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 戲裏戲外
黎如晦發現自己變了。
宦海浮沉沒有消磨掉他的棱角,被迫做逃兵沒有毀滅他的光榮,在辦公室裏看了多年假文書沒有腐蝕他的傲氣。但僅僅和天光一號相處幾個月,曾經堅不可摧的自尊和自信便如土雞瓦狗般崩裂了。
天光一號曾在一週之內竊來三份重要情報,在陸懷章眼皮子底下將機密內容速記在大腦中,用特殊的暗語將其傳遞出來。
天光一號曾經在大街上、衆目睽睽之下清理了組織的叛徒。在叛徒倒下的瞬間,轉過身和陸太太談笑風生。
天光一號曾同時對陸懷章和白靖安說起一件事,卻讓雙方的理解南轅北轍,巧妙地洗脫了自身的嫌疑。
天光一號曾無數次在執行任務時,換上一件青色的不起眼內襯。黎如晦知道,那件內襯的領子裏,縫着幾十秒就能致人死命的劇毒。
天光一號的牀鋪不允許任何人動,但黎如晦知道,她的枕頭下,永遠放着一把上了膛的槍。
天光一號曾經禍水東引,將程岱青誣陷爲第九局的內鬼,致使對方被陸懷章祕密暗殺。在程岱青死的那天,身爲無神論者的天光一號難得在家中暗室裏上了一炷香。黎如晦問她爲什麼,天光一號回答“爲了紀念一個理想主義者的死。”
天光一號……
黎如晦幾乎見證過天光一號在這片土地上做下的所有事,卻唯獨沒有見過她動搖的樣子。
黎如晦畢業於著名的戰略學院,但他漸漸意識到了一件事情——世界上沒有任何學校能培養出天光一號這樣的學生。就連最優秀的教官,在這個戰場上,也夠不到她的指尖。
天光一號像一座巍峨的山,擋住了所有來自外部的明槍暗箭。天光一號像一泓深沉的水,融化了所有的風霜雨雪。
天光一號漸漸也融化了黎如晦。他沉醉在她幾乎無所不能的姿態中,並越來越爲自己的無用感到惶恐。他需要竭盡全力才能跟上天光一號的腳步,時時刻刻提防自己拖了她的後腿。
黎如晦來到這裏的第一個冬天,汝關下了大雪。綿綿的大雪給汝關蓋了一層厚被,天光一號站在窗邊看雪。黎如晦難得有了點閒情雅緻,給天光一號倒了一杯熱茶,遞了上去。
天光一號回頭看了一眼,黎如晦被那一眼定在原地。
屋中很暖,暖意融化了落在窗臺上的雪,卻融化不了天光一號的目光。她用沉默的眼神打量着窗外,輕聲嘆氣道:“北部戰場的同志們要遭殃了。”
爲了這句話,黎如晦奔波了兩三天。湊齊了一批保暖衣物,卻沒有辦法送到想送的地方。最終,這些衣物被捐給了福利院,黎如晦還爲此得到了國民政府獎勵的報上嘉獎。
有時候天光一號心情好,也會不吝嗇地向黎如晦傳授一些經驗和常識。
黎如晦曾皺着眉頭質疑:“學校不是這麼教的。”
天光一號回以一句嘲弄:“卡特萊恩戰略學院的畢業證能擋子彈嗎?”
還有一次,黎如晦路過天光一號的書房,似乎聽見其中隱隱傳來了哭聲。那天夜裏,黎如晦站在門外,看着燈光從門縫中透出一條昏黃的線,站了很久也沒敲門。
第二天早上,天光一號與黎如晦擦肩而過,沒有多餘的停頓。黎如晦的心卻猛地收緊了。他渴望天光一號能問些什麼,可是沒有,天光一號照常穿上她的軍裝,毫無異狀地去第九局上班了。
黎如晦的情緒從自傲轉變爲敬畏,又從敬畏轉變爲恐懼。
天光一號像一座精準運行的時鐘,每一次嘀嗒聲都精準地刺在黎如晦心靈的最深處。黎如晦恐懼地望着那三根長短不一的指針,他知道,時鐘早晚會敲響,敲碎他所有的自我。
他願意一輩子爲天光一號檢索房間內的竊聽器、公館外的特務;願意在每個晚上給衛生間的窗子拉開插銷,將陽臺的門鎖打開,爲天光一號永遠放在枕下的那把槍上滿子彈。
他願意一輩子爲天光一號跑腿傳話,將收音機裏那些南腔北調的東西翻譯爲一行行密文,如果天光一號最終暴露,他會撲上去給天光一號擋下子彈,讓她得以繼續完成她未完成的事業。
黎如晦知道,這不是愛情。只是他在這條路上迷茫了太久太久,以至於遇到一個堅不可摧、永不出錯的存在時,便不由自主地想要依賴。就像剛破殼的雛鳥認定第一眼看到的存在爲母親,像過去的他依賴酒精一樣。
天光一號將酒精從他身邊奪去了,於是這個人取代了酒精的位置。
他需要天光一號永不動搖的眼神作爲他的道標,需要天光一號簡潔有力的命令作爲生存的意義,天光一號寫下的每一個符號,都是延續他生命的梵文。
他多麼希望天光一號是自己的母親,因爲母親永遠不會拋棄自己的孩子。他多麼希望天光一號是自己的父親,因爲父親在這個時代幾乎可以完全掌控自己的孩子。
黎如晦願意用盡世界上的一切辦法,給他和天光一號之間細若遊絲的牽絆上編織一層保護殼。這樣他就不必時時活在被天光一號拋棄的惶恐之中。
最後,連這樣的願望也變成了奢望。天光一號越爬越高,手腕也越來越冷酷。手上沾了數不清的人的血。他們之間的溝壑越來越深,越來越難以逾越……
他已經不指望天光一號永遠不丟下自己了。他只盼望天光一號拋下自己的時候,能有一瞬間的動搖。
天光一號受傷了。她去處理組織中出現的叛徒,結果肩上中了一槍。
黎如晦終於有了證明自己用處的機會,如獲至寶。他幾乎是虔誠地剪開天光一號的衣服,像信徒膜拜神像一般,凝望着對方富有力量感的薄肌,以及肩上猙獰的傷口。
不小心牽扯到傷口的時候,天光一號的身體戰慄了一下。黎如晦驚異於原來機器也會疼痛。
拿起酒精準備消毒的時候,黎如晦猶豫了。
天光一號像一塊冰,冰層中裹着一捧名爲信仰的火種,終日不息地燃燒着。如果抹下酒精,會不會溶解冰層,助長火焰,將她焚燒殆盡?
“你行嗎?”天光一號很有禮貌道,“下不去手的話我自己來。”
黎如晦回過神來,爲自己奇妙的聯想感到可笑。
“抱歉。”
酒精浸潤傷口,天光一號倒抽了一口冷氣。黎如晦沾到了天光一號的血。
原來神像的鮮血竟然是滾燙的。
黎如晦望着這具肉體凡胎、血肉之軀,感到長久以來沉沉壓在心口的東西有了瓦解的徵兆。
黎如晦有條不紊地進行着手術,家中沒有麻藥,天光一號只能咬着一條毛巾。五官因爲劇痛而變形,強健的肉身因爲疼痛而痙攣。
黎如晦額頭和後背滲出了汗,心中卻越來越輕鬆。
嗒。
子彈落在托盤中。
“當——”
時鐘敲響了。
黎如晦細緻地給天光一號包紮完畢,然後拿起一塊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她臉上和身上的汗珠。
天光一號吐出毛巾,冷汗涔涔。
黎如晦爲了轉移她的注意力,開始主動搭話:“怎麼傷成這樣?”
天光一號艱澀道:“大意了。”
黎如晦又道:“怎麼衣服都被浸透了?”
天光一號道:“爲了製造不在場證明,去麓萬大街走了一段纔回來的。”
黎如晦道:“疼嗎?”
天光一號蒼白地笑了:“廢話。”
“明天還要上班嗎?”
“當然。否則陸懷章會懷疑。”
“那你身上的血腥味怎麼辦?”黎如晦擔憂道。
“就說我來了月事。”天光一號本想習慣性聳聳肩,結果牽動傷口,疼得齜牙咧嘴。
黎如晦連忙按住她:“好了,別亂動。”
天光一號僵着身體不敢亂動,嘴上還不忘誇獎黎如晦兩句:“不錯啊,軍校畢業生。今天我才相信,你真是那個什麼卡……”
“卡特萊恩戰略學院。”
“對,這個學院出來的。”
黎如晦輕輕笑了,一邊用剛剛擦拭過天光一號的汗珠的毛巾擦拭自己身上的冷汗,一邊道:“我該怎麼稱呼你?扛着槍傷熬回家的大英雄?”
“別鬧。”天光一號無奈道,“你以前怎麼稱呼的就還怎麼叫行不行?我現在很累,不想開玩笑。”
黎如晦執着道:“你總有名字吧?”
“李益明。”天光一號毫不猶豫道,“這是我唯一的名字。”
好吧。
黎如晦露出釋然的微笑。忽然覺得長久以來壓在自己心頭的東西已經消亡了。
“我會在這一直守着你。睡吧,李益明。”黎如晦溫和道,“晚安。”
檯燈熄滅了。
黎如晦坐在李益明牀邊的搖椅中,長久地凝視着她。
……
“cut!”
徐瀚文的聲音響起,昏暗的房間驟然變得明亮起來。過了一會兒,牀上的李益明也坐起來了。
商葉初連續一週每天只睡四個小時,現在正處於一個沾枕頭就着的狀態。如果徐瀚文的咔喊晚一會兒,商葉初可能就掙扎不起來了。
商葉初包着紗布坐在牀上,問道:“導演,這遍怎麼樣?”
“perfect!”徐瀚文興奮道,“你先坐那別動,一會兒補拍幾個特寫。手臂線條和腹肌也露一下。”
商葉初點頭應是。忽然發現自己身邊有點安靜。在嘈雜的片場有些格格不入。
側頭一看,只見時山仍保持着坐在椅子中的姿勢,用一種迷茫的眼神看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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