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天家 作者:青铜穗 卢照披着晨露快步走进内院时,曙光才刚刚露出来,早早醒来准备早朝的穆昶刚刚在餐桌旁坐下。 穆夫人给他盛汤:“今日散朝之后,還是去皇上那裡坐一坐吧。先看看皇上的意思,倘若皇上态度坚决,倘若又還有斡旋的余地呢?” 穆昶点点头:“云儿她怎么样?缓過来了嗎?” “昨夜哭了半宿,后来好歹让我劝住了。她是個聪明孩子,只不過出生在咱们這样的人家,自带几分骄傲,一时拐不過弯来。” 穆夫人叹着气,不由自主地揉了揉太阳穴。 娇生惯养长大的孩子,脾气上来也是够磨人的。 直到夜半,她才好歹安静下来。 可說到底也从来不曾受過挫折,一上来就吃這么大個亏,哪裡能接受得了? 别說她了,穆夫人自己冷静下来都费了一番工夫。 卢照就在此时走进来:“太傅大人!”他极力压住神色,朝屋裡二人行礼:“有個不太好的消息。 “昨日宫宴上的事情,已经在外头传开了。” 穆昶举着牙箸抬头,正在伸手传菜的穆夫人也看了過来。 “怎么個传开法?” “今日街头巷尾飘出许多声音,說大小姐昨日在宫宴上要为靖阳王和永嘉郡主当月老,被永嘉郡主训斥了,還說原本打算請奏册立大小姐为中宫皇后,沒想到反而被大小姐无礼了!” 屋裡静默了一下,随后穆夫人站起来:“昨日宫宴之上并无外人,這话是沈家传出去的還是端王府?!” 卢照默了默:“目前不知道是哪家,但是已经满城风雨,過往大小姐在外的美誉已经被诋毁得差不多了!” “他们竟然如此卑鄙,用這样的法子来针对穆家?”穆夫人气得手都抖了,“对一個十几岁的小姑娘,竟然下得了這等重手,這不是把我們云儿给毁了嗎?!” 身为太傅府千金,当朝名门闺秀,這传出去好听嗎? 這不只是狂妄了,這還是要把与月棠、晏北的矛盾坐实! 本来只是私下裡一场争执,如今闹得人尽皆知,自然是穆家吃亏,穆疏云吃亏! 她說道:“老爷,得赶紧想办法压下来,先查清楚到底是哪家在兴风作浪?” 倒不是怵着谁,主要沒有這样任人欺到头上来的道理。 “老爷,夫人,宫裡传消息来了!” 穆昶還沒回话呢,门外来了人,一看大家都在,立刻禀报上来:“沈家大小姐沈宜珠一大早被接进宫裡给沈太后侍疾了。 “随身带了两個丫鬟,還有不少随行物事,看模样是打算长住!” 穆夫人听到這裡,神色又是一变:“昨日還好好的,今日一大早又是侍得什么疾? “這是瞅准了空子,把人叫进宫去陪伴皇上才是真吧!” 說完后又咬起了牙:“這么說来,外头的风言风语也多半是沈家传出去的了!” “月棠昨日已经够嚣张了,她要是聪明的,应该知道皇上不会任由她胡来!”旁边凝眉听了很久的穆昶這时起身,“派人去告知顺天府,即刻去搜查城中传播谣言之人,先拿住几個追究谣言来源,让他们拿出证据,若是沒有,即刻打入大牢从严处置!” “遵命!” 门口听候差遣的家丁即刻领命下去。 区区风言风语還乱不了太傅府的阵脚,不出半日,京城之中必不敢有人再传播。 穆夫人却担忧:“便是杀鸡儆猴,也落下了痕迹。有這個痕迹在,将来定会让人抓作作文章。” “先平息风波再說。”穆昶深吸气,“沈家原本处于劣势,此时得了這個良机,必定咬住不会松口。眼下风头上,你做得再多也不可能挽回声誉!” “老爷!夫人!” 他话音刚刚落下,丫鬟带着焦急的声音又传进来了。“外头谣言四起的消息和沈家小姐入宫的消息,方才大小姐都收到了!” 丫鬟是穆疏云的丫鬟,脸上带着慌色。 屋裡人都顿住。 “是谁告诉她的?” 穆夫人当先反应過来,第一個冲出了门槛。 昨天夜裡她耗干了口舌才好不容易把人劝住,别的也罢了,听到沈宜珠在這個时候入宫去的消息,穆疏云恐怕又要坐不住了! 后方的穆昶匆忙和卢照打了個招呼,也赶了過去。 临近花园而建的撷芳堂裡,倒是不见哭闹声,反倒還传出断断续续的琴声来。 穆夫人快步进屋,只见穆疏云坐在窗下琴台旁,背影如同一座雕像。 “云儿!” 穆夫人到了她跟前,把她拉起来。 昨夜痛哭過的眼圈還有一些浮肿,此时被清晨的天光一照,脸色也显出了几分青白,但整個人看起来還算平静。 “傻孩子!”穆夫人道,“你管那沈家如何?不過是几個跳梁小丑,你父亲如何能真让他们翻出风浪来?放心,你父亲已经让人去处置了。” 穆疏云沒有說话。 穆夫人声音愈发放软:“总归是好事多磨,放眼天下,谁比你更有资格坐那個位置? “昨日我們都低估了永嘉郡主和靖阳王的关系,所以才会犯了個小错。 “眼下在风头上,先由他们去。等過些时候,不见得沒有机会翻盘。” 穆疏云扯了扯嘴角。“可宫裡总归需要一個皇后,不是嗎?” 穆夫人顿住。同时看了一眼随后到来的穆昶。 穆疏云转头看向他们。“你们知道嗎?从昨日到现在,宫裡沒有来過一個人。 “我与他从小相识相伴,每一次闹别扭,总是不超過半日他就会来找我。 “可是从昨日到现在,他不但沒有亲自来,更是连问候的人也不曾派過来一個。 “父亲,母亲,你们說,皇上昨日并沒有坚持驳回靖阳王他们对我的定论,是因为他无力阻止,還是因为他内心也认可?” 穆夫人說不上话来。 昨日被月棠他们架到那份上,還把先帝和穆皇后都抬出来,皇帝不可能拗得過他们。 更别說晏北還提到了当年先帝对穆家老爷子犯事的态度,有“孝”字压着,皇帝此时又怎么方便立刻登门来? 不過穆疏云這话一出来,她心头也划過一丝阴云。 昨日若不是皇帝那节骨眼儿上求情,晏北還抬不出先帝来压人呢,结果這一来,正好让晏北抓住机会堵皇帝的嘴了! 到底是有意還是无意呢? “皇上虽与你有儿时相伴的情分,但天子的情爱,是不能够全盘信任的。”穆昶此时道。 “那姑母与先帝又怎么說?” “他们不同。”穆昶抿紧了唇。 穆疏云咬着下唇,苦笑一下:“道理我都明白。我們家已经出過一個皇后,身为穆家的大小姐,先皇后的亲侄女,我怎么能嫁得太差呢? “刚刚好我与皇上有少时相伴之情,自然近水楼台先得月。 “可正是因为从前我笃定自己一定会成为他的妻子,所以我骄傲,我有恃无恐。 “但如今我只觉得心底发冷,因为我发现,他竟然连一個区区郡主都拿捏不住。 “他连自己的妻子选谁都无法做主!” 穆夫人脱口而出:“這只是暂时的,還有几個月——不到一年了,只要顺利从沈太后手上接過印玺,皇上大权在握,他就沒有如此之多的掣肘了!” “可是沈家倒了,不是還有一個靖阳王府嗎?”穆疏云站起来,“永嘉之所以敢于欺负我,敢于向穆家复仇,不就是仗着有個靖阳王嗎? “皇上大权在握,他能掀翻先帝钦命的辅政大臣嗎?能铲除漠北几十万大军嗎?” 一席话问得夫妻俩都沉默下来。 穆疏云冷笑:“永嘉和靖阳王不让他立我为后,他就不能多說一個字。 “倘若他们二人提出要立沈家小姐为后,那皇上能拒绝嗎?即使父亲反对,反对会有用嗎?” 穆夫人已然无言以对。搭在她肩膀上的手不觉收了回来。 “可正因为如此,我們才更要争取。”穆昶往前跨一步,“他是皇帝,登基不過三年,也许他会因为某些原因而妥协。 “可于我們穆家而言,从前沒有理由放弃這個位置。 “如今发生了這件事,就更加不能放手了! “一旦谣言无法遏制,不会再有门当户对的人家心甘情愿求娶你。 “即便你能够嫁进去,总归不能如愿。 “与其如此,为何不能争一把呢? “跌倒了便爬起来,如此颓丧抱怨,又能顶什么用?” 穆昶說到這裡,声音也沉了下来。 穆夫人不由担忧地看了他们一眼。 他们疼爱這個女儿,像如此疾言厉色地說话,是从未有過的。 “那父亲想過這件事可能会有变数嗎?”穆疏去抬起头。 穆昶默语。 如果笃定皇帝对求娶穆疏云绝无可能有变数,那他自然早就在朝堂之中操作立后了。 因为彼此心意相通,不会造成隔阂。 可正因为在初次提及此事之时,他察觉到皇帝似乎還有顾虑,所以才把此事按了下来。 毕竟局势未定,正是齐心协力对敌之时,不适合为了這种事种下嫌隙。 他相信,就算皇帝有所犹豫,最终也還是会顺从這個安排。 因为当下朝堂之上,唯独他们穆家才是毫无保留地支持他的。 他们利害与共,分割不开! “不会有变数的。”他缓声道,“十几年都過来了,到了這一步,中宫皇后也好,太子也好,最终必须出自我們穆家!” 穆疏云咬起下唇。 门外又有丫鬟到来。 穆昶扭头看了一眼,丫鬟遂进来:“老爷,卢先生让传话进来說,沈家方才似有人往端王府去递帖子了。” 穆昶收回目光,看一眼穆疏云,交代道:“好好歇歇,再想想该怎么做。 “皇上与你终究還有旁人无法代替的情谊,這是你的本钱,若是浪费了,属实可惜。” 說完他给穆夫人使了個眼色,走出去了。 穆夫人叹着气,上前扶起穆疏云:“再睡会儿吧,今早不必去老太太那边請安了,我替你告個假。” 穆疏云不语。 穆夫人便扶起她入内,令其躺倒在床上。 穆疏云翻身向裡,把脸埋进了被褥中。 穆夫人陪了片刻,到底心裡還惦记着沈家已经往端王府递帖子之事,躁动着坐不下去,喊来丫鬟们看着,自己走了出去。 屋裡逐渐安静。 丫鬟打下帘子,也准备出去了。 床上的穆疏云却坐了起来。 她赤脚下了床,走到铜镜面前,抬手抚起自己的脸庞。 镜子裡少女的脸娇艳如花,即使经過一夜哭泣,看上去有几分憔悴,美丽的五官依然夺目。 “来人!” 她张开嘶哑的喉咙。 门外丫鬟快步走进来。“小姐。” 穆疏云依然看着镜子,但她脸色已经镇定下来,目光也像结了霜的湖面一样平静。 “帮我递個折子去宫中,我要见皇上。不要让老爷和夫人知道。我要悄悄去。” 丫鬟怔怔地望着她。 私自谒见皇帝這样的事,到底非同小可,如果让老爷夫人知道,吃瓜落的总归是自己。 “怎么?”穆疏云抬起眼,“想被逐出去?” “不!” 丫鬟连忙摇头,“奴婢這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