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紫宸殿暖閣內燈火通明，異香拂面。
身着明黃常服，雙鬢斑白，眼神矍鑠的明宗將瓷碗中鮮紅的鹿血一飲而盡，臉上泛起不自然的潮紅。
他用絲帕擦去嘴角的血跡，垂眼看着跪在御榻前的南風意，沉聲問道：“你是說裴卿之死與妖物有關？”
“回陛下，確是！”
明宗端坐榻上，衣袖一揮，沾着血痕的瓷碗結結實實砸到南風意身上。
“朕命你與裴卿去探查右相勾結外族之事，裴卿卻死於非命。”
“朕命你徹查裴卿死因，你卻說裴卿死於妖物之手。”
“南風意，你就是這麼辦差的？”
明宗的語氣沒有絲毫波瀾，卻似有千鈞重，壓得人透不過氣。
南風意俯身下叩，冷靜自持道：“臣知罪，但事有蹊蹺，還望陛下容稟。”
“說！”
“臣與裴大人奉命探查右相府，然相府守衛森嚴，眼線衆多，實難深入查探。偶然得知今日右相大壽，欲宴請百官。因此，裴大人於月前設計與相府侍衛首領交好，討得一張請帖。”
“請帖只有一張，於是臣二人商議，裴大人入府赴宴，藉機搜尋證據，臣在府外接應，以防發生變故。”
“然，直至日落西山，賓客散盡，也未見裴大人出府，臣在其他出入口布置的眼線也無一人見過裴大人身影，詢問相府僕從，卻異口同聲，咬定從未見裴大人赴宴。”
明宗眉頭微皺，轉動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
南風意垂首接着道：“苦尋無果，臣本欲製造混亂，趁機潛入相府。”
話頭微頓，南風意薄脣緊抿，擡首看向表情嚴肅，居高臨下審視着自己的明宗，緩緩開口道：
“但臣在相府附近，感受到了妖氣。”
明宗手中動作微頓，神色驟變。
“事發突然，臣恐妖物現身製造禍端，殃及百姓，便臨時變更計劃，施法追尋妖氣來源。”
想起當時的情形，南風意眼中閃過一絲困惑，微微停頓後接着道：“臣被引到了與相府僅有一牆之隔，荒廢多日的司空府，在那裏，見到了失蹤的裴大人。”
明宗起身趿拉着鞋走到南風意身前，沉聲道：“先前召你來，你說看到一女子刺殺了裴愛卿。”
“臣不敢妄言。”南風意解釋道：“臣確實親眼看見一女子刺穿裴大人胸膛。”
南風意微微側頭，明宗將隨之將視線轉移到昏倒在南風意身側衣衫襤褸，披頭散髮的夢西洲身上。
“莫非就是她？”
明宗微微傾身，捋着長鬚觀察着地上的女人，骨瘦如柴，相貌平平，因臉上髒亂不堪，甚至有些許醜陋。
“正是。”南風意回道。對答如流，“臣本欲按律處置，但今夜怪事頻發，處處透着蹊蹺，而這女子身上也有諸多謎團，臣不敢貿然處置，只得將人帶來這裏，由陛下處置。”
“此人有何特別？”明宗實在困惑，這麼一個平平無奇的女子，何以值得南風意深更半夜，大費周折通過密道帶到他面前來。
南風意瞥了眼夢西洲慘白的臉，見對方雙目緊閉，眼皮卻微微顫抖，脣角微勾，肅聲道：“此人可能有辨妖瞳。”
“什麼？！”
明宗猛地轉頭看着南風意，目光如炬，“此話當真？”
南風意微微點頭，將先前大理寺中發生的一切事無鉅細，一一道來。
明宗聽罷，再次踱步至渾身僵硬的夢西洲身前，打量許久後轉身坐回榻上，對着南風意擡手道：“你且起身。”
南風意謝恩起身，靜待明宗吩咐。
明宗撫着長鬚沉吟道：“你既然敢將她帶到這裏，想必已經查清了她的底細。”
“稟陛下，確已查清，此女幼年失怙，無依無靠；又遇災年，生存困難，後在乞討時被一同鄉長輩救助，六年前一路逃荒至長樂城，先時做雜工謀生，後在西市以市賣凶宅爲營生，與京中各家勳貴官員並無任何來往。”
明宗面露不解，“如此平淡，怎會有辨妖瞳？”
南風意掃了眼還直挺挺躺在地上，眼皮卻顫得愈發厲害的夢西洲，一字一句道：“因爲她可能是李拾遺的遺孤。”
“李拾遺？”明宗一拍桌子，驚聲道：“曾經的天下第一捉妖師李拾遺的女兒？！”
南風意點點頭，鎮定自若道：“臣本不信，只當她是死到臨頭，信口雌黃。卻親眼看到她催動辨妖瞳，激得藏在裴大人體內的傀蟲有了異動。”
明宗臉色微沉，一雙鷹目盯着南風意的臉，緩緩開口道：“長樂城中已經十多年不曾有妖物蹤跡。”
南風意垂眸不語，明宗擡手扣住他的肩，聲音低沉，“以後也不能有妖。”
“愛卿可明白？”
南風意拱手道：“臣明白，妖物現身之事，除了爲裴大人驗屍的仵作，只有臣與這女子知曉。”
“仵作那邊臣已安排妥當，陛下不必憂心。”
“至於這女子，”南風意眼含戲謔，脣角微掀，“還請陛下親自發落。”
南風意古怪的神情明宗盡收眼底，難得見他如此表現，不禁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南風意並未出言解釋，而是略微側身，視線轉向地上挺屍的女子。
明宗的目光循着他的視線落到夢西洲身上，觀察半晌後，忍不住嘴角抽動，一副一言難盡的模樣。
“陛下，”南風意清了清嗓子，忍笑道：“此女或許天生異能，出身不凡，卻這麼多年都不顯山露水，又在臣探查相府的關鍵時刻莫名出現，着實可疑。”
“依臣看，不如殺了保險。”
“咳咳...”明宗捋着長鬚輕咳兩聲，順着南風意的話茬正色道：“南卿說得有理，既如此，那就...”
“聖人開恩！”
明宗話音未落，終於醒來，卻又不知該不該睜眼，決意裝死到底的夢西洲猛地翻身而起，撲通一聲跪倒在明宗面前，大喊開恩。
明宗和南風意對視一眼，皆沉默不語，靜靜地看着突然‘詐屍’的夢西洲開始自己的表演。
夢西洲見無人迴應，額頭冷汗直冒。
她猝不及防被南風意打暈，意識回籠之際又被南風意一聲‘陛下’驚得險些魂飛魄散，憋在胸口的鬱氣和質問瞬間消弭，只剩驚恐，一時間不知該作何反應。
她本以爲有先前那一出，自己能很快證明清白，恢復自由身。
壓根沒想到會被南風意拎到聖人面前。
那可是聖人！是這世間最尊貴，最位高權重的人！
無數人的生殺予奪只在他一念之間！
她知道自己捲進的這件事很棘手，很麻煩，卻從沒敢想這事會引來聖人的關注。
她完全不知道南風意將她帶來此地的目的，思索再三決定先裝死，聽聽他的謀算再做下一步打算。
誰料這個活閻羅竟是想將自己殺人滅口！
簡直毫無人性！
夢西洲不敢再裝死，連忙向聖人求助：“聖人明鑑，民女實是無意間被捲入此事。”
“此事的經過，民女絕不會向外人透露半分，還請聖人饒小人一命！”
夢西洲的額頭重重磕在石板上，清脆的聲音讓南風意微微皺眉，手指微微蜷縮。
明宗垂眸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瑟瑟發抖的瘦弱女子，捋了捋長鬚，眼角餘光不着痕跡地掃過一旁芝蘭玉樹，長身鶴立的南風意，眼中閃過幾分意味。
“朕向來愛民如子，從不濫殺無辜。”明宗屈指輕輕敲打着榻沿，聲音威嚴，“但此事事關重大，朕...”
明宗沉吟不語，夢西洲瞬間明瞭皇帝的未盡之語，霎時脊背生寒。
她咬緊牙關，匍匐在地，強壓下內心的恐懼，顫聲道：“聖人明鑑，民女的性命不足掛齒，但聖人勤政愛民，心繫百姓，斷然不會坐視長樂城中羣妖作亂。”
“民女不才，卻是李拾遺的女兒，略通捉妖之事，還可肉眼辨妖。”
夢西洲嚥了咽口水，緩緩擡起頭，眼神堅定地看着高高在上，輪廓模糊不清的明宗，開口道：“民女願竭盡所能，爲陛下斬妖除魔，讓長樂城永無妖患。”
夢西洲說完許久未聞人聲，只能聽到燭火燃燒時的噼啪聲，夢西洲懸着的心一點點沉入深淵。
絕望之時，忽聽明宗冷笑一聲，緩緩起身嚴肅道：“年紀輕輕，口氣不小。”
“有沒有那個本事，且讓朕親眼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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