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
但門前立着的人影,令她心下一沉。
只見譚信依舊穿着得體西服,全身上下一絲不苟,垂手肅立。跟在他身後的,是穿着白大褂的醫生,以及提着醫藥箱的護士。
“我帶了船上的醫生過來,爲您看傷。”譚信開口對沈絨解釋,對程安則視而不見。
霍家這麼快就知道她受傷的消息,要麼是一直在監視她,要麼是剛纔程安打給服務部的電話泄露了消息。畢竟這整艘遊輪都屬於霍家,關於她的消息上報給譚信,不奇怪。
“我沒事,只是腳崴了。”她不想勞師動衆,尤其不想牽扯到霍家。
譚信堅持:“我會留下,直到確定您安然無恙。”
程安看着譚信:“請問這位是?”
沈絨趕在譚信開口前搶先道:“我以前的朋友。”
程安看出她不願多解釋,轉言道:“其實請醫生看看最好,更放心。”
沈絨知道,譚信多半是勸說不動的,那這醫生是必須得看了。
但她不想讓程安趟入霍家這潭渾水,只好對程安道:“時間不早了,今晚已經很麻煩你了……”
善解人意的程安,一聽就知道這是送客的表示,於是主動告辭,風度極佳。臨走時,他還不忘叮囑:“若需要幫忙,隨時電話我。”
沈絨知道自己這麼做像是過河拆橋,卻沒法解釋,對他的感激中更添了一絲愧疚。
客房房門打開,護士扶沈絨進去,在牀上坐下。
醫生檢查一番,確認只是輕微扭傷,沒有傷筋動骨,先冷敷。
護士取出噴霧劑,欲給沈絨上藥。譚信卻從她手中取過噴霧劑,親自蹲下,對着沈絨的右腳踝用藥,專注得彷彿在完成世界上最鄭重的任務。
“我自己來吧。”沈絨有些尷尬。
雖然以前在霍家時譚信經常爲她服務,但今時早已不同往日,她無法心安理得地讓他服侍。
他卻置若罔聞,有條不紊地繼續爲她敷冰袋。
冰袋很冷,觸到崴傷處時,疼得她渾身一顫,倒抽一口冷氣。還沒緩過氣來,一個軟枕遞到她面前。
“嗯?”她不解。
譚信解釋:“您抱着它,或許會好受些。”
她一時沒弄懂這其中邏輯,直到想起自己幼時的一次受傷經歷。
當年,她與一羣玩伴們奔跑嬉戲時,不小心摔倒,磕破了膝蓋,疼得直哭。
醫生爲她敷藥,她怕疼。母親見了,就讓傭人塞給她一隻毛絨公仔熊。母親或許認爲,小孩子抱着玩偶能分散注意力,減輕痛感。之後在養傷期間,特別是每次換藥時,沈絨總是抱着軟綿綿的公仔不撒手。
當時,大概譚信也在場吧?所以現在他纔會遞給她一個枕頭,讓她抱着。這令她有點哭笑不得。
時過境遷。當年的她是嬌嫩的豌豆公主,稍微磕了碰了就哭得抽噎,需要有人哄、有人安撫。哪像現在,扛過風風雨雨,再疼也能一聲不吭。
當她抽離回憶時,譚信已經用薄毛巾把她腳踝上的冰袋固定好了,十分熟練,彷彿做慣了這種事。
他讓護士把養傷的注意事項寫在一頁紙上,壓在牀頭櫃上,便於沈絨查看。
而他把小冰箱推到牀頭,緩聲把這些事項親自說了一遍:“其餘的冰袋都在冰箱裏。每次冰敷二十五分鐘左右,每隔兩個半小時左右再敷一次。睡前用枕頭把右腳墊高些,能減少疼痛……”
聽着這些話,沈絨驀然憶起:“如果我沒記錯,你以前學醫?”
在她模糊的記憶裏,當年他執意學醫,這惹得他的父親非常生氣,罰他跪祠堂。其中原因很簡單:譚家世代爲霍家人服務,學什麼專業都得聽從安排,不能自作主張。
當時她得知此事,同情道:“學醫也挺好的,別怪他了。他想去學,就學嘛。”譚信這才從祠堂裏被放出來,獲得學醫的許可。
那是她印象裏他唯一的一次叛逆。其餘時間他都近乎刻板地嚴格執行命令,一絲不苟,堪稱霍家下屬的楷模。就像現在這樣。
此時,他簡潔回答:“是的,屬下學過。”
但他現在的職業與醫學沒什麼關係。白白浪費了專業知識,去爲蘇嘉明那種人服務,她不禁覺得有些可惜。
她想起楚星鸞拜託她的事情:“這套禮服的面料會對外出售嗎?”
“不會。”
不意外,她料到了這答案。
對方又道:“夫人留下的面料還有很多,都由您繼承。”
她深深看了他一眼,懷疑他是不是知道她與楚星鸞的對話內容。
想到楚星鸞對面料表現出的熱切喜愛,沈絨終是道:“我需要一些這種面料。”
“是要送給楚女士?”他平靜詢問。
果然,他知道。或者說,還有什麼是霍家人不知道的?
她意興闌珊地點點頭,不再開口。
譚信離開前,還非常細緻地在牀頭櫃上放了一杯檸檬水,又把空調溫度稍稍調高。
當室內只剩下她獨自一人,她才發現自己還穿着程安的西裝外套。一股非常淡的香氣傳到她的鼻端,是程安平日裏身上的氣息,雪松香。
她脫下外套。衣料滑過手背,存留下一抹細膩觸感,仿若體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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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輪上另一處。
程安離開沈絨的客房之後,徑自返回自己的套房。
套房的角落安裝着隱蔽的攝像頭和竊聽器,是霍家人用來監視他的。
但這個隱患被他身後的勢力完美地解決了。程安可以隨時遙控切換,讓監視者只能看到虛假的監控畫面,聽不到真實的聲音。
現在,他就這樣自由行動着。
關掉燈,拉開窗簾,望向窗外。夜漸深沉,海風越來越大。厚重的雲層宛如裂絮,涌動着漸漸遮住月亮。
他取出衛星電話,播出一個號碼。
電話接通,他望着無邊無邊的大海,簡單講述了一遍今晚宴會上發生的事情。
待他說完,電話裏傳來慵懶的男音:“看來霍白與蘇嘉明越來越急切了,用這種手段逼霍絨回去。最近霍家旁系的小動作不斷,大概給蘇嘉明的繼承計劃造成了一定壓力。”
程安沒有應聲。
對方輕輕一笑:“這很好。他們越是逼迫,霍絨就越排斥、越厭惡。把握住機會,你就更容易博取她的好感。我看你最近做得不錯,再接再厲。”
程安也知道,目前事態發展非常順利,對他們十分有利。但不知爲何,他心底隱隱生出一種微妙的憂慮:這一切似乎過於順利。
當一件事好得不像真的,那它可能就不是真的。
他斟酌着道出顧慮:“霍絨從小在霍家長大,那些人卻不明白她的性格,採用只會令她反感的手段,適得其反……”
話沒說完,意思卻明顯:霍家人的做法似乎過於愚蠢。
對方平靜道:“沒錯,你很謹慎,這是好事。兵不厭詐,難保這其中沒什麼陷阱,所以我不會完全相信。即使真的有詐,也損失不大。”
“那就好。”
對方又道:“至少目前的情況還看不出什麼問題。霍家人的愚蠢行爲並非現在才肇始,七年前霍絨執意離家,已經證明他們完全錯估了她的性格。”
的確如此。程安也覺得自己多少有點杞人憂天。
對方最後的話語更是一顆定心丸,令他不作他想——
“更何況,X先生的計劃從未出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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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
萬道霞光將天與海都照透。晨霧漸漸散去,海面金光粼粼,彷彿人間萬事都是嶄新。
昨夜楚星鸞的睡眠並不安穩,但生物鐘還是準時喚醒了她。
原本她打算參加完宴會就立刻返回劇組拍戲,不過昨晚的情況讓她決定在船上再待一天。她懶得出門,直接叫了早餐服務。助理早已幫她訂好了三餐的內容,每一餐都嚴格限制分量,以控制卡路里,保持體型。
一刻鐘後,門鈴聲響起,門外傳來服務生的聲音:“楚小姐您好,我來爲您送早餐。”
“進來。”楚星鸞道。
房門應聲打開,服務生推着餐車進來,將早餐逐一擺放在桌上。
蝦仁燒賣,日式厚蛋燒,有機果汁,還附贈一支新鮮的百合花和一張早安卡片。
這些都很平常,不值得楚星鸞特別關注。
但最後,服務生從餐車下面取出一隻體積不小的長方形紙盒:“這是您的衣料。”
“衣料?”楚星鸞一愣,她可沒訂這樣的東西。
服務生打開盒子,一抹淡紫色映入眼簾。楚星鸞伸手捻起那織物,一顆心沉了下去。
這就是那種獨一無二的面料。輕盈,舒適,滑過指尖如流水輕風。
昨晚她只是拜託沈絨幫忙詢問購買渠道,今天一早就有人送來面料。預先在遊輪上存放衣料的可能性極小,那它只能是被飛機連夜送來的。
“請問您還需要我的服務嗎?”服務生見她神色有異,小心問。
楚星鸞回過神,微笑道:“謝謝,不用了。”
服務生推着餐車離開,將房門輕輕關上。
隨着房門合上的咔噠聲,楚星鸞臉上的笑意消失,眸色幽深。
三年前,她曾因偶然的機會見過一次這種面料,知道它是霍家專屬,並不對外出售。當時她爲了試探自己在那人心中的地位,在電話裏向那人的助理婉言提出,希望得到一些這種衣料,不必多,只要一小塊就足夠。
但助理毫不留情地拒絕了,還用一種近乎嘲諷的語氣冷冷告誡她:“楚小姐,建議你安分守己,別有任何非分之想。”
之後整整三個月的時間,她被徹底雪藏,原定的所有拍攝計劃、通告、商業活動通通取消,只能對外宣稱是生病休養。這就是對她說錯話的懲罰。
當時無數粉絲在網上爲她留言祈願,希望她早日康復。誰能想到,粉絲們崇拜的女神,雖是國內最當紅的一線女星、手捧國際電影節大獎,但就連霍家的一個助理都可以奚落她。
她就像一隻關在籠子裏的金絲雀,羽翼再華美,也不過是玩物。
而現在,那高不可攀的“非分之想”,沈絨竟能輕易得到。
沈絨到底是什麼人?與霍家、與那人有什麼關係?
楚星鸞靜坐在沙發上,桌上的早餐漸漸涼了。
雖然知道自己不該深究,但她終是掏出手機,用語音通話撥通一個私密號碼。
那邊很快接起。雖然對方沒有開口,但她能聽到電話那頭微微的呼吸聲,有些急促。
“慈恩,你還好嗎?”她放柔了嗓音。
“嗯。”對方含混道。聽聲音,應是成年男子。
“最近你那邊氣溫變化大,記得添衣。還有,一定要保證睡眠,不能挑食。”她耐心叮囑,語氣格外輕柔和緩,彷彿在對一個孩子說話。
“嗯。”對方依然只是輕聲應答。
若是旁人聽到,恐怕會認爲這個男人冷淡敷衍。
但楚星鸞知道,他不是冷漠,而是羞怯。這樣的對話模式,她已經習慣。
她又自說自話地閒聊起來,描述此時窗外的大海與陽光,語氣輕快。縱然得不到迴應,也不覺得尷尬。
大概過了三四分鐘,終於,對方深吸一口氣,主動開口。
他的聲音乾澀,帶着明顯的緊張:“星鸞……你,你最近好嗎?”
“我挺好的。”她立刻迴應。
對方又沉默了。像一隻膽小的蝸牛,剛伸出頭用觸鬚顫巍巍地探一探,又立刻縮進殼裏。
要不是隔着千里之遙的空間距離,她真想擡手揉揉對方的頭髮。那一刻,她的目光不自覺地軟化如水,脣邊漾起一抹淺笑。
但這抹笑意轉瞬即逝。她想起自己這次之所以聯繫他,是爲了找他幫忙。
她咬了咬脣,長睫垂落陰翳:“慈恩,請幫我查一個人,她叫沈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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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下午,楚星鸞就收到了通過暗網傳來的一份加密資料,是對沈絨的初步調查結果。
根據這份資料,沈絨出身平凡,年少時父母雙亡,靠着助學金、獎學金和勤工儉學讀完大學。學歷和工作經歷都很普通,爲賺錢做過許多兼職。她能參加這次首航之旅,是作爲朋友程安的女伴,程安的資助者有一些背景。僅此而已。
這份資料委實令楚星鸞意外。像沈絨這樣的平民,要與霍家搭上關係,難於上青天。
如果沈絨就是那位“雪花女士”,那豈不是言情劇裏的狗血情節成了真,豪門公子一擲千金,只爲逼婚灰姑娘?
可惜,成年人不相信童話。
楚星鸞第一次對楊慈恩的調查結果產生懷疑,這份資料是否可能存在紕漏?
於是爲了驗證,楚星鸞主動按響沈絨的客房門鈴。
沈絨雖然意外,卻當然不會把美女拒之門外,立刻用遙控器開了門。
步入客房,楚星鸞不着痕跡地環視四周。這套房在普通人看來已經非常好,但無論面積還是裝修設備,都比不上楚星鸞的客房。這的確是遊輪上最低等級的賓客配置。
沈絨坐在起居室的沙發上,未能起身迎接。她抱歉地解釋:“我昨晚腳崴了,暫時不宜走動。”
楚星鸞立刻關心地噓寒問暖。沈絨表示傷勢不嚴重,休息幾天就好。
與此同時,楚星鸞仔細觀察對方。
只見沈絨穿着自備的廉價居家服,素顏無妝,隨意紮了個丸子頭。與昨夜宴會上的裝束相比,就像宮廷宴會上穿着水晶鞋的盛裝麗人,與十二點鐘聲敲響後的灰姑娘。
現在沈絨的樣子,倒是符合資料上的情況。
這樣想着,楚星鸞表達了收到面料的謝意,態度真誠。
沈絨一愣:“楚小姐已經收到衣料了?”
“是啊,上午剛收到。真是非常漂亮,我很期待成衣之後的樣子。”楚星鸞眉眼彎彎,喜悅之情溢於言表。要論演技,這位影后不輸於任何人。
沈絨沉默,自覺算是欠了一次霍家的人情。
楚星鸞連連道謝,又委婉詢問價格。
沈絨只能道:“這是別人送的,不花錢。”
“那怎麼行,不能讓你的朋友破費。”
見對方執意付錢,沈絨不得不解釋:“談不上破費。其實這衣料很久沒人用了,一直存在庫房裏,浪費了。現在能物盡其用,是好事。”
以前在霍家,這種面料是專供沈絨的,想來她走後,應該就沒人用了。
楚星鸞仔細觀察對方神色,知道這不是假話託詞。回憶起那人的助理諷刺她不配用這種面料,楚星鸞心中微冷,笑容卻愈盛:“原來如此,總之多虧了沈小姐幫忙。”
沈絨明顯不願深談此事。楚星鸞便適時轉移了話題,與之閒聊,旁敲側擊地收集信息。
楚星鸞是有備而來,又能說會道。後者沒有防備,聊的不是隱私,不知不覺便說了不少。
兩人從日常的衣食住行一直聊到工作娛樂,沈絨提供的所有信息細節,無一不印證了那份資料的調查結果:她的確只是平民,過着普通的生活,做着普通的工作。
除非沈絨的演技可以拿奧斯卡小金人,否則她說的不是謊言。
這令楚星鸞心情複雜,臉上卻依然笑意盈盈。
提到昨夜宴會,楚星鸞狀似隨口問:“昨晚和沈小姐一起跳舞的那位男士,是沈小姐的男友嗎?”
“不,只是普通朋友。”
“這樣啊。”
楚星鸞笑了笑,沒有多言。她看得出來,程安對沈絨的殷勤,不像“普通朋友”那麼簡單。
從沈絨的客房離開後,楚星鸞走到僻靜無人處,再次撥通了那個私密號碼。
她的聲音又變得格外輕緩溫柔:“慈恩,還要拜託你繼續幫忙調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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