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1章 人無法同時擁有青春和對青春的感受
“一家雜貨店而已，就算按照小說描寫直接建一間，能花幾個錢？”盛聞之的表情已經添上了許多不耐煩，“你們公司窮成這樣了？”
“和造景沒關係，而是現有的技術達不到小說中描寫的水平。”商葉初將季君陶提供的報價表展示給盛聞之，“這是業內幾家比較有名氣的VFX公司的報價。”
盛聞之掃了兩眼，問了個相當外行的問題：“VFX是什麼意思？”
“visualeffects，視覺特效。”商葉初用進步了許多的英語給他解釋了一遍，“就是做後期的。”
盛聞之湊近商葉初的手機屏幕，露出幾分不以爲然：“這價格也不貴。我每天的平均稿費都不止這些。”
商葉初湊近盛聞之，微笑道：“你到底有沒有認真看？這個報價是按秒計算的。”
盛聞之線條優美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數倍：“一部電影——假設有一個小時，也就是三千六百秒……”
盛聞之閉上了嘴。思索了一會兒，又張口：“這不對吧？我怎麼看網上說，那種小成本鬼片，製作成本也才幾百萬甚至幾十萬。”
盛聞之也不是完全與互聯網隔絕的。
還挺不好糊弄。
商葉初做出“這就是你不懂了吧”的神氣：“那種片子連真鬼都沒有，全靠狗血劇情和偶爾閃現的硅膠人加番茄醬湊數。怎麼能和你的小說比？”
這個隱晦的馬屁拍得盛聞之的臭臉緩和了幾分，他不再糾結刪減的事，開始盤問下一個問題：“你爲什麼不讓我出去跟你的老闆談？”
當然是怕你說漏了嘴，把這本小說其實連後半截都還沒生出來的事告訴季君陶。這樣一來，季老闆就更不好出去騙……啊，拉投資了。再有，如果盛聞之談判的時候脫口一句“這本小說我白送”，商葉初真不知道該怎麼跟季君陶解釋。
和盛聞之講人情世故是行不通的，商葉初只得用對方不熟悉的領域繼續忽悠：“行有行規，不遵守規則行事，會影響我們公司以後和其他作者、編劇的合作。再說了，買版權這點錢對於整個電影投資來說都是小錢，你安心收着就是了。”
盛聞之不再說話了，看起來勉強接受了這個理由。
說話間，公寓的門鈴響了。商葉初出了門，過了一會兒，拎着一份外賣回來了。
“給我的？”盛聞之露出詫異的神色。
“嗯。”商葉初打開外賣外包裝，戴上手套，從裏面端出一隻砂鍋來，“海鮮青菜粥。”
“什麼海鮮？”
商葉初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你唯一能接受的那種海鮮，喫不死你。放心吧。”說着揭開蓋子，將砂鍋推到盛聞之面前。
盛聞之不喫葷。初中學校食堂中，大多數菜都是用豬油燴的，盛聞之只能喫少有的幾樣用植物油燴的番茄炒蛋或者炒青菜。但由於食堂是校長家的親戚開的，故而有許多霸王規定——譬如，打着學生需要營養均衡的旗號，要求每個學生每次打飯至少打兩道菜。
盛聞之無法反抗這條規定，於是每次都會捏着鼻子打一葷一素兩道菜，然後將葷的那道撥給商葉初。並持之以恆地對商葉初不挑食的口味表示鄙視。
有一次上頭領導來視察，食堂難得給學生們改善了伙食，每個學生分到了一份白灼大蝦。
好東西要留到最後喫。貪嘴的小商葉初沒有動這份大蝦，在將自己的飯菜喫光後，這才躍躍欲試地將泛着狼光的視線投向那份蝦。
就在這時，小商葉初感受到了一股如有實質的視線。一擡眼，就看到小盛文芝面前的托盤堆滿了菜，只有放大蝦的那一格空空如也。連糟糠之妻番茄炒蛋都被遺棄了。
小盛文芝用一種自以爲很隱蔽的目光注視着小商葉初托盤中的大蝦。
小商葉初心想，原來小蚊子竟然有喜歡喫的東西。
小商葉初除了過年之外，很少有機會喫到蝦。而盛文芝那時寄人籬下，恐怕也沒什麼機會點菜。
小商葉初擔憂地想，小蚊子成天喫素，會像生物課上老師講的一樣發育遲緩的。青春期的女孩子都開始長胸部了，只有盛文芝的胸平得像板，班裏的男生私下都叫她太平公主。有幾次聽到這個稱呼時，盛文芝氣得臉都變形了。她自己也應該很介意。
想到這裏，小商葉初慷慨地將托盤中的蝦撥給了小盛文芝，就像對方以前做的那樣。
小盛文芝哇哇大叫道：“你幹什麼？我纔不喫你喫剩的東西！”
小商葉初笨拙地撒了個謊：“我對……蝦過敏。吃了會長，長痘。”
小盛文芝沒想到世界上竟然有這麼倒黴的人，瞪大了眼睛：“真的？那你沒喫吧？你最饞了！給我看看你的胳膊！”
“沒有。”小商葉初伸出胳膊，“我不敢喫，一點也沒動。你喫吧。”
小盛文芝看了看小商葉初光滑的胳膊，又看了看自己托盤中從天而降的第二份蝦，猶豫了幾秒鐘，到底擋不住加餐的誘惑：“那我吃了……今天倒菜車那裏有領導看着，你端着剩蝦過去會被批評浪費糧食的。”
小盛文芝是最聰明的，似乎做什麼事都有她的道理。小商葉初露出感激的神色：“那就太謝謝你啦！”
那時是夏天。
小盛文芝埋頭喫起蝦來，喫着喫着，口渴了，使喚小商葉初道：“葉子，分我點水。”
“可這水是剛接的，還挺燙呢。”
“晾晾就涼啦。吸溜。”
小商葉初只好把自己大水杯中的熱水倒在一隻碗裏，推到小盛文芝面前。
熱水霧氣氤氳，模糊了小盛文芝的面容。
熱霧撲了兩下就散了，霧後的盛聞之舀了一勺粥湊到脣邊：“這粥還挺燙呢。”
商葉初幾乎是下意識道：“晾晾就涼了。”
盛聞之攪和了一下粥裏的蝦球：“其實你點一份蔬菜粥就好，這樣咱們兩個還能分一分。點這個，你就只能看着我喝了。”
有那麼一瞬間，商葉初非常想大聲告訴盛聞之：我從來都沒什麼海鮮過敏的毛病——那時候是爲了照顧你這個饞鬼——省得你再聽到班裏那羣臭蟲叫你太平公主破防——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你把我人生中第一個朋友毀得一乾二淨——你知不知道在少年的青春期那小小的世界裏，最好的朋友就相當於一切？——你知不知道在愚笨的商葉初那貧瘠的世界裏，聰明的小蚊子做什麼都是對的？——你知不知道因爲你，我愚蠢的腦子第一次學會了懷疑自己和他人——你知不知道因爲你，我對友情的標準降級到只要不欺負我就足以讓我感激涕零？——你知不知道因爲你，我纔會把高中時代那羣人當成所謂的朋友，因爲他們至少不會以我爲原型寫滑稽小說！你知不知道在我臨死前看到了什麼？我透過那些人作弄我的視頻片段，看到了掉在地上的冰淇淋……你讓我陷入了無解的循環讓我在死前回到了十六歲我恨不得你死在那片湖裏你爲什麼不死在十六歲？
最終，商葉初什麼也沒有說。
“喝你的吧。”商葉初坐下，“我不餓。再說演員要節食。”
盛聞之喝了一勺粥，露出幾分滿足的神色：“原來賣給你版權就能從你那裏換來好臉色，早知道……”
“如果你有意出售其他作品的改編權，我可以天天給你點粥。”商葉初笑了，“讓我給你做都行。”
“那是不可能的。”盛聞之又舀了一勺飽滿的蝦球，“葉子，我所有的作品中，只有《規則雜貨店》有你的一份。所以它才能給你。其餘的，都是我自己的東西。”
“我知道。”
商葉初當然知道。
她不再是那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少年人了。
不知純真爲何物的純真。
不知青春爲何物的青春。
現在想想，那時的盛文芝經常做些可笑的事情。雖然總是表現得像個獨當門戶苦大仇深的小大人，實際上也像個小孩子一樣，會嘴饞，會因爲班裏的男生取外號偷偷哭，還會演些蹩腳的成熟戲碼，在商葉初面前擺大姐頭的做派。
那個少年盛文芝，是怎麼成長爲如今這個連人話都聽不懂、經常吐出些異次元語言的盛聞之的呢？
這個疑問浮現在心頭那一刻，商葉初聽見自己的靈魂傳來了竊笑。
改變的何止眼前這個人？
年輕的商葉初將白灼蝦撥給盛文芝，是爲了讓她的朋友健康成長。
如今的葉初給盛聞之深夜點蝦粥外賣，是爲了安撫對方，擺出合作伙伴的誠意，打打感情牌，免得對方干涉電影劇本的改動。
一切都在無可避免地走向庸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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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聞之喝完了夜宵，終於不再堅持要白送他的版權，而是同意走正規流程了。
商葉初剛剛已經在隔壁和季君陶談好了價錢，說給盛聞之聽後，他無可無不可地點了點頭。這個價格十分公允，既沒有高到讓人懷疑商葉初和盛聞之的關係，也沒有低到讓人疑心盛聞之對商葉初有所偏愛。
錢的問題都不是問題。除此之外，盛聞之堅持要親自改寫劇本，因爲他不能容忍青憑娛樂的庸才編劇將他的小說改得面目全非。商葉初也同意了。
盛聞之操刀，效果會比普通編劇好很多。大大簡化了改編步驟，也不用擔心出現編劇把劇本改完後，盛聞之看了不滿意，要求編劇重返工的冥場面。
至於和導演溝通一事，在聽聞這部片子的導演有可能是古文華之後，盛聞之也沒有表現出什麼不滿。他在《啞婆》中和古文華有過不少交流，對古導演還算有些好感。答應得十分痛快。
這讓商葉初大爲詫異。以盛聞之的眼高於頂，居然能看得上古文華！
盛聞之解釋說：一來，對方不像上次跟盛聞之、商葉初一起喫飯的那個人那樣，滿身都是雄臭味。反而有種一般男性沒有的禮貌和謹慎。
商葉初：古文華的膽小社恐和優柔寡斷居然還能這麼解釋。以及，那個滿身雄臭味的男人，應該是李懿……
盛聞之又說：二來，古文華很有才華。他把《啞婆》看了好幾遍，對其中的鏡頭語言和場面轉換很有感觸。如果自己的小說交給這樣一個人拍，也不算太虧。
這一點商葉初倒是可以理解。藝術都是共通的，古文華當時看起來也挺欣賞盛聞之的。
最後，盛聞之說，古文華拍《啞婆》基本是照搬原劇本一字未動的，只在場景和情節的先後上做了微調。想來，應該也不會亂改我的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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