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神父
在死一般的寂靜,瑪麗小心翼翼地再次開口。
很久之後,久到瑪麗後背已經冒出冷汗,伊斯特才輕輕地開口:“水。”
瑪麗如蒙大赦,連忙道:“啊……好的,請小姐稍等!”
盈盈月色悄無聲息地涌入,填補女僕離去的地方。
片刻後,女僕的身影出現在門口,踏過滿地月色,直直向牀邊走來,她穿着白色睡袍,匆匆穿過半空中的漆黑裙襬,帶着淡淡雀斑的臉龐一瞬間消失又出現,她眼睛睜大大大的。臉上的表情似乎有些擔憂。伊斯特不太分得清。
“小姐,水溫合適嗎?”瑪麗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將白瓷杯遞給牀上的少女。她總覺得年輕的女主人應當有些冷,她的肩膀太單薄,臉色又太蒼白,她很想爲她披一件衣服,可是又有些擔心冒犯,一時猶豫不定。
‘她看不見我,你瞧。’
嬌柔嫵媚的女聲咯咯笑着,十根纖細的手指妖嬈地伸出,放在女僕毫無防備的脖頸上。
塗着鮮紅的丹蔻,合攏,收緊。
伊斯特盯着她的臉,瑪麗有些無所適從,她不明白自己是不是又做錯了什麼,努力思索的時候,伊斯特從她手中接過瓷杯。
黑裙的女人回到伊斯特身邊,繁複華麗的黑色裙襬,如被茶水泡開的花朵,在半空中爛漫地綻開,層層疊疊,雪白的手臂從月光裏伸出,輕輕捧住伊斯特的臉,猩紅色的眼睛,瞳孔深處彷彿狂醉的漩渦,醉飲鮮血的眼睛:
‘只有你,只有你。’
冰冷的吐息幾乎撲到臉頰上。
‘……支離破碎的靈魂,和罪人的心。’
伊斯特紋絲不動,她安靜地喝水,吞嚥,遞迴白瓷杯,手臂向前,穿過女人的胸口。女人發出咯咯的笑聲。
然後,年輕的女主人說:“你下去吧。“
瑪麗關上門離去,女人在月光裏仍然斷斷續續地笑着,那聲音又嫵媚,又歡愉,可是也許是月光太過清冷,她又穿着喪服般的黑裙,所以一瞬間聽上去,幾乎像是弔喪的烏鴉在月光裏發出啼叫。
不幸,不詳,毛骨悚然。
伊斯特將雙手搭在小腹上,閉上眼睛。月光透過薄薄的眼瞼,隱約的淡粉色,像是籠下來的,扭曲的,不真實的血光。
她很安穩地睡着了。
羅斯蒙特大教堂人煙雲集,昨天絞死魔女的餘熱依然殘留在悲嘆廣場之上,伊斯特從馬車上下來時,正好有一羣人圍在教堂門口,手舞足蹈地說起昨日的盛況。
皇都是萬城之城,是光明神賜福之地,斷鋼之壁阻擋一切戰亂,教廷的福澤教化萬民,在許多偏遠地區的故事裏,皇都都彷彿一片留着奶與蜜的理想之地。
然而事實上,隨着六百年的蓬勃發展,皇都的住民足足有百萬人之衆,古老的城市建設,老舊的地下排水系統,以及隨處可見的,數量飛速增長的平民百姓……無疑都爲皇都這頂帝國最華美的冠冕籠上一層晦暗的灰塵。
清晨才下過雨,地面上一層薄薄的積水,急匆匆的馬車從水窪裏碾過,濺起水花,時不時引來一陣叫罵。
今天其實並不是個太好的日子,才落雨的天有些灰暗,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壓在大教堂純白的尖頂上,像是下一秒就要坍塌下來,雲層的陰影彷彿垂垂的紗簾,被風掀起,向兩邊拂過,輕涼潮溼,刀鋒一樣的冷。
似乎和她許多年後的死亡是同樣的天氣,故事裏蓬勃向上的春天,萬物朝氣勃發,只有那一天陰雲低垂,悲嘆廣場上人頭攢動,幾滴細絲般的雨水打在她骨瘦如柴的臉頰上,她癲狂地翻着眼睛,望着沉沉的,遼闊無垠的高天,說:
我絕不原諒,我絕不原諒。
“燒死她!”
有人說。
“燒死她!燒死魔女!”
許多人說。
大教堂的階梯之下,一羣平民孩子圍成一圈,興高采烈地扔出樹枝和石子,最中心是一隻黃白相間的貓,被綁在粗劣的樹枝十字架上,骨瘦如柴,肚子突出,毛髮聳立,驚惶地發出威嚇的低吼。
這反而讓孩子們感到有趣,他們模仿着魔女審判的儀式,發出輕快的笑聲。
溼潤的春風吹過,爲首的那個大孩子擦了擦鼻涕,站起來,一隻手按在心口上,髒兮兮的衣服,短的蓋不住小腿和手臂,卻竭力作出莊嚴的模樣,努力接近昨天那位神父的模樣,他說:
“神說,光是好的,於是將光賜下,世界由此從黑暗裏解脫;神……嗯,神說……”
“神說,愛是好的,你等應當彼此親愛,於是人彼此相愛,四目相對,知曉/赤/身/裸/體的羞恥,從此與野獸相分。”
溫柔而清朗的聲音,在灰暗潮溼的天色,就彷彿一枝碧綠的春葉,一隻翱翔的白鳥,清晰地響起。
孩子們驚訝地回頭,雪白的臺階上,黑袍的年輕神父徐徐走下。
這些孩子大多是窮人家的孩子,缺人管束,無法無天,論起街頭鬥毆,罵街打人,誰也不是他們的對手,哪怕是地痞流氓見了他們都要皺眉咒罵,可是不知爲什麼,在這個年輕英俊的神父的視線中,觸及到那雙藍色眼睛裏微微的笑意,這些混世魔王般的孩子彼此對望,都清晰看見對方眼睛裏的惴惴不安。
就好像故事裏那些赤/身/裸/體的人,第一次發覺了這種行爲的羞恥和粗魯一樣。
“神教導我們彼此相愛,要愛人,也要愛神的造物,”神父蹲下來,直視那個最大的孩子的眼睛,伸出手,溫柔地抹去那個孩子臉頰上的污垢,“世間萬物是由神所造,人是,狗是,貓也是,應當彼此相愛。他人的痛,就是我們的痛,他人的悲哀,就是我們的悲哀,神教導我們,絕不應當傷害我們的手足兄弟。對嗎。”
那個高高瘦瘦的大孩子連呼吸都放的輕輕的,生怕弄髒了神父一樣,拼命地點頭。
神父微笑,替他撫平衣領:“好孩子。”
繩索甫一鬆綁,母貓飛速一竄,迅速消失在廣場上,孩子們也四散跑開,像一羣四散的小鴿子,那個髒兮兮的大孩子跑出一段,又硬生生地停住,回頭,向神父深深鞠了一躬,那動作笨拙至極,他好像自己也很彆扭似的,立馬又直起身,頭也不回地跑遠。
黑怕的神父臉上帶着淺淺的微笑,目送這羣孩子的離去,目光漸漸遠去,忽然微微一頓。
一名貴族少女立在不遠處,靜靜地望着他。
黑色的低跟靴,黑色的長裙,下襬並不是很誇張的蓬,像是一枝嬌小纖細的花,和眼睛相似的淡紫色寶石胸針扣緊衣領,束領高高的,一直抵住尖尖的下頜。
她的臉毫無疑問是好看的,美麗的,但是給人的第一印象卻很難是這點,也許是因爲她的眼睛過於引人注目,很少見的紫色,又淺的出奇,水一樣的清澈透明,可是過於清澈的東西往往會讓人產生恐懼,她的眼睛也是這樣。
太清太淺,又波瀾不驚,於是那一瞬間,給他一種古怪的感覺,彷彿立在那裏的,是人類以外的東西一樣。
隔着歲月斑駁的廣場石磚,神父與這個貴族少女對望,寒風吹起她烏黑的頭髮,肆無忌憚地散開,她的眼睛卻是結冰的水面,冷冷的,落着春日寂寥而濃豔的陰影。
美麗的,不詳的。
神父按住心口,含笑着問:“小姐,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嗎?”
貴族少女的聲音微微有些涼,很輕柔,像是一隻冰冷柔軟的手拂過耳畔。
“神父大人,爲什麼要說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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