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9
這個世界說大很小,但說小又真的很小,足以讓她在餐廳裏偶遇許宣然的一個朋友。
沈絨與許宣然同居時,許宣然帶她見過他的朋友圈子,偶爾一起喫頓飯。她曾見過此人,但並不熟,點頭之交。此時再遇到,已是顧客與侍應生的身份差異。
她依然面帶笑容,爲之服務。其實她早已不在乎這些,反而是對方看起來似乎有點尷尬,喫完就匆匆買單離開。
沈絨並未放在心上,因爲她從不覺得做導購或者侍應生是什麼丟臉的事情。
但這天她的運氣實在不太好,晚餐時遇到一名蠻不講理的客人,讓她遭受領班訓斥。
終於捱到餐廳打烊,回到出租公寓時,她十分疲憊,腿軟得快要站不起來,只想儘快洗完澡,撲到牀上休息。
當她洗完澡回到臥室,發現手機上多了一條來自陌生號碼的短信。
仔細一看,竟是許宣然發來的。他應該是發現了自己的號碼已遭拉黑,才換了陌生號碼,繞過屏蔽。
短信寫得言簡意賅,大意是:他聽說某家公司的某職位正在招聘,比較適合她,建議她投一份簡歷。他認識那家公司的人,會爲她向HR做內部推薦。
沈絨看完便心中有數。想來是許宣然從他朋友那裏聽說她在餐廳做侍應生,再加以打聽,不難得知她被公司辭退。
這情節頗具戲劇性——他成了穆家的乘龍快婿,正當春風得意之際;而她單身又失業,只能去做很多人不屑的工作。這彷彿驗證了他選擇分手的正確性。
她從抽屜裏找出匯款單,拍了張照,以彩信形式發過去,還有一條文字短信:
“許先生,您未婚妻的錢已悉數捐給紅十字會慈善基金。從此兩不相干,勿擾。”
然後,她把這個陌生號碼拖入黑名單。她很清楚,許宣然也是個驕傲的人,有足夠的自尊心。她把話說到這種程度,想來對方不會再自討沒趣地聯繫她。
果然,再無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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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宣然提供的工作機會,她絕不考慮。主意已經拿定:若再過一個月依然找不到合適的全職工作,就換一座城市重新開始。東方不亮西方亮,她還年輕,有手有腳,總不至於餓死,無需受那嗟來之食。
崔小圓度完蜜月後,回到C城。沈絨向來報喜不報憂,她分手與換工作的事,崔小圓依然不知。
這個週末,崔小圓約沈絨去郊外的農家山莊釣魚。陳方是釣魚愛好者,經常去郊外垂釣。夫唱婦隨,但崔小圓對釣魚本身沒什麼興趣,便拉上閨蜜做伴。
已有一個多月未見好友,沈絨答應下來,也讓自己休息一日。
沈絨搭乘新婚小夫妻的SUV一道前往。沒想到的是,作爲陳方的朋友,程安也來了。於是同行四人,正好兩男兩女。
沿高速路出城,車行一個多小時,抵達目的地。老遠就看見湖邊立着一塊巨大的廣告牌,上面用醒目的字體印着廣告語:湖光山色,樂以忘憂。
話雖不免誇張,但也有一定的真實性。遠離喧囂都市,此處空氣清新,綠樹成陰,風物宜人。這片澄澈湖泊原是一座水庫,後改爲人工湖,水域面積很大,水質清澈。
湖裏繁殖着大量的黃顙魚,肉質鮮嫩又少刺,輔以酸菜水煮後十分美味。常有城裏人來此休憩垂釣,於是漸漸發展成了一座農家山莊,提供住宿、娛樂和各種飲食。
抵達湖畔,兩位男士從汽車後備箱取出釣具。而崔小圓首先做的事是取景選好角度,用自拍杆裝上手機拍照。
陳方揶揄自家老婆:“爲了發朋友圈,你這也太拼了,連魚餌都還沒上。”
“我是姜太公,願者上鉤。”崔小圓笑嘻嘻說完,又把沈絨拉過來拍閨蜜合照,用美圖功能加上濾鏡後,挑好看的放到朋友圈。
“奇怪,最近你家許先生怎麼不來點讚了?”崔小圓忽然喃喃道。
以前,但凡崔小圓發了有關沈絨的朋友圈,比如兩人的合照,許宣然總會很快點贊。
沈絨不知如何回答,正猶豫要不要說出分手的事,崔小圓卻被其他人的評論轉移了注意力。於是暫時揭過不提。
沈絨對自拍沒什麼興趣,但也拍了幾張風景照,附上文字“到此一遊”,隨手發到微博留作紀念。
不一會兒後,微博發來信息提示:有新的評論。
她點開查看,只見剛發的微博下面,有一條來自“摩耶”的簡短評論——
“祝玩得愉快。”
看來這個叫做“摩耶”的ID並非殭屍號?
不過,這條微博只有一張照片,沒有文字說明,這人怎麼知道她是在玩?大概是猜的吧,畢竟今天是週末。沈絨心想。
她回覆:“謝謝,週末愉快。”
崔小圓見沈絨在手機上打字,湊過來看:“是你家許先生給你發信息啦?”
“不是他,沒什麼。”
沈絨收起手機,搬出摺疊椅,開始上餌、架杆,調整魚線長度。
論釣魚,她屬於外行,不過湊個熱鬧。周圍山清水秀,坐着吹吹風、散散心,也很愜意。崔小圓戴着墨鏡、撐着遮陽傘,閨蜜倆一道閒聊,還能喝喝飲料、刷刷手機。對她們而言,能釣上多少魚無關緊要。
兩位男士的釣法則比較專業。他倆每人架起了三支魚竿,選位、定餌、漂線等都有講究,言語不多,畢竟釣魚宜靜,否則聲響和影子可能驚走游魚。
兩小時後,他們身邊的塑料桶裏便多出了二十多條魚,準備等會兒帶回附近的農家山莊作爲食材。
釣完魚,崔小圓想乘船到湖上兜風。渡口泊着一艘可租賃的小舟,但如果乘坐四人,再加上划船的農人,就有點擠了。
無需協商,沈絨和程安自動退出,成全這對新婚小夫妻。崔小圓和陳方乘船而去。小舟推開水波,漸漸消失在遠處。
沈絨收起釣具,坐在樹蔭下休憩,感受着習習涼風,四周湖光山色收入眼底。山巒綠意蔥蘢,湖面平靜宛如一面鏡子,青山白雲在水面留下清晰的倒影。
不遠處,程安正在更換釣竿。
沈絨上次見他時,他在婚禮上做伴郎,西裝革履。今日則穿着休閒襯衣,卡其布長褲,配牛津鞋。簡簡單單,由他穿來卻顯得清爽養眼。
但真正吸引沈絨注意的,不是他的外貌,而是他取出的釣竿。明顯與普通釣竿不同,這是專業的飛釣釣竿,在國內很少見。
原來程安會飛釣?
沈絨不由得看住了。只見他牽引釣竿,拋投魚線,動作嫺熟瀟灑。
魚線在水面旋轉飛揚,大開大闔,宛如青山綠水間的一場舞。所有動作一氣呵成,行雲流水,是反覆練習之後才能擁有的輕鬆自如。
有人把飛釣稱爲“世界上最優美的釣魚技術”,確有道理。
所謂“飛釣”,與普通的釣魚區別很大——
普通的垂釣,是利用魚餌本身的可食用性,吸引游魚上鉤,魚餌通常靜止於水中,垂釣者也要長時間靜坐不動。
而飛釣用的“擬餌”多以羽毛製成,有時十分精緻美觀,卻不可食用,只是模擬昆蟲的外形。釣者絕不能靜坐不動,必須不斷甩動釣竿、牽引魚線,利用魚線的飛揚拋投,讓擬餌運動起來,模仿昆蟲掠過水麪的動態效果,以此吸引魚類。
所以飛釣的技巧性很強,難度係數高,也更有趣,雖然在國外一些地區流行,在國內卻不多見。
程安顯然精於此道,不多時,鉤上便掛住了一條體形不小的黃顙魚。魚尾竭力甩動,帶起晶亮水滴。
他取下擬餌,彎腰把猶自掙扎的魚放歸湖中。
釣獲放流。
這一幕,喚起了多年前的記憶,與眼前景象重疊:溫柔的日光中,微風吹動水面,波光漾動。在水畔放生鯉魚的少年,忽然擡眸向她看來。帶着淡淡笑意的眉眼,側臉泛着微光,那麼明亮又那麼溫暖……
直到程安衝她揮手笑了笑,她才驀然回神,關於周即溫的記憶驟然消散。
迎着程安的視線,她這才發覺,剛纔自己一直盯着他看,還看得失神。
爲了緩解尷尬,她主動開口轉移話題:“沒想到飛釣可以在岸上進行,我之前以爲只能在溪流中。”
這不是假話。幼時,她隨父親行經M國阿肯色州的白河流域時,見過一些飛釣愛好者穿着水褲和涉水靴,站在溪流裏釣魚。所以在她的印象裏,釣者都該站在水中,而非岸上。
“原來沈小姐也知道飛釣。”程安放下漁具走過來,嗓音清潤,娓娓道來,“的確,歐美流行的是溪流釣法,因爲站在水中可以更接近聚魚點,揮竿牽線的空間也更大。但這也導致很多人以爲飛釣只能那樣做。實際上,只要方法得當,在岸上釣也能有所收穫。”
這番解釋十分淺顯通俗,雖然沈絨是外行,也立刻聽懂了。
這實在與周即溫很不一樣。周即溫從小就心極軟,憐惜各種小動物,如果不是周家老夫人不允許,他大概會變成素食主義者。這樣的人,當然不會釣魚。
“原來如此。”沈絨把眼前的人與記憶中的那人拉開距離,也就少了隔閡。她忽然對飛釣生出興趣:“我比較好奇,這其中有什麼技巧?”
程安耐心解釋,於是話題展開。一番閒聊後,兩人漸漸熟悉。
“凡是高明的釣者,不能只憑簡單的誘餌。有人說,飛釣是一門欺騙的藝術。有些魚很聰明,不易迷惑,要想成功讓魚上鉤,最重要的是耐心以及模仿,讓魚餌模仿昆蟲的運動……”程安如是說。
有一瞬間,沈絨彷彿錯覺對方說的不止是飛釣。隨即便覺得自己想多了,念頭驟然消逝。
隨着話題的深入,沈絨發現,只要忽略對方外貌與周即溫的相似之處,程安就是很好的交談對象。他與沈絨的趣味和愛好竟然非常合拍,談話愉快,完全不會冷場。不過也可能是由於對方的情商太高,給她造成這種錯覺。
程安與周即溫的不同之處也愈發明顯。兩人看上去都溫雅隨和,但周即溫到底是作爲周家繼承人的貴公子,再平易近人,也只是居高俯就的“近”。而程安是平民,身上天然就有人間煙火氣。
無論如何,沈絨終於開始把他當做朋友,納入安全範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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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鬆愉快的時光總是過得很快,也格外充實。
這天,沈絨等一行四人在農家山莊裏釣魚,乘船,採摘應季水果,參加戶外燒烤,喫到農家菜。
家常菜的廚藝普通,但勝在食材新鮮,是真正的有機蔬菜。帶着香脆鍋巴的柴火飯,魚肉嫩得彷彿入口即化,蔬菜水靈爽口,新生的竹筍味道清腴。
尤其在參加完戶外活動之後,累了餓了,喫什麼都覺得是無上美味。
飯後,四人在湖邊的廊橋上散步。
微風掠過湖面,帶來草木與湖水的清新氣息,觸體生涼,使人心胸爲之舒張。
崔小圓與陳方走到前面去了。沈絨扶着欄杆閒立,側耳細聽,湖水波動的聲響,夾雜着只聞聲、不見影的水鳥與昆蟲,漸漸在這天然的節律中聽出一種奇異的寧定。
直到手機收到信息的提示音,打破了沈絨的出神狀態。她低頭一看,是求職APP發來通知:之前她的那次應聘面試又失敗了。
雖然失望,卻也是意料之中。
程安正好站在她身邊,目光掃到她的手機:“不好意思,冒昧問下,沈小姐正在求職?”
她沒必要隱瞞,點點頭:“嗯,是的。”
不料程安給出建議:“沈小姐不妨考慮來我們公司,環境和待遇都不錯,算是業內良心。”
“貴公司當然很好,但恐怕我力有不逮。”
這不是她謙虛,而是有自知之明。
她還記得,程安在環美國際任職,那是著名的跨國高端旅行集團公司。這種外企的薪酬厚、福利好,對外招聘的門檻也高。以她國內普通大學的本科學歷、被上家公司辭退的工作履歷,大概連簡歷初審那關都過不了。
“對於實際工作而言,個人能力與態度纔是關鍵。”程安低頭劃了劃手機,直接把HR的電郵地址發給沈絨,“沈小姐不妨發份簡歷過去,約一下coffeechat。我會幫忙做內部推薦。”
程安是環美國際C市分公司的中層管理。由他做內推,等於讓她保送通過簡歷審覈的第一關,何況還有coffeechat這種面試前拉近關係的機會。
對於一直求職無門的沈絨而言,這就像放在一隻飢餓的小白鼠面前的誘人奶酪。
但她與程安的關係算不上熟稔,不願欠下人情:“多謝好意。這份工作非常好,但我資質不足……”
“如果沈小姐不能勝任,我絕不會徇私。學歷和工作經歷之類只是求職敲門磚,卻不是最重要的。難道沈小姐不去試一試,就真的認定自己的能力不足以勝任?”
沈絨無言以對。
程安又道:“內推僅僅能讓沈小姐無條件通過簡歷審覈的第一關。之後的筆試與面試,都是完全公平公正的,我無法干預。我只是爲朋友提供一個入門機會,這種內推完全符合公司規定。”
事實的確如他所言,內推是很多公司都有的規則。
想了想,她終於道:“謝謝,我欠您一個人情。”
“客氣了。”他笑意明朗,“期待沈小姐的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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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四人離開山莊,駕車返城。
陳方充當司機,程安坐副駕。兩位閨蜜在後座,方便聊天。對於這一天市郊之行,崔小圓非常滿意,開始計劃下次一起去泡南山溫泉。
“程先生,下次有空再出來一塊玩吧?”崔小圓不忘召集同遊者。
“沒問題。”程安很快應道,“我是孤家寡人,你們玩的時候儘管捎上我,拎包倒水我都行。”
大家都笑了。
“程先生這樣的優質暖男,竟然還是單身,天理不容啊。若有需要,我幫你介紹女友。”除了八卦,崔小圓還喜歡當紅娘。
“多謝誇獎,不過,其實我已經有意中人了。”
崔小圓眼睛一亮,好奇道:“還在追求階段?表白了沒?”
“目前沒有,需要繼續努力。”
陳方也打趣道:“想不到你這樣的香餑餑,也有求而不得的時候。”
程安但笑不語。
當車內的聊天暫時告一段落,車載電臺被打開,交廣頻道播放着懷舊音樂。
沈絨看着車窗外不斷後退的景物。天空藍得高遠,一座座曲線起伏的山巒從眼前掠過。
崔小圓刷着手機,查看朋友圈。
“奇怪啊,”她用手肘碰了碰沈絨,“你家許先生到現在還沒點讚我們的湖畔合影,是不是工作太忙,今天還沒來得及看朋友圈?”
沈絨沒有答話,心下猶豫,要公佈分手的消息嗎?這是個好時機嗎?
不知爲何,她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前方的程安。大概是由於唯有他知道她分手的事情。
而那一瞬,他似有感應,微微擡頭,目光透過後視鏡與她的視線相觸。他的雙眸與人對視時,顯得格外平靜凝定,令人感覺心安。
當她察覺自己看着對方的時間過長時,倏然移開目光。
這時,車行正好進入山體隧道,四周陷入黑暗,唯有一道道暖黃的燈光掠過面龐,明明滅滅。隧道內,車載電臺接受不到信號,只剩一片雜音。陳方關了收音,車廂內更顯得寂靜。
沈絨忽然意識到,公佈一段戀情的死亡,就像公佈一個噩耗,永遠沒有什麼恰當的好時機。
於是她開口:“我已經與許宣然分手了。”
“啊,什麼?”崔小圓懷疑自己聽錯,“你說你們分手了?”
“嗯,分手了。”
“但你們感情那麼好,怎麼會……你們吵架了?”崔小圓依然不能置信。
她親眼見證了閨蜜的感情歷程,從校園到校外。她覺得就算自己與陳方分手了,許宣然與沈絨也不會。這個消息令她一時難以接受,總覺得兩人不是真的分手。
之後,爲了說服閨蜜接受事實,沈絨不得不簡單解釋:許宣然有了新女友,並且已經訂婚。
崔小圓先是震驚,繼而義憤填膺:“我以前真是瞎了眼,沒想到許宣然竟是個人渣。絨絨,他怎麼能那麼對你。我要把他拉黑!不,拉黑之前我要先罵他……”
相較而言,沈絨就顯得平靜多了。她婉言安撫了閨蜜:“沒什麼,拉黑他就行了,不值得我們浪費時間。我就當從沒認識過這個人。”
崔小圓仍憤憤不平:“但是他……”
“能及時止損就是好事。若等到結婚再出這種事,豈非損失更大?”沈絨道。
“嗯,以後我們都不要再提他。”崔小圓想通了,傾身給閨蜜一個擁抱,“絨絨,你是最好的,是許渣渣配不上你。”
沈絨低聲道:“我明白。”
這時,車子終於從漫長得彷彿沒有盡頭的隧道里鑽了出來。一瞬間,天地明亮,豁然開朗。
陳方聽着後座上老婆與她閨蜜的對話,不便出聲。
而程安不動聲色地通過後照鏡看向沈絨被陽光照亮的側臉。平靜的眼眸中,某種難以辨析的複雜意味一閃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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