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2
崔小圓喜歡逛街,哪怕不買什麼,四處看看也是好的。這個週末,她邀沈絨一起去逛剛開業不久的傢俱城,幫她參考選購傢俱。
到了那裏沈絨才發現,除了崔小圓夫婦,程安也來了。這又是一次“四人行”。
這不是巧合。自從得知沈絨分手的消息,崔小圓就想撮合閨蜜與程安。
週末不需要工作,程安穿得休閒。白襯衣,淺灰的亞麻長褲,五官清雋,嘴角含笑,很有親和力。
崔小圓對程安是越看越滿意,彷彿丈母孃看女婿。這樣的單身優質男可不多見,她當然不希望沈絨錯過機會。
逛傢俱店時,崔小圓悄然把沈絨拉到一邊,語重心長:“絨絨啊,你看,現在你和程安在一家公司,多有緣。俗話說肥水不流外人田,他單身,你也單身,年齡相當……”
閨蜜一念叨,沈絨怎麼可能還不明白?
崔小圓繼續道:“程安可比那個許渣渣強多了,各方面完勝。你和程安在一起,足以證明許渣渣瞎了狗眼,讓他後悔莫及去吧。”
說到最後,崔小圓眼中閃動着希望的光芒,彷彿已經看到了打臉渣男的光明未來。
沈絨沒有告訴閨蜜,許宣然的未婚妻是穆家大小姐。如果比條件,他是絕對不會後悔的。
當然,沈絨也並不關心前任的想法。她客觀道:“程先生的確很好,但我不一定配得上。”
她有自知之明。若用世俗眼光來看,程安完全可以找比她條件好的女友。
見沈絨沒有直接拒絕,崔小圓頓覺有戲,笑嘻嘻道:“親愛的,別妄自菲薄。程安也是平民,普通人,哪有那麼高不可攀?而且依我看呀,他八成對你有意思,老陳也這麼認爲。”
沈絨好奇:“你們爲何這麼覺得?”
“其實挺明顯的,程安有時會向老陳和我打聽你的情況,比如你和我以前在大學裏參加的活動、你喜歡什麼甜品之類。如果不是對你有意思,他一個大男人,怎麼會關心這些事情?”
沈絨無言。這的確不像普通朋友的態度。回想起來,程安對她真的太好。如果不是蘇嘉明派人來警告她遠離程安,她甚至都要懷疑這是一個糖果陷阱。
“今天我可是專門給你們創造機會,別辜負我的一番心意喲。”崔小圓眨眨眼,“要是成了,將來記得請我這個紅娘喝喜酒。”
沈絨哭笑不得,但並未拒絕。
接下來,崔小圓挽着陳方的胳膊,時時刻刻都與老公黏在一起,一邊逛傢俱店,一邊咬耳朵。
這對新婚夫妻如連體嬰般蜜裏調油,另兩人不可能沒眼色地充當電燈泡。於是沈絨與程安不近不遠地跟在後面,自行瀏覽商品。這正是崔小圓故意創造的“良機”。
沈絨是真的在逛傢俱,只是隨便看看也覺得很有意思。
這座新開業的傢俱城規模很大,上下共七層樓,品種齊全。小到擺件、蠟燭、靠墊、果盤,大到成套的傢俱、裝飾設計,應有盡有。
一張原木小桌令她駐足,她喜歡這種木材的溫潤質感。附近一名導購見了,向她介紹這款產品。
這家店是國外的高端品牌,價格不菲,這樣一張簡單的小桌就是普通工薪族幾個月的收入。絕大部分進店的顧客都是隻看不買。最近是銷售淡季,就連來閒逛的人也很少。
導購習慣了門可羅雀的狀態,但依然敬業,對進門的顧客都會禮貌接待。其實沈絨剛進門時,導購就通過衣着打扮,判斷出沈絨的消費水平不高,購買的可能性不大。
果然沈絨道:“謝謝,我只是隨便看看。”
這時程安來到沈絨身邊,低頭看向她:“你在看桌子?”
“嗯,隨便看看。”
導購見了程安,眼前一亮。不僅是由於他外貌出衆,更是因爲他的衣着,特別是手腕上那塊表。導購員接待過不少有錢顧客,對奢侈品有研究,迅速判斷出那塊自動機械錶價值不菲。
這應該是一個有消費能力的顧客。
導購不着痕跡地打量着程安。而程安的目光落在沈絨身上:“你喜歡這種桌子?”
“看上去挺好的。”沈絨道。
如果導購此時再不行動,簡直就對不起她的職業。
她揚起笑臉,把兩本印製精美的宣傳手冊遞到沈絨和程安手中,並對沈絨殷勤介紹:“女士您的眼光真好。這種桌子是我們這裏的經典款,很適合像您二位這樣的年輕伴侶。”
來逛傢俱城的成對年輕人,很多都是情侶或夫妻。加上程安看沈絨的目光過於柔和,就導致了誤會。
程安聽了,臉上浮現一絲笑意,沒說什麼。
沈絨略覺尷尬,澄清道:“我們只是朋友。”
“抱歉,是我誤會了。”導購暗自遺憾,看來不能讓這位男士掏腰包了。
這時,一道陰陽怪氣的聲音傳來:“哎喲,沈絨,這麼巧,竟然又是你啊。
沈絨側首一看,真是冤家路窄,竟然又遇到了餘利和他的女友。
餘利陪着女友來看傢俱,正好看見沈絨。上次他在珠寶店自討沒趣,灰溜溜走了,對沈絨恨意更深。這次遇到,就想找回場子。
“以你作爲店員的收入,可買不起這裏的傢俱。”餘利嘲諷。
沈絨懶得解釋自己換了工作,根本不搭理他。
而餘利的女友,雖被男友挽着胳膊秀恩愛,她的目光卻毫不掩飾地落在程安身上,帶着欣賞的意味。程安的外貌氣質比起餘利,就像明珠與瓦礫。
餘利察覺了女友的心不在焉,心情更是火上澆油。
之前在珠寶店,他被買下那麼多鑽戒的人深深打擊。後來他再三回想,心理陰暗,猜測那個男人是沈絨的金主,所以才爲沈絨出頭。
現在沈絨身邊的男人又是另一個看上去有錢的,或許是換了金主。
如果這個金主又老又醜也就罷了,偏偏還年輕英俊。這讓餘利怎麼心理平衡?
於是他出言試探:“沈絨啊,看來你之前那個金主終於甩了你,不知你撈到了幾枚鑽戒?”
她聽了微怔,不明白“金主”所指,過了幾秒鐘才反應過來,終於朝餘利掃了一眼。那樣的目光,就像在看地上的垃圾。
這態度如火上澆油,瞬間激怒了餘利,令他口不擇言:“看來果然被我說中了吧。賣身勾搭金主,真是不知廉恥。”
沈絨還沒說什麼,程安先開口:“衆所周知,誹謗屬於犯罪行爲。”
“你……”餘利正要開口嚷嚷。
程安語氣沉靜,似乎完全沒有威脅的意思,只是平靜的陳述:“這點起訴你的律師費我還是付得起的,法院也不會介意給你發一張傳票。”
餘利見對方認真的態度不像開玩笑,不敢再說什麼,臉上一陣青一陣白。他對沈絨的指控當然拿不出證據,只好偃旗息鼓。
程安不再理會他,直接把一張銀行卡遞給導購:“麻煩了,我買一張這種桌子。”
他不曾細看這桌子,連價格都沒問,卻忽然決定購買。不僅導購員意外,沈絨也沒想到。
沈絨不想他因爲替她解圍而浪費,正欲勸阻,卻聽程安解釋道:“你說看上去挺好,那就夠了。我正好需要一張桌子。”
導購連忙誇沈絨與程安有眼光,欣賞水平高,並且飛快辦理付款手續,刷了卡。
事已至此,沈絨沒法再說什麼。
而餘利慘遭打臉,不想在這兒繼續待下去,拉着女友離開了。
傢俱是24小時內配送上門,導購去安排配送。
沈絨與程安隔着一張小桌,相對而立。旁邊是巨大的落地玻璃窗,陽光照進來,落在溫潤的原木桌面上,變得格外柔和。
她曾聽某個攝影師說過,光線是影響氛圍的要素。此時忽然想起這句話,因爲它或許能解釋爲何此刻氣氛微妙。
“這桌子,你喜歡就好。”他開口,語氣溫和。
到此時,她已無法否認兩人之間的微妙氣氛。
“爲什麼?”她擡眸看向他,直接問。
“我喜歡你。”他坦然迴應她的目光,“我是認真的。”
喜悅,感動,慶幸……這些小小的私密情緒她不是沒有,但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她輕輕籲出一口氣:“謝謝,你很好。真的很好,我說這話不是出於禮貌。但我還沒有做好準備再開始一段新的關係。若不能百分百真心投入,對下一任來說很不公平。”
“如果下一任知情且自願,就很公平。”他目光清亮,微微一笑,“能否考慮請給我一個機會?無論最後結果如何,我都能接受。”
她張了張口,沒有發出聲音。
“不用有壓力,慢慢考慮。在你做出決定之前,我們依然是朋友。”
她忽然有點恍惚。
記得當年還在大學校園,許宣然突然向她告白,具體說了些什麼她記不清了。但她仍記得那時許宣然的樣子,那麼緊張、忐忑、青澀,簡直有點手足無措。
當時她不禁莞爾,心想:“這人肯定是第一次向女生告白吧。我第一次接受表白,突如其來,都不緊張,他卻連說話都磕磕絆絆了。”
而此時的這次表白,與當初完全不同。她不再是天真的女生,程安也不是青澀無措的男生。
程安的表白看似簡單自然,但應該經過了深思熟慮,把握得恰到好處,沒有半點突兀。無論她是否接受,都不會導致尷尬難堪的境地。這是成熟的溫柔。
“謝謝你。給我一些考慮時間,不用太久,我會給出答案。”她道。
“好。”他眸中亮晶晶的笑意,藏不住也掩不了。
心境彷彿被陽光照亮,她也隨之輕鬆起來。
她對程安有好感。但前一段感情是前車之鑑,不能僅憑膚淺的好感就開始一段新的關係。
更重要的是,霍家的威脅仍未消散,這是一個未知的、不可控的因素。
所以她需要時間,審慎地做出決定。————————————
沈絨等四人離開傢俱城時,已是晚餐時間。他們去了一家崔小圓推薦的網紅餐廳。
這家餐廳的室內設計風格非常文藝,純白的牆體和開放的窗臺,又避開了商圈的洶涌人流,適合密友小聚。
坐在磨砂玻璃長桌前,音樂輕柔,落地玻璃外是滿城燈火。
四人聊着天,喫着小份而精緻的食物,氣氛很好。
這家餐廳的氣泡水果酒度數很低又偏甜,盛在玻璃杯裏呈現出晶瑩剔透的漸變色,顏值頗高,很受女士歡迎。崔小圓舉杯:“酒要一起喝。絨絨,乾杯!”
沈絨端起杯子與之碰杯。
四人閒聊時,程安主動提議:“下週週末,去我家喫飯,怎麼樣?”
陳方立刻來了興趣:“你親自下廚?”
“是的,你們有什麼想喫的,可以先點菜。”
陳方笑道:“嘖嘖,真是難得啊,能有口福喫到你親手做的食物。我這個老同學,是出了名的廚藝好,但不輕易做給別人喫。話說,你現在住的地方,我還沒去過呢。”
崔小圓聽了,更覺難能可貴:“連廚藝都這麼棒,妥妥的男神啊。我們這次能夠幸運蹭飯,也算貴賓級待遇了,絕對不能錯過。”
崔小圓衝沈絨眨眨眼:“絨絨,你說對吧?”
沈絨點頭:“對。”
陳方玩笑道:“只怕老婆你喫過這一頓,就更看不上我的暗黑料理了。”
崔小圓佯作頭疼狀:“所以哪能指望你下廚,我是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老婆你真好!”陳方狗腿道。
有這對小夫妻在場,氣氛總是輕鬆活躍。
餐廳一端的臺上,駐唱女歌手伴隨背景音樂,一邊彈吉他一邊唱着異國情歌。顧客可以付費點歌。歌手聲線不錯,有種莫名的纏綿。
沈絨原本沒留意,直到歌手扶着麥道:“下面這首歌是一位男士點的,獻給在座一位身在他鄉的年輕女士。她的家人和未婚夫期盼她早日歸家。”
沈絨心絃一顫。
歌手唱起了名爲Bae(回家)的英文歌。吉他的和絃落下,沙沙的嗓音如幽魅般潛入人心——
It\'stimetoebae(現在是回家的時間了)
bae(回家吧)
bae(回家吧)
bae(回家吧)
沈絨希望這只是巧合,但這種僥倖心理很快破滅。歌聲中,餐廳的侍應生逐一給每張有客人的餐桌送上一支紫色玫瑰。
其他人以爲這是餐廳爲了招徠顧客的贈花。但沈絨知道,除了霍家,別處不會有這獨特的玫瑰品種。
侍應生把花送到了這一桌。
“這花挺好看的。”崔小圓拿起玫瑰輕輕嗅了嗅,“歌也蠻好聽的。”
沈絨的臉色有點蒼白,但在暖色的燈光下不容易看出異樣。
“我去趟盥洗室。”她起身離開。
進入盥洗室,門一關,終於聽不見歌聲。
返回座位的途中,她一個不小心,和迎面而來的人輕輕撞了一下。
對面女士穿着淡青色長裙,裙幅上染着斑斑暗紅色的水跡,有點觸目驚心。看樣子應該是她用餐時打翻了紅酒,灑在裙子上,所以匆忙前往盥洗室處理。
兩人撞了一下,但力道不重,沒什麼影響。
那位女士並未在意,側身避過沈絨走開了。
而沈絨的臉色愈發蒼白。剛纔所見的一幕,淡青長裙上的暗紅痕跡,觸發了她心底深處不願回首的記憶。
“你還好嗎?”有人從旁扶住她,關切詢問。
是程安。
她深吸一口氣,強壓下涌出的思緒:“謝謝,我沒事。可能多喝了點酒,有點暈。”
“那我送你回去,早點休息。”
她恢復過來:“太麻煩你了,我打車就好。”
見她主意已定,他沒有再勸說,柔聲問:“剛纔餐廳送的玫瑰花,是否有問題?”
她沒想到他如此敏銳,大概是聯想到了她在公司收到的紫玫瑰。
但她不便解釋,靜了兩秒,終是道:“沒什麼,那只是普通的花,巧合而已。”
見她不願多說,他沒有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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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沈絨被噩夢侵擾。
夢中第一個場景是霍家祖宅。
她站在樓梯上,眼睜睜看着蘇薈從樓梯上跌落。突如其來的變故,令她呼吸都停住。
那一刻,一切在眼中變作慢動作播放。時間變緩,視野擴大,細節變得格外清晰。
她彷彿能看到窗外陽光照射透過淡薄的雲層,微風中窗簾緩緩揚起,瓷瓶裏的梅花散發幽香。
似乎一切如常。
然後,下一刻,蘇薈躺在地上,淡青色長裙染上一片濃稠殷紅。
紅得刺目。
恐懼感席捲而來,血海汪洋,鋪天蓋地。
世界開始扭曲,彷彿有一隻巨大的手操縱着輪/盤,無形的細線如蛛絲般纏住了她……
場景驟然一變,她置身於陌生的空曠,被無數模糊的人影包圍。
千夫所指。
人影圍繞着她,聲音此起彼伏——
“她處心積慮,把繼母推下樓梯!”
“她嫉妒那個尚未出生的男孩!”
“殺人兇手!”
“變態!魔鬼!”
咒罵與聲討如潮水涌來,把沈絨淹沒。她渾身發冷,失足墮入黑暗深淵……
夢至此處,驀然驚醒過來。
她從牀上坐起,撫着胸口,感受心臟激烈的跳動。冷汗浸溼了睡衣,空氣裏似乎還殘留着一絲夢中的血腥氣息。這個噩夢,已有三四年不曾做過。
按亮手機看了看時間,才清晨五點,卻再無睡意。
對自己的心結,她再清楚不過。
被陷害,揹負莫須有的罪名,受衆人非議,她豈能不恨?何況還有母親的死,更是橫亙在她與生父之間的仇怨。
她不是不想復仇,但離開霍家之後,世上再無那個高高在上、錦衣玉食的豌豆公主。跌入俗世塵埃,她不過是個普通人。比起霍家這樣的龐然大物,她就像泰山下的一隻小小螞蟻。
蚍蜉撼樹,不自量力。
她痛恨自己的軟弱和無能爲力,最終不得不放棄對抗與復仇,只想與過去的生活一刀兩斷。
從此,她不是霍絨,而是沈絨。
這其實是一種逃避,但她別無選擇。
爲了轉移注意力,她打開微博,隨意刷了刷。忽然,不知爲何,她想起那個曾在她微博留評的ID:摩耶。
“摩耶”在梵語中,意爲虛假的幻象。
某位著名哲學家引用過“摩耶之幕”的典故——古印度教神話中,神靈用幻術製造了一張無比巨大的紗幕,把整個宇宙囊括其中。人們所見的山川河流、日月星辰,都是由這“摩耶之幕”造成的幻覺。如果哪天神靈忽然收回這張大幕,人們熟悉的一切都會消失不見。
沈絨忽然懷疑,她如今努力經營的生活,就像那巨大的紗幕。看上去一切正常,實際上不過是隨時可能破碎的幻覺。
摩耶之幕,她逃不掉。
但她很快壓下這個消極的念頭。
“不知未來如何,但我不會放棄希望,不會認命。”
她發出這條文字微博,提醒自己。
窗外,一輪朝陽緩緩升起,晨曦透過雲層,驅散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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