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54
施助理來電,例行通知:霍先生可能前往她的別墅。
她當即請假離開劇組,讓助理訂了最近航班的頭等艙,返回別墅。
她是女主角,戲份最多,臨時離開顯然會耽擱拍攝進度。由此帶來的所有損失和額外開支她都買單,製片人和導演也不好說什麼。
劇組裏難免有人暗地裏議論她軋戲、耍大牌,其實她也不願如此,但這是早已訂下的協議,也是縛住她的羅網:一切以霍先生爲重。
回到別墅,她親自下廚做了幾道中式菜餚。實際上,主要工序都由霍家派來的廚師完成,她只是搭把手,負責簡單環節,以表心意。
不是她想偷懶,而是她再怎麼練習手藝,獨自做出的菜品也達不到霍白平日的飲食水準。
“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原則在霍家被完美貫徹。
譬如這回的菜單裏有一道蟹釀橙,是宋代便有的古方,近年流行起來,被一些高檔餐廳改良採用。但霍家廚師的做法與市面上通行本古籍裏的記載不同,據說是霍家祖上傳下來的孤本古籍裏記錄的菜譜,外人自然看不到。
食材選用滿膏滿黃的湖蟹,個大肥美,肉白如玉,膏黃似金。這便足以令人詫異,因爲此時距離每年湖蟹上市的時間還早。
但霍家廚師得到原本在特定時令纔有的新鮮食材,根本不是問題。幾年下來,楚星鸞見怪不怪。現在即使告訴她某種食材來自太空,她都能保持淡定,何況只是一些蟹而已。
從幾隻螃蟹裏乾淨利落地拆出蟹肉、蟹黃和蟹膏,這種技術活不是楚星鸞的工作,由副廚完成。
而主廚需要製作橙甕。挑選黃熟帶枝的渾圓鮮橙,截頂、去瓤,在薄薄的橙皮外側雕出精細的菊花圖案,而橙皮完好不破。楚星鸞在一旁欣賞精湛刀工,感覺宛如欣賞藝術創作。
至於如何將蟹料烹飪得酥鬆甘甜、橙黃清潤,也是主廚的絕活。
而楚星鸞需要做的,僅僅是把烹飪好的蟹料置於橙甕中,包上玻璃紙,用水、米醋和黃酒蒸熟,使蟹料充分吸收鮮橙的香氣。步驟按部就班,沒什麼難度。
最後取出橙甕,置於黑色小盅內。木托盤裏附一枝淡黃/菊花,溫上小小一杯清酒。清甜的橙子包裹着鮮香的蟹料,色味交融。
這樣一道菜,其實不過是兩勺就能喫完的分量。
其他菜餚的做法更復雜。做法越複雜的菜色,看上去往往越簡單。相對而言,這蟹釀橙顯得有點過於花哨,不太像霍白偏好的清淡風格。
這次來的副廚年輕活潑,沒有主廚那麼老成持重。這幾年間,副廚與楚星鸞合作烹飪過幾次,兩人關係不錯,私下裏偶爾聊聊。
爲蟹釀橙擺盤時,她輕聲嘀咕:“沒想到霍先生喜歡這樣的菜。”
副廚壓低聲音:“其實不是先生喜歡,是大小姐……”
長年的主廚輕咳一聲。
副廚意識到不該透露信息,立刻打住話頭。
大小姐?楚星鸞從未聽說,但她本就對霍家內部情況一無所知。既然被稱爲大小姐,應該是霍先生的血緣親屬。楚星鸞不會聯想到沈絨,因爲知道沈絨與霍先生沒有血緣關係。
剩下的備餐工作,在沉默中有條不紊地完成。
準備這樣一餐的確麻煩,但至少沒有白費,因爲這次霍先生真的來了。
霍先生喜靜,用餐時不愛被人近身伺候。餐廳裏的傭人都退下了,偌大的空間裏只留下她與他,隔着寬大的餐桌相對而坐。
四周寂靜,除了他們的呼吸聲,只有挪動碗筷的細微聲響。
所有菜色都很美味。但對楚星鸞而言,這不是生活,而是一份至關重要的工作。爲了保持儀態,她小口進食,細嚼慢嚥,一舉一動都不輕慢。如此一來,再美味的珍饈佳餚也難以提高食慾。
這種時候,她很難不羨慕對方。
只見霍先生表情淡淡,慢條斯理地舉箸。握着筷子的手指修長勻稱,骨節均勻,又蘊含力量感。以她的專業眼光來看,這樣一雙手如果攝入鏡頭,無論拿着的是筷子、杯子還是其他,都會很好看。
這種好看,不僅僅是因爲這雙手。再簡單的動作,在他這裏都顯得優雅。
同樣的優雅,楚星鸞也能表演出來,在他身上卻是自然而然。只有從小養尊處優的人才能擁有這份從容自然。
她垂下眼眸,拈着小銀匙,舀取蟹釀橙中的蟹肉,略略蘸上一點橙醋,送入口中。蟹肉鮮嫩,又不至過膩,帶着鮮橙的清甜。但她有點食不知味。
“這道菜,喜歡嗎?”他忽然問。
她微微一怔,因他從未關心過她的飲食喜好問題。
回過神來,她立刻應答:“酸甜適口,挺好喫的。”
對方淡淡一笑:“嗯,你們年輕女孩子喜歡這種口味。”
不過一句不經意的閒聊,但他似乎想起了什麼,眸中閃過幾分罕見的溫柔。向來儒雅矜貴的他,難得地染上了幾分居家氣息。
他口中的“你們”,楚星鸞猜想,說的大概是那位霍家大小姐。
之後他不再多言。她便隨之沉默,有意控制自己的進餐速度,與對方保持基本一致。
他餐畢時,她也放下筷子。
兩人沒有立即離開餐桌。傭人撤下餐具,送來餐後茶點。
霍先生平靜地問了幾個問題,關於楚星鸞最近工作室發展情況,以及她名下新成立的公司。
這是慣例,她早有準備。宛如被導師考校功課的學徒一般,認認真真逐一作答。
他耐心聽着,態度和藹,偶爾出言點撥。只需淡淡一句,點到即止,便令她茅塞頓開。
作爲上位者,他的經驗閱歷豐富,遠勝於她。雖然他的高度她難以望其項背,但人心相似,在管理用人方面許多原理相通。
她受益匪淺,心中卻始終存有疑惑:無論她的事業如何發展,相對霍家也微不足道,那他爲何對此如此看重?
在她眼裏,霍先生始終神祕,像隔着一層模糊的霧氣。
問話終於結束。他端起茶盞抿了一口。擡手時,手腕處有暗光流動。
無意間,她被那道暗光晃了下眼。定睛看去,便看見了他襯衣上的袖釦,海藍寶石鑲面在燈光下輕輕一閃。
這對袖釦她印象很深。對普通人而言可謂昂貴,在他身上卻是與身份不符的廉價。
他再次戴上這樣的袖釦,大概因爲它來自沈絨……
想起沈絨,楚星鸞垂下眸光,手指搭在杯壁上輕輕摩挲,語氣如閒聊般自然:“話說,最近看朋友圈,我才知道沈小姐的男友向她求婚成功。”
霍先生手持茶盞,用蓋子輕輕撇去水面上的茶沫。杯中熱氣嫋嫋升起,他神色未變,看不出什麼端倪。
她繼續道:“我看他們感情很好,大概不久之後就會結婚。不知我能否收到一份婚禮請柬……”
茶蓋劃過杯沿,發出一聲輕微聲響。
“他們不會結婚。”他的聲音溫和而平靜,似乎只是陳述事實。
她很想問爲什麼,卻不能。在他面前,她只有回答的義務,而沒有提問的權利。
耳畔彷彿再次響起施助理冷冷的聲音——
“沈小姐是未來的霍家女主人……你與她永遠無法相提並論……”
雲泥之別。
一個念頭陡然閃過她的腦海:如果高翰當時看上的不是李雪,而是沈絨,他定會得到應得的下場……
這個念頭如浪花翻滾而過,連同喉頭泛起的澀意,很快被她壓抑下去。
靜了靜,她又想起一件事:“沈小姐有個閨蜜姓崔,是我的影迷。昨天崔小姐聯繫我的助理,說她作爲粉絲,希望與沈小姐一起來劇組探班,詢問是否可以。我尚未回覆。”
霍先生捧着茶盞,眸光未擡,彷彿隨口一問:“她們都想去?”
所謂“她們”,重點無疑是沈絨。
“我猜應該是吧。上回我在朋友圈裏發了幾張定妝照和場景照片,沈小姐留了評論。”
“評論了什麼?”
“大概是些客氣話。沈小姐誇我適合這種古裝扮相,也誇了劇組的服飾精緻、場景考究,還說期待這部電影上映。我回了謝謝。”
他輕輕嗯了一聲。“那我讓助理回覆崔小姐,歡迎她們前來探班。”
對方沒再開口,便是默許了。擱下茶盞時,茶水中心泛起一絲漣漪,向杯壁漾開,最終消失。
她的心情也如同這絲漣漪,波動,擴散,淡去。
話題到此爲止,她今天已經說得太多,不敢再做試探。
當天夜裏,霍先生留宿在她的別墅,睡在她的臥室隔壁,另一間專門爲他準備的臥室。
深夜,楚星鸞獨自躺在牀上。熄了燈,室內黑暗一片。窗外檸檬色的月亮緩緩升起。
霍先生對她而言,就像暗夜中的月光,神祕而模糊,沒有溫度。
其實她自己也分辨不清,她對他的感情中,究竟有幾分敬畏,幾分感恩,幾分仰慕,幾分嫉妒,幾分求而不得的渴望。無論成分比例如何,這種感情不會有任何結果。
或許在他眼中,她就像在八音盒中跳芭蕾舞的迷你小人。隨着音樂旋律,小人不斷旋轉、旋轉,美好宛如童話。
然而一旦他厭倦了這單調的玩具,合上蓋子,小人便停止轉動,被禁錮在黑暗的匣子裏,不見天日。
這種想象令楚星鸞感到恐懼。
她再次默默質問自己:你能打碎這隻八音盒嗎?
沒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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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凌晨天未亮時,霍白便離開別墅,沒有讓她送行。
當她醒來,裹着睡袍下樓出現在客廳時,坐在沙發上等她的人是施助理。
霍先生的私人助理有一整個團隊,各司其職。生活助理就有好幾名,這位姓施的助理是其中之一。日常與楚星鸞的聯絡都由他負責。
他的鼻樑上架着細框眼鏡,一身深灰色西服,手持平板,身旁放着小牛皮公事包。
“早上好,楚小姐。”
他語氣寡淡,帶着公事公辦的疏離意味,鏡片後的目光毫無溫度。
對此,她早已習慣。對方看不起她,大抵因爲她是霍先生豢養的金絲雀,沒有骨氣的寵物。不過她也知道,他誤解了“豢養”的內容,以爲她是憑藉美色惑人的狐狸精。
可惜她這狐狸精的道行還遠遠不夠,過了幾年,連霍先生的衣角都還沒沾上。
她曾想把話說清楚,但霍先生讓她不要澄清,任由旁人誤會。雖不明白原因,但她只能照做。
“不知施助理有何指教?”她笑意盈盈。
接下來的幾分鐘,他用不帶感情的語氣,告知她近期的注意事項。這也是慣例。
她洗耳恭聽,把重點牢記於心。其實都很常規,沒什麼特別之處,完全可以通過電話轉達,似乎不值得施助理專門等在這裏與她面談。
直到談話尾聲,他話音一轉:“對了,既然沈小姐與她的朋友將前往劇組探班,請楚小姐做好接待。”
她保持微笑:“這是當然……”
“楚小姐是聰明人,知道沈小姐對先生的重要性,那就也該知道,在沈小姐面前什麼話不該說。”
她垂下頭,掩住眸底情緒。
這是不想讓沈絨知道霍先生養着金絲雀?也對,她的身份本就見不得光,唯恐玷污了霍先生的名譽。
她心下澀然,面上仍恭恭敬敬地迴應:“您放心,我清楚自己的身份,任何關於霍先生的信息都不會透露。”
“那就好。”對方緩緩頷首,屈指扶了扶鏡框邊緣,鏡片的冷冷反光一閃而過,“說起來,楚小姐應該感激沈小姐纔對。”
她一怔,不明白這話是什麼意思。
往日裏他對她不假辭色,這次卻格外耐心地解釋:“當年沈小姐偶然看到你出道的選秀節目。她向來心軟,見你在鏡頭前哭訴自己家境窘迫,認爲你十分可憐,就隨口說了一句,讓先生幫幫你。
“可以說,先生是因爲沈小姐,纔會注意到你,併爲你提供這麼多資源。若無沈小姐那句話,恐怕楚小姐今天不會站在這裏。”
楚星鸞臉上的笑意微微一僵,旋即恢復自然。
“原來如此,看來沈小姐和霍先生都是我命中的貴人。或許世上真有某種緣分,難怪我一見沈小姐便覺得親切。當年能得到沈小姐的幫助,十分幸運。”
她眸光清亮,看上去那麼真誠,態度柔軟得不像話,令他不輕不重的嘲諷也無處着落。
“以前我竟不知情,多虧施助理告知。”她柔聲道。
“不必謝我,該謝沈小姐,她纔是楚小姐的恩人。”他意味深長地瞥了她一眼,又擡手看了看腕錶,“還有事,我先走一步。”
她依然客氣:“您慢走,路上小心。”
當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外,她垂下眼,攥緊手心,纖長的睫毛微微顫抖。
原來她命運的鉅變肇始於沈絨隨口說過的一句話。這個小小插曲,或許就連沈絨自己都不記得。就像蝴蝶飛過時輕輕扇了一下翅翼,便引發地球另一端的風暴。
人與人的差距可以如此之大。
楚星鸞知道,不是蝴蝶太過渺小,而是她自己太渺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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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助理拎着公事包,大步走出別墅。傭人拉開門,彎腰爲他送行。
出了門廊,便是別墅外的大片草坪。草坪和樹籬剛經過修剪,齊齊整整。清晨的空氣裏瀰漫着淡淡的青草味。
晨光落在他的眼鏡上,影影綽綽地折射。鏡片下是無需掩飾的冷漠。
想起楚星鸞剛纔滴水不漏的樣子,他冷嗤一聲。不愧是影后,演技真好。
他當然不相信她真的那麼純良,對沈絨只有感恩之心。人心的陰暗面,他見得多了。
楚星鸞以爲沈絨也是平民出身。單論個人條件,無論外貌還是能力,楚星鸞樣樣勝過沈絨。而楚星鸞求之不得的一切,沈絨卻能輕易得到,甚至根本不在乎。
施助理從未撒謊,卻巧妙利用不完整的信息讓楚星鸞誤會。這樣的誤會就像肥沃的土壤,太容易催生出羨慕嫉妒恨的根系,在陰暗潮溼的地下蔓延。
前方的空地上停着一輛低調的商務車,司機下車爲他拉開車門,他坐了上去。
鐵藝大門的電閘拉開,車輛平穩駛出,不疾不徐地離開別墅。
每個人都有祕密,他也有。誰都不知道,他之所以排斥楚星鸞,其實是因爲一個人。
望着車窗外不斷向後退卻的風景,又想起那個人。他的眸光變得明亮,脣角微揚,笑意沉澱爲溫柔。如果楚星鸞瞧見這一幕,大概會驚訝於冷心冷面的施助理竟然也會微笑。
那人曾是他的同事,他們都是霍先生的生活助理。那時他便迷戀她,但自知配不上她,只把感情悄然掩藏。
後來她成爲霍家的女主人,從此與他有了天壤之距。
她就是蘇薈。
於是他對她的感情埋入心底更深的地方,不能泄露分毫。
他不求得到什麼,只希望她幸福。
所以他不喜歡沈絨,因爲沈絨謀害蘇薈,導致她流產失去孩子。他厭惡楚星鸞,因爲楚星鸞作爲霍白養在外面的情婦,疏遠了霍白與蘇薈的夫妻之情。
現在楚星鸞希望藉助霍家的力量,讓高翰得到報應。而沈絨又即將前往片場。那麼,如果楚星鸞動了念頭……
當然,作爲霍家的忠誠下屬,施助理不可能謀害大小姐。譚信一直派人嚴密保護沈絨的安全,高翰那點能耐不值一提,沈絨最多隻會被騷擾噁心一下。之後,除了處理高翰這個人渣,譚信必將繼續深查。只要楚星鸞被查出來,霍白就不可能再留下她。
跟隨霍白多年,施助理看得很清楚,誰在霍白心中的重要性也抵不過一個沈絨。
這真是一個完美的計劃。
但至少有一件事,施助理尚不知情——
自從上次沈絨在遊樂園裏提出要求,譚信已經撤掉了近距離跟蹤保護她的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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