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40

作者:風過南國
用餐到中途,沈絨起身告辭,去了一趟盥洗室。

  從盥洗室出來,當她走到臨水長廊上,遠遠望見一個身影立在那裏,似在等候着誰。

  天氣轉陰,空中飄起絲絲小雨。一枝梨花盛開在欄杆前,花色雪白,在溟濛微雨中如美人垂淚,風致楚楚。

  那人站在廊上,身後是欄外梨花,身下是一池清波。

  聽見足音,他轉過身來。

  只見他穿着質地柔軟的白毛衣,外面的薄大衣似乎過於寬大,顯得身型單薄,愈發清雋峭拔。

  他的容貌與程安肖似,卻比程安多了一種中式的清貴周正,是世家公子才能養成的矜貴氣度。

  “絨絨。”

  他一步步向她走來。眉目舒展,脣角含笑,聲音醇和。

  剎那間,彷彿連雨絲風片都柔軟了幾分。

  她暗暗嘆了口氣,到底是逃不掉這樣一場對話。

  根據先前景棠的說法,猜測周即溫將要說的話並不困難。沈絨答應來此,就是爲了償還欠他的人情。若他需要得到她的原諒,她便給他,讓他良心安穩。

  他在她面前站定,卻沒急着開口,而是遞給她一隻小小的細草籃子,籃內裝着魚食。

  她微微一怔才憶起,以前她在這裏餵過魚。

  低頭看去,只見廊外水中的錦鯉大概是被餵養習慣了,一察覺人影便爭相遊了過來,鮮紅的魚尾搖搖擺擺,漾起無數漣漪。

  見他眸中溫柔的光,沈絨不忍拒絕,終是接過細草籃子,捻起魚食,輕輕撒入水中。

  他也取了少量魚食,陪她餵魚。即使是如此簡單的動作,他做起來便格外溫雅自然,賞心悅目。

  沈絨不想停留太久,有意加快了餵食的動作。

  籃子小巧,魚食分量不多,很快就撒完。錦鯉緩緩散去,池水恢復平靜。

  她放下籃子。

  周即溫取出一方潔白手巾,忽然輕輕握住她的手,細心地拂去她指尖粘着的魚食屑。

  以前她最喜歡的,便是他這種春風化雨的溫柔。那時她不知曉,原來這份溫柔也會傷人。

  她一時怔忡,反應過來時立刻抽回手,往後退了一步。

  以前他沒少爲她做這樣的事,但如今再這樣就很是不妥。

  而他神色未變,緩緩開口,語氣如柔風般和煦,像是怕驚擾了什麼。

  “有人說魚類只有七秒記憶,轉眼即忘。這不是真的,其實魚也有長期記憶。如果有人反覆餵食,魚記住了他,那他離開很久以後再回來時,魚還會主動向他游來。我們好久沒來這裏了,不知這些魚是否記得我們。”

  靜了靜,沈絨道:“或許還記得吧。但人與魚不同,兩人分開很久,難免形同陌路,回不到過去。”

  他低低嘆了口氣:“我知道,你一定會怪我,是我罪有應得。”

  他眼底神色沉靜,既溫柔又慈悲。

  被這樣的目光注視着,彷彿世間一切皆可原諒。連她心中都不禁生出一絲動搖。

  她別開臉,避開他的目光:“事情早已過去,我不怪你,不必放在心上。”

  本以爲言至於此,便可以點到爲止。沒想到他搖搖頭:“絨絨,你有理由生氣,有理由厭我罰我……”

  她心底略感違和,卻不知爲何。

  他忽然擡手,欲碰觸她的頭髮。她下意識側過頭,避開他的手。

  定了定神,她再次強調:“真的,你並不欠我什麼。都忘了吧。”

  “不,我欠你,你可以百倍千倍地報復我。”

  說着這樣令人畏懼的話,他卻依然溫柔地看着她,彷彿具有無限包容。

  她這才恍然發現,原來對方根本沒把她的話當真。她說不怪他,他以爲這就像一個孩子在說氣話。他等她罰他、傷他,發泄掉所有怨恨。

  就像以前她每次招惹了他,就算錯在她自己,最終也總是由他來認錯哄她,負荊請罪。

  但他現在還這麼想,就是緣木求魚。

  她擡頭直視他:“周先生,我說的都是真心話。你以前認識的那個霍絨,她從小嬌生慣養,事事順意,所以脾氣很壞,言不由衷,還無理取鬧。

  “但我不是那個霍絨。我的生活十分普通,沒有那麼多矯情,向前看纔是最重要的。

  “況且我們現在都過得不錯,結局是好的,不必糾纏於過去。”

  一口氣說完這麼多,每句都是真心實意。當年是他背棄承諾也好,是她年幼無知也罷,她都不再怪他,也放過自己。

  “過得不錯嗎?”他輕聲喃喃,眼中一片溫柔,卻有她所不能理解的悲傷。

  但她尚未看清,他便垂下眼睫,投落的陰影掩住眸色。

  廊外水風吹過衣襟。雨絲飄飛而下,溼漉漉的梨花白得清冷,像即將消融的冰雪。

  可惜記憶不像雪花,雪融化了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映襯着如雪梨花,他單薄的身影越發顯得孤寂。面對這樣的他,她甚至有點心生愧疚,懷疑自己是否把話說得太重,爲難了他。

  她猶豫是否說兩句安慰話,他輕輕笑了:“好的,絨絨,你不怪我就好。”

  她以爲他想通,終於鬆了口氣。

  他不再糾結於這個話題,以閒聊的語氣談及往事:“記得以前你挺喜歡這個園子,給它取了名字……這裏的梨花,你想折去插瓶,便把我拉來這裏……”

  那些往事,零零碎碎,樁樁件件,她大多還有印象。

  她曾拉着他的手,穿過曲水長廊,想折下高處那枝開得最好的梨花,踮起腳卻夠不着。他擡手幫她折下,放到她手裏。

  她忽然起了調皮心思,用花瓣拂過他的側頸,撓他的癢癢。他還沒多大反應,她卻咯咯笑個不停。

  回憶起那些過往,她有點恍惚。

  無可否認,曾經他待她極好,視若掌中瑰寶。不管什麼麻煩,他都幫她解決;不管什麼心願,他都爲她實現。她胡鬧時,他寵着;她任性時,他哄着。就連她捉弄他、欺負他,他也從不說一句重話。那種溫柔是最難忘的。

  當年有人戲稱,就算霍家小姐想要天上的星星月亮,周家少爺都會想辦法爲她尋來。

  回憶起那些過往,只要不是鐵石心腸之人,難免有所觸動。沈絨亦然。

  到底是故人間的久別重逢,他們有太多的共同回憶。

  那些回憶曾被她埋藏在記憶深處,徹底塵封,不願碰觸。她以爲自己已經忘了。此時封緘揭開,回憶重見天日,原來從未忘卻。

  聽他談及幼時趣事,她不禁莞爾。

  微風吹起鬢邊髮絲,拂過她的臉頰。她還沒有動作,他已擡手把髮絲攏到她耳邊,自然得彷彿只是一種習慣。

  溫柔得過了頭的水風,模糊了光陰的界限。霎時間,彷彿時光倒流,她重回那段無憂無慮的歲月,同樣是這樣的天氣,這樣的人。

  縱然只是某個瞬間的錯覺,也令她的心境柔軟了許多。

  他發現了她的情緒變化,愈發溫柔地看着她。

  如果話題終結於此,這場聊天無疑是愉快的。但接下來的話打碎了美好氛圍。

  “絨絨,等會兒隨我一起回家,好嗎?”他柔聲問。

  “回家?”她一時沒反應過來。

  “霍叔叔很掛念你,畢竟血濃於水……”

  宛若兜頭一盆冷水,她瞬間清醒過來:“你想讓我回霍家?”

  他不可能沒看出她的情緒變化,卻仍溫言相勸:“絨絨,我知道在我離開之後,霍家發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令你傷心。但你是霍叔叔唯一的孩子,是霍家大小姐,誰也越不過你……”

  她語氣生硬地打斷他:“你根本不知道當初發生了什麼。我不會回霍家,那不是我的家。”

  他靜默須臾,低嘆道:“是我不好,當時不在國內,未能陪在你身邊。我本該照顧你……”

  “不,那些與你無關,不必在意。”她直言。

  “我怎麼可能不在意呢?”他充滿內疚的看着她,輕聲說着。

  她不再解釋,只是沉默。他察覺了她的抗拒,卻沒有終止這個艱難而敏感的話題:“後來我才聽說那些事……時過境遷,其實那些都不重要了。”

  她想,是啊,都不重要了,她與霍家再無干系。

  對方定定地望着她,嗓音清潤:“絨絨,我知道你是無心的。那時你還小,不過一時衝動,錯不在你。蘇阿姨也說,她已經原諒你……”

  蘇阿姨,原諒?

  她腦中嗡然一聲,面色卻依然平靜,只是垂下眼瞼,抿直了脣線:“蘇薈,你說她原諒我?所以你認定那是我做的,是我把她推下樓梯?”

  他欲言又止。

  她自嘲地笑了:“果然,你和那些人一樣,都不相信我。”

  “不,我……”

  她已不想再聽解釋,眸色微冷,轉身就要離開。還沒走兩步,手腕被他一把握住。她被迫停下,轉身面對他。

  他牢牢抓住她,而她冷漠的目光刺痛了他。

  他急於解釋:“絨絨,我相信你。你本性善良,絕不會故意那樣做。我知道你沒有壞心,只是一時衝動……”

  她噗嗤笑了:“所以,你覺得我不是蓄意謀害蘇薈,只是脾氣太壞,失手把蘇薈推下樓梯?”

  他沒有回答,神情中泛着一絲苦澀,但沉默本身足以說明一切。

  或許,比起那些認爲她惡毒到故意謀殺繼母的人,他的想法已經非常偏袒她。但她原本以爲他會信任她。他們從小一起長大,他應當知道她是怎樣的人。

  原來,她想錯了。

  那件事發生時,他身在國外。他甚至沒有聽她的解釋,僅憑別人的說辭,就預先給她定了罪。

  這不是他的錯,是她期望太高,奢求太多。衆口鑠金,積毀銷骨,連她的親生父親都不信她,怎能指望其他人?

  她冷淡如冰的目光令他心中一震,驀然鬆開手。

  “告辭,周先生。”她的聲音聽不出任何情緒,像一杯涼白開,寡淡到虛空。

  他站在原地,眼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迴廊盡頭,收緊了空蕩蕩的手指,卻握不住清冷的風。

  ————————————————

  離開周即溫後,沈絨並未立刻回到餐廳。

  她心中彷彿被什麼壓住,悶得難受。就這樣信步走着,不知不覺間,竟無意中來到了粉牆下那兩株海棠花樹前。

  微雨如絲,四下裏寂靜無人。唯有海棠花團團簇簇地開着,無風亦似自搖,飄然欲飛。

  某位古人曾說,人世間有三大遺憾,其一便是海棠無香。

  其實海棠花初綻之時是有香氣的,只是極爲淺淡,不易察覺。而周即溫不喜濃重香氣。如此想來,他也該是喜歡這種花的吧。

  望着花樹,沈絨漫無目的地想着。

  等到海棠掛果時,累累垂珠如紅櫻,空氣中也會瀰漫着酸甜的果香。而雪絨花本就不該出現在這裏,與這古雅園林格格不入。

  理智告訴她,不該爲周即溫的話而不開心,但還是不免有些難過。

  這時,手機鈴聲驀然響起。她心不在焉,沒看來電顯示就下意識地接了電話。

  耳畔傳來的聲音如冬日沉冰:“何必難過?”

  唯有寥寥四字,但這嗓音令她臉色微白:“蘇嘉明?”

  “嗯,是我。”他的聲線低沉而清晰,像貼着耳際灌入,卻聽不出任何情緒起伏。

  但他怎麼會知道她此時心情?

  “你在監視我?”她的第一反應便是警惕地環視四周。

  蘇嘉明淡淡道:“你多慮了。又山居是周即溫的地方,霍家不會在那裏安插眼線。”

  這話倒是沒錯。周家與霍家交好,至少明面上不會做到這個地步。

  “那你怎麼……”她忽然想到什麼,話音頓住。

  知道她此刻心情不佳的,除了她自己,就只有周即溫。那麼唯一的可能是……

  果然,對方說破答案——

  “是周即溫聯繫我,讓我開導你。”

  他語聲平靜的陳述,在她聽來卻充滿了諷刺意味。讓蘇嘉明開導她?讓老虎替兔子看病都比這靠譜。

  不過,她與蘇嘉明交惡之事,周即溫的確不知情。在他的記憶裏,蘇嘉明大概依然是那個純良無害的少年。

  “他還說,希望我勸你早日回到霍家。你獨自漂泊在外,太辛苦。”

  她一時無言。以周即溫的性格,或許的確希望化干戈爲玉帛,讓她回家與親友團圓。但這份好意對她而言,只是雪上加霜。

  “周即溫,許宣然,程安,每次你選男人的眼光都不怎麼好。他們總會令你傷心,令你失望。”

  他心平氣和地說着殘忍的話。

  “不關你的事。”她惡狠狠地回擊,“他們再怎樣,也比你這種人更好。”

  “比我好嗎?”他的聲音依然波瀾不興,“但無人相信你,包括周即溫。”

  是啊,沒人相信她。

  當年,她得知導致母親抑鬱自殺的原因之一,是霍白與蘇薈的婚外情。因此她強烈反對霍白再婚,甚至暗中計劃破壞婚禮。如果不是霍白提前發現、把她軟禁起來,那場婚禮將成爲笑柄。

  蘇薈嫁入霍家以後,沈絨處處針對她。於是無人不知沈絨對繼母深惡痛絕。

  相比她的任性胡鬧,蘇嘉明就顯得格外懂事。在霍家,他永遠不爭不搶,進退有度。沈絨欺負他時,他也逆來順受,從不抱怨,甚至幫她說話。

  以至於後來的蘇薈流產事件,所有人都相信推蘇薈的人是沈絨,而非蘇嘉明。

  “沒錯,你贏了。”她冷冷道,“我離開霍家,是如你所願。”

  多說無益,她正想果斷地掛斷電話,但他接下來的話令她十分在意——

  “沈夫人的忌日快到了,我可以帶你進入陵園。”

  這話正中沈絨的軟肋。她一直希望爲母親沈宛掃墓,但只有與霍家有關的人才能進入那座陵園。她與霍家斷絕關係,就不能進,除非有霍家相關的人帶她入內。

  這幾年來,她都未曾去母親墓前祭掃。如今蘇嘉明的提議,就像拋出一個極具吸引力的誘餌。

  她懷疑其中有什麼陷阱,警惕地問:“有什麼交換條件?”

  沒想到他淡淡道:“沒有條件。”

  他會忽發善心?她十分懷疑。但這個機會太難得,她不想錯失。

  沉默了一會兒,她終是道:“好,到時候你帶我去。”

  “到時見。”

  說完,對方直接掛斷電話。他如此冷漠的態度,倒令她稍稍心安。

  返回餐廳的路上,雨勢漸大。

  她想起母親的葬禮那天,也是雨絲飄飛,天色灰濛濛的。送葬來賓皆手執黑傘,身着黑衣,肅穆如一羣黑天鵝在水濱聚集。

  十七歲的沈絨站在雨中,通身沒有任何飾品,唯有胸口彆着一朵白玫瑰。雨如簾幕,模糊了她臉上的表情。直到一把黑傘遮去她頭頂風雨。握在傘柄上的手指潔淨修長。

  雨珠匯成連綿的水線,順着傘脊往下淌,濺落在她鞋邊。

  她擡眸看去,是矜貴溫雅的周家公子。

  他開口輕輕喚出兩個字,湮沒在一片雨聲裏。她恍惚中沒有聽清,但應該是“絨絨”的口型。

  整個世界彷彿陷入唯有她與他兩人的寂靜。

  那時,周即溫是她最依戀、最信賴的人。她好想把關於母親的所有事情都告訴他,他一定會安慰她,讓她不必獨自承受心理壓力。

  但理智告訴她,這不可以。不僅是因爲家醜不可外揚,其中還有關於她的隱祕。

  從那以後,她對此保持靜默,直至如今。

  一切正常。但某種不爲人知的冰冷情緒,在心底無聲地發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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