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42
不過到了忌日當天早上,她接到譚信的電話,告知她車在樓下。沈絨穿着黑色裙裝,帶了一束白玫瑰上車。
車行至機場,換乘小型飛機,飛往遠在千里之外的霍家陵園。
離地面三萬英尺的高空之上,飛機平穩地飛行着。機艙內很安靜,只有引擎的低低轟鳴聲。
冰冷的機艙窗外,萬頃雲海一片雪白。
艙內目光所及之處皆一塵不染,潔淨到不可思議,彷彿連空氣都經過專門的淨化處理。
之所以如此,因爲機上乘客除了沈絨,還有蘇嘉明。
這是小型飛機,機艙空間不大,座位只有兩排相對放置的固定沙發,其餘地方都空蕩蕩的。她根本避不開他。
蘇嘉明靠坐在沙發上,襯衣雪白,膚色冷白,再加上冷淡的氣質,宛如雪白宣紙上一道入紙不暈的徽墨。
他並未閒着。一路上都戴着藍牙耳機,面前的觸屏平板展示着一份份文件,全是各種外文,以及沈絨看不懂的數據算法和表格。他瀏覽速度極快,那些密密麻麻的數據在指尖迅速劃過。
從沈絨登機開始,對方就專注於工作,連看也沒看她,彷彿把她當做空氣。
而這正是她希望的。於是她從起初的緊張敵對狀態,漸漸變得放鬆。
飛行途中,她除了刷手機和發愣,基本無事可做。擡起頭時,目光不經意地落在對面那人身上。
蘇薈出身的家族,祖上曾與F國貴族聯姻。蘇嘉明也有少量F國血統。混血容易出美人,或許正是由於這樣的基因,連沈絨都不得不承認,她從未見過比他外型更出挑的男人,從小就好看得驚人。
但他小時候與現在截然不同。
在她的記憶裏,年幼的蘇嘉明因爲自卑而沉默寡言,受人欺辱也不反抗。她看不過去,懲罰了那些欺負他的人。從此以後,他就總喜歡跟着她,像那種可憐巴巴的小狗,過分粘人。
她怎麼會對這樣的小東西心存防備?如今想來,或許那是他出色的演技。
似乎察覺到她的目光,他忽然擡眸,眼神淡淡地瞥過來。目光了無情緒,平靜得近乎生寒。
她下意識趕緊移開目光,但又故作鎮定,不想在他面前露怯。
還好,對方很快收回視線,彷彿剛纔的目光交匯並未發生。
過了一會兒,她從手袋裏取出一張貼了密碼條的銀行卡,放到他面前的桌上,立刻收回手。
“這張卡里存了些錢,請轉交給霍白。”她迅速道。
他沒有反應。
她懷疑他戴着藍牙耳機沒聽見,只好用更大的聲音重複一遍。
對方依然頭也不擡。
無奈之下,她考慮要不要伸手在他面前晃一晃,引起他的注意。
這時他終於靜靜摘下耳機,推開平板電腦,表情沒有半點變化:“一百萬?”
原來他還記得昔日那場對話。
當年她剛提出與霍白斷絕關係,便被某個霍家旁系指責爲白眼狼,忘恩負義。
她承諾把母親的遺產留在霍家,算是還清霍家的養育之恩。
但對方又說,如果僅靠她自己,她連一百萬都賺不到。
那時她年少氣盛,經不得激,一時氣憤便當場立誓,她會攢夠百萬還給霍家。
如今想來,這不免幼稚,但她並不後悔。
蘇嘉明還記得這事,這樣也好,無需她多費口舌解釋。不過目前卡里只有五十萬。
“剩下的我會盡快攢夠。”她簡潔道。
蘇嘉明沒接那張卡,但也沒拒絕。她不會求他,就當他答應了。
舷窗外,平流層上的陽光格外強烈,紫外線充足,讓視覺中呈現的色彩更加豔麗。
陽光燦爛如金,透過舷窗落在兩人身上。他卻沒有染上半分暖意,宛如無法融化的冰川。
她不再看他,低頭刷着手機。突然機身劇烈晃動。她沒拿穩,手機滑落在地。
這是遇到了氣流顛簸。
她趕緊繫上安全帶。纔剛繫好,飛機便向下猛然墜落。強烈的失重感,宛如驟然失足墜入深淵,讓沈絨臉色煞白,下意識地抓住扶手。
蘇嘉明停止工作,目光投向她。
她實在不想在他面前丟臉,努力保持平靜,希望飛機快些通過這段氣流區域。
但飛機不但沒有平穩下來,反而搖晃得更厲害,驟然下沉又上升,燈光也忽明忽暗。
她手腳發涼,眼睫微顫,儘量壓制恐慌情緒。
理智上,她知道自己反應過度。飛機遇到氣流顛簸是常見情況,根本不用緊張。根據統計數據,飛機失事的概率遠比其他交通方式低。
理智是一回事,情緒是另一回事。
切身體驗飛機顛簸與瞬間下沉,感覺如此強烈,令她無法抑制心底涌起的驚懼。握着扶手的指節因爲用力而泛白,手心被冷汗濡溼。
這是她從小最害怕的情形。她不怕黑,不怕蜘蛛和蛇,卻恐懼這種無法掌握自身的感覺。
就在這時,對面的人忽然解開安全帶,起身坐到她身邊,並握住她緊抓着扶手的右手。
手背被溫熱乾燥的肌膚覆蓋,剎那間,她竟從肌膚相觸中汲取到一絲安全感。
但下一秒她就反應過來,這不是別人,而是蘇嘉明。
他想做什麼?
她側首看去,對上他清冷的雙眸。正想用力抽回手,飛機又重重往下一沉,令她差點驚呼出聲。
只聽他的嗓音平靜而篤定:“氣流區馬上就會過去。”
語氣還是那樣置身事外,沒什麼人情味。但這種極度的冷靜對此時的她而言,反而是更具說服力的安慰。
緊繃的神經略略放鬆,她暫時忘記了抗拒。
彷彿他的預言實現,飛機終於穿過不穩定的氣流,漸漸趨於平穩,找回穩定的重力感。她懸着的心終於落下。
而在此之前,蘇嘉明便收回了手,淡定自若地坐回原位,彷彿剛纔的一切並未發生。
沈絨有些尷尬,撿起落在腳下的手機,猶豫要不要說聲謝謝。
這種猶豫只在心頭停留了兩秒,就頃刻消失無蹤。
她發現,蘇嘉明取出隨身攜帶的手巾,用力擦拭左手手指,彷彿手指沾染了看不見的污漬。那正是他方纔接觸她的那隻手。
這是在嫌她髒?她快要氣笑了。
當她不憚以惡意揣度他時,很快就察覺異樣。
她皺眉質問:“你是故意讓我乘坐這架小型飛機?”
他一言不發,在她看來等同默認。
“你……”她氣結。
她從小就害怕氣流顛簸。以前在霍家,只要她出行,安排的都是大型飛機,因爲那樣的飛機能抵抗較強的高空氣流,飛行更平穩。前不久周家派去接她的也是大型機。
而這次蘇嘉明用了一架小型飛機,原來是故意折騰她,看她笑話?
“蘇嘉明,三歲小孩都沒你這麼幼稚。”她咬牙道。
他不爲所動,望向窗外的萬頃雲海,神色淡漠:“在這高空中,每個人都太渺小。如果這架飛機真的失事,你我都活不成,誰也保護不了你。”
這話說得離題萬里,但那種冰涼的語氣令她心中一沉。
她嚥下反脣相譏的話語,決定無視他。
之後的航程,兩人間再無聲響。
直到飛機降落,她走下舷梯,忽然注意到這架飛機是十幾年前的老機型。
等等,她想起一件往事。這架飛機好像是她送給蘇嘉明的?當年他們都是小孩。沈絨喜歡熱鬧,霍家爲她找來不少玩伴,她喜歡的就留下來。其中有個男孩與蘇嘉明年齡相仿,小名奔奔,長得冰雪可愛,笑起來露出兩個甜甜的酒窩。沈絨一度很喜歡同他玩。
蘇嘉明做了個飛機模型,被奔奔搶走弄壞了。當時沈絨袒護奔奔,說她送蘇嘉明一架真飛機作爲補償。於是霍家就真的給了蘇嘉明一架飛機,沈絨見過照片。
不過那是十多年前的事。當年最新式的飛機已被時代淘汰,爲何蘇嘉明還用這樣陳舊的機型?
難道因爲當年她偏袒別人,他懷恨在心,想讓她自作自受,在飛機上體驗氣流顛簸?
想不明白的事,她便懶得再想。
下了飛機,乘車離開機場。離霍家陵園越來越近,她的注意力漸漸被接下來更重要的事情佔據。
霍家陵園依山傍水,據說是幾百年前霍家先祖劃定的一塊風水寶地。山脈起伏綿延數十公里,樹木蒼鬱繁茂,雲霧繚繞。
只有霍家的歷代嫡系才能葬在這裏,落葉歸根。
爲了保證歷代先人在此安息,不受打擾,陵園周圍的大片山地都被圈禁。沈絨好些年沒來過這裏。
當車駛入山道,她望着車窗外綿延無盡的青色山脈。成片的高大水杉樹,樹齡上百。風吹過,葉片沙沙作響,宛如一場急雨,滿眼冰涼的綠意。
陰沉沉的天空漸漸飄起雨絲。最近她總是遇到下雨。
終於,車停在陵園入口。
車剛停下,立刻有人迎上前,畢恭畢敬地拉開車門。
“走吧。”蘇嘉明道。
沈絨側身下車,有人在車門外爲她撐傘。她不想麻煩別人,接過傘自己打。
陵園佔地極大,但按照霍家家規,所有前來祭掃者,除了孩童、老人與病患,進入陵園都只能步行,以示虔敬。
雨霧中,沈絨懷抱一束白玫瑰,一步步向山上走去。黑色傘面沉沉壓下,遮住她的大半面容。雪白的花束倚在她黑色的襟前,白與黑對比鮮明。
除了風聲和雨聲,四周寂靜,無人開口。
大約行了近一個小時,雨勢更大。濛濛絲雨化作雨滴,敲打在傘面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陵園靜謐,松柏森森,山路上唯有茫茫雨霧。
路邊埋葬着霍家的歷代先祖。無論他們生前地位何其尊崇,死後都歸於一抔黃土,與常人並無差別。
雲層匯聚,灰藍色的天空宛如凍結。山風揚起她的黑色裙襬。
母親的墓碑前,白色大理石被雨水洗得潔淨,宛如嶄新。
按照遺囑,墓碑上僅銘刻着逝者的姓名:沈宛。
碑前有兩座小雕像,是希臘神話中的塔納託斯與修普諾斯這對孿生兄弟。
塔納託斯爲死亡之神,修普諾斯爲睡眠之神。死亡即永恆的安眠。
雕像下放着一個花籃,裝滿白色鈴蘭。花葉柔嫩,應該剛採下不久。雨滴撲簌簌地打溼花瓣,像在爲逝者清洗最後的塵垢。
鈴蘭是沈宛生前喜歡的花卉。她去世後,按照霍白的吩咐,守墓人確保這裏永遠有新鮮的鈴蘭。即使在冬季,也會從南半球空運過來。
這是霍白對亡妻的深情嗎?
沈絨不屑地低笑一聲。當然不是。對霍白而言,這不過是一句話的事情,他自己都未必還記得。
她彎腰把花籃挪到旁邊,然後在碑前放下她帶來的白玫瑰。
芬德拉白玫瑰,也是沈宛生前喜歡的花。
“對不起,我來晚了。”她輕聲低語。
風吹來,淡淡花香飄散。雨聲不絕,落在聽覺中蕩起了漣漪。
望着墓碑,她輕聲喃喃:“母親,希望您已經忘了霍白,來生與他再無糾葛。他不值得。”
花瓣被風吹得簌簌輕動,彷彿冥冥中傳來的迴應。
她永遠也忘不掉,當初驟然聽聞母親噩耗時的哀痛,以及看到遺書時的震驚。
在旁人看來,這大概只是癡情女被渣男辜負的俗套故事。
根據遺書,沈宛與霍白青梅竹馬,她對他情根深種,後來如願嫁給他。但霍白對妻子沒有感情。多年以來,蘇薈名義上是霍白的生活助理,實際上是被他養在外面的情婦。
這些事,沈絨以前毫不知情。在真相揭開前,蘇薈對她照顧有加,她挺喜歡這位漂亮溫柔的阿姨。而且蘇嘉明是蘇薈的親戚,沈絨把蘇嘉明當做玩伴,對蘇薈就更加親近。
如今想來,沈絨無比悔恨。是她識人不明,誤把蘇薈母子視爲可以親近的對象。
對當年的沈宛而言,親眼看着女兒與蘇薈交好,這該是多大的打擊。
難怪母親對她冷淡。如果她能重活一次,定不會再靠近蘇薈與蘇嘉明。
沈宛鬱鬱寡歡,後來索性離羣索居、喫齋唸佛,最終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沈絨合上眼,壓抑住心底涌起的負面情緒。
腳步聲傳來,停在她身後。她能聽到雨珠在對方傘面上濺起的聲音。
“如果你想報仇,應該回到霍家。”
是蘇嘉明淡漠的聲音。
她睜開眼,轉身面對他,嗤笑道:“若我回到霍家,你不擔心我哪天玉石俱焚,拉你們一起下地獄?”
他輕輕挑眉,目光很淡:“你?不可能。”
她的笑意轉爲苦澀。
是啊,她太軟弱,不夠狠,的確不可能做出那樣的事情。
但除了蘇嘉明,所有人都認爲她惡毒到謀害繼母,試圖一屍兩命。
“我不會回霍家的,你死心吧。”她再次強調。
他置若罔聞。
擡頭望了一眼灰濛濛的天空,她撐着傘獨自離開。他沒有跟上來。
沿路下山,她向陵園出口走去。忽然,腳步頓住。
在她停留之處,有一塊她從未見過的小墓碑,旁邊是一尊眠天使的雕塑。
碑上刻着——
“霍白蘇薈愛子霍羽之墓”
原來,這是爲那個沒有出生的孩子立的碑。
僅五個月大的胎兒,竟也取了名字。霍白這麼期盼有個親兒子嗎?沈絨冷笑。
不過,霍羽,這個名字有些耳熟……
走到陵園門前時,她才恍然想起名字的來歷。
在她年幼時,因她的玩伴中有一對姐弟,她就想要個弟弟陪她玩,還給想象中的弟弟取過名字。
猶記當年,她還是霍白的掌上明珠,世界裏只有陽光與一切美好之物。她趴在父親懷裏,天真道:“弟弟要叫毛毛,絨毛的毛。我叫霍絨,他就叫霍毛。真好!”
霍白啞然失笑,揉了揉女兒的發頂:“呵,霍毛?毛毛倒是可以用作小名。大名的話,還是換一個爲好。”
“爲什麼要換呀,霍毛不好嗎?”她不滿地嘟噥了幾句,但很快想到新主意,“唔,那就叫霍羽吧,羽毛的羽,怎麼樣?”
霍白低低笑了:“霍羽?絨絨真聰明。”
“我取的名字當然好啦。弟弟叫霍羽,你得答應我。”她不依不饒。
那時,他從不拒絕她的要求。
……
雨仍在下,淅淅瀝瀝。回憶如潮水退卻。
想到那個被命名爲“羽”的男孩,她心情複雜。他到底是無辜的,可惜沒有機會來到這個世界,都是蘇嘉明造的孽。
風雨如晦,唯有漫山的蕭蕭葉聲彷彿訴說着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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