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9章 驚濤
“《規則雜貨店》這本小說，我毫不懷疑它能成爲類型小說的經典之作。但如果將它改編成電影，放到商業片市場上去搏殺的話，很可能血本無歸。”
商葉初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表情，但想必不會太好看。
劇組的前期工作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現在只差導演和少數特殊職位缺席。季君陶拉的贊助和投資也已經就位。電影是一臺碩大無朋的吞金獸，一旦開工，想要說停，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古文華羅列數據，信誓旦旦地論證這部電影一定會撲街，是否可信呢？
商葉初不想相信。即便內心深處的某個角落，有個聲音不斷地提醒着她：他說得有道理。
古文華是已經被證實的天才商業片導演，在這方面具有天生的敏感性。而盛聞之，不過是個上一世追求寫作真實感而早死的瘋子。
季君陶在第一次看到這部劇本時，也有過剎那的遲疑。是否是她商人的潛意識嗅到了某些危機？只是青憑娛樂接二連三的成功和商葉初言之鑿鑿的論述，讓季君陶下意識放鬆了警惕。畢竟，連《啞婆》那樣的三無劇本，經過季君陶的運作，都能以小博大。盛聞之的小說實在驚悚，季君陶不能不爲之動搖。
商葉初聽見自己用乾澀的嗓音道：“但是，票房榜前一百名中，也有《實錄：回魂夜》這樣的純驚悚片……”
“《實錄：回魂夜》是第一部僞紀錄片恐怖片，”古文華認真地解釋道，“在那個年代，這是開創式的形式。很多人都以爲這是真實事件改編。除此外，它還在互聯網上進行了病毒式營銷，放了很多‘遇靈者’資料。引爆了話題。而同期恰好又沒什麼競爭對手。它的票房，是時代和運氣結合的產物。”
古文華觀察着商葉初的表情，聲音越來越低：“葉初，我們不能賭自己有跟它一樣的運氣。各種營銷手段，觀衆早已經司空見慣。我們這個時代太晚了，什麼都已經不新鮮了。”
我們這個時代太晚了，什麼都已經不新鮮了！
商葉初狠狠皺了一下眉頭。心臟被這句話刺了一下。
她忽然意識到了自己的自大。仰仗着比別人多活了那麼十幾年，就自以爲擁有了超越時代的眼光。然而，商葉初上輩子，也不過是個渾渾噩噩的庸人而已。
不過是虛長的半夢半醒的十幾年光陰，她竟能狂妄地認爲，自己可以把控市場和文化的風向標！
古文華向後扯了扯座椅，像是突然意識到自己離商葉初太近了。
“總之，”古文華清了清喉嚨，“你昨天說你想拍這部片子，是因爲想轉型，證明自己能抗商業片票房。如果是這個理由的話，我真的不建議你接這部片子。它對你轉型毫無助力，只會白白浪費你的精力和時間。季總的看法是正確的。”
商葉初直想苦笑，季總的看法本來是正確的，可惜被葉初帶進溝裏去了！
該怎麼辦？怎麼辦？
投資已經拉來，項目已經立好，餅也給底下的人畫下去了。這頭咀嚼金子的巨獸已經張開了血盆大口，忽然要強行將它摁下……
商葉初第一次感到了騎虎難下。貿然停下，會引發無法預知的後果；可是拍攝一部明知會失敗的影片，也沒什麼意思。
“你預估這部電影的票房能有多少？”商葉初不死心地問道。
古文華搖搖頭：“沒有人能準確預測票房。但是，絕不會超過今年即將上映的《天井96號詭事》——也許連一半也趕不上。”
商葉初心頭拂過一陣慘然的霧氣，巨大的懊惱襲來。
商葉初懊惱的不是自己打了眼，錯把寶押在一部幾乎不可能盈利的片子上；而是懊惱於自己看走眼也就罷了，居然還將整個青憑娛樂拉進了溝裏。季君陶現在還在醫院躺着呢！
多活了一輩子的人，居然還這麼不上進！
商葉初頹然地仰起頭，看向天花板。慘白的天花板好像青憑娛樂打了水漂的前程。商葉初不耐煩地垂下頭看向地板，地板上紋路精美的花式瓷磚讓人眼暈，好像青憑娛樂如今腳下的深淵。
這深淵還是商葉初親自領着公司，千辛萬苦地找到的。
古文華看着商葉初臉上的神情，不知道又腦補到哪裏去了：“葉初，我知道你心裏難受。但其實，拍不了這個片子，並不是你的損失。如果你願意的話……”
古文華倏然收住了口。
商葉初的注意力被拉了回來：“什麼？”
古文華不自然地摸着粥碗：“高三伏導演的電影中還缺一個女角色。我向他舉薦了你。”
“……”又回來了，那股古怪的，異樣的情緒。
“是什麼角色？”商葉初其實對這個角色一點也不感興趣。她現在滿心都是怎麼讓即將狂奔入深淵的青憑娛樂剎車。問這一句，只是不想讓古文華太難堪。
“一個情感缺失的殺手，被小女孩感化後回到草原牧羊。有一天，她的羊被狼羣趕走了，殺手獨自前往草原深處去尋找羊羣，然後和其餘六個人一起踏上旅程。”古文華言簡意賅地介紹了一遍，“我，我覺得這個角色很適合你。”
商葉初聽得頭都大了：“牧羊人？這部電影投資三個億，就拍這個？”
把整片草原的羊都買下也花不了這麼多錢吧！
古文華摸了摸自己被曬黑的額頭：“除此之外當然還有別的。這六個人分別來自不同的時代和文明。再多的我就不能說了。”
“總之，”古文華將眼神探向商葉初的臉，又迅速移開，將視線改在商葉初的肩上，“高三伏導演這部電影的票房怎樣我無法判斷。但這部片子是他蟄伏六年之作，討論度肯定很大。如果你參演……”
古文華收了聲。
商葉初心頭那股怪異的感覺更強烈了。
她忽然道：“你是什麼時候向高三伏推薦我的？”
古文華張了張口：“昨天，線上會議結束之後。”
商葉初沉默片刻：“你爲什麼在這個餐廳門前等着？”
“我本來是想去找你的。但你們小區門衛不讓我進。”古文華道，“我本來想進這個餐廳喫點早飯的，但又怕錯過你出門或者回家。”
太奇怪了。
“你直接給我打電話或者發微信不就好了？”
古文華一頓，露出尷尬的神色：“我只有你的工作號。那個號季總也能用……”
在商葉初凝住的視線中，古文華小聲道：“你一向好面子，不是——我沒別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我瞞着季總先告訴你這件事，你好找一個其他理由，跟季總說你不打算拍這部片子了……”
古文華這番話前言不搭後語，商葉初卻奇異地聽懂了。
在古文華的視角中，商葉初和季君陶在拍這部電影的事情上，立場是對立的。如果直接說這部片子必然是撲街電影，被季君陶知道了，“好面子”的商葉初就會在老闆面前大失顏面。
因此，古文華選擇用這種笨辦法繞過季君陶，暗中告訴商葉初這件事。讓商葉初自己想個體面的理由，給這件事畫上完美的句號。
這個舉動雖然笨拙，卻很體貼，體貼得讓人窩心。
唯一的問題是，古文華爲什麼要這麼做？
不過是合作過一次的泛泛之交，古文華爲什麼要如此小心翼翼地，照顧一個前同事的自尊？
商葉初仍舊坐在原地，心中的震驚卻如同驚濤駭浪，一波一波地打了上來。
如果她沒有在夢遊的時候和古文華結成八拜之交，那麼，對方這種行徑，就只能有一個解釋了。
可是，那怎麼可能呢？
古文華喜歡她。
古文華喜歡她？
商葉初的父母感情不好也不壞，是典型的華國式家庭夫妻。小打小鬧，大吵大鬧，他們的生活由少許的痛苦和大量的願打願挨構成。
進入娛樂圈後，商葉初見識過無數的情感關係。娛樂圈是個糜爛的圈子。劇組夫妻、開放式關係、多人行、營業CP、合同情侶比比皆是。雖然娛樂圈的文藝作品中有最深的至死不渝的感情，和最多的恨海情天的男男女女，但實際上，商葉初從未見過一份能經得住考驗的愛情。
商葉初在文藝作品中觀摩了無數愛情，最深的體驗就是：正因現實中沒有，這東西才能吸引人。
娛樂圈中混跡的大多數人，在情感領域，都過早地荒蕪了。商葉初也不例外。
盛聞之曾經以爲商葉初喜歡他。但那不是喜歡，只是出於盛聞之過於深刻的自戀。
李懿曾經和商葉初飾演過電影中的情侶，但那也不是愛情。兩人甚至連入戲都沒入戲。拍最後一部的時候，商葉初和李懿每晚回去都要洗好幾遍手。
時山曾在劇中和商葉初飾演愛人。商葉初承認自己入戲了。但那是李益明對黎如晦的情感。將角色從身體中剝離出去時，商葉初對時山，只剩下警惕與惘然。
而如今，古文華——這個不起眼的，總是畏畏縮縮的，連正眼都不敢看商葉初的人，竟然喜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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