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41
想到母親的去世，一路上沈絨心情低鬱，但剋制着沒表現出來。程安看出她有點過分沉靜，卻以爲只是由於見到周即溫的關係。
明天是週日，不用上班。在回公寓之前，沈絨在二十四小時營業的便利店買到幾聽啤酒。
她討厭喝酒，酒量也小，容易喝醉。唯有極少數的情況，纔會故意把自己灌醉。上一次這樣做，是兩三年前。
回到公寓，她打開電視，隨意選了個頻道。電視劇的聲音在起居室內迴盪，讓空間不再那麼冷清。
拉開一聽啤酒，剛入口就覺得苦澀，酒精的餘味在口腔裏翻騰。兩罐下肚，胃裏似乎都冒着氣泡，臉上發熱，頭重腳輕。她知道自己已經成功地醉了。
喝醉的感覺並不舒服。她靠着沙發，目光放空地望着電視，忽然咯咯笑了，含混地喃喃自語：“喝醉了，爲什麼還是難受呢？”
手機鈴聲忽然響起。
她意識模糊，憑着本能摸索着拿起手機，按了幾下才接通，也沒看來電人是誰。
沒等對方開口，她先道：“喂，你知道啤酒很難喝嗎？”
電話那邊靜了好幾秒，沒有回答。
對方不說話，她也不生氣，自問自答：“挺難喝的，喝了不舒服。”
依然寂靜。
她的聲音悶悶的：“以後，我，再也不喝酒了。”
終於，手機裏傳來低而和緩的男音：“先睡一會兒吧，睡醒就好了。”
酒意越發上頭，她怔了好一會兒，似乎才終於理解這句話的意思：“睡一會兒嗎？”
“嗯。”
有人醉了容易發酒瘋。但沈絨是另一種，醉後不哭不鬧，有時還特別聽話。於是她昏昏沉沉地躺倒在沙發上，閉上眼，讓世界陷入黑暗。
“睡吧，會好起來的。”
誰在說話？聲音遙遠得似從天邊傳來，卻有種異樣的熟悉，令她無端心安。
恍惚中憶起，這個聲音，這句話，與當年她溺水被救起時，昏迷前最後的記憶重合。
是周即溫嗎？
最後的念頭一閃即逝，她的意識不受控制地滑入睡眠，如重物緩慢墜入深海。
睡夢中身體放鬆，呼吸變得綿長。手機並未掛斷，通話仍在繼續，只是電話那頭仍然保持寂靜。
不知過了多久，她似被夢魘困擾，緊蹙眉頭，雙脣翕動，輕聲囈語：“媽媽……媽媽……”
蜷縮在沙發上的手指動了動，似在挽留什麼。
“爲什麼……爲什麼不要我……”
她的呢喃聲太輕太輕，很快消散在空氣中，幾不可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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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安從H市回到家，已是深夜。
像往常一樣，他先喂貓，又衝了個澡，換上睡衣。這時，門鈴響起。
這個點了，誰會上門找他？
打開門禁監控視頻，屏幕上出現的身影令他意外地挑了挑眉。
開了門，只見門外走廊上站着一名年輕男子。
來人身穿深色西服，標準的牛津皮鞋纖塵不染，氣質嚴肅冷淡。容貌與身高普通，存在感很弱，很容易融入背景，被其他人忽略。
程安心裏清楚，這個人的身份絕不簡單。普通的外表纔不會喧賓奪主，也不會干擾主人，這是譚家人的守則。
而明面上，程安只在遊輪上見過對方一次。當時沈絨介紹說這是她以前認識的人，其餘一概未提。
程安故意麪露遲疑：“你是……”
“我姓譚。”對方平靜地自我介紹，“程先生，你所認識的沈絨，是我家大小姐。”
程安點點頭，若有所思：“我記得，她早就離開了原生家庭。”
對此，譚信沒有解釋。他的聲音依然淡淡的，咬字不緊不慢：“大小姐在公寓喝醉了，已經睡着，但明早醒來可能會頭疼。
聽聞沈絨喝醉，程安微微皺眉，有些擔憂。
對方道：“這種解酒湯可以緩解宿醉的不適，大小姐以前喝過，效果最佳。程先生專門練過廚藝，應該能做出來。”
隨着話音，一個袋子遞到程安面前。
程安接過，只見袋內裝着食材和藥材，還有一頁整齊摺疊的紙箋。展開紙箋，只見上面條理清晰簡明地寫着解酒湯的做法，應該是某種獨家方子。
程安還沒回應，譚信又提示：“程先生可以根據這個方子做適當變化，增減一些輔料的配比。這樣做出來的解酒湯味道略有差異，大小姐就不會猜到它來自哪裏。”
他的語氣就像陳述天氣預報一樣平靜。
程安面露詫異：“既然她是你家大小姐，爲何不讓她知曉這湯的來歷？”
“大小姐正離家出走，會避開與家有關的東西。”
也就是說，如果解酒湯與霍家有關，大概會被她直接倒掉。而程安爲她熬的湯，她一定會喝。
“這……”
“拜託程先生，務必照顧好大小姐。等她回到霍家，您會收到應得的報酬。”
言畢，譚信深深看了他一眼，便轉身離開。彷彿一場例行公事的通知，並無深談的打算。如此態度，顯然不太禮貌。
程安皺了皺眉，咽回尚未出口的話。
看着手裏的袋子，他做出決定，當然不是爲了那所謂的“報酬”。
返身回到臥室，換上日常衣服，駕車前往沈絨的公寓。沈絨把她的一把備用鑰匙寄存在他這裏，他可以直接開門。
車行平穩，在繁華都市的夜間車流與霓虹燈中穿行。
恰逢紅燈，車停了下來。深色車窗阻隔了大半燈光，他的面容隱沒在陰影中。
爲什麼譚信會爲了這種事情來找他？
譚信是霍家精心培養的心腹，被霍白調至蘇嘉明手下辦事，而沈絨是蘇嘉明勢在必得的未婚妻。譚信卻讓他爲沈絨準備解酒湯，難道這湯有什麼不妥？下一秒他就否定了這個猜測。不，當然不可能。只要霍白還在，霍家就沒人敢動沈絨，譚信這樣的忠僕更不可能。解酒湯一定是真的，有益無害。
程安的指尖輕搭在方向盤上，斂了斂眸。
剩下唯一的解釋浮出水面：蘇嘉明從未把他看在眼裏。
在普通人看來，這有點匪夷所思，誰會不在意自己要娶的女人的現男友？
但站在霍家那樣的高度俯瞰人間，普通人皆宛如螻蟻。沒人會多麼在意一隻渺小的、隨時可以碾碎的螻蟻。譚信把他當成暫時伺候霍家大小姐的工具人，所以纔會提到“報酬”。
至於她與他的戀愛關係，在霍家人看來，或許只是她在叛逆期隨便玩玩而已。在霍家那個圈層，婚前婚後夫妻雙方各有情人的情況很是尋常，不值得大驚小怪。
簡而言之，霍家不曾把他放在眼裏。
綠燈亮起，程安收回飄忽的思緒，眸色暗沉。鬆剎車，踩油門，駕車加速行駛。
街邊建築物隨着車速一掠而過。穿過車窗的光線打在他的臉上，明明昧昧。
深夜車流明顯減少，街道顯得格外空闊。而那空闊只是錯覺，讓人以爲有廣大的自由與可能性，但其實路線、方向和速度範圍都已被決定。
霍家瞧不起他，無妨，這正合他意。身爲螻蟻又如何，千里之堤也終會潰於蟻穴。
彌勒降生，明王出世，這個污濁的世界會重新建立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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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沈絨在公寓的沙發上醒來。
窗外在下雨，天色溟濛。雨點淅淅瀝瀝地打在玻璃窗上，水滴匯成細線往下淌。
宿醉令她頭疼，空空如也的胃也不舒服，她有點後悔借酒澆愁。不過今天是週日，休息時間，不會影響工作。
她慢吞吞地坐起來，揉了揉額角。撿起沙發上的手機，才發現最近的通話記錄發生在昨晚她醉酒的時候，通話時長足有一個多小時。
而對方是譚信。
由於醉酒斷片，殘存的僅有零星記憶。她努力回憶，想知道自己到底說了什麼，卻實在想不起來。
扶着額頭，她十分尷尬，希望自己沒說什麼奇怪的話。
算了，既然不記得，只能當做無事發生。
不過她還有一點點模糊的印象，似乎在最後聽到了周即溫當年救她出水之後說過的話？
但對方明明是譚信，不是周即溫。所以，這一定是夢境或酒後的幻覺吧。
她定了定神，起身準備洗漱。經過餐桌時，她意外地發現，桌上的紗罩裏放着備好的早餐，是她愛喫的蟹黃湯包和小米粥。
瓷碗裏還盛着湯，聞上去有股淡淡的高良薑和肉豆蔻氣息。
旁邊壓着的紙頁上是程安的筆跡——
“早餐在微波爐熱一下就能喫，解酒湯別空腹喝。”
句末還畫了個簡單的笑臉。
原來是程安來過，這就可以解釋爲何剛纔她身上蓋着毯子。
如此體貼的男友，她再不能奢求更多。過去的都已經過去了，重要的是珍惜眼前人。
窗外雨聲不絕，打在樹葉上叮叮咚咚地響，聽在她耳中卻別有一種溫柔。
她撥了個電話過去，很快接通。
“絨絨，醒了吧？”他語氣溫和。
“醒了，”她的聲音也不自覺地放得更輕柔，“早餐和解酒湯，謝謝你。”
他的聲音含着笑意：“還這麼客氣？昨晚我去看你，發現你喝了不少酒，已經睡了。今天好好休息。”
她有點猶疑：“你來的時候我醉了，沒鬧出什麼笑話吧？”
“沒有，放心。你睡得很沉。”
她的脣角不自覺地彎了彎：“嗯，那就好。”
自始至終，他沒有提及與譚信的見面，而她自然毫不知情。
結束通話，她吃了早餐。
小米粥熬得細滑香郁，呈現淡淡的杏仁白。蟹黃湯包晶瑩的薄皮幾近透明，湯汁濃郁。
解酒湯的味道也不壞，入腹後整個人都暖了起來。
她想，或許這就是“家”應有的感覺吧。
從小她的父母關係疏離，母親待她冷淡，她從未體驗過傳說中的溫馨家庭生活。年少時，她曾以爲周即溫會是那個替她實現完美家庭夢想的人，但終究不是。
如今，這個人會是程安嗎？
正值她出神之際，手機叮了一聲。劃開鎖屏，只見新收到一條添加微信好友的申請。
對方竟是周即溫，ID直接用了真名。
申請信息是：“絨絨，讓你不開心都是我的錯。請你原諒。”
她幾乎能想象出對方說出這種話的溫和語氣。
小時候，不管她多麼任性，多麼無理取鬧，他總是這樣無奈地說：“都是我的錯。”
但沒有哪個旁觀者會真的認爲錯在於他，只會覺得他包容大度。
現在，他真的覺得他錯了嗎？真的相信她沒有推蘇薈下樓嗎？真的不會再勸她回霍家嗎？
她不想冒險再承受一次失望。
但同時她也明白，他不是壞人，沒有惡意。他大概是真心實意地覺得，他是爲了她好。
猶豫片刻，她終是通過了添加好友申請，卻不打算與他多聊。
保持距離纔是最佳處理辦法。而且她只想做個普通人，不願與那個圈子的任何人扯上太多關係。
所幸，之後一段時間裏，周即溫除了偶爾發一條禮貌的日常問候，並不多話。
她也只是簡短迴應。
兩人之間的平淡聊天記錄，便是給任何人看，也沒有瓜田李下的曖昧嫌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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