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0章 駭浪
商葉初忍不住打量起了古文華的臉。這是一張年輕的臉。皮膚被曬得很黑，但容貌清朗，消瘦而利落。那雙眼在看向商葉初時，總有一種卑怯的意味。商葉初曾以爲那是恐懼。
如果說娛樂圈還有什麼優點的話，那麼俊男美女多算是一樣。古文華的外表在娛樂圈不算出色的，氣質也十分孤僻內斂，丟在人堆裏完全找不出。
當然，這都不是重點。重點是，他很有才華。未來，他將成爲國內甚至國際上最賺錢的導演之一。
被這樣一個人喜歡，商葉初一時說不出自己是個什麼心情。就像學生時代與朋友談天，得知班裏最其貌不揚的男生暗戀自己。對方雖然沉默寡言，卻在某方面有衆人難以企及的天賦。
心裏冒出來的會是什麼感覺呢？詫異，羞澀，難堪，一點隱祕的自得，以及大量的疑惑：他喜歡我，爲什麼？會不會是我自作多情？
隨之而來的就是試探的慾望。
商葉初在學生時代沒有經歷過這種事情，如今它遲遲地來了，帶着一份同樣的心情。
商葉初一時間很想問古文華：你喜歡我嗎？如果是的話，你到底喜歡我什麼？
古文華垂下頭，開始喝自己面前的粥。那粥早涼了，粥面變成了半凝固體。古文華一勺子下去，留下了一個整齊的切口。
除了那個自薦枕蓆的吉祥物，這是商葉初兩世以來第一次意識到有人對自己有意思。
如果時機早一些，在領取映世獎的時候發現這一點，商葉初可能會在戰友情的加持下，稀裏糊塗地被這份感情感動。
如果時機晚一些，在功成名就的時候發現這一點，商葉初可能會一陣訝然，隨後付之一笑：原來如此。
但現在，時機太不湊巧了。
驚濤駭浪迅速被商葉初壓下，急促的心跳漸漸平息。商葉初心底冒出來的第一個想法是，能不能用這份喜歡，來促使古文華接盤《規則雜貨店》這個爛攤子呢？
古文華的導演水平有目共睹。如果是他的話，也許還能救救《規則雜貨店》這個本子，將必敗扭轉爲“不虧”……
感情當然也可以作爲籌碼。只是商葉初不知道古文華對自己的感情到了哪個程度，夠不夠讓他接手一部很可能會撲街的電影。
萬一只是些許朦朦朧朧的好感，貿然開口的話，就會立刻將這點感覺消磨殆盡。
商葉初一邊揣摩着，計算着，一邊開口：“光顧着說話，這粥都涼了，我再給你叫一碗？”
“不用。”古文華低着頭，“裏面沒涼。謝謝。”
包廂內一時間只有古文華低頭喝粥的聲音，商葉初盯着古文華頭頂的發旋，腦海中勾勒出一個又一個方案，又一一否決。
古文華喜歡商葉初什麼？
喜歡她漂亮？
商葉初劃去了這個選項。
高三伏那部電影官宣的女主角之一是以美豔著稱的大花歐陽錦，容貌幾乎能吊打娛樂圈所有女藝人。如果是奔着這個來的，古文華跟組幾個月，應該早就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了。
喜歡她善良？
這想法把商葉初自己都逗笑了。要讓季君陶知道，非笑得胃炎二次發作不可。
喜歡她有才華？
這個想法……未免太自戀了。
應該也不對。商葉初把這個想法也劃去了。古文華北戲畢業，那地方纔子才女如雲。商葉初高中學歷，還沒有臉大到和人家比的地步。
喜歡她努力？
那古文華應該對季君陶一見鍾情。季君陶是這世上最努力的女人，把咖啡當水喝。商葉初被這個想法雷得渾身一抖。
總不能喜歡她演技好吧……
捕捉到古文華的心動點，就能對症下藥，主動出擊。可商葉初想破頭，也找不到癥結在哪裏。
眼看着古文華那碗粥就要見底，商葉初眼睛一眯，心一橫，乾脆直接開口道：“小古，你是不是喜歡我？”
在商葉初視線的盡頭，古文華的身體瑟縮了一下。
青年依舊低着頭，用勺子攪和着碗裏的殘粥。
像是過了一個世紀那麼長，古文華擡起頭，第一次主動與商葉初對視了。
“是又怎麼樣呢？”古文華露出一個堪稱悲哀的笑容。
！！！
即便早有心理準備，商葉初的心還是怦然一跳。感到一股若有若無的愧意。
商葉初深吸一口氣，當機立斷道：“對不起，如果我早就知道這件事，我是絕不會找你拍《規則雜貨店》的。”
“爲什麼？”心底最隱祕的事情被戳破，古文華反而比之前更放得開了，他直視着商葉初的眼睛，目光幾乎有侵略性，“僅僅是因爲我喜歡你？”
古文華在這一刻甚至感到憤怒。商葉初憑什麼說這句話？他爲了商葉初，昨天和高三伏談話談到晚上十一點鐘，得到高三伏的口頭承諾後，便立刻坐車回到了橫市。
做這些事時，古文華並不奢求商葉初的感動或感激，只是希望自己能幫助她實現她的願望。他做這些事全憑自願，無需商葉初用什麼來回報他。
這份感情見不得光。不是因爲古文華的身份，而是因爲從最開始，古文華就知道，商葉初不可能接受。
可現在，商葉初的意思，竟然是——連它的存在都覺得羞恥嗎？
商葉初嘆了口氣，伸手絞着桌下垂着的流蘇：“是，也不是。”
古文華幾乎要被氣笑了：“什麼叫是也不是？”
商葉初坦然地直視着古文華的眼睛：“對不起，我騙了你。”
古文華愣住了：“什麼？”
商葉初一字一頓道：“我騙了你。準確地說，我和季總都騙了你。”
古文華掀了掀嘴脣，似乎想說些什麼。商葉初當機立斷道：“其實，從一開始，我就知道這部片子不可能賺錢。”
古文華瞪大了眼睛：“你——”
商葉初將流蘇繞在指尖上，緩緩道：“從一開始，我就知道這部片子不可能賺錢。事實上，我騙了季總，也騙了你。”
古文華似乎有點糊塗了：“葉初，你……”
商葉初嘴角勾起一個苦笑：“我騙了季總，騙她說這部小說中的‘規則怪談’具有開創性的意義，也許會成爲國產恐怖文化的里程碑。季總信了，於是才答應投資這部電影，甚至拉來了兩千五百萬的投資。”
“可是，”古文華張了張嘴，“你們在線上會議中明明說，季總不同意拍這部片子。”
“那是爲了騙你的。”商葉初垂下眼睛，“季總對你有恩，如果她直接要求要你去拍電影，你爲了她的面子，肯定會同意。強扭的瓜不甜，於是季總就提出，她假裝不同意，讓你遵從自己的內心做出選擇。”
古文華頓了頓：“遵從自己的內心？”
“是的。”商葉初道，“季總對你有恩，而我和你交情不深。如果在這種情況下，你還是選擇拍這部電影，那就證明它是一部不錯的本子，你看好它，會認真去拍，效果會比被恩情攜裹着答應，拍出一部湊合的電影更好。”
古文華的嘴角抽動了一下，似乎被這段話中的幾個字眼刺激到了：“交情不深？湊合？”
“對不起。”商葉初乾脆利落地道歉，“我知道這話讓你傷心。可在我的角度看來，你一向很少跟我說話，幾個月沒見面了，也沒有聯繫過我一次。我想，這四個字用在我們身上，不算過分吧？”
古文華眼中劃過一抹黯然：“是。”
商葉初輕輕一嘆：“我那時不知道你喜歡我。因此覺得這個方法是很公正的。如果我早知道這點，就絕不會採取這個方式。好像在利用你對我的好感，逼迫你做什麼事一樣。”
古文華停頓片刻，擡起眼睛：“可是，你爲什麼非要拍一部明知會撲街的電影呢？”
商葉初將手鬆開，血紅的流蘇垂下，很快恢復了垂直。
“因爲這個。”
商葉初打開自己的手機，點了幾下，推到古文華面前。
手機屏幕上是一條老街，褪色的招牌上嵌着“幸福商業街”幾個金字。龍飛鳳舞，有股古舊的意味。
商葉初低聲道：“你知道，我是底層跑龍套出來的。在我沒紅之前，我就住在這條老街裏。”
古文華瞪大了眼睛，忍不住滑動起屏幕來。商葉初的手機中有許多她在幸福商業街的照片。蹲在臺階上喫色素冰淇淋的，坐在店裏喫烤鴨的，在書店中讀書的，和老頭老太太們合照的……
這是個古文華完全沒有見過的商葉初。與光鮮亮麗的她不同，照片中的商葉初顯得有些狼狽，生活也清苦。但臉上的笑容，卻是古文華從未見過的真誠。
古文華漸漸看得有些入迷，翻了十幾下，還想繼續翻的時候，商葉初開口了：
“這條老街要拆遷了。”
古文華動作一頓，擡起眼來錯愕地看向商葉初：“什麼？”
“這條街要拆遷了。因爲生意越來越差。”商葉初低沉道，“並且沒有拆遷款。街坊鄰居們即將無處容身。就在今年年底。”
古文華愣住了。隨即，像是突然想通了什麼似的：“所以你——”
“沒錯，就是你想的那樣。”商葉初苦笑一聲，“這條街中有一家雜貨店，裏面的佈景居然和《規則雜貨店》一模一樣。在我第一次看到這篇小說時，簡直像看到了救星。”
“我想將幸福商業街中的這家雜貨店作爲取景地，在拍出電影后，吸引影迷去打卡觀光，幫幸福商業街招徠一些顧客和生意，讓開發商改變主意。”
商葉初看向古文華，眼底閃動着執拗和釋然：“我很蠢，是不是？但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辦法了。
“以幸福商業街爲藍本創作劇本太難了，而且時間上已經來不及了。這部《規則雜貨店》，是我能找到的最優選。”
古文華的嘴脣哆嗦了一下，不可置信道：“那你找我拍是因爲……”
“因爲我相信你。”商葉初平靜道，“《啞婆》那樣的題材，你都能拍出一個億票房。我想這部電影也不會差。我想讓這部電影被更多人看到，在我認識的導演中，只有你，擁有能將冷門題材變成黑馬的本事。”
古文華幾乎是瞬間站了起來：“葉初——”
“但現在我改變主意了。”商葉初也站起身，“這些可笑的小算盤，是我在知道你對我有好感之前盤算的。但現在我已經知道了這件事，就不能再這麼做。”
商葉初深吸一口氣，衝古文華伸出手：“我還沒有那樣卑劣，利用別人的感情去做撬板。這件事到此爲止吧。謝謝你，小古。
“謝謝你爲了我去找高三伏導演，謝謝你坐了一夜的車前來。我無法迴應你的感情，除了謝謝，我什麼都說不了。”
古文華死死盯着商葉初的眼睛，完全沒有注意到商葉初伸出的手。
商葉初勾起嘴角：“我祝你永遠開心。祝你早日成功，拍很多好電影。這件事到此爲止。再見，小古。”
說着，商葉初又晃了晃自己的手，示意古文華與她握手。
古文華忽然一把握住了商葉初的手！
“葉初。”古文華呼吸急促，幾乎有些語無倫次，“你——你等等。對不起——你等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