釵頭鳳(二) 作者:未知 李延琮倚臥在榻上,散發凌亂地垂在肩膀,濃豔的臉像汗溼的泥金菩薩。 他才淋漓地發作過一場,骨頭縫裏的寒風仍銼得渾身痠痛。病痛是難捱的,可有時候“以病邀寵”,竟也能得到些意想不到的收穫。 檻窗半闔着,陽光裏飛着淡金的塵埃,他看着婉婉站在光裏,安靜地將柴胡倒進藥鉢子。 柴胡、甘草、小生薑,都是郎中開來緩解病症的藥。而她穿着銀挑白紗衫,天青比甲兒,月白杭絹裙子底下露出紗綠的一點鞋尖。 她喜歡散下些碎髮來搭在鎖骨,就像“嬌啼妝”,“墮馬髻”,凌亂中也有別樣的嫵媚之處。但那僅僅限於見容郎的時候,對着他,就只有烏雲高挽,挽得一絲不苟,反倒更顯出她白玉耳垂上點綴的翡翠【1】。在蒼翠的秋天,她也像一株蔓蔓的草藥,可以醫他的病,不管是什麼。 “將軍,您這手上又滲了血,小的再給您換條絹——”小廝跪在地上給他包手腕上的傷口,湊過來擋了他的視線,一語未了便被李延琮甩手推到了一邊。 - 能把她弄來煎藥,實在費了些手段。 起先,她自然是不肯的。可架不住他耍心機,旁人煎來的一律不喫,遞過來就摔碗;再使出雙簧記來,派李十二到她跟前訴苦,聲淚俱下地把求告她去救救他們的主人,彷彿她纔是他的解藥。 可其實呢,瘧疾這病根本無藥可醫,不過發作時喫點疏肝開鬱的湯藥,紓解紓解,真想熬過去還是靠自己硬扛。 婉婉也不傻,對他的算盤一清二楚,只是見過他發病的慘狀,又實在盼望他早日痊癒,好把容郎替換下來,思來想去好幾天,還是勉強答應了趕來照拂。 當然,前提是帶上了兩個裴容廷的小廝護駕,一個賽一個的膀大腰圓。 - 小銀吊子裏的湯藥煮沸多時,嫋嫋白煙上升,把日光也染上了藥氣。服侍的下人都在無聲間叄兩退下,只剩下她帶來的兩個小廝,凝神看着這屋內的動靜。 她踏着滿室的寂靜把盛藥的甌子遞到牀邊,看着他喫下,轉身便走。 “過一會兒別忘了再回來。”他撩着薄窄的眼瞼看她,脣上沾了藥汁,有琥珀光澤。 婉婉轉回身,不解道:“唔?” “郎中說了,這藥得一個時辰喫一次。” 她再不懂藥理,也要氣笑了:“一天喫十二回藥,你把吃藥當成打更麼。是藥叄分毒,你自己喫壞了不打緊,回頭那幾十萬的兵將找我要人,我拿什麼交代?” 李延琮那點心思早已不是祕密,他哂了一聲,又改了聲氣兒,“去點碗茶來給我,薑汁子多點。” 婉婉無動於衷:“將軍,我不是你的下人。” 他一臉的無所謂:“你自然不是,我就是嫌他們手髒,所以才用你。” “唔,嫌他們手髒。”風將窗子吹開了一點,窗外溼綠的樹上生着玉蘭花,就像小甜水巷的那一棵,她頓了一頓,忽然笑了,喃喃自語, “原來你也會嫌髒。” 秋日的太陽,薄得發白透亮,李延琮在光影裏變了臉色。 然而他並沒有動怒,只是把身子往後一仰,溼透的領口大開,雪白的軟綢襯着蜜色的肌膚,勁瘦得筋骨分明,“因爲那時不犯着爲誰守身……”是他一貫似笑非笑的語氣,“不像現在,沒有雜念了。” 婉婉身上泛冷,恨不能將自作多情四個字貼他腦門上,可他沒指名道姓,她也說不出什麼。正琢磨着怎麼脫身,忽然有小廝來報。 說衙署外頭來了個女人,好幾天了,一直在外頭求爺爺告奶奶,非要見李將軍。 來找李延琮,一個女人? 婉婉一愣,李延琮也艱難地擡起頭來,眯着眼不耐煩吐出幾個字,“什麼人?” 不等小廝說話,婉婉在旁邊輕輕道:“將軍又何必問人,除了……您還有什麼路子認識姑娘家?” 還用說,肯定又是他欠下風流債,給人找上門上了! 李延琮擡眼看婉婉一臉瞭然的微笑,倒不由得心頭一噎。自打前年墜下山崖,兩年多除了手指告了消乏,他就沒沾過女人,一來沒那個功夫,二來也沒那個心思。 讓開了刃的刀鋒收鞘,那是了不起的成就,可恨反被她這樣污衊! 婉婉不想摻和,奚落了一句,給那兩個小廝使了眼色,提裙往外走。 李延琮惱羞成怒,“給我站住!”。 他厲呵了一聲,也不再問是誰,轉頭就命把那女人帶來。 藥太苦了,茶房送來兩盤小點心,一盤金絲蜜棗,一盤蟹粉酥。她不得不在桌旁站了下來,心思不整地看了看那白酥皮點心,又想起喫螃蟹那碴兒來。不一會,便見窗外玉蘭樹後現出幾個人影。 兩個是小廝,夾持着中間一個瘦小的姑娘,離遠了看布衣荊釵的像個村姑。 連良家女子他也不肯放過! 婉婉嘆息,剜了李延琮一眼,倒剜得他百口莫辯,也回瞪她一眼,一臉陰戾透着隱隱的委屈。 幾個人進了屋來,婉婉都準備好了聽姑娘如泣如訴,回頭看過去,卻嚇了一跳。 她的反應比李延琮大多了,猛然扶住桌子,驚異道, “桂……桂娘?” - 如她所料,桂孃的確如泣如訴來着,卻是爲了求李延琮放了她的弟弟。 “全子?”婉婉聽得茫然,看着桂娘撲通就往地下跪,趕忙上前拉她,“好姐姐,快別這麼着!你慢慢說,全子怎麼了?” “他,他——哎。”一聲“好姐姐”,倒讓桂娘數月的提心吊膽稍稍有了安歇的地方,她一愣,吊梢眼裏淌出淚來,在灰撲撲的臉上衝出水痕,“實話告訴姐姐,半年前,我們全子被衙門擄去充了壯丁,往襄陽去了——” “襄陽?” 婉婉愣了一愣,想起這是容郎曾經領兵攻戰的地方。 桂娘應了聲,隨即沒口子慌道:“全子他也不、也不想!——可這世道,現官現管,官府滿處抓人,誰能躲得過去!去年抓走的,如今仗打完了,輸了,除了死了,就是給、給擄——不不,降了將軍的。”她太累了,眼中渾沒了一點機靈氣兒,只是哀哀地看着她,“裴大人心好,前年叫莊子劃了塊地給我們,看如今全子不在,也都荒蕪了……我們半年多沒聽着他的消息,沒法子了,就想破着臉兒來問一聲兒,是死是活,我、我——” “怎麼是破着臉兒呢!”婉婉掏出帕子給她擦臉,嘆息道,”姐姐是我的大恩人,別說我了,就連李將軍,那也得多謝你當日的襄助,是罷,李——” 她看向李延琮,誰知他正用小竹籤扎蜜棗喫,斜倚欄干,看着逍遙得很。 “將軍。”她忍氣叫他。 他懶懶望過來,那雙桃花眼恢復了驕矜,能拒人於千里之外。 “是桂娘來了,將軍還記得她罷。” “唔,哪個院兒裏的?”他擡了擡眼皮,見婉婉睜圓了眼,隨即露出一個人畜無害的笑容,“這可是你說的,除了妓院,我沒地方認識女人。” —————— 抱歉大家,上週有個很突然的考試,就耽誤遼 【1】除了特別情況,古代女性會一直戴耳環耳鐺,不是爲了好看,主要是防止耳洞長死。在慈禧太后之前翡翠也並不是特別值錢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