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紅玫瑰
可是普萊特一動也不動。
他睜大眼睛,少女原本挽成髮髻的黑色頭髮散開,微微卷曲的黑色頭髮瀑布般滑落,從他臉頰邊滑到地毯上,冰冷光滑的像是蛇一般的觸感。彷彿一朵黑色的花綻開在豔麗的地毯上。
原本固定住髮髻的那支簪子正握在她的左手,穩穩抵在他瞳孔微微收縮的左眼前。
只要輕輕的,再進一寸,就可以刺穿他的眼球。
伊斯特壓在他身上,上半身稍微降低了一些,蒼白的臉貼近他,真的就像一隻貓一樣,鼻尖幾乎貼着普萊特的鼻尖,淺紫色的眼睛映得出普萊特不可思議的表情,直勾勾的,沒有任何波瀾的,玻璃珠一樣的眼睛。美麗的讓人毛骨悚然的眼睛。
“月亮讓我心煩意亂。”她附在他耳邊,輕輕開口,語氣恍惚而柔和。
“你害怕了。哥哥。”
—
月亮掛在樹梢上,明明是彎月,卻又明亮又蒼白,冷冷的月光在天幕上鋪開,將一切都照的無所遁形。
好像一隻慘白的眼睛。
月光之下,傲慢的青年仍在喋喋不休,月影移動在他俊美的臉上,像是籠在遙遠的煙裏。
月光像是潮水般從腳踝涌動上來,她看見無數只蒼白的手在月光裏搖動,由遠而近地,死死拽住她繁瑣的裙角。
她的眼睛一半盯着這慘白躁動的月亮,一半直勾勾地盯着青年嘴脣開合的側臉。
她的大腦像是被剖成了兩半,又像是喝醉了酒,在月光與夜色裏,輕飄飄的散亂着,無法捕捉的。
那伏在她耳邊說話的聲音,不知不覺已經消失不見。
然後,她緩慢地想:
啊,他在挑釁我。
室內一片安靜,燭火明亮,普萊特躺在地毯上,紅色頭髮散落,襯出他膚色的白皙,喉結顫動,發出沙啞的笑聲。
“伊斯特,你是在威脅我嗎?就爲了區區一個下賤的女僕,你竟然對我動手?”
他聲音低沉,俊美的臉一瞬間略帶厭惡地扭曲,像是感應到他的心情,卡戎在不遠處發出一聲警告的嘶吼。
伊斯特盯着他的臉,可是卻給人一種她誰也沒有看的印象,淺紫色的眼底一片渾濁,給人一種古怪的,她彷彿正在夢中的錯覺。
少女伏下身,貼着普萊特的耳朵,那也確實是夢囈一般的,輕柔恍惚,毫無憐憫的聲音:
“我真是想不到……有一個女支女母親的你,竟然會指責我的女僕低賤,哥哥。”
在她說出口的一瞬間,普萊特的身體猛地緊繃,呼吸粗重,好像一隻忽然被咬住脖頸的受傷野獸,他的喉嚨裏發出含糊的低吼,屈辱和憤怒使他要拼盡全力才能控制住身體的顫抖,每一個字都從牙縫裏擠出來:
“找死……你有本事就刺啊,不過一隻眼睛罷了,我怕你嗎?卡戎,把那女人殺了!”
他憤怒的低吼在無數神與魔鬼的注視下,迴響不定。
啊,伊斯特想,他還在挑釁我。
近在咫尺的那隻祖母綠眼睛,鮮豔潤澤,充滿暴虐的憤怒,尖銳的意志彷彿冰冷的火焰,燭光落入,形成獵豹一般的細長金色光暈,又激烈又熾熱,絢爛極了。
真是美麗,她的所有寶石加起來,也抵不過這一隻眼睛。
修長的手指握緊了簪子。
“夠了!”
一聲冷冷的呵斥傳來。
燭火的靜謐燃燒聲裏,伊斯特收起髮簪,站起身,低下頭,儀態優雅地提起裙襬。
豔麗的紅髮女子也不約而同地做出同樣的動作,分毫不差,彷彿是一塊鏡子的兩面。
普萊特按住胸口,左手背在身後,恭恭敬敬地俯下身。
“父親大人,晚上好。”
不同性別不同音調的聲音發出同樣的音節,宣告了今夜的開始。
大門轟然打開,燭火被狂風吹的向兩邊倒去,黑色皮鞋踏過暗紅色地毯上的神像,跳躍的光影越過長長的衣襬,一閃而逝,極爲華貴的暗綠色,羅德里克·卡佩彭斯大步流星地走進室內,一邊取下雪白的絲綢手套,丟給隨侍在身後的羅曼管家。
作爲六個孩子的父親,歲月並沒有使他顯出老態,反而賦予他一種別樣的魅力,含着鋼鐵般冰冷,也如鋼鐵般鋒利的淡綠色眼眸,彷彿潛伏在春日陰影的翠綠毒蛇,望過來的時候,幾乎叫人噤若寒蟬。
這給人的印象甚至遠遠超過了他那出奇俊美的外表。
與陰謀和毒藥相伴的,四大公爵中爲首的卡佩彭斯家的這一任當家,毒蛇公爵,羅德里克·卡佩彭斯
他說話的聲音很低,微微有些沙啞,聽不出來什麼感情:
“坐下。”
伊斯特提起裙襬,款款入座,普萊特臉頰上尤有一道細細的傷痕,碧綠的眼睛冷冷地盯着她,憤怒的彷彿能噴出火來,然而到底閉了閉眼,咬牙叫了一聲“卡戎”。
魔獸秉性殘忍,有近乎人類的智慧,卻毫無人性,雙生魔獸卻不一樣,它們是在及其苛刻的條件下誕生的產物,和某個唯一的人類共享生命,心靈相通,是護衛,朋友,兄弟,也是另一半生命。
作爲普萊特的雙生魔獸,卡戎的眼睛也是深深的碧色,燭光裏彷彿閃閃發亮的祖母綠寶石,它聽到主人的呼喚,放開爪下的女僕,緩緩踱步回到普萊特身邊,尾巴揚起,環住椅子,臥在普萊特的腳邊,悄無聲息地閉上眼睛。
滿座寂靜無聲,除去左右兩側屬於長子長女的位置依然空置,只剩下最小的女兒薇妮沒有露面,羅德里克接過羅曼管家遞來的文件,翻了幾頁,指尖輕輕點了點桌面,說:
“兩件事。”
“我兩天後要隨陛下前往聖地。我不在時,一切事宜照舊。”
“第二件事。”他捏了捏眉骨,口吻淡淡,“薇妮的婚約由伊斯特履行,做好準備。”
“都明白了嗎?”
既沒有對女兒的病重感到悲傷,對於遠行歸來的女兒,也沒有任何徵求意見的意思,他冷淡的決定,然後所有的事情就按照他的意志進行。
他是給予血肉與榮耀的父親,也是統治這個龐大家族的冷酷暴君。
從來如此。
那麼回答,也和從前千百次一模一樣,不會有任何變化:
——“是的,父親大人。”
羅德里克走後,萊斯特猛地站起,簡直像是再多和伊斯特多呆片刻都無法忍受一樣,一腳踹開椅子,帶着卡戎頭也不回地離去。
二姐艾琳娜託着腮,豔麗的紅色指尖勾起波浪般的嫵媚紅髮,好像一朵熱烈的玫瑰裏吐出嬌豔的紅色花蕊,她眯起眼睛,饒有興趣地打量了伊斯特片刻,笑嘻嘻地說:
“我相信你真的瘋了,你以前看見普萊特就像老鼠看見貓一樣。”
這一瞬間的她看上去美的很普通,慵懶含笑,隨意又悠閒,並沒有傳說中那動人心魄的魔力。
“聽說弗里德里希公爵半個月前就啓程前來王都,而半年前他的父親纔去世呢,如今他可是整個帝國炙手可熱的人物,一位十七歲的公爵,整個北境都是他的領土,聽上去簡直太棒了,怪不得父親大人對這樁婚約這樣的重視,”艾琳娜噗嗤笑了一聲,“你不覺得嗎,伊斯特?”
月光低下,十五歲的少女安靜地坐着,蒼白的臉在月光下幾乎透明,眉目纖細,淺紫色的眼睛彷彿浸在一層淺淺的水中,瑩瑩微明,絲毫看不出片刻前驟然暴起的模樣。
她彷彿根本聽不見艾琳娜的話一樣,靜靜地,蒼白地,坐在滿地流瀉的月光裏,烏黑的頭髮彷彿散發着淡淡的銀輝。
“啊,我可憐的妹妹們,一個病了,一個瘋了,真是不幸啊,”艾琳娜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那麼,再見吧,今天晚上我很高興,也希望你能早點好起來,親愛的伊斯特。”
—
直到回到房間,伊斯特的眼前依然是一片蒼白的月光,整個世界都彷彿淹沒在這流淌的月色裏。
她躺在牀上,睜大眼睛,月光透過白色的窗格,投下欄杆般的淡色陰影。
古怪的,巨大的,雪白的月亮,彷彿要撐破窗戶,擠進房間裏來。
軀體似乎在這一瞬間融化在這光中,輕飄飄的,膨脹的,喜悅的,像是醉飲了美酒。
“月光,很美吧。”
一道含笑的,嫵媚的女聲,在這一瞬間如利刃般刺破月色,清晰響起。
—
尖銳的鈴聲劃破靜謐,瑪麗一怔,取下睡帽,拿起燭臺,向樓上伊斯特的房間走去。
光影團團搖曳,將白色睡裙的裙角描上一層淡金色的花邊,皇都的春夜稍稍有些寒涼,行走在華美堂皇,卻空無一人的走廊上,無數油畫人像的注視之下,讓瑪麗清晰感覺到後頸的寒毛一根根豎起。
可是不知道爲什麼,她的心裏某個地方,卻無聲無息地滾燙起來。
高貴的,陌生的,和她雲泥之別的小姐,冷漠的,神祕的,無法理解的小姐,刺傷她的手背,讓她瑟瑟發抖夜夜噩夢的小姐,讓她對於人生曾經全部絕望的小姐……從近在咫尺的死亡裏,拯救了她的小姐。
她今年才十九歲,沒有父母,在卡佩彭斯的庇佑下活到了今天,性格不好也不太壞,長的不難看也並不十分美麗,沒有做過壞事,卻也算不上高尚的好人。她是個普通的,平平無奇的,沒有任何特殊之處的人。
她很明白的,她這樣的人,不是高貴的人,不是偉大的人,不是對於任何來人來說,特殊的人,只要舉目望去,就能找到無數的替代品。即使她在這一瞬間死去,也沒有任何人會爲此可惜。
但是,小姐保護了她。
在魔獸熱腥的吐息噴在薄薄的皮膚之上,雪亮的白牙抵住戰慄的血管,在連尖叫也發不出的,絕望的,渾身血液都冰冷的恐懼中,小姐保護了她。
她其實並沒有祈求小姐救她,她只是在大腦一片空白裏,下意識叫了一個名字而已。
但是,小姐真的來了,從月光裏浮現出的,拯救了她的身影,就像一支英雄史詩。
心裏一片暖烘烘的熱意,催促着瑪麗加快腳步,走到伊斯特緊閉的房門口,深呼吸了好幾次,才敲響了門。
“進來。”
聽上去似乎是和往常沒有區別的,平靜的聲音。
瑪麗小心翼翼地推開門,蒼白的月光潮水般涌來,窗簾沒有拉,一整面牆的巨大的月亮,到處都是水一樣的光,伊斯特就在這月光海的中心,那雙淺紫色的眼睛靜靜地看過來,不知道爲什麼,她的眼睛看上去似乎比平時更加冰冷。
只是這一眼而已,方纔還籠罩在瑪麗心裏的,喜悅的,浪漫的,溫暖的,讓她幾乎熱淚盈眶心神飄然的幻想全部飛灰湮滅,在滿地冰涼的月光裏,她前所未有地迴歸了現實,她心裏幾乎想要嗚嗚落淚了,下意識嚥了嚥唾沫,戰戰兢兢地問:
“小姐?”
“小姐?”
門口的女僕,聲音似乎微微有些顫抖。
伊斯特不太能夠分辨這種細微的差別。她安靜地,平靜地坐着,月光如霧氣般蔓延過她的眼底,視線裏的一切都是模糊的,扭曲的,在皎潔的銀輝裏,整個世界都彷彿在崩塌,墜落。
耳畔,嫵媚嬌豔的女聲咯咯笑着,快樂的,滿懷惡意的,就像一條緋紅的毒蛇,從月光裏蜿蜒而來:
‘我已經說過了,沒用的,她看不見我的。’
:https://www.bie5.cc。:https://m.bie5.cc