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 16 章
江沉鱼以极高的礼制葬于南陵,魏元帝辍朝七日,日行三奠,阖宫上下服缟素。
丧期過后,魏元帝另立新后,一如当时的承诺,新后亦是崔氏女,是崔氏嫡系一脉,身份要比崔婉卿贵重得多,玄陇世家自然十分满意。
這之后便开始照常处理政事,如今他不必再陪江沉鱼,有大把大把的時間做那帮玄陇世家眼中的正事。
他们于是认为魏元帝比以前更为英明睿智了。更加认定兰陵一族有蛊惑人心的本事,江沉鱼一死,魏元帝果真就恢复到了昔年的英明。
随着時間的流逝,所有人都以为江沉鱼的死已经彻底過去了。就像石子掷湖,虽激起圈圈涟漪,却终将归于平静。
——
颜嘉柔已经有一段時間沒见到萧彻了。
她知道他母妃的死对他打击很大,他有好些时日都一個人闷在殿内,闭门不出。
她虽一向与他不对付,但也并不愿见到他如此消沉难過。
终于在即将出孝期的前两天,她在丹凤门至含元殿的甬道上见到了萧彻。
他一身素白缟服,似乎比上回清减了几分。
精致的眉眼间笼上了一层恹色,素白的缟服衬得他整個人愈发冷清。
白衣素服穿在他身上并不显寡淡,反而有种說不出的好看。
她呆呆地看着他,這才想起今日是燕骁班师回朝的日子,必经過丹凤门。
萧彻果然在這等他。
江沉鱼死前一月,适逢漠北作乱,当时漠北出兵不久后,罗利可汗暴毙身亡,新旧可汗交替,本就内患不断,加上如今的漠北之前被岑景焕大将军重创,今非昔比,早已不足为惧,当年岑景焕所率领的是改编后的燕家军,燕家军既熟悉漠北地形,如今再度出师,自然是首选。
只是岑景焕大将军如今远在安州,一时半会倒赶不過来,只不過既派了燕家军去,领兵的是谁,也无关紧要——這是场必赢的仗,派谁去平乱都是捡现成的功劳。
江沉鱼向萧元乾举荐了燕骁。
或许是江沉鱼开口,他向来无有不应,也或许是燕山被夺权,燕家满门被流放已经過去太久,久到他忘记当初這么做的缘由,又或许是燕骁救驾有功,颇得圣心,他早已完全信任,总之,他同意了。
這场仗赢是必然的,只是让人沒想到的是,燕骁会赢得這么漂亮。
不過短短三日,便以火攻奇袭之法逼得北漠连连退兵。
如今班师回朝,想必封赏必不会少。
而萧彻一向和燕骁交好,燕骁回来,他多半是要前来相迎的。
萧彻也注意到了她,面无表情,只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目光便从她的脸上掠過。
对她的态度竟十分冷淡,冷淡到……就像对待旁的女子一般。
萧彻不笑时,面色是极冷的,气质也更为疏离,仿佛高不可攀的的雪山雾凇,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颜嘉柔咬紧唇瓣,在他经過她身边时轻叫了一声,“萧闻祈……”
萧彻停下脚步:“有事?”
“其实也……也沒什么,只是我听說贵妃娘娘她……你……你還好么?”
萧彻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苦笑道:“不好又能如何?”
“我……你……你也别太伤心了,逝者已矣,這是谁都沒有办法改变的事……我小时候爹爹跟我說,每個人最后都会和亲人再度团聚的,所以即便亲人先走一步,也不用太伤心,因为最后還是会在另一個世界与他们团聚,怀揣着這個希望的话,是不是就不会太過悲伤了……”
說完抬眼,正撞进萧彻浅色的瞳仁,他眼底闪過一丝兴味,又仿佛是若有所思。
颜嘉柔眼睫轻颤:“你……你這么看着我做什么?”
“沒什么,只是觉得你每次安慰我,都是用你爹爹的话——他的话,你倒是记得牢。”
颜嘉柔怔了一下:“……那他总爱跟我說這些为人处事的道理么,說得多了,自然就记住了。”
她试探地问:“那你现在,心裡好受些了么?”
萧彻挑眉,目光直直地望向她眼底,浅色的瞳仁晕着日光,有种让人目眩的蛊惑:“我心裡好不好受,你很在意?”
颜嘉柔一愣,白玉似的耳垂渐渐红了,磕磕绊绊道:“我……我……才沒有……我……我只是……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是么?”萧彻向前一步,低头看着她,略扯了唇角,要笑不笑:“不過我倒是很好奇,你向来讨厌我,怎么,如今见我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倒不觉痛快……”
他顿了顿,收起了神情,深看了她一眼:“为什么,反而要来安慰?”
“我……”颜嘉柔咬着唇瓣,小声嗫嚅道:“我才沒有那么坏呢……你虽然总跟我作对,我也一向……一向讨厌你,但仔细想想,那些其实也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你并沒有真的对我怎么样……”
“更何况……你還救過我,我也是经历過丧亲之痛的人,你出了這样的事,我怎么可能幸灾乐祸……”
萧彻不說话,只是以一种审视的目光静静地打量着她。
颜嘉柔低垂着头,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拨弄:“其实……其实你也并不是那么讨厌……你要是肯以后多顺着我一点,我們,我們或许可以成为朋友……”
這句话盘桓在她心裡已经很久很久了。
她少有跟他和颜悦色的时候,今日既然主动开口安慰他了,索性便也主动低头一回,鼓足勇气将那句话說出了口。
可等了半天也不见萧彻答话,她有些紧张地抬起了头。
萧彻低头看着她,脸上沒什么表情,对上她询问的视线,目光冷淡,轻嗤了一声道:“谁要跟你做朋友。”
“這种话,你怎么,不跟你的太子哥哥去說?”
他直起身,背手而立,语气冷淡疏离:“好了清河公主,我萧彻从来不需要你的可怜,更不稀罕当你什么劳什子朋友,你要是沒别的事,可以回了。”
“你!”颜嘉柔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一张雪白的脸皮霎时涨得通红——被气得。
小姑娘好不容易鼓足勇气主动低头,对他說些服软的话,還以为两人的关系会有所缓和,结果他居然這样瞧不上她,要說這样的话给她难堪!
气愤過后,便是忍不住的委屈和难過……不知道为什么,心口处竟泛起一种酸涩,像是心脏被牵扯,又有种钝钝得疼。
她只是不明白,萧彻为什么就這么讨厌她呢?
她猛地抬手,然而那一巴掌到底沒落下,她只是用尽全力推了他一把,以此泄愤:“萧闻祈,你混蛋!”
岂料萧彻纹丝不动,她自己反而身形不稳,一踉跄,身子往后坠去。
眼见下一刻便要摔倒在地,斜刺裡忽然伸出一只手,修长白皙的手指微张,一把搭上她的腰,将人捞了回来,语调散漫:“清河公主再生气,倒也不至于连站都站不稳了吧?還是說故意为之,又要把這笔账算到我头上?”
颜嘉柔一愣,等反应過来后,立刻张牙舞爪地反驳道:“你……你說什么!你說我陷害你?萧闻祈,你不要脸!我是推不动你才会站不稳,而且难道你不知道么,之前骊山狩猎,我腿上受了伤!”
她原本便受了委屈,心裡难過,這时情绪一激动,便再难抑制,眼圈泛红,浓睫颤动,当即便坠下泪来。
萧彻原本還要說什么,突然神色一顿,张了张嘴:“你……你哭了?”
颜嘉柔胡乱地抬手擦拭,赌气地一扭头:“沒有!”
萧彻喉结滚动,眼帘低垂,轻声道:“抱歉。”
颜嘉柔诧异地转過了脸,唇瓣微张:“萧彻……”
萧彻平静地看着她,牵动唇角,似乎是笑了下:“抱歉,从小到大,总是跟你作对、处处欺负你,就像刚才,明明早就做好了决定,但在看到你时還是忍不住。”
“不過以后不会了,以后我对你,跟对待那些世家小姐不会有任何不同,我不会再欺负你,与你作对,你可以放心了——所以,不哭了,嗯?”
颜嘉柔眨了眨眼,果然不再哭了,目光却渐渐透出一种迷茫。
萧彻這话是什么意思?
听上去像是在低头服软,他說以后再不会跟她作对,不会再欺负捉弄她了……他說這样的话,她应该感到高兴才对。
可为什么,却并沒有她预想中的那么高兴,她要的低头服软,好像并不是這样。
像对待那些世家贵女一般,那不是冷若冰霜,拒人千裡,完全不把自己放在眼裡么。
這倒是清静了,只是她想要他這么对她么?
她一时也說不上来,只觉得似乎比欺负她要好一些,可這样的萧彻,又好像更让人讨厌。
她脑子一时乱的很,只随口问了句:“……为什么?”
萧彻拇指拭過她眼角的湿意,唇角微勾:“因为,我接下去要做一件危险的事,所以呢,便沒功夫找你的不痛快了。”
“危险的事?”颜嘉柔蹙眉,下意识地搭上他为她拭泪的手,仰起脸看着他,追问道:“什么危险的事?”
萧彻动作一顿,余光瞥向她,小姑娘的手白白软软的,又那样小,软绵绵地搭在他的指关节上,他眉梢微抬,蜷起手指,在她手心摩挲出细微的痒意,慢慢靠近了她:“怎么?你担心我?”
“我……”颜嘉柔眼睫微颤,快速地垂下眼帘:“我不過随口一问罢了……”
萧彻挑眉弯唇:“既然只是随口一问,并不在意,那我不答应该也沒什么紧要的吧?”
“你!”颜嘉柔气得抬头瞪他:“萧闻祈!怎么会有你這么讨厌的人!”
萧彻无谓地耸了耸肩,笑了下道:“好了,不逗你了,沒什么特别的原因,不過是因为我累了,所以不想玩儿了。皇妹,跟你作对十几年了,我也累了,不想再继续了。”
颜嘉柔一噎,万万沒想到竟是這個原因,那他们现在算什么,這样……是和好么?
分明不太像,倒更像是,今后老死不相往来……
正胡思乱想间,不防萧彻突然凑近,仔细观察她的气色,面上倒瞧不出什么:“对了,你方才說,你上次在骊山受的伤,至今仍未痊愈?”
颜嘉柔眼睫忽然颤动了一下,
骊山上受的伤……便是那日被野狐咬了一口,這原本不算什么,可每每想到她被咬之后的反应,和对萧彻做出的种种异常举止,她便觉十分不自在,脸上又仿佛烫了起来。
那日回去之后,倒是一切如常,可是之前发生的种种,总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她至今都不知道为什么那时自己会对萧彻那样难以自控……只能归结于那骊山处处透着古怪,她约莫是中邪了。
左右之后沒再出现什么异样,她也沒再多想。
唯一让她感到不安的是,她脚踝处的伤口一直沒能愈合。
不過是被野狐咬了一口,即便伤口略深了一点,可這么多天過去了,照理也该愈合了,为何用了那么多金疮药,却迟迟都不见好呢?
這也就罢了,可眼下,却出现了让她更加不安的事。
那個原本虽未愈合、但已经毫无感觉的伤口,此刻却又泛起了异样的感受。
随着萧彻的突然靠近,若有似无的呼吸倾吐在她脸上,他肤色冷白,气质自有一种冰雪般的冷清,搭在她腰际的大手,手心却有一种灼人的热意……热意沿着她的腰际游移至四肢百骸,催逼出一种磨人的渴念。
是伤口处又开始出现异样了。
仿佛千万只蚂蚁在身上游走,难耐到了极点,身体深处涌现出一种强烈的渴念,亟需尝点什么东西来缓解,却决不是水。
当日骊山上对萧彻滋生出的疯狂渴求又卷土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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