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士兵
“時山。”商葉初伸出手在時山面前揮了揮,“回神。”
時山的眼珠隨着商葉初的指尖挪動着,在平移完第四次後,時山吐出一口氣,視線終於聚焦了。
“哦。李……”時山頓了頓,“葉初。謝謝。”
時山這模樣有點怪。商葉初來不及多想,徐瀚文已經衝了上來,開始擺弄商葉初的造型。
“力量感!要有力量感!”徐瀚文唾沫橫飛,“但不是讓你擺出健美先生的姿態,別學廖禮那一套——你這樣……”
《天半》快把人拍瘋了,徐瀚文瘋得尤其厲害,商葉初立刻將投注在時山身上的注意力放回導演身上。徐導連着倆月睡眠不足,最近天天流鼻血,全劇組沒一個人敢忤逆他。
徐瀚文給商葉初指導了十來個造型,從硬朗威武到脆弱倔強都擺了一遍。只差沒給商葉初身上塗油。商葉初險些以爲他要順道給自己拍一套健美女士雜誌封面。
時山在旁提供手替。
時山的手指第一次觸碰到商葉初的肩膀時,商葉初還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不是因爲羞澀,而是不習慣這種隔靴搔癢的輕撫。結果徐瀚文咵嚓咵嚓拍了幾十個鏡頭,時山握刀的手一直懸到微微哆嗦也不肯停。到最後,商葉初已經麻木了,只覺得自己肩膀上吊着一塊生豬肉。
時山拍得很認真,堪稱一絲不苟。
即便對時山的私德頗有微詞,商葉初也不得不承認,從同行和同事的角度來看,時山堪稱無可挑剔。
無論是經驗還是天賦,時山都比不上秦天野、齊鳴這些老前輩。但論起敬業程度,則有過之而無不及。
以時山的地位和名氣,完全可以在劇組做大爺。但商葉初從未見他和任何人紅過臉。
劇組NG的最高記錄是商葉初的茶樓戲,其次便是時山的某場戲份。那場戲拍到最後,徐瀚文氣得當着所有人的面將時山罵得一無是處,口水噴了和時山對戲的商葉初一臉。其中有些俚語和粗話聽得商葉初直想自戳雙耳。
時山當時的臉色沉得嚇人,商葉初已經做好了在時山拳下撈出徐瀚文狗命的準備。沒想到時山垂着頭眨了眨眼,居然什麼也沒做,只是一言不發地撿起被徐瀚文丟掉的道具,遞給了旁邊已經嚇到癡呆的道具師。
這樣的事情不止一次。徐瀚文情緒上頭時,經常會問候商葉初和時山的父輩或母輩,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姥姥姥爺撲騰撲騰地排隊下油鍋。商葉初的爹相當於百億補貼送的,讓徐瀚文罵一罵無所謂;時山竟也能忍耐至此,如果不是家庭關係僵硬,那就只能是敬業了。
在經歷過蘇歌這樣的二世祖和李懿這樣的活耀祖之後,時山這種頭懸梁錐刺股的對手戲演員,簡直讓商葉初唏噓。
雖然心底覺得爬山虎由百分之九十九的蠢貨和百分之一的傻缺構成,但這些天在和時山共事的過程中,商葉初漸漸認可了對方身爲演員的魅力,並稍稍理解了爬山虎的瘋魔程度。
演員嘛,天賦異稟和笨鳥先飛,總得佔一樣。時山不是笨鳥,飛得卻比誰都認真,簡直快把翅膀扇成風扇葉了。
《天半》的拍攝是一場漫長的苦修,在這場苦修中,商葉初漸漸嘗試淡化對時山私德的偏見,從演員的角度去欣賞對方。
說來也怪,最初帶着目的性交友的時候,商葉初總是懷着微妙的惡意,在心中嘲弄和審視時山。但拍了這麼久的戲之後,反而真有了些許惺惺相惜之感。
折騰到日薄西山,這場戲終於完結。商葉初凍得手臂發僵,卻還不能穿外套——得去化妝室把肩上的假傷口卸掉。
臨走之前,商葉初擡眼一看,果然,徐瀚文和鄭博瀚又吵起來了。不由搖頭失笑。
希望徐導堅挺一點,別被鄭博瀚擊垮心防。要不然這場戲就又白拍了。
鄭博瀚覺得很鬧心。
害怕徐瀚文這個商業導演給他的作品增添庸俗曖昧的色彩,鄭博瀚全程都守在監視器旁邊,嚴密地監視商葉初和時山二人的一舉一動。
無論是時山還是商葉初,都嚴格地遵守着鄭博瀚的劇本,沒有任何越界。可鄭博瀚在旁觀摩許久,還是怎麼看怎麼彆扭。
對,黎如晦全程只盯着李益明的傷口,一雙眼睛絲毫沒有亂看。時山完全做到了劇本上要求的“把李益明當成男人”;
對,李益明全程神態自若,沒有露出任何忸怩的小女兒之態,連耳朵尖也沒有紅一下。商葉初也完全做到了劇本上要求的“把黎如晦當成女人”。
對,黎如晦做手術時的表情堪稱虔誠。這是鄭博瀚從一個男人的角度要求的。身爲一名中年直男,鄭博瀚對男女之情最大的理解就是:如果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有意思,那他首先會對這個女人有慾望。
由此直線推理,越沒慾望,角色之間的情感就越高潔純粹。因此,鄭博瀚三令五申,要求時山的表情神態要像清教徒一樣,不能有任何慾望的成分。哪怕只有喉結動一下,那也是對劇本的褻瀆。
對,李益明接受手術時的神態,除了痛苦,唯餘沉思。這也是鄭博瀚要求的。
鄭博瀚心中的李益明是個鐵打的響錚錚的戰士,在受傷之後,絕沒有閒心管做手術的大夫是公是母,只會不斷思考明天上班該怎麼瞞過周圍的老狐狸。她應該處於一種完全不把黎如晦當回事的狀態中,滿心滿眼都是自己的任務……
一切都很對。
商葉初和時山幾乎1:1復刻了鄭博瀚的劇本!
但是,在監視器前看着二人相處的畫面時,鄭博瀚卻不可遏制地感到喉嚨發緊,覺得處處都透着怪異——尤其是子彈落在托盤上那一刻,鄭博瀚甚至聽到自己“咕咚”嚥了一口口水。
這不對啊!
這與他想象中那種立地成佛的氛圍不一樣啊!
徐瀚文在旁不斷催促:“你有完沒完?這不都是你的劇本寫的嗎?我一個字也沒改。”
鄭博瀚站起身,面色複雜地打量了一眼徐瀚文。
徐瀚文勉強算是他的朋友。鄭博瀚將監視器中的商葉初幻想成徐瀚文,將時山幻想成自己,只想了兩秒,差點噁心吐了。
果然還是演員的問題。
本想揪着時山和商葉初重拍,但又看了幾遍之後,鄭博瀚漸漸咂摸出一點味道來。
在古代希臘,年長者愛與少年締結關係。尤其是在軍隊中,年長的戰士會指導、引導年輕的士兵。
在戰鬥時,年長者會站在年輕士兵身側,告訴他們如何保持陣型、如何戰鬥。如果表現得不好,則給予鞭策和懲罰;如果表現得好,則給予心理支持和鼓勵。
年長的士兵培育了年輕士兵的耐力、紀律、奉獻精神,以及對城邦的忠誠……年長者塑造了年少者,甚至幾乎可以稱之爲,將年少者打碎並重塑了。
李益明和時山的相處模式,不知爲何讓鄭博瀚想起了這種古老的東西。
以往拍攝的劇情漸次在腦海中甦醒,鄭博瀚越回憶越冷汗直冒。
李益明對黎如晦的批評,幫助黎如晦戒酒癮的冷酷模樣,下命令時果斷的姿態。黎如晦從自視甚高的精英階層,逐漸被李益明打碎尊嚴,拋棄個人主義思想,成長爲真正的戰士……
不對,不對。時山明明比商葉初大十多歲,而劇裏的黎如晦也比李益明大五六歲!完全反了過來!
這種年齡的倒錯讓鄭博瀚心生恍惚,越看越覺得顛倒,越看越覺得錯亂,越看越覺得扭曲。
監視器中,黎如晦用一種堪稱仰視的目光望着李益明,明明隔着屏幕,那股灼人的熱度仍舊燙了過來。
他精心塑造的高潔戰友情,怎麼被徐瀚文拍成這副鬼樣子?
鄭博瀚帶着滿懷的不可置信,給自己點了一根菸。
商葉初卸了妝,坐在化妝室中閉目養神。
《天半》的拍攝已經完成了三分之二,估計還有一個月就能拍完。如今已經是二月,還有十幾天就要過年了。
《天半》的播出日期還沒定,但據時山透露,汝關衛視打算將播出日期定在五月二十六號。接檔一部大製作。這樣一來,就能天然地擡高收視底盤。
汝關衛視鐵了心要給《天半》擡轎。暑期檔是偶像劇和仙俠劇的天下,汝關方面擔心《天半》與這些題材撞車後滑鐵盧。畢竟諜戰劇並不是青少年羣體的心頭好。只得忍痛放棄暑期檔,滑到了五月。
兩個月過得飛快。如果不是手機上顯示的時間,商葉初都要忘了自己已經步入2018年了。
說到手機……商葉初已經和外界斷聯兩個多月了。除了季君陶,沒有人能聯繫上她。
兩個月時間,足夠讓網上的聲浪漸漸平下去。葉初這個人,已經快被網友遺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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