔窗追了一句,“快去告訴他,如今九月底,正是蟹黃膏子肥的時候,叫多挑些團臍的!” 衆人聽了都笑,吳嬌兒笑得最熱鬧,“我還沒見姑娘這麼高興!到底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喫個螃蟹也這麼多講究。只可憐大人,回來只怕要喫螃蟹的醋了!” 桂娘雖還侷促,卻是機靈慣了,嘴皮子不耍就難受,也抿嘴輕輕道:“這倒也好,醋越酸,喫起螃蟹肉來越香甜。” 衆人又笑,婉婉也掩着小灑金川扇笑得眉眼彎彎。 她是真高興,可剩下的人卻是各懷心事。 吳嬌兒忙裏偷閒瞥了桂娘一眼,細長的眼睛被窗影斑駁,多了些盤算的意味。 - 自打桂娘來了,吳嬌兒也就暫時從繁重的針線活裏解脫了出來。一來桂娘手藝比她好,二來她們兩人久別重逢,婉婉自有說不完的話告訴桂娘。 這半年來的故事,像說書人的一個夢,講着講着總能“言歸正傳”,開始批判起李延琮來。 李延琮做下的事有八分壞,卻總能叫婉婉描繪成十二分,桂娘幾次見面,對他沒什麼好印象,倒也就信了。 前頭晚上,婉婉熬夜講完了他逃難路上非沒事找事要喫白米的故事,第二天就有點精神不濟。她爲了晚上的螃蟹宴,午飯後特意歇了一覺。 桂娘自己打簾出來,正遇上吳嬌兒在廊下給鴿子喂瓜子。吳嬌兒看見了桂娘,鳥也不餵了,打算拿剩下的瓜子和她套套近乎。 吳嬌兒也看出來了,婉婉與桂孃的情誼非比尋常,她倒也不是喫醋,主要是怕桂娘不好相與。一山不容二虎,萬一她容不下自己,給婉婉吹吹耳邊風,自己豈不只剩下幹受氣。 這也她是多年青樓生涯留下的病症。 正巧,桂娘對吳嬌兒也有些好奇。兩人出身相似,都是千年的狐狸,互相叫着姐姐,一路試探着一路往外走。走到一處僻靜穿堂旁,忽聽見牆外腳步聲近,兩人忙到門上,只見兩個小廝提着一簍子螃蟹,正往這邊來。 “噯喲,這就是那螃蟹罷!” 吳嬌兒走出門攔住了他們,打開竹篾蓋子來瞧,笑道:“這麼大!一個就有小半斤罷,喲,你瞧,你這還勾着那個還往外爬呢。” 這穿堂偏僻,往常不大有人來,可只說句話的功夫,就忽見不遠處的巷口拐來個男人。那男人一身青衣,走路沒聲兒,臨近了才讓一個小廝瞅見。 婉婉囑咐過,喫螃蟹這事不許外傳,衆人忙要搬着簍子院裏去,架不住人家已經快到了跟前。桂娘急中生智,叄兩步提裙子走下臺階,坐在那螃蟹簍子上,整整裙子,叫裙角擋住竹簍裏的光景。 她袖子裏還有吳嬌兒給的一把瓜子,於是掏出來只裝作嗑瓜子,一邊磕一邊哼段《嫋晴絲》。她穿着銀紅比甲兒與白綾子裙——回鄉兩年,離曾經的噩夢很遠了,她漸漸也穿回了女子的衣裳。 飛鬢的吊梢眼與薄薄的朱脣,烏濃的鬢邊綴着一點紅絨花,仍有戲臺上伶牙俐齒的餘韻。 “嫋晴絲吹來閒庭院,搖漾春如線。停半晌、整花鈿……” 才哼一句,那男人近在咫尺,她看清了他的面貌,忽然停住了。 並不是因爲他好看——他穿黑衣,皮膚蒼白的,不知怎麼白得發了灰。那鋒利而薄的眉目,天生就是讓人忘記的臉。 可是她記得他,是祁王的手下——似乎被叫做十八郎? 這人看着瘦削,力氣卻真大,在那個夏天,一把就差點把她拽脫了環兒。 他也看了過來,就那麼一瞬,眼神銳利得沒有溫度。桂娘不寒而慄,把手卷緊了裙子,卻不想正好露出竹簍的一角。 男人看見了簍子裏的螃蟹,也沒說什麼,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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